〔摘要〕賦、頌是產(chǎn)生于漢代的兩種文體,二者在很多方面有著相似之處。由于頌在古代可以作為誦的假借字,而賦也被認(rèn)作是“不歌而誦”,因此人們常常以頌稱賦。東漢之后,賦的頌揚功能加強,更造成了賦、頌的混稱。同時它們文體的同源性及地位的相似性,也是造成二者并稱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且“賦頌”作為一個固定詞語出現(xiàn)時,除了偏指賦體外,還有兩種含義,即泛指有韻之文,及特指賦、頌二體。
〔關(guān)鍵詞〕“賦頌”;混稱;連稱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804-0082-06
漢代是中國古代文體發(fā)展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時期,眾多文體在此時發(fā)軔并確立。由于文體意識的模糊、文體功能和形式的交融,導(dǎo)致漢代的文體問題眾多,其中尤以賦、頌關(guān)系較為突出。賦可謂是漢代最重要的文體,與此同時,還有另一種文體與賦常相伴出現(xiàn),這就是頌。頌最初為《詩經(jīng)》的一類,而發(fā)展為獨立文體,則稍晚于賦。賦、頌之間的關(guān)系紛繁復(fù)雜,學(xué)界一直爭論不斷。從唐代的李周翰開始,到元代的何焯、清代的何焯、浦銑,一直到當(dāng)代的王利器及詹锳等學(xué)者,均對賦、頌關(guān)系有所論述。
總的來說,討論的問題主要為兩個方面。第一,賦、頌是否通為一名,也即頌在當(dāng)時是否已成為與賦并列的獨立文體;第二,漢代多有“賦頌”連稱現(xiàn)象,其含義如何,導(dǎo)致連稱的原因又是什么。這些問題極具研究價值,雖然前人聚訟紛紜,但一直未有定論。正在這一意義上,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本文對上述問題展開分析論證,試圖厘清這兩種文體之間的關(guān)系。
一、 漢代賦、頌二體的混稱
馬融是東漢重要的經(jīng)學(xué)大師,也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文選》收錄了他的名作《長笛賦》,其序云:
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fù)備數(shù),作長笛賦。[1](249
這段話中的“長笛賦”,有的版本作“長笛頌”,胡克家《文選考異》稱:“袁本、茶陵本‘賦’作‘頌’。案善無注,二本不著校語,無以考也。”[1]897-898胡本由尤袤本而來,雖然胡克家注意到了“長笛賦”有異文,但李善無注,故不便改動,仍作“賦”。對照日本足利學(xué)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則同“袁本”、“茶陵本”一樣,正作“長笛頌”[2]267,可知此處原為“頌”字,也即最初名為《長笛頌》,《文選》編者在選文時改作《長笛賦》。
關(guān)于這句話,李善注:“王子淵作《洞簫賦》。枚乘未詳所作,以序言之,當(dāng)為笙賦。《文章志》曰:劉玄,字伯康,明帝時,官至中大夫,作《簧賦》。傅毅,字武仲,作《琴賦》?!盵1](249將“簫、琴、笙頌”一一落實到具體的篇目。然而我們看到,一方面,原文稱“簫、琴、笙頌”,而李善所注全為賦篇。同時翻檢文獻(xiàn)可知,李善所注之《洞簫賦》,也有作《洞簫頌》的,如《漢書·王褒傳》中記“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盵3](2829又《文選·洞簫賦》李善注引《漢書·王褒傳》,也作《洞簫頌》。這里我們不禁要問:原文為頌,為何《文選》將其改為賦?原文稱“簫、琴、笙頌”,為何李善所注皆為賦作,且同一篇作品,何以存在賦、頌不同的名稱?而且這種賦、頌混稱的情況在漢代極為普遍,如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史記》作“相如既作‘大人之頌’”[4](3063;蔡邕作《琴賦》,李善注《文選》,陸機《擬古詩》引作《琴頌》;《文選》中的潘岳《藉田賦》,李善注引臧緒榮《晉書》作《藉田頌》;《藝文類聚》中的章伯仁《龍馬頌》,《初學(xué)記》及《文選·赭白馬賦》均引作《龍馬賦》。 晉代的這種現(xiàn)象,可以看做是漢代的延續(xù),故而一并列出。
這里我們不禁要問,漢代的賦與頌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對此,前代的學(xué)者頗有分歧。唐李周翰在《文選·長笛賦序》注中說:“賦之言頌者,頌亦賦之通稱也?!盵2](267 李周翰認(rèn)為,賦可以頌稱之,頌是賦的通稱,也即賦包括在頌的范圍內(nèi)。顯然,李氏已注意到了篇名與序文的不同,故而做出這樣的解釋。
另外,元代的祝堯解釋潘岳《藉田賦》說:
《藉田賦》,賦也,臧榮緒《晉書》以為《藉田頌》,文選以為《藉田賦》。要之,篇末雖是頌,而篇中純是賦,賦多頌義少,當(dāng)曰賦。馬、揚之賦終以風(fēng),班、潘之賦終于以頌,非異也。田獵、禱祠涉於淫樂,故不可以不風(fēng);奠都、藉田國家大事,則不可以不頌。所施各有攸當(dāng),凡為臺閣之賦,又當(dāng)知此。[5](785
祝氏立足“賦多頌義少”,認(rèn)為《藉田賦》當(dāng)為賦而非頌,又從賦用于諷諫、頌用于頌揚的角度對二種文體加以區(qū)分。這種觀點,顯然比李周翰的解釋更加細(xì)致。
然而祝堯的觀點并未得到多少人的認(rèn)可,相反卻招致反對意見,如何焯就說:
祝說非也。古人賦、頌通為一名,馬融《廣成》所言田獵,然何嘗不題曰頌耶?陳思與揚書,豈以辭賦為君子。蓋應(yīng)上文辭賦小道之語,強生區(qū)別,即杜撰也。若云風(fēng)頌異施,揚之《羽獵》固亦有“遂作頌曰”之文,不歌而頌謂之賦,故亦名頌,王褒《洞簫》,《漢書》亦謂之頌。文不高,然頌述典禮,當(dāng)自為法式,其體源亦出于東都。[6]868
對于祝堯的兩個觀點,何氏均不贊同,批駁祝堯強行區(qū)分賦、頌,認(rèn)為“賦頌通為一名”,也就是賦、頌雖名稱有異,但實為同一種文體。關(guān)于祝、何二者間的不同,四庫館臣評價說:
何焯《義門讀書記》嘗譏其論潘岳《藉田賦》,分別賦、頌之非,引馬融《廣成頌》為證,謂古人賦、頌通為一名。然文體屢變,支派遂分,猶之姓出一源,而氏殊百族。既云辨體,勢不得合而一之。焯之所言雖有典據(jù),但追溯本始,知其同出異名可矣,必謂堯強主分別即為杜撰,是亦非通方之論也。[7]1708
四庫館臣雖然認(rèn)為何氏所說有所根據(jù),但并不贊同他對祝堯的批駁,而是從辨體的角度考慮,認(rèn)為賦、頌是兩種不同的文體,不能合二為一。其所言確是,但未從賦、頌關(guān)系的角度作出清晰的判斷。故而這番言論也未被后來學(xué)者采納。
此外,對賦、頌關(guān)系進(jìn)行辨別的還有清代浦銑,其云:
‘頌’之名可通于‘賦’?!稘h書·王褒傳》:“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闭衙饕住灐癁椤x’入《文選》,唐人遂有漢宮人誦《洞簫賦》。《史記·司馬相如傳》乃遂就《大人賦》,又曰“相如既奏《大人之頌》”。揚雄《校獵賦》開首有“遂作頌曰”之語,皇甫謐《三都賦序》亦云:“相如《上林》、揚雄《甘泉》、班固《兩都》、張衡《二京》、馬融《廣成》、王生《靈光》,皆近代辭賦之偉也?!蔽▌③摹段男牡颀垺酚小榜R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zhì)”之語。若例以《洞簫》,證以相如《大人》、皇甫《三都序》,《廣成》似當(dāng)列入賦類,非自亂其例也。[8]24-25
與祝堯、何焯不同,浦氏立論相當(dāng)謹(jǐn)慎,他列舉大量材料,旨在證明“頌之名可通于賦”,即賦體可以頌稱之。與李周翰觀點大體相同,但論證更加充分。
至此我們看到,關(guān)于漢代賦、頌關(guān)系的主要觀點可歸納為三種:一、頌?zāi)速x之通稱,以李周翰、浦銑為代表;二、賦、頌各自為體,以祝堯為代表;三、賦、頌為同一文體,以何焯為代表。
上述觀點中,尤以后兩種影響較大,如王利器及詹锳均認(rèn)為賦、頌通為一名王利器:“《漢志·詩賦略》荀賦類,有李思《孝景皇帝頌》。《文選》潘安仁《藉田賦》,注引臧榮緒《晉書》作《藉田頌》,此并賦頌通稱之證。”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2頁。詹锳又補充說:“融作《長笛賦》,序曰:‘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fù)備數(shù),作《長笛頌》云?!訙Y《洞簫賦》,《漢書》謂之頌?!稘h志》賦家亦有李思《孝景皇帝頌》十五篇,蓋不僅賦頌可通為一名,實亦成于敷布,又皆為不歌而誦之體也?!闭查A: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0頁。均持 “賦頌通為一名”之說。。侯文學(xué)也認(rèn)為,“就漢人尤其是漢代作家的識見,‘賦’、‘頌’并無明顯區(qū)別”[9]。郄文倩云:“賦、頌確是兩種不同的文體樣式,漢代人之所以常常將二者并稱或混稱,是因為漢人文體觀念模糊寬泛所致。”[10]246
這些觀點看似合理,然而他們都立足將頌作為一個籠統(tǒng)概念,或作為一種固定文體來考察,忽視了頌之內(nèi)涵的前后演變。對此,黃侃分析說:
《周禮·太師》注曰: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是頌本兼誦、容二誼……故《詩·崧嵩》、《烝民》曰:“吉甫作頌?!薄秶Z·周語》:“膄賦朦頌?!薄冻Z》曰:“宴居有師工之頌。”《樂師》先鄭注云:“勑爾瞽,率而眾工,奏而悲誦?!贝私皂炛菊x,及其假借為頌,而舊誼猶時有存。故《太卜》其頌千有二百,卜繇也而謂之頌。龠章龡豳頌,風(fēng)也而謂之頌。瞽朦諷誦詩,后鄭曰:諷誦詩,謂廞作柩謚詩也。諷誦王治功之詩以為謚,則誄也而亦謂之頌?!毒畔摹分拢筻嵰詾轫炛?,則樂曲也而亦可謂之頌。此頌名至廣之證也。厥后《周頌》以容告神明為體,《商頌》雖頌德,而非告成功;《魯頌》則與風(fēng)同流,而特借美名以示異。是則頌之誼,廣之則籠罩成韻之文,狹之則唯取頌美功德。至于后世,二義俱行。[11]71-72
黃侃認(rèn)為,頌由“誦”字演變而來,但在后世的使用中雖然出現(xiàn)頌美之意,但依然保留了“誦”的含義。故而后世之頌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頌為“誦”之用法,籠罩一切有韻之文,狹義的頌唯取頌美功德。
黃先生的這一觀點,被稍后的學(xué)者得以進(jìn)一步發(fā)揮,如劉永濟說:
惟頌之為用,止于諷誦,故其體制,得兼美刺,《家父》之誦,誦之刺也,吉甫則美誦矣,其顯證也,然誦、頌二名,聲近通用,經(jīng)典多有。后人多聞頌為詩篇之異體,鮮知誦亦樂章之別稱,遂習(xí)而不察也。[12]30-31
劉氏認(rèn)為,正因為音近,才導(dǎo)致誦與頌的通用。范文瀾也以此解釋這種賦、頌混稱的現(xiàn)象說:“《孟子·萬章》篇‘頌其詩’,頌詩即誦詩也。故《桔頌》即《桔誦》,亦即《桔賦》,推之漢人所作,尚存此意,王褒《洞簫頌》,即《洞簫誦》,亦即《洞簫賦》。馬融《廣成頌》,即《廣成誦》,亦即《廣成賦》,蓋誦與賦二者音調(diào)雖異,而大體可通,故或稱頌,或稱賦,其實一也?!盵13]161賦與誦在漢代常通用,班固云:“不歌而誦謂之賦。”宋玉《招魂》:“人有所極,同心賦些?!蓖跻葑ⅲ骸百x,誦也。”[14]213 均說明了這一問題。所以正因為“誦”的媒介作用,才導(dǎo)致了賦、頌的混成現(xiàn)象。
認(rèn)為頌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導(dǎo)致賦、頌混稱的觀點,的確看到了問題所在。以筆者所見,另幾則材料也可支撐這個觀點:《楚辭·九辯》王逸注:“屈原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14]182王逸《九思序》:“逸作頌一篇,號曰《九思》?!盵14]314則楚辭亦可稱為頌。晉夏侯湛《東方朔畫像贊》:“觀先生之祠宇,慨然有懷,乃作頌焉”[1]669則贊亦可稱為頌;班固《西都賦》:“秦漢之所極觀,淵、云之所頌嘆,于是乎存焉?!薄皽Y、云之所頌嘆”指王褒的《甘泉頌》及楊雄的《甘泉賦》,也是以頌代稱賦的例子。這些例子都說明了“頌”字概念的寬泛。故而我們認(rèn)為,正是由于頌保留了“誦”的原始涵義,導(dǎo)致其含義的擴大,而漢代的賦也被稱為“誦”,因此兩漢時期的賦又常常被稱作頌,并一直持續(xù)到西晉時期。
二、 漢代及后世的“賦頌”連稱
“賦頌”連稱是古代典籍中的常見現(xiàn)象,其涵義為何,古人沒有明說。郄文倩認(rèn)為,漢代文體觀念模糊,“賦頌”連稱只偏指賦體[10](246。其觀點正確與否,有待商榷,而且“賦頌”連稱并非只在漢代才有,故而有必要對“賦頌”一詞重新審視。
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來看,“賦頌”連稱最早出現(xiàn)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中:“且先王之賦頌,鐘鼎之銘,皆播吾之跡,華山之博也。”其中“賦頌”一詞,《韓非子校注》注為:“以頌揚為內(nèi)容的文章或詩歌。”[15]311賦和頌在漢代以后成為兩種文體,但戰(zhàn)國時期主要是《詩》之“六義”中的兩種,所以這里的“賦頌”當(dāng)指歌功頌德的詩歌,或泛指文學(xué)作品。
兩漢時期,“賦頌”使用頻繁,郄文倩云:“‘賦頌’并列時,詞語本身明顯呈現(xiàn)一個偏意結(jié)構(gòu),即偏指‘賦’體?!盵10]246 “賦頌”連稱時,不少地方確如郄氏所說偏指賦體,但也并非全是如此。首先,我們可以對郄氏所舉例證加以考察。以《漢書》中所見“賦頌”連稱為例,如 “每宴見,談?wù)f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后罷?!薄秳矀鳌穂3]2135:“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shù)十篇?!薄秶?yán)助傳》[3]2790郄氏解釋:“從這些記述看,詠奇異之物……博物詼笑,以佐宴飲。顯然,這里的‘賦頌’明顯偏指‘賦’,與頌體了無關(guān)涉。”[10]246但實際上這兩則材料中的“賦頌”均不能判定偏指賦體。又見《淮南王劉安傳》,“又獻(xiàn)《頌德》及《長安都國頌》。每宴見,談?wù)f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后罷?!盵3]2145可知劉安曾有《頌德》、《長安都國頌》兩篇頌作進(jìn)獻(xiàn)武帝。《嚴(yán)助傳》所云“及作賦頌數(shù)十篇”,應(yīng)指嚴(yán)助一生的全部作品,并非僅限于“奇異”之文。嚴(yán)助作為文學(xué)侍從,作頌?zāi)似浔韭?,故而仇兆鰲解釋云:“賦、頌皆詩之流也?!盵16]652說明嚴(yán)助極有可能撰有頌作。
郄氏又舉《論衡·案書》篇,“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盵17]1174認(rèn)為“兩句之中,上言‘賦頌記奏’,下言‘賦’、‘奏’,‘賦頌’與‘賦’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更是一目了然”[10]247。此論斷顯然有誤,據(jù)《論衡·佚文》篇載,“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盵17]864與上文“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恰好可以參照,說明了“賦頌記奏”中確有頌作。
此外,還有一些“賦頌”連稱的材料,也同樣不是偏指賦體。如《漢書·劉向傳》載,劉向曾“獻(xiàn)賦頌凡數(shù)十篇”[3]1928,其頌作至今存有《高祖頌》一篇。再如東漢劉珍《東觀漢記·班固傳》,“固數(shù)入讀書禁中,每行巡守,輒獻(xiàn)賦頌?!盵18]675班固現(xiàn)存作品中,以巡守為題材的頌作有《東巡頌》《南巡頌》,然而賦卻未見及。顯然,這里的“賦頌”包含頌作。
故而我們認(rèn)為,兩漢時期的“賦頌”涵義較為廣泛,總的說來,包括三個方面:一是繼承《韓非子》中的用法,泛指以歌功頌德的作品;二是確如郄氏所稱,特指賦體;三是實指賦、頌兩種文體。
漢代以下,“賦頌”連稱的含義,也基本為上述三種。泛指歌功頌德的文學(xué)作品,如陶弘景《登真隱訣序》,“凡五經(jīng)、子、史,爰及賦頌?!盵19]111以“賦頌”與經(jīng)、史、子并列,泛指文學(xué)作品。又《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一“婦人二”所載“牛肅女”條:“初應(yīng)貞夢裂書而食之,每夢食數(shù)十卷,則文體一變,如是非一,遂工為賦頌,文名曰‘遺芳’?!盵20]2316亦是如此。
特指賦者,如楊修《答臨淄侯箋》,“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fēng)雅無別耳?!盵2]616 化用班固“賦者,古詩之流也”的論斷,乃特指賦體。又《世說新語》劉孝標(biāo)注引《續(xù)晉陽秋》,“詢有才藻,善屬文,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盵21]320則是以“賦頌”代指賦體。
實指賦、頌二體者,如《宋書·王義恭傳》,“每有符瑞,輒獻(xiàn)上賦頌,陳詠美德?!盵22]1650 符瑞是吉祥的征兆,自漢代以后,出現(xiàn)了很多歌頌符瑞的賦體和頌體,顯然這里的“賦頌”實為二種文體。 又《南史·王筠傳》,“又敕撰《中書表奏》三十卷,及所上賦頌都為一集?!盵23]610《舊唐書》,“時谷屢稔,上書請修封禪之禮并獻(xiàn)賦頌者,前后千有余篇。”[24]891也均指賦、頌二體。
上述賦、頌的幾種含義,與漢代并無區(qū)別。至于“賦頌”連稱的原因,葉幼明認(rèn)為有兩個方面。首先,“賦也有以頌美為其內(nèi)容的。這種以頌美為內(nèi)容的賦,自然既可以名之曰賦,亦可以名之曰頌?!盵25]320所言甚有道理,惜過于簡略。劉熙載云:“言情之賦本于《風(fēng)》,陳義之賦本于《雅》,述德之賦本于《頌》?!盵26]410說明了頌德之賦與頌的關(guān)系之密切,可略作補充。另外,葉幼明又稱,“賦頌”連稱也與“誦”的媒介作用有關(guān),郄文倩亦持此說。葉氏援引上文所引黃侃及范文瀾對頌與誦關(guān)系辨析的結(jié)論,認(rèn)為:“漢人謂賦為不歌而誦,而誦為頌之本義,因此漢人把賦也叫做頌。”郄氏也從頌、誦、賦三者關(guān)系出發(fā),云:“‘賦’可讀‘誦’,‘誦’又通‘頌’。因此,漢人有時以‘頌’稱‘賦’就很容易理解了?!薄皾h人以頌誦稱‘賦’,恰恰于有意或無意間凸顯了賦體的文本特征,‘賦頌’其實也就是‘賦誦’。”通過上文對漢代“賦頌”詞義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賦頌”有三種涵義:用作歌功頌德的文學(xué)作品和偏指賦體時,頌不具備獨立文體的含義;但當(dāng)實指賦、頌兩種文體時,以“誦”的媒介作用來解釋未免捍格不通。筆者認(rèn)為,“賦頌”連稱的原因,除上述理由外,還當(dāng)有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賦、頌文體的同源性,即賦、頌均為古詩之流?!对姶笮颉罚骸霸娪辛x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薄傲x”也稱為“六詩”。雖然這里賦、頌僅作為“六詩”中的兩種,與后來各自獨立的賦體與頌體不盡相同,但是它們之間卻有著密切的源流關(guān)系。后代的批評家在追溯賦、頌的淵源時,也總是認(rèn)為始于《詩經(jīng)》。如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論述賦、頌二體時說:“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頌,詩之美者也?!盵27]2647劉勰也徑直以詩為賦、頌的源頭,云:“《詩》有六義,其二曰賦?!庇址Q:“《時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guī)式存焉。”詹锳解釋說:“此二句意謂圣哲所作之頌,存有頌體之規(guī)模法式。”[28]319認(rèn)為后代的頌體直接起源于詩頌。
如果說上文摯、劉二人的論述中,尚有賦、頌與詩融而未分之嫌的話,那么以下的分類則可進(jìn)一步明確了。
《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28]78
《顏氏家訓(xùn)》:“夫文章者,源出五經(jīng)……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盵29]237
由于五經(jīng)之說在古代極為盛行,人們對賦、頌進(jìn)行歸類時,通常也將二者歸為《詩》類。這是南北朝頗為流行的觀點,在后世影響也極為深遠(yuǎn)。如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集類”特列“賦頌”子目,收錄楚辭、賦集、頌集三種總集,并云:
詩有賦、比、興,而頌者,四詩之一也。后世篇章蔓衍,自開途轍,遂以謂二者于詩文,如魚之于鳥獸,竹之于草木,不復(fù)為詩屬,非古矣。[30]248
焦竑這里特意強調(diào)了賦、頌同源于《詩》,故而將二者合為一類,名曰“賦頌”[30]248。又清孫梅云:“文有昔合而今分者,詩與賦、頌是也。后人雅尚才華,好為纂組,侈附庸而蔚成大國,導(dǎo)濫觴而極彼通津,故析詩于賦,而《都》《京》演富于千言;又貳頌于詩,而宮殿縟采于四韻?!盵31]435也對賦、頌源于《詩》的特點進(jìn)行了分析。當(dāng)然我們也應(yīng)注意到,上述材料皆在漢代以后,不免有以今證古之感。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得出結(jié)論。因為“六義”或“六詩”之說的產(chǎn)生年代都在漢代或更早,而后人無非是遵循古人之意將其復(fù)述出來罷了,故而這些觀點對于研究賦頌連稱的原因,仍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其次,盡管漢代賦的地位很高,但頌因為專用于帝王,故而一樣非常重要,甚至在某些方面高于賦。王充《論衡·須頌》開篇云:“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jì)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盵17]847又稱:“圣主德盛功立,莫不褒頌紀(jì)載,奚得傳馳流去無疆乎……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17]855所云即永平中“孝明詔上《神爵頌》”一事,漢明帝下詔以頌篇進(jìn)獻(xiàn),可見其對頌的重視。雖然賦也具備歌頌功能,但并不能取代頌體,相反還要依靠頌來申訴頌美之意,如不少賦篇在文末常有“頌曰”的字樣,便是這個原因。
頌體地位的重要性,通過當(dāng)時人的評論也可略見一斑。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中云:“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1]168將頌的頌揚作用與賦之體物作用并列。又邯鄲淳《上受述命表》中云:“臣聞《雅》《頌》作于盛德,典謨興于茂功。德盛功茂,傳序弗忘……臣抱疾伏蓐,作書一篇。欲謂之頌,則不能雍容盛懿,列伸玄妙;欲謂之賦,又不能敷演洪烈,光揚緝熙。故思竭愚,稱受命述。”[32]196邯鄲淳稱其作品達(dá)不到頌作的“雍容盛懿,列伸玄妙”,也無法像賦篇那樣“敷演洪烈,光揚緝熙”,因而只能稱之為“受命述”。說明了頌、賦二體的地位之高,因此將二者連稱也是極為合情合理的。
三、 結(jié) 論
作為中國古代兩種極為重要的文體,賦和頌具有相似的文體地位和共同的文體功能。很多時候,二者常常相伴出現(xiàn)。由于頌保留了“誦”的古意,而“誦”可泛指一切有韻之文,導(dǎo)致漢代的人常用頌來指稱賦,這是漢代二者混稱的最主要原因。當(dāng)“賦頌”作為一個詞語時,不僅偏指賦體,也可實指賦體和頌體。辨明這些問題,不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二者的關(guān)系,也讓我們認(rèn)識到,漢代的頌雖然受賦體寫作的影響較大,但其文體特性日趨明顯,已經(jīng)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
〔參考文獻(xiàn)〕
[1][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南朝梁]蕭統(tǒng).日本足利學(xué)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3][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4][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元]祝堯.古賦辨體[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6][清]何焯.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7][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8][清]浦銑.歷代賦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侯文學(xué).《漢志》“詩賦”內(nèi)涵辨析[J].學(xué)術(shù)交流,2012,2:159-164.
[10]郄文倩.中國古代文體功能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
[11]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2]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3]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14][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5]《韓非子》校注組編,周勛初修訂.韓非子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16][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7]黃暉.論衡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
[18]吳樹平.東觀漢記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9]王京州.陶弘景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0][宋]李昉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2][南朝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3][唐]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4][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5]葉幼明.辭賦通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
[26]袁津琥.藝概注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7][宋]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6.
[28]詹锳.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9]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3.
[30][明]焦宏.國史經(jīng)籍志[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
[31][清]孫梅.四六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
[32][唐]歐陽詢.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責(zé)任編輯: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