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奢靡風氣里的慳吝人

鐘書林

《世說新語》“三十六”門中專列“儉嗇”一門，可以說是吝嗇鬼的專傳。“儉”“嗇”在此為同義詞，都有慳吝、小氣的意思?！妒勒f新語》“儉嗇”門的九則小故事，塑造了六個各具特色的鮮明人物：和嶠、司徒王戎、衛(wèi)江州（展）、王丞相（導）、陶公（侃）、郗公（愔）。今天重溫這些小故事，讓我們再次領(lǐng)略魏晉人的風貌與神韻。

一

時人譽之為“錢癖”的和嶠，家有上好的李子樹，他的小舅子王武子（濟）去要，他給了不過幾十個；王濟再要時，他就按照吃的李子核的個數(shù)收錢。王戎家也有上好的李子樹，賣出去，害怕別人得到樹種，總是先把李子核鉆破再賣。王戎善于營生，園田遍布天下，常與他的妻子，一個白發(fā)翁，一個白頭嫗，點著蠟燭，不分晝夜地在燈下散開繩子，以數(shù)錢籌算家資為樂。這些略帶夸張性的細節(jié)，與《儒林外史》中嚴貢生咽氣前“兩個指頭”的典型細節(jié)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戎無疑是這群吝嗇鬼的典型，一向以“錢癖”著稱的和嶠，與之相比也不由得黯淡三分。王戎的口頭禪就是“財不外出”，錢雖多卻仍然感覺總是不足。女兒借他的錢不還，回娘家時他就不高興；女兒急忙把錢給還了，再回娘家時他就瞬間轉(zhuǎn)為高興。侄子結(jié)婚，王戎送給他一件單衣，婚后不多久卻又要了回來。這宛然是一千多年后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葛朗臺形象，我們已是再熟悉不過。中與外，古與今，竟然如此相似。

在古代中國社會，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特別濃厚。父輩的財產(chǎn)都是兒子們的，支配權(quán)也是他們的?！妒勒f新語》中記載，郗愔一生大肆聚斂，有錢數(shù)千萬，他曾得意地向兒子郗超表示：那些錢都是你的，要多少可以任意取用。原想只不過損失幾百萬，沒想到郗超早見不慣父親的貪斂，一日之內(nèi)全部散盡給親友，郗愔聽說后驚愕得半天喘不過氣來。終生苦心積斂，但對兒子們卻任意慷慨，這就是中國特有的守財奴形象。

也只有這樣才能理解他們口頭禪所謂“財不外出”的真正含義。這些吝嗇鬼對兒子之外的人刻薄是決不含糊的， 沒有親情和友情可言，只有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這在中西的吝嗇鬼中是相同的。老葛朗臺是這樣的，《世說新語》中的王戎對女兒、對侄子，和嶠對小舅子也都是這樣的。《世說新語》中著意刻畫的衛(wèi)江州（展）形象就更是這樣的：

衛(wèi)江州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餉“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餉，便命駕。李弘范聞之，曰：“家舅刻薄，乃復趨使草木?！?/p>

《本草綱目》記載：“‘王不留行：此物性走而不得住，雖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范子燁先生據(jù)此分析說：衛(wèi)展將此藥送給“知舊人”而對他毫不關(guān)照，實際是暗示他快點離開。衛(wèi)展也是取這種中藥名稱的雙關(guān)意義，那位知舊對其“藥性”頗為了然，因而“得餉便命駕”。衛(wèi)展的這種刁鉆刻薄，連其外甥李弘范都感到羞愧不滿，怨恨他的舅舅竟然借用草木的名義去驅(qū)逐故人。

在這群吝嗇鬼中，王戎又是一個例外。他刻薄吝嗇得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王戎兒子王萬從小長得肥壯，王戎干脆讓他吃糠，沒想到反而更肥，到十九歲時就死了。王戎又瞧不起庶子王興，竟然讓堂弟王愔的兒子作為自己財產(chǎn)的繼承人。處處體現(xiàn)著這位守財奴的精打細算與獨特之處。

《世說新語》對一代名相王導儉吝的刻畫令人回味不已：

王丞相儉節(jié)，帳下甘果，盈溢不散。涉春爛敗，都督白之，公令舍去，曰：“慎不可令大郎知?！?/p>

王導生性儉吝，甘果堆至腐敗，都舍不得給人吃，這不僅令人類想起司馬遷筆下的項羽把刻好的將印玩弄于手掌，就是舍不得給人。尤其是對都督（總管家）的囑咐語，是點睛之筆。表面不可令大郎知，實是吩咐不可讓外人知的微妙心態(tài)，將其因官階殊重而又顧及身份、臉面和社會影響的深層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

正是通過這種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描寫，讓我們透過他那瀟灑飛揚的拂麈，領(lǐng)略到他私生活的另一面，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風流宰相全貌。也正是通過這樣一個細節(jié)，給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這就是王導雖然生性儉吝，但卻不為外界所聞的原因和內(nèi)幕。相比較而言，王導確實是通過這樣的囑咐方式，使自己免受儉吝之譏的。王戎、和嶠、郗愔，個個家產(chǎn)豐富，擬于王侯，但生性慳吝，以此被當時人所不齒。

此外，根據(jù)《晉書》，謝安的弟弟謝石位居清顯，但聚斂無度，被世人所譏。也可見當時反對吝嗇、聚斂的輿論風氣。與王導同時的王家子弟王述，曾為宛陵縣令，因為接受饋贈聚斂家資，被有司糾查，罪狀竟達一千三百條。但是，王導派人去規(guī)勸他，王述回答說：“足自當止?！弊阋娺@些斂財者們聚財時的心安理得與通脫放達。

節(jié)儉和吝嗇有時表現(xiàn)形式一樣，容易混淆，節(jié)儉一過頭就是吝嗇，再惡性發(fā)展就成貪鄙了?！妒勒f新語》記載：

蘇峻之亂，庾太尉南奔見陶公。陶公雅相賞重。陶性儉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問：“用此何為？ ”庾云：“故可種?！庇谑谴髧@庾非唯風流，兼有治實。

這是一段暗含褒貶的俏皮文字?！凹笆?，啖薤”僅四字，暗中點染出陶侃的生性儉吝。庾亮啖薤留白，說“故可種”，分明是一種譏笑和對款待方式的不滿，在調(diào)侃中暗含著挖苦，而陶侃憨癡不覺?？芍琢翆μ召┑纳詢€吝多有耳聞，所以故意說出這番話，正中陶侃下懷。陶侃一生非常愛惜物力，流傳著很多佳話。他把剩余的竹頭作釘子，用廢棄的木屑墊雪；有官員截取竹子時連根拔起，他大為贊賞，竟然連升三級地擢用（《世說新語·政事》）。因而現(xiàn)代學者余嘉錫先生盛贊陶侃的儉吝“正其平生經(jīng)濟所在，與王戎輩守財自封者，固自不同”?！稌x書》敘述陶侃為世所重，“然媵妾數(shù)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與他早年的儉吝生活相比，真可謂是“此一時彼一時”，可見為人尚且不易，識鑒人就更難了。

馬克思曾指出資本家的發(fā)家史是血腥掠奪的過程。而浸染儒家中和之美的封建士大夫們的斂財，卻是個“潤物細無聲”的過程。他們把各種合理與不合理的財產(chǎn)一點一滴地聚斂起來，終生樂此不疲，并且很少舍得花費。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的聚斂方式?！妒勒f新語》中刻畫的和嶠、王戎、郗愔、王導等就是這一類守財奴的典型形象。

事物正反相生，儉吝與汰侈形成了必然的兩極?！妒勒f新語》還專列有“汰侈”門，是窮奢極侈士人生活的真實寫照。與儉吝、聚斂的守財奴們不同，汰侈群中有些人就是靠血腥搶掠發(fā)家的，一向以奢侈聞名的石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王隱《晉書》記載：“石崇為荊州刺史，劫奪殺人，以致巨富。”石崇每邀客人宴會，令美人行酒，遇有賓客飲酒不盡，便教斬美人，其兇殘可見一斑。西晉末年，社會動蕩不安，官兵為匪劫財是司空見慣的事。一生以力復中原為己任的祖逖，為取悅軍士，籌備軍資，也經(jīng)常從事這種營生（見《世說新語·任誕》），以此為時人所輕。

二

魏晉風氣多承自東漢末年，這種貪吝風氣也是如此。東漢靈帝為政貪吝，常自著商賈衣服，在后宮開辦商肆。時有謠讖“河間姹女工數(shù)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就是譏諷靈帝母子。靈帝從河間奔赴洛陽即位以后，其母董太后常以聚金數(shù)錢為樂，她慫恿靈帝賣官鬻爵，金銀流滿府庫仍然常苦不足，卻讓人舂黃粱食之。靈帝統(tǒng)治期間，曾多次公開拍賣三公爵位，“拜三公者皆輸東園禮錢千萬”（《后漢書·羊續(xù)傳》）。

西晉開國君主司馬炎驕奢淫逸，也賣官自肥，于是這種風氣上行下效，官僚貴族無不巧取豪奪，極盡貪鄙聚斂之能事。風氣的愈演愈烈，也引起不少有識之士的擔憂。最早從輿論上做出口誅筆伐的是成公綏的《錢神論》。其后魯褒的《錢神論》更是引起世風的一再嘩然與騷動?！稌x書》記載魯褒身為隱士，感傷綱紀大壞，世風貪鄙，于是隱姓埋名作文嘲諷，令憂時者拍手稱快?？梢哉f，成公綏、魯褒的《錢神論》是解讀《世說新語·儉嗇》中王戎等吝嗇鬼群體形象的一面活生生的鏡子?！胺步裰?，惟錢而已”，正是魯褒對世風的露骨寫照；“錢多者處前，錢少者處后。處前者為君長，處后者為臣仆”，揭示熱衷聚斂以致不惜手段的社會群體心理：“何必讀書，然后富貴……官尊名顯，皆錢所致……?？墒拱玻揽墒够?，貴可使賤，生可使殺?！彼抉R遷在《史記》中所描繪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恰好可以用來形象地描繪此時的社會現(xiàn)象。

宏觀上說，西晉統(tǒng)一，短暫的太康盛世，是滋長汰侈、奢靡之風的溫床。八王之亂，胡寇入侵，在蠻荒之地白手起家的東晉政權(quán)，物質(zhì)經(jīng)濟自然格外脆弱，大肆聚斂、貪鄙成為一時必然的風氣?！妒勒f新語·儉吝》刻畫的六個吝嗇鬼中，除王戎外，其余都是東晉中興人物。因此他們那種耐人尋味的吝嗇與聚斂，也只有在這樣的時風中才得到入情入理的解釋。

在世風污濁的空氣里，也有視金錢為糞土的中堅人物。大吝嗇鬼王戎的弟弟王夷甫（衍）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妒勒f新語·規(guī)箴》說：

（王夷甫）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p>

眾所熟知的稱錢為“阿堵物”，即由此而來。王夷甫一生樂善好施，從不謀求貸利之事（《晉陽秋》），與時風形成鮮明的對比。

東晉名士殷浩公開稱“錢本糞土”。有人曾問他為什么“將做官而夢棺，將得財而夢糞”，殷浩回答說：“官本臭腐，故將得官而夢尸。錢本糞土，故將得錢而夢穢?！保ā稌x書·殷浩傳》）時人以為名言。其蔑視流俗如此。

時至今日，“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 的俗語仍然鮮活在人們口中。可惜的是，人們津津樂道魏晉名士風流的同時，卻淡忘了那個汰侈時代背后的儉吝、聚斂風氣，淡忘了一千多年前那個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吝嗇鬼群體。

或許是長期受為尊者諱、為長者諱觀念的影響，我們在欣賞王戎、和嶠、王導、郗愔等人的無限清談風流與中興功勛業(yè)績時，很少去打開他們作為守財奴被塵封的另一面。因而時代愈久遠，王導等人的形象便愈發(fā)高大。他們曾經(jīng)被視為吝嗇鬼的另一面，便漸漸為人淡忘了。

要之，東晉時代是一個汰侈與儉吝風尚并存的時代。二者之中缺少任何一者，都不足以構(gòu)成完整的社會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