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那棵樹遺忘了時光,它也被時光遺忘
冬日的正午,當(dāng)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裸露的田堘,跌跌撞撞地向那棵樹走去的時候,我靈魂深處的某些東西,仿佛剎那間被抽空了。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我對自己說,我所要親近的,或許就是期待已久的某種東西,它將帶給我一生受用的啟迪。
這是一年中最閑適的時光。松巴村的天空藍(lán)到了極度,幾片游云在酷藍(lán)的天幕中游弋,它們曼妙的身影,將天空襯托得悠遠(yuǎn)而寧靜。沒有一絲風(fēng),波瀾不興的黃河水,呈現(xiàn)出一種醉人的綠色,那是一種近乎翡翠般的綠,亦或是,這樣的季節(jié)里,這個被稱為“黃河的少女時代”的古老河段,原本就是一泓液態(tài)的翡翠?一只水鳥在水面上無聲地滑過,它的翅翼一不小心劃破了寧靜的水面,水面上蕩起了一片小小的漣漪。那是黃河的傷口,可旋即,那個小小的傷口便自我愈合了,翠綠的水面,恢復(fù)寧靜。
這里仿佛是一個被時光遺忘了的世界。
被時光遺忘了的,還有那棵樹。
那棵樹的學(xué)名叫小葉楊。在黃河谷地,這原本是一種稀松平常的樹種,在農(nóng)人家的院落里,在水渠溝畔,甚至在少有人跡的灘涂野地,你幾乎隨處都能見到這種耐寒的植物的身影。夏日里它枝影婆娑,秋日里它黃葉颯颯??墒钦l曾見過長出如此氣勢的小葉楊哪?
它是黃河岸邊的偉男子,同行的友人說。
在那片荒蕪的野地里,在已經(jīng)收割了的田壟的盡頭,那棵樹高挺著數(shù)十米高的身軀,在天地間傲然矗立。天是那樣藍(lán),純凈的天幕下,它身體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清晰呈現(xiàn)。當(dāng)我一步步走近它時,當(dāng)我的目光一遍遍膽怯但又是艷羨地?fù)崦砩系鸟辶褧r,我分明聽到了它鏗鏘有力的心跳,那棵樹仿佛在幾近凝固的時光中復(fù)活了?;蛘撸强脴湓揪陀兄枬M的激情和傾訴的欲望,它只是不屑對著羸弱的生命訴說,它只是在等待它的知音亦或是……愛人。
好吧,我來了。
冬天的樹,有一種簡潔明快的美,這棵樹也不例外。所有的枝柯都伸向藍(lán)天,只不過那些伸向藍(lán)天的枝柯都擁有著一種陽剛堅硬的氣質(zhì)。它們或如一把被造物之手?jǐn)Q成了麻花狀的鋼筋,橫七豎八地袒露出充滿了無限張力的野性之美,或是倔強得宛如一束束試圖刺穿天幕的劍戟,透著一股子硬漢般的不屈,它們更像是一紙草書,將無限的自由和豪情揮灑在了天地間。
巨大的樹冠,幾乎遮蔽了這個冬日午后溫暖的陽光,我在斑駁的樹影中流連,我的目光一遍遍深情地親吻著這棵樹崢嶸的樹干和樹干上深深淺淺的傷痕。
這是一棵粗壯的、至少六人才能合抱的樹,樹干上所有的紋路都掙扎著向樹梢挺進,那些時而糾纏、時而聚合的紋路,有著一種青銅浮雕般的猙獰之美,這是一種生命頑強的表征嗎?那些傷痕就烙印在這些互相撕扯又互相依賴著的紋路間,橫的、豎的、深的、淺的。我猜想,那片小小的被撕扯去樹皮的傷痕,或許是一只羊的杰作。那時,這棵樹還是一個翩躚的少年,一只在樹下小憩的綿羊,將這塊小小的樹皮,當(dāng)成了游戲時的美食。對于一棵樹的成長來說,這或許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從此后,這棵樹俊俏的臉上,便多了一道小小的疤痕。對于這次小小的事故,這棵樹并不介意,原本它就從未想過像那些無趣的影星一樣,靠自己的臉吃飯,風(fēng)里雨里,它只想按照自己的個性生長,長成一道屬于自己的風(fēng)景。
可是靠近樹梢的那道裂痕,一定曾經(jīng)給它帶來過致命的打擊。那是一場風(fēng)暴的“杰作”。我不知道,在這棵樹的生命中,曾經(jīng)遭遇過多少場這樣的風(fēng)暴,可是那場風(fēng)暴幾乎要了它的命。
從這道傷疤愈合的情況來看,那場風(fēng)暴一定發(fā)生在這棵樹剛剛長成的日子。風(fēng)很大,驟然而起的狂風(fēng),在剎那間撕下了樹身上的一塊皮肉,傷口中流出了新鮮的體液,這棵樹在風(fēng)雨中顫抖,它龐大的樹冠或許也曾因為巨大的疼痛而扭曲變形??墒亲罱K,它平靜了下來,日子總得一天天地過下去,傷口終究會一點點地愈合。
在那棵樹的樹冠下徜徉,我的腳步時常會被樹干上跌落的枝柯牽絆,這些枝柯無一例外地呈現(xiàn)出了一種被燒焦了的炭黑色,不用想我也知道,它們一定來自于一場又一場的雷霆,那些聚集著宇宙巨大能量的雷霆和閃電,將這棵樹當(dāng)作了襲擊的標(biāo)靶。
是因為它長得過于偉岸了,亦或是它的桀驁曾讓不可一世的天庭嫉妒?對于這樣的誤解,這棵樹的內(nèi)心一定是委屈的,好在善良的人們補償給了它足夠的安慰。枝柯上的每一個斷茬上,都被人們細(xì)心地包裹上哈達(dá),在它的腳下,還有煨桑的痕跡。
就這樣,這棵樹奇跡般的長大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磨難,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滄桑,這棵樹終于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時光在這樣的生命面前悄然止步,曾經(jīng)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它就這樣傲立于天地之間,獨自品味著生命的真諦。
偶然這棵樹也會有孤獨。那個午后,我在樹下小坐,這棵樹將一片小小的樹葉灑落在我的肩頭,那是這個冬天,這棵樹珍藏的最后一片黃葉。我的心頭驀然一動,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靜靜地掠過了黃河的那只鳥,以及那片因為那只鳥的翅翼蕩起的小小的漣漪,只不過那片漣漪蕩漾在我的心里。
村人們告訴我,這棵樹至少有五百年的樹齡,可是我知道這棵樹遺忘了時光,它也被時光所遺忘。
在松巴,感受時光深處的溫情
我依偎著瓊雪阿媽在那座老房子的板壁前坐下來時,陽光已經(jīng)很暖和了。這是入冬以來少有的好天氣。天藍(lán)到了極度,陽光仿佛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無論走到哪里,它都會尾隨著你,直往你的懷里鉆。這是一種美妙的感受。
坐在瓊雪阿媽的老房子前,時光仿佛一下子靜止了下來,心中曾經(jīng)羈絆的一切,雪崩般地坍塌。我瞇著眼,感受著陽光的溫暖,和瓊雪阿瑪羊皮襖中腥膻的氣味。
這是一位已然忘卻自己年齡的老人,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與我們身后的板壁上的木質(zhì)花紋有著驚人的相似,那是一種經(jīng)歷了歲月的打磨和洗禮后呈現(xiàn)出的自然之美,那是一種只有木質(zhì)的內(nèi)斂才能創(chuàng)造的美,這么說來,瓊雪阿媽就是一棵樹了。
和忘記自己的年齡一樣,瓊雪阿媽也忘記了這棟老房子的年齡。我猜想這座被木質(zhì)的花紋和時光之手裝扮成藝術(shù)品的老房子,至少有上百年的年紀(jì),可是在阿媽的紀(jì)年中,“年”是一個并不存在的概念,她說自己出生在這里,她的阿媽也出生在這里,阿媽的阿媽也出生在這里……
在松巴村,時光似乎是一件多余的東西。
在這個冬日的午后,瓊雪阿媽家被時光忘卻了的小小的院落,充滿了一種恍若隔世的美。檐下的雕花,因為陽光的撫慰有了一種明暗對比強烈的立體感,所有的花紋都在陽光中復(fù)活了,那些卷葉草和金盞菊,那些嬌艷的牡丹和常春藤,仿佛都在剎那間有了生命,它們栩栩如生,它們的花葉在微風(fēng)中顫動。一只貓小心翼翼地,從檐下的陰影里踱到陽光中,又迅速從陽光中跑回陰影里,一次又一次,這是它樂此不疲的游戲。芨芨草編制的籃子,斜掛在柱子上,和它相伴的是一串紅辣椒,它們說著情話,這是一場發(fā)生在這個冬季院落里的小小的情事。
樹一般的瓊雪阿媽微瞇著雙眼,享受著這份古老的寧靜。她說有的時候她一整天都會沉浸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我不知道處在這種半醺狀態(tài)中的瓊雪阿媽在想些什么,時光磨平了她心中的溝壑,或許只有像瓊雪阿媽這樣有著樹一般氣質(zhì)的人,才能獲得這樣的寧靜,這土地的賜予。
在松巴村,許多老年人過著像瓊雪阿媽這樣的日子,陽光和土壤的清香,滋養(yǎng)了他們生命中最后的時光。
松巴是藏語的音譯,翻譯過來是“三條溝的溝口處”。在藏地游走,我總是在懷疑一些地名的真正涵義,比如“松巴”這兩個音節(jié)簡單的漢字,又怎能包含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是我的孤陋寡聞嗎?可是在松巴,我的的確確感受到了這個古老村落地勢的險要?!叭龡l溝的溝口處”。
越野車壓著黃河邊一條陡峭的山路,崎嶇前行。那是一條修建在懸崖上的山路。路的一側(cè),是近乎筆直的巖壁,另一側(cè),則是跌下去注定會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路,百轉(zhuǎn)千回,一路走來令人提心吊膽。這是一次艱險的旅行,唯一能安慰旅人心懷的便是身旁的黃河水。
我驚詫于這個季節(jié)黃河的寧靜,它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在純凈得幾乎沒有半點渣滓的陽光中,舒展著芳香的軀體。
峰回路轉(zhuǎn)處,松巴村到了。黃河灘頭的谷地中,灰黃色的屋舍簇?fù)碇?,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落。屋舍間林木葳蕤,即便是嚴(yán)冬季節(jié),我們也能想象出當(dāng)春天來臨的時候,這些樹木欣然綻綠時驚心動魄的場景。瓊雪阿媽家的房子掩映在一棵高大的小葉楊下。
黃土夯筑的院墻上,布滿了褐色的苔痕,幾只小羊在院門前寂寞徘徊,見到外人,竟然飛撲過來,纏綿在你的腳邊,像盼望著我回家的女兒。
門扇已經(jīng)有了一道不寬的裂紋,推開院門時,頭頂?shù)你~鈴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鈴聲悅耳,讓人想起了中世紀(jì)的教堂。
是我們的到來,打破了瓊雪阿媽的寧靜?她抬起眼瞼,恍惚地看了一下,隨后又閉上眼簾。她回到了那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我在她身邊的一個棉墊子上坐下,自然地,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這是一個典型的藏族的院落,除了少量的黃土外,木頭是這個院落中的主角。較之堅硬的鋼筋水泥,木頭與人有一種天然的親切,這也讓瓊雪阿媽這個小小的院落,充滿了一種溫馨靈動的氣質(zhì)。整個院子仿佛就是自然而然地從泥土中長出來的一般。
泥地上保留著剛剛被掃帚打理過的條狀痕跡。一件紅色的襯衫晾曬在院中橫扯的一道鐵絲上,衣服上的水,滴落在泥地上,積起了一個個小小的水洼。在院子的一角,我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制作粗糙,卻逸散著一種古樸之美的茶窩,我的口腔里立刻便彌漫起熬茶的茶香。一棵葡萄藤沿著屋角向上攀援,海拔2011米的松巴村,是貴德縣海拔最低的地方,溫潤的氣候,讓這里擁有了某種江南水鄉(xiāng)的氣質(zhì)。
在松巴村,像瓊雪阿媽家這樣古老的院落還有很多,曾經(jīng)的封閉不僅完整地封存這個深藏在大山深谷中的小小村落最原始的自然風(fēng)貌,也為它保留了一種類似中世紀(jì)的淳樸的天人合一般的生活方式,在人人心里都筑有防火墻的當(dāng)代,你怎能想象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和一個陌生人閑坐?
松巴村的古民居,有著一種獨特的構(gòu)造。與黃河谷地大部分的民居院落一樣,松巴村的四合院大體保留了廂房合圍主屋的布局,不同的是,因為生產(chǎn)的需要,廂房的一側(cè)被打造成了牲口棚,另一側(cè)的廚房則與臥室相連。
臥室的門懸在半空,進門后就是一面土炕,廚房中的火道與土炕相連,一把牛糞火就能讓土炕充滿了熱量。
“阿媽,我把炕給你熱上。”我說。
“還早得很,你看太陽多好?!杯傃┌屨f。
這是那個下午我和瓊雪阿媽說的最后一句話,陽光中我們一片沉默。
原載《海南文學(xué)》2017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