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更殘酷的打擊接踵而來,那是在我對運河研究產(chǎn)生興趣、捎帶著對吳語音義也有了一點粗淺知識以后,當然更主要的因素還在于事情本身,美色或傳奇的力量,因當年她手里辛勤勞作的這玩意太過神秘了,典型的語言魔術(shù),又是曬,又是澣,又是浣,又是苧,又是苧,而苧又可以寫作萱,讓人眼花繚亂,愛憐交加,生怕把我們的美人給累壞了,因而很難忘懷。直到有一天在兒子命令下從事刮芋艿的家務(wù)勞動,事畢后兩手癢得不行,晚上剛巧又讀到諸暨文史專家楊士安先生的大作《諸暨方言中的男女性征用字》,稱當?shù)匾月褳殡?,即陰囊的俗稱。這才想到如用湖州土話表達癢的意思,發(fā)音正為“萱”聲。如說“搔癢”就叫“搔萱”,“癢死”就叫“萱煞”。多年的疑惑,至此始如云破日出,雨過天晴,包括《尚書大傳》所謂“西方者何,鮮方也”;還有先秦諸子言及西施必稱先施,也不再感到有什么神秘了。原來神女生涯不是夢,小姑居處亦有郎,云雨高唐的面紗撩開以后,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一片“青青者莪”的芋艿田,陸機釋“莪”為“生澤田漸洳之處,葉似邪蒿而細,科生三月中,莖可生食,又可蒸,香美,味頗似蔞蒿”是也。而郎為郎當之義,俗稱土卵,即芋頭也。也就是說,將芋頭曬干,搟碎,磨成如沙一樣細的粉末,浣淘后再曬干收貯,煮糜出售或以食國民,這才是她生平除了性事和司祭以外主要從事的工作。漢人毛公曾經(jīng)暗示我們,《詩經(jīng)陳風》“東門之池,可以漚纻”的纻字,就是苧的古字,也可寫作“芧”。唐人李善注司馬相如《上林賦》更是直言“芧字亦作苧,苧者,芧之別字?!敝劣谶@個癢字,那就更簡單了,《說文》的原釋是:“癢,搔也?!倍斡癫米ⅲ骸吧?、刮也?!本褪怯筌等テぃ@事我當天剛有過深刻體會。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眼看著多年的偶像油彩剝落,搖搖欲墜,心里非但沒有絲毫輕視和失落,反而敬仰之情更重?;蛘哒f,我心目中的美人應(yīng)該具有的形象與品質(zhì),本來就該是如此的。當然,要詳盡探討這里頭的關(guān)系,將史官們強行塞在她手里的羅縠或梁肉還原為一個芋頭,或許需要拿出一本磚頭般厚的專著來,同時按眼下行規(guī)后面還要附上幾百個注解,才能讓人信服。雖然不想這樣興師動眾,但說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得意之色、已達陶淵明“此中有真義,欲辯已忘言”之境界,也是不可能的,畢竟多年埋首故紙堆,偶爾有所發(fā)見,聊足自慰。只是興奮的時間比較短,不大過癮而已。因不久后當我翻出《苧蘿志》來重溫,看到張夬詩中“苧蘿之塊大于拳”的形容,才知前人早已明明白白寫在那里,只怪自己讀書不精,以致蒙蔽多年。而去年清華簡《越公其事》的出土問世,算是連心里最后一點不安也打消了。其第五章記勾踐戰(zhàn)敗求和,保住宗祠,施飲食以籠絡(luò)人心:“乃以熟食脂醢,脯(逋亡)多從。”又:“其見茲夫老弱堇歷者,王必飲食之。其見農(nóng)夫稽貞足,見顏色,訓比將耕者,王亦飲食之?!逼渲休罋v二字特別重要,堇為祭品,就是芋艿;歷為地望,就是歷山;而貞足當為具體位置,即宗祠所在。詩所謂“堇荼如飴”,端上來的應(yīng)該就是這碗苧蘿成粉,加水沖飲,或稱“以飯尸余米為鬻”的熱氣騰騰的芋艿羹了。不過得先祭神,后賜民。至于李時珍在《本草》里說的“取苧根和米粉為餅御饑,味甘美?!贝蠹s后世生產(chǎn)力發(fā)展,飲食標準提高,越王與其妻女自是無緣享用的了。盡管如此,據(jù)考古學家陳萬里先生自述,當年他與郎靜山、郁達夫等游胡公廟,途中“購炒米以開水沖之為午餐”,可見古風猶存。
還是在諸暨的西施殿,那次憑吊出來心緒郁悶,曾去馬路對面看傳說中她浣紗的那塊石頭。歷代文獻都記為方石,按理說該是獨立體,因這實際上也是她當年的工作臺,相當重要,找了一下沒見到,只好算了。郁氏民國廿二年來游時稱“隔江望金雞山,對江可以談話。”我看到的江面約有四五十米寬。沿岸邊扶欄臺級走下去,臨水有石壁矗立,上鐫浣紗兩字,筆勢飄逸,據(jù)說是王逸少的真跡。但晚明王思任已斷為諸河南摹本,字自然是不錯的,唯署名大有問題,因“胥吏阿承官長,易之名而冒其革部,可恨也(王思任《游苧蘿山記》)?!薄墩f文》革部:“去毛皮也?!逼淞x自明,即刮芋艿是也。轉(zhuǎn)喻書法,就是在鑿去的原跡上重新摹寫,并署上自己名字的意思?!鄙院笾芰凉じ毖源巳藶樘靻⒍曛T暨令唐梅臣??上Ш髞磉B此膺本也不易見到了,這一點《民國諸暨縣志》說得很清楚:“正書徑圍一尺六寸,下有小字數(shù)行,唯一“苧”字可辨識,余皆漫滅,在苧蘿山東石壁,瀕浦陽江?!睆垑姺Q“可憐東城一片石,猶存西子千秋跡?!闭f的就是它了。既然方位不對,江名有異,碑又漫滅幾盡,跟現(xiàn)在的到底誰寫得好,可惜已無法比較。而當?shù)厥忻裣矚g管它叫結(jié)發(fā)石,據(jù)說戀中男女來此依偎片刻,說上幾句知心話,相當于為今后的愛情生活買上了巨額保單。這顯然出于文化的力量,當年范蠡奉旨選美,傳聞兩人就在江邊初遇。就像戲里唱的,一個是閬苑仙芭,一個是美玉無瑕,在所有與兩人相關(guān)的愛情傳說中,這是唯一讓我深信并神往的版本。如今,苔痕斑斑的石壁與煙雨迷離的江水,在斜陽里閃爍、明滅,濤聲拍打岸邊,似乎尚在訴說銘心刻骨的往事。這大約就是魚玄機說的“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的意思了。也許,沒有什么比這一刻更讓我感到傳說的魅力,美永遠只能是原生的,質(zhì)樸的,不事雕飾的,猶如自然山水與盆景山水之間那種殘酷的區(qū)別。這同時也說明了,真實的西施為何只能屬于生她養(yǎng)她的這條浦陽江,而那個越王勾踐美麗的女間諜,或吳國館娃宮里千嬌百媚的盛妝妃子,只能是一個虛構(gòu)的神話。
既然已經(jīng)提到了郁達夫,那就索性再多說幾句,畢竟他與當?shù)赜兄厥怅P(guān)系。這位亂世才子當年來這里雖非專程尋訪,不過作為民國廿二年杭江鐵路開通應(yīng)邀考察的一個小小插曲,來去匆匆。但由于超人的才情和生花妙筆,讓縣城原本已經(jīng)混亂的地理顯得更為撲朔迷離。按同年成書的祝志學《諸暨鄉(xiāng)土志》,本來供他飽覽的景色應(yīng)該是這樣的:“浣江清流迂緩于沙洲間。大平橋高跨江上,金雞塔、婁家蕩塔南北對峙。胡公臺高立長山嶺上,登高可以眺見遠近數(shù)十里內(nèi)天然景物。苧蘿山距城三里,為西子故鄉(xiāng),風景優(yōu)美。春季西門一帶桃李爭開,稱為桃花嶺,游人極一時之盛。此外城內(nèi)的五湖五山,也是一般人垂釣登眺閑散的地方?!倍鋈艘饬系氖?,到了在他的筆下,卻依稀另外一番風光:金雞山在縣城東面,而非南面;苧蘿山是白陽山的支峰,而且在江上;浣紗江溪水有倒流之功能,“南折西去,直達浦江?!遍L山在西門外一里,余峰綿亙數(shù)十里,山之最高峰即大名鼎鼎的胡公廟(縣志稱紀念明將胡大海,此人卻是至元十九年殘害越地之主兇,詳徐勉之《保越錄》)。甚至“有人說,西施生在江的東面金雞山下鄭姓家,系由蕭山遷來的客民之女”。而令我個人感興趣的或許還不是這些,而是他游五泄途中在陶公鄉(xiāng)看到的“長山的連峰,繚繞在西南;北望青山一發(fā),牽延不斷,按縣志所述應(yīng)該是杭烏山的余脈,但據(jù)車夫所說,則又是最高峰雞冠山拖下來的峰巒?!?/p>
這一段描寫,真是精彩極了,在他只是如實記述,在我看來,卻像是要為酈道元的“縣北帶烏山”,或孔靈符的“縣北界有羅山,越時西施鄭旦所居。所在有方石,是西施曬紗處,今名苧羅山,王羲之墓在山足”作一現(xiàn)實意義上的注解??肌肚≈T暨縣志》山川卷杭烏山條,稱此山“綿亙花山、義安、紫巖三鄉(xiāng)。山勢雄峻,縣北之鎮(zhèn)”,描述與此相符。又找出同年(1933年)繪制的《諸暨全圖》和《諸暨全縣交通圖》來對照,卻發(fā)現(xiàn)時以杭州為北,東陽為南,浦江為西,紹興為東,與永樂大典所記不同。相比九年前(1924年)《諸暨民報五周年紀念冊》告訴我們縣城地理方位:南與浦江交界,東與東陽交界;西與富陽交界,北與紹興交界(詳該書首章《五年來之諸暨》),整體亦已有九十度的偏移。因此當時向東流的東江故道實際上已名不副實,變成是向南流了。好在沿途那些地名如街亭、璜(橫)山江、開化溪、東蔡、石壁腳等依然保存著,古意盎然,讓人不由怦然心動。而自街亭分出以斜行方式流向嵊縣的那一支,即為以九曲聞名的古剡溪,當然你也可以叫它若耶溪或平水。想象中,如果有一天新時代的打樁機一不小心挖出商周城址來,則位置必在那里的石壁腳一帶。腳者,足也?!吧阶沆`廟在,門前清鏡流?!边@是唐人徐皓說的?!坝盱艟溘`之旁,復塑一婦人像,云西施也?!边@是南宋《寶慶會稽續(xù)志》記的?!拔魇┖谥T暨縣北四十里。”這是《永樂大典》殘本存的?!爸鄢鲈匠菛|南,入鏡湖四里許為賀監(jiān)宅。又東南行二里許為夏后陵。又東可二里入樵風徑,東漢鄭巨君采薪之所也。又折而西南行二里為陽明洞天。又南入若耶之溪,循宛委玉笥,溯流三里至昌源。又南可四里曰鑄浦,是為赤堇之山。其東山曰日鑄。(原文較長,略有簡縮)”這是明人劉基親身體驗的。“東門外有會稽山,山下有禹穴;謝安之東山,右軍之蘭亭,西子之浣紗溪,皆系此山之下。是夕過山陰四明湖之太平橋,橋之長可十余里,傍有沃野?!边@是清嘉慶廿三年朝鮮舉人崔斗燦旅行途經(jīng)會稽縣時看到的。(此據(jù)美國國會所藏手稿本,與韓國東國大學藏本略有不同)而現(xiàn)在,一切都是那么恍惚迷離,讓人莫擇所從?;蛟S唯一可以相信并確定的,就是郁氏到達次日游五泄,所坐的人力車當向趙質(zhì)夫惠民公司租用,因當時全縣十家同行中,只有該公司經(jīng)營并壟斷這一線路。不過里程方面依然有些出入,他說五泄在縣西六十里,而一個當?shù)貙W生寫游記糾正他說:“從縣城出發(fā)到五泄,計四十余里?!保ā吨T暨鄉(xiāng)土志》)
正因為古代史臣對真相的刻意隱瞞以及地方志專家千篇一律的可愛的鄉(xiāng)愿,導致美人精神遺產(chǎn)的歸屬權(quán)至今未能有效解決。事實上,諸暨、蕭山兩縣為此打的筆墨官司已有很多年,而近來又有愈演愈烈之勢。盡管雙方祭起的武器都是第一流的,如一方是權(quán)威的《越絕書》,一方是同樣權(quán)威的《后漢書》,但這場戰(zhàn)爭恐怕永遠也不會有勝利的一方。因兩縣地理及行政變革上的復雜關(guān)系,早在酈道元寫《水經(jīng)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筆糊涂賬,比如他讓浙江在余杭臨平湖由西向東上通余暨浦陽江時稱:“闔閭弟夫概之故邑”;又讓浦陽江從義烏由西向東流過諸暨時同樣也稱:“夫概王之故邑”。就算他是本著當初的真實地理而言,并非故意制造麻煩,起碼也是從此埋下禍根。晚他五百年的西施后裔施宿在主修《嘉泰會稽志》時,不知為何居然也私淑老酈,同樣不置可否,力主雙存之說,稱“舊經(jīng)(所謂《越州圖經(jīng)》,成于宋,佚于宋)所載西子居諸暨苧羅山,《輿地廣記》云越人西施出于蕭山,蓋蕭山昔永興縣,吳嘗改諸暨為永興(注意,不是分,而是改),而二邑疆界聯(lián)接,苧羅山二邑皆有之?!边@種玩法相當于在聯(lián)合國投棄權(quán)票,其結(jié)果只能是兩頭都不討好。而后來相關(guān)學者的所謂研究,基本都是站在地方保護主義立場上的,其成果自然可想而知。本來下去踏勘一下不就清楚了?說起來這姓施的當時還是紹興管文化的副市長呢,如此閃爍其詞,含糊了事,除了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想必還有更復雜的因素在。因古今地理上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會稽志》說在蕭山“縣西五十里山形如雞冠”的雞冠山,到《雍正浙江通志》已變成在諸暨“縣西五十里山形如雞冠”的雞冠山了,這就是歷史的詭秘之處。詩《十月之交》所謂“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蹦沁€是詩人在他有生之年看到的現(xiàn)象;手邊的另一個例子是,前不久有諸暨作家在微信里展示了他收集的三十年前的縣城舊影,居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動;而中間整整兩千五百年的滄桑演變會是什么樣子,幾讓人不敢想象??梢娙魏卧噲D以今證古的努力不僅是徒勞的,甚至還是荒謬的。從這一立場上來說,諸暨當局本著客觀、務(wù)實的態(tài)度,將此視為精神遺產(chǎn),搜集相關(guān)資源以《西施傳說》為名申報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倒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西施在中國歷史長劇中的整個出鏡經(jīng)過,以及擔當?shù)慕巧?,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解得比較清楚了,但對她后來的結(jié)局卻同樣存在著爭議,而且分歧很大,歷代不衰。一種觀點是《墨子》說的“西施之沉,其美也。”即吳亡后被越王裝入麻袋扔進江里——他可不想讓這個女人在傾了別人的國后、再來傾自己的國。這個說法可能比較殘酷,不僅現(xiàn)在的人,就是古人自己也受不了。因此北齊《修文殿御覽》所引《吳越春秋》佚文很快提供了一個新的版本,稱“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這是一種折中的說法,但詞義模糊,易生歧義。一般認為是戰(zhàn)爭結(jié)束美人弄回來后,又作為戰(zhàn)利品賞給了其時的功臣,即她最初的發(fā)現(xiàn)者和擁有者范蠡。雖說相比從前年紀大了點,但多年吳國上層社會奢侈生活的熏染,漂亮程度估計要超過從前。但楊升庵堅持說鴟夷指的是子胥,隨鴟夷以終即殉葬之義,讓人多少有些掃興。再者就是《越絕書》說的“西施亡吳國后,復歸范蠡,因泛五湖而去”,意思差不多,但語言設(shè)計方面可能更加完美一些,以文學的標準而言,應(yīng)該是最理想的了。后來有關(guān)西施故事的眾多演繹,基本上都是按這個思路搞出來的。今天江南各地與此相關(guān)的那些故跡,如館娃閣、脂粉塘、響屜廊、西子湖等,還有什么蠡山、蠡塘、蠡湖、蠡相公廟、獅巖、范巖之類,自然也都是拜此所賜??磥碇档迷降厝嗣耱湴恋睦碛蛇€真不少,而從文化資本的歸屬權(quán)來說,這些財富都得算在她的賬上。
還是在諸暨的西施殿里,不過時間又隔了很多年,初夏稍顯悶熱的午后,當時光線有點微暗,將雨未雨,作為某個作家采訪團的一員,我再次有幸在那里逗留了很長一段時光。記不得已經(jīng)是第幾次了,空空蕩蕩的正殿中央,依然是獨自一人,就那么肅然或拘謹?shù)刈砘\在靜穆、綽約的花氣里,玉容清瘦,凝眸蹙眉,仿佛內(nèi)心有著無盡的糾結(jié)和惆悵,又沒有人可以訴說。整個凝視與禮懺的過程中,內(nèi)心除了敬仰,亦有過一些細小的遺憾,怎么說呢?覺得多了點仙氣佛氣,少了點人間煙火,此外年齡和身材方面也不無可議之處,跟張夬《苧蘿志》里的造型相比,幾可視作母女,相映成趣。那時我已看過新發(fā)現(xiàn)的《余姚大施巷施氏宗譜》的相關(guān)復印件(全國現(xiàn)存《施氏家譜》一百十一種,其中余姚最多,現(xiàn)存二十二種,占全國五分之一),對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人,態(tài)度上已逐漸傾向于肯定。譜稱魯國大夫施策孫施景“徙居諸暨苧羅,生女西施”,家譜縣志之類按譚其驤的說法雖不靠譜,但施姓為春秋魯國著姓,這大約是可以肯定的。如左氏傳桓公九年有施父,杜預注明確稱為魯大夫。而孔子自己也對人說:“吾食于少施氏而飽?!币煌肫掌胀ㄍǖ挠蠓鄹?,或以古人的時尚說法稱肉糜,多年以后仍能牢牢記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西施,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大概也就體現(xiàn)在這樣的細微之處。不過漢代以前不僅無西字,連這個施字是否真有也很難說,至少當初主流是要寫作“(■)”或“貤”的,段玉裁說得很明確:“毛詩‘施于中谷、‘施于孫子,皆當作貤?!倍斨盼臑槁?,跟施字形近,又同樣從方人。而旅之古文又作(“■”),“從”古同“比”,止即東足,當初美人浣紗處也。也許,文字的發(fā)展歷史跟政治人物的成長史一樣,時間長了難免會有些不干凈。至于《左傳》里的施父是否即家譜里的施策,《周禮》里的少施氏是否即先比或棲(■),更重要的是,這個“■”字是否就是現(xiàn)在通俗使用的“它”,除非美人自己開口,否則就誰也弄不清楚了。
后來天色轉(zhuǎn)晴,在花木掩映的碑廊拍照,看到羅隱的《西施》詩,“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覺得這人雖說為西施講了幾句公道話,但議論太過,跟他《甲乙集》里其它作品的風格差不多,總非詩家正道。同為唐代的崔道融名詩“宰喜亡吳國,西施隱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也好不到哪里去,詩到晚唐,似已開宋人議論入詩之先聲,不如郁達夫當年留在這里的那副對聯(lián)蘊籍含蓄,所謂“百年心事歸平淡,十載狂名換苧蘿”是也,不知在館內(nèi)為何卻找不到。順便說一句,當初他如果知道所謂苧蘿是芋頭,即自傳里提到的女傭翠花從布裙袋里摸出來給他吃的烤白芋,估計也不會這么寫了。當然,喜歡對事物作出不無唯美傾向的主觀性結(jié)論,是詩人的職業(yè)習慣,歷史本身卻由瑣碎、平庸,惡俗甚至虛假的過程組成。而對后世的傾慕者而言,這些或許都不重要,只要知道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那樣的地方,曾誕生過那樣一位女人,她的美成為一個時代最可夸耀的財富,而她自己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將它無償貢獻給自己的國家——這就夠了。當年法國的布朗什在向公眾解釋達達主義這一概念時也說:“達達只存在于它停止存在的時候”,如果將這句話稍稍變動一下,改成——“美只存在于它停止存在的時候”——用來作為此文的結(jié)束,效果會怎么樣?我不知道。
作者附注:此文初成于十年前,應(yīng)作家海飛先生之邀而撰。近年因讀書較雜,視野稍廣,加上新材料的不斷出土,此次重寫,觀點有所改變,字數(shù)亦較原來增加了兩倍,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