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送
(1.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湖北武漢430070;2.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新疆烏魯木齊830011)
古代吐魯番作為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不僅是東西方文明的輻輳之地,而且還是多民族聚居之處。唐代,又有處密、處月等遷入吐魯番盆地。關(guān)于處密、處月人何時、何因遷入吐魯番盆地及遷入后的生活狀況,學界尚缺乏專門探討。本文利用吐魯番出土文書,對此略作探討。
處密又作處蜜,唐時游牧于今烏魯木齊西北一帶,與處月部為鄰,關(guān)系殊為密切?!杜f唐書》載,西突厥“雜有都陸及弩失畢、歌邏祿、處月、處密、伊吾等諸種”。[1]卷194下,5179又,《資治通鑒》載:“初,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以阿史那賀魯為葉護,居多邏斯水,在西州北千五百里,統(tǒng)處月、處密、始蘇(又稱姑蘇、孤舒)、歌邏祿、失畢①張星烺先生認為,失畢應作弩失畢。張星烺編注:《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3冊,中華書局2003年,第1488頁。五姓之眾。”[2]卷199,6256唐平西突厥諸部過程中,處密阻力最小,往往以“降”之結(jié)束戰(zhàn)爭,因此其損失最小。
貞觀十六年(642年),“(乙毗)咄陸以處月、處蜜兵圍天山而不克,孝恪追北,拔處月俟斤之城,抵遏索山,斬千余級,降處蜜部而歸?!盵3]卷215下,6056
貞觀二十一年(647年),楊弘禮“加銀青光祿大夫,尋遷司農(nóng)卿,兼充昆丘道副大總管,諸道軍將咸受節(jié)度。于是破處月,降處密,殺焉耆王,降馺支部,獲龜茲、于闐王?!盵1]卷77,2674
永徽二年(652年),處月、處密叛,以(契苾)何力為弓月道大總管,討平之,擒其渠帥處密時健俟斤、合支賀等以歸[1]卷109,3293。
顯慶二年(657年),“(阿史那)彌射進軍至伊麗水,處月、處密等部各率眾來降?!盵1]卷194下,5187
可以看出,作為西突厥別部的處密,在與唐軍的對抗中表現(xiàn)并不積極,與西突厥并非絕對同心同德,這一點當時的唐朝已有所察覺。例如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少長兵間,頗能料敵,今昆丘行師,處月、處密二部及龜茲用事者羯獵顛那利每懷首鼠,必先授首,弩失畢其 次也?!盵2]卷199,6253永徽二年詔梁建方討阿史那賀魯之前,駱弘義獻計曰:“賀魯保一城,方寒積雪,謂唐兵必不來,宜乘此一舉滅之。遷延及春,且生變,縱不率連諸國,必遠跡遁去。且兵本誅賀魯,而處蜜、處木昆等亦各欲自免,若留不進,彼與賀魯復合矣?!盵3]卷215下,6061
唐平西突厥之后,在西域設(shè)羈縻州府以安置西突厥及其別部?!缎绿茣さ乩砥呦隆份d:
蒙池都護府,貞觀二十三年,以阿史那賀魯部落置瑤池都督府,永徽四年廢。顯慶二年擒賀魯,分其地,置都護府二、都督府八,其役屬諸胡皆為州。
昆陵都護府
匐延都督府以處木昆部置。
嗢鹿州都督府以突騎施索葛莫賀部置。
潔山都督府以突騎施阿利施部置。
雙河都督府以攝舍提暾部置。
鷹娑都督府以鼠尼施處半部置。
鹽泊州都督府以胡祿屋闕部置。
陰山州都督府顯慶三年分葛邏祿三部置三府,以謀落部置。
大漠州都督府以葛邏祿熾俟部置。
玄池州都督府以葛邏祿踏實部置。
金附州都督府析大漠州置。
輪臺州都督府
金滿州都督府永徽五年以處月部落置為州,隸輪臺。龍朔二年為府。
咽面州都督府初,玄池、咽面為州,隸燕然,長安二年為都督府,隸北庭。
鹽祿州都督府
哥系州都督府
孤舒州都督府
西鹽州都督府
右隸北庭都護府[3]卷43下,1130—1132
可以看出,唐朝為了安撫西突厥及其別部,做了非常全面的安排,基本上各部利益均沾,但是上述名單中唯獨不見對處密部的安置。沙畹認為,處月居迪化以東、處密部居處月西,在今瑪納斯郭勒左右。[4]36注3任寶磊先生認為,處月、處密兩部游牧于以輪臺為核心的天山北麓地區(qū),處月居東、處密居西,應該是最適宜的論斷。[5]139薛宗正先生推測,輪臺州兼都督府似以處密部置[6]600,但是這僅是一種推測,尚無直接證據(jù)。唐平西突厥后設(shè)羈縻州府以安撫西突厥及其別部,以處密的表現(xiàn),當有一席之地,但是文獻記載獨缺處密,頗令人不解。
根據(jù)筆者所掌握的文獻,處密降唐之后,有兩支向東遷移,其中一支移居到了西州境內(nèi),吐魯番出土《唐寶應元年(762年)六月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有力證明了這一點。該案件發(fā)生在寶應元年(762年)六月,地點是西州州治高昌城。案件的梗概是:史拂郍8歲兒子金兒和曹沒冒的8歲女兒想子,一同坐在張游鶴的店鋪前玩耍,被行客靳嗔奴的雇工康失芬驅(qū)趕搬運土坯的牛車壓傷,高昌縣司對這一起案件進行了審訊。茲移錄相關(guān)者如下:
1 男金兒八歲
2 牒稱:拂郍上件男在張鶴店門前坐,乃被行客
3 靳嗔奴家生活人將車輾損,腰已下骨并碎破。
4 今見困重,恐性命不存,請?zhí)幏帧V旊骸?/p>
(中略)
18 問得史拂郍等狀稱:上件兒女并
19 在門前坐,乃被靳嗔奴扶車人輾損,腰
20 胯折,見今困重,仰答虛實!康失芬身
21 是處蜜部落百姓,靳嗔奴雇使年作,今日
22 將使車牛向城外般墼,卻回行至城南門
23 口,遂輾前件人男女損傷有實。被問依
24 實謹辯。錚[7]329—333
這件文書向我們透露了幾個重要信息:
首先,文書明載,“康失芬身是處蜜部落百姓”,說明西州境內(nèi)生活著一定數(shù)量的處蜜人。而且,這部分處蜜人得到了禮遇,唐朝政府并沒有解散其社會組織,而是讓其繼續(xù)保持著游牧社會的部落體制。其次,康失芬的職業(yè)是一個從事“年作”的“扶車人”,“年作”即雇工,主要從事一些季節(jié)性的臨時工作①參閱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獻詞典》,巴蜀書社,2012年,第724—725頁。,說明康失芬居住地應該距離高昌城不太遠?!胺鲕嚾恕笔怯文寥松瞄L的工種,這也說明康失芬所在的處蜜部落尚保持著一定的游牧生活方式。第三,康失芬的姓名,具有明顯的漢化和粟特化色彩,說明這支處蜜人的生活地很有可能毗鄰粟特人聚落區(qū)。第四,從康失芬姓名的漢化和粟特化色彩也可以看出,生活在西州的這支處蜜人數(shù)量不多,與周邊的漢人、粟特人長期共同生活。
此外,還有為數(shù)更多的處密人可能遷移到了更東的地區(qū)。下面以相關(guān)文獻證之。
《唐會要》卷94《北突厥》載:“景云二年(711年)正月,默啜遣使請相親,遣和逢堯使突厥,逢堯說默啜曰:‘處密、堅昆聞可汗結(jié)婚于唐,皆當歸附。何不襲唐冠帶,使之聞之?’默啜許諾。明日,幞頭紫衫,再拜稱臣。”[8]2005
唐臣和逢堯與默啜的這段對話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處密、堅昆兩個部落曾歸附東突厥,后因默啜叛離唐朝,兩部乘機游離于東突厥統(tǒng)治之外。故和逢堯提出讓默啜襲唐冠帶稱臣,處密、堅昆自然歸附,默啜欣然接受。處密、堅昆既然歸附默啜,自然與東突厥相距未遠。
關(guān)于堅昆,《舊唐書·地理志一》載:“北庭節(jié)度使,防制突騎施、堅昆、斬啜。管瀚海、天山、伊吾三軍。北庭節(jié)度使所治,在北庭都護府,管兵二萬人,馬五千疋,衣賜四十八萬疋段。突騎施牙帳,在北庭府西北三千余里。堅昆,在北庭府北七千里,去斬啜千七百里?!盵1]1385
至于處密,倘若將之置于今烏魯木齊周邊,其東有西州,東北有北庭,自然不存在歸附東突厥的問題。唯一的解釋是,處密部分向東遷移,除了小部分遷至西州外,還有更多的遷移至與東突厥毗鄰的地方,并歸附之。正因為這支處密人數(shù)量較多,他的叛離才成為默啜的心頭大患。關(guān)于這支處密人的落腳點,因相關(guān)史料闕如,我們目前不得而知。
通過以上論述,筆者有一個大膽推測,即:唐朝平西突厥過程中或結(jié)束后,處密大部進行了東遷,故唐朝政府在西域設(shè)羈縻州府以安置西突厥及其別部過程中獨不見對處密的安置。
處月在隋唐時期活躍于天山東部地區(qū)。關(guān)于處月的早期歷史,自宋代以來一般認為處月與沙陀是同一個部落。20世紀五六十年代,岑仲勉先生對這一結(jié)論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早期處月與沙陀并非同一個部落[9]514。近年來,有的學者結(jié)合相關(guān)出土文獻,對岑仲勉先生的這一觀點進行了進一步闡述[10]56—61;[11]49—76。唐初經(jīng)營西域過程中,射脾酋長沙陀那速大義歸唐,唐朝在處月部游牧地設(shè)金滿州,由其統(tǒng)轄。此后,有沙陀金山、輔國、骨咄支相繼擔任金滿州都督。而處月因數(shù)度叛唐,損失慘重,此后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傳統(tǒng)文獻不見處月活動的記載。
20世紀以來,一些出土文獻出現(xiàn)了對處月的記載,這使得我們對唐代前期處月的活動有所了解。尤其是《開元十六年朱邪部落請紙牒》(大谷5840號),有力證明了唐代西州生活著一定數(shù)量的處月人,他們不僅保留著傳統(tǒng)的部落體制,而且還享有比較高的待遇。對此,學界進行了深入探討[12]288—319,頗受啟發(fā)。筆者擬在此基礎(chǔ)上對西州處月人的相關(guān)問題作進一步闡述。
關(guān)于生活在西州的處月人,學界多引用大谷5840號《開元十六年朱邪部落請紙牒》以證之。茲移錄如下:
文書中的朱邪部落即是處月部的一個分支?!缎绿茣ど惩觽鳌份d:“賀魯來降,詔拜瑤池都督,徙其部庭州之莫賀城,處月朱邪闕俟斤阿厥亦請內(nèi)屬?!盵3]卷218,6153朱邪為處月屬部無疑。此外,處月還有預支部。如《舊唐書·高宗紀》載:“顯慶元年八月……左衛(wèi)大將軍程知節(jié)與賀魯所部哥邏祿獲剌頡發(fā)及處月預支俟斤等戰(zhàn)于榆幕谷,大破之?!盵1]卷4,76
學界將這件文書與大谷5839號《河西市馬使米真陀請紙筆牒》[13]208等進行了對比分析,證明這支朱邪部落確實生活在西州,所論甚確。對于這支部落何時、何因來到西州,學界將處月與沙陀視為同一部落,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合理化推論:先天初,北庭都護阿史那獻面對吐蕃的進攻,和羈縻州民的避難,根據(jù)形勢的需要,將沙陀部落分流安置在所轄各個州境內(nèi),以減輕北庭的壓力,其中部分來到了西州。[12]288-319
筆者認為,先天初唐朝在西域的統(tǒng)治較為穩(wěn)定,于是發(fā)生了西域各部落競相遣使朝貢之事。例如《冊府元龜》載:“唐玄宗先天元年……九月突騎施守忠,十月突厥汝陁(沙陀)金山,十一月突厥十姓……并遣使來朝?!薄埃ㄏ忍欤┒暾峦回?,二月新羅、室韋、吐蕃、處月、突厥、焉耆、于闐……各遣使朝貢。凡夷狄朝貢,太上皇皆御門樓以見之?!盵14]卷971,11405先天元年和二年西域各部落先后遣使朝貢,反映出西域局勢安定,應不存在處月避難至西州之事。
這支處月人遷移西州的時間似可追溯至永徽元年(650年)前。阿斯塔那208號墓所出《唐典高信貞申報供使人食料帳歷牒》提供了相關(guān)信息。其第二紙載:
與該文書同墓所出的還有唐永徽四年(653年)墓志一方,則此文書寫于永徽四年之前。關(guān)于文案處理,唐朝制度規(guī)定:“依令,文案不須常留者,每三年一揀除?!盵15]卷19,351由此,此文書應寫于永徽元年(650年)之前。根據(jù)這件文書,永徽元年前處月的使者弓賴俟斤來過西州,并受到了西州官員的款待。
唐初,處月屢屢侵擾唐朝伊、西二州,雙方數(shù)度展開激戰(zhàn)。按常理,處月與唐朝是仇敵,此時派使者前往西州非同尋常。處月使者于永徽元年前出現(xiàn)于西州,必有其原因。筆者認為,處月使者前往西州與阿史那賀魯降唐,處月隨其內(nèi)附有關(guān)。貞觀二十三年(649年)“(阿史那)賀魯來降,詔拜瑤池都督,徙其部庭州之莫賀城。處月朱邪闕俟斤阿厥亦請內(nèi)屬?!盵3]卷218,6153阿史那賀魯拜瑤池都督之后,處月大部應隨之遷移至庭州。同時,可能還有一部分被安置到了西州,弓賴俟斤出現(xiàn)于西州可能就是為安置這部分處月人做前期的協(xié)調(diào)工作。因此,筆者認為“朱邪部落請紙牒”中的這支處月人初遷西州的時間可能為貞觀二十三年或稍后。
這支處月人遷移西州屬主動內(nèi)附,唐朝政府給予了相當高的禮遇。首先,西州州府允許其保留原有的部落編制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引《開元十六年(728年)朱邪部落請紙牒》稱其為“朱邪部落”便是明證。其次,其事務(wù)由西州都督府直接管理。請紙牒顯示,其酋長朱邪波德直接向西州都督府請紙,都督府長官楚硅親判之后,再由具體部門執(zhí)行。這說明,這支處月部落遷移西州之后由西州都督府直接管理。
大約在開元二年(714年),又有一批處月人遷移到了西州,日本橋本關(guān)雪所藏蒲昌府文書有所涉及,茲移錄如下:
〔前缺〕
1 留諸處要路,陪須嚴備。請各牒縣府,簡灼然
2 強壯諳山谷人,所別量配,并給壯馬覘探。如其
3 予覺賊入,免被侵抄,即具姓名錄奏,酬其官
4 賞;若不存心,疏慢縱賊入界,必依軍法科決,
5 終不容舍者。諸府縣界各須嚴備。準狀牒
6 所由府縣:速簡灼然強壯、諳山谷人,并壯馬量
7 事便配遣訖上。蒲昌府縣界近賊要沖,須
8 加投來蕃首領(lǐng),共為覘探、捉生。執(zhí)案諮
9 差,差訖,牒所由準狀者。司馬判處月沙
10 陀、都滿等兩人往東界游弈,各給州槽官
11 馬壹匹者。此已各牒訖。
12 蒲昌府件狀如前,牒至各準狀,故牒。
13 元二年四月一日。[16]292
文書顯示,開元二年,蒲昌府遭受外賊侵擾,上牒西州都督府要求“加投來蕃首領(lǐng),共為覘探、捉生”。都督府司馬根據(jù)其請求,“判處月沙陀、都滿等兩人往東界游弈,各給州槽官馬一匹”。蒲昌府根據(jù)指示后,“此已各牒訖”。其后,文書又提到“處月沙陀、都滿”二人,說明這支投奔西州的部落應該是處月部。
處月部為何此時投奔唐朝西州?筆者認為應該和東突厥默啜勢力二次西侵北庭有關(guān)?!杜f唐書·玄宗紀》載:開元二年(714年)“二月,突厥默啜遣其子同俄特勤率眾寇北庭都護府,右驍衛(wèi)將軍郭虔瓘擊敗之,斬同俄于城下。”[1]卷8,172《舊唐書·郭虔瓘傳》又載:“(開元)二年春,突厥默啜遣其子移江可汗及同俄特勒率精騎圍逼北庭,虔瓘率眾固守。”[1]卷103,3187默啜西侵北庭自然波及庭州附近的金滿州,殃及生活在此的處月人?!斗夤徆\制》載:“朕聞賞有功,報有德者,政之急也。若功不賞,德不報,則人何謂哉?云麾將軍檢校右驍衛(wèi)將軍兼北庭都護瀚海軍經(jīng)略使金山道副大總管招慰營田等使上柱國太原縣開國子郭虔瓘、宣威將軍守右驍衛(wèi)翊府中郎將檢校伊州刺史兼伊吾軍使借紫金魚袋上柱國郭知運等,早負名節(jié),見稱義勇。頃者柳中、金滿,偏師御敵。蕭條窮漠之外,奔迫孤城之下,強寇益侵,援兵不至,既守而戰(zhàn),背秋涉冬,櫪馬長嘶,戍人遠望,謀以十勝,成其九拒。遂能摧日逐之遺種,斬天驕之愛息。豈耿恭、班超,獨高前史;將廉頗、李牧,與朕同時。眷言茂勛,是所嘉嘆,信可以疇其井邑,昭示遐邇,俾勞臣勸而懦夫立焉。虔瓘可進封太原郡開國公,知運可封介休縣開國公。”[17]卷20,242制文顯示,默啜西侵,不僅殃及庭州附近的金滿州,就連西州的柳中縣也未能幸免。
默啜南侵柳中事,阿斯塔那188號墓所出《唐西州都督府牒為便錢酬北庭軍事事》有載:
1 [上殘]牒別項為便錢酬羅阿□…………
2 □錢陸阡文——
3 □頭得兵曹參軍程 等牒稱:…………
4 □北庭大賊下逐大海路,差索君才…………
5 □遂取突騎施首領(lǐng)多亥烏…………[7]41
此件同墓出有《唐開元三年(715年)張公夫人麴氏墓志》,可知本墓所出文書年代下限為開元三年(715年)?!按蠛B贰奔础按蠛5馈?,“大海道”一名見于《西州圖經(jīng)》殘卷:“大海道,右道出柳中縣界,東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盵18]210姜伯勤先生指出,“北庭大賊下逐大海路”當指默啜南侵事[19]114-115,所論甚確。此文書證明,《封郭虔瓘郭知運制》所云默啜侵金滿、柳中確有其事。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開元二年部分處月人南遷西州,可能與默啜入侵金滿州有關(guān)。
處月屢屢與唐朝為敵,唐政府在安置這支處月人時應相當慎重。西州以西、以北的天山地區(qū)是處月人的活動范圍,《西州圖經(jīng)》殘卷“白水澗道”條載:“右道,出交河縣界,西北向處月以西諸蕃。足水草,通馬車?!盵18]212倘若將這支處月人安置于西州西北、北部的交河、蒲昌等縣,極有可能造成兩者相互勾結(jié),勢力坐大。
筆者認為,遷移西州的處月人可能被安置到了柳中縣境內(nèi)。新獲吐魯番文書《唐龍朔二、三年(662—663年)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安稽哥邏祿部落事》為我們提供了相關(guān)信息。
這件文書的大致意思是:龍朔元年(661年),哥(葛)邏祿步失達官部落被賊人打散,有一千帳從金山(阿爾泰山)南下,在金滿州地域停住,金滿州都督沙陀某某將這一信息上報朝廷。朝廷分別給燕然都護府、哥(葛)邏祿部下敕令,命燕然都護府與西州都督府相知會,將停住金滿州的哥(葛)邏祿步失達官部落遣返大漠都督府原住地。為此,西州都督府派遣相關(guān)官員前往金滿州處理此事。茲將相關(guān)者移錄第三紙如下:
(前缺)
1 ………哥邏祿步失達………
(中間接續(xù)不明)
2 ………府得□………
3 ………都尚書省………
4 ………州刺史沙陁
5 ………□破,從金山散…………
6 ………□既奉 敕…………
7 ………百姓望請發(fā)遣…………處。奉元………
8 ………日敕,宜令燕………州相知,發(fā)………
9 ………□,即差柳中□丞□客師充………
10 ………客師狀稱:至金滿州,…………
11 ………狀,上件部落奉
12 敕令還大…………府,敕未到,百姓…………
13 水,各種少多…………羊馬逢雪未有草…………
14 足,瘦弱不得度山入磧,百姓小弱累重…………
(□,西州都督府之?。20]309-325
該文書正背均有騎縫“西州都督府之印”,證明是西州官府文書。文書中提到,西州都督府差“柳中(縣)丞□客師充(使)”前往金滿州協(xié)助處理此事,這一信息非常重要。首先,金滿州是羈縻州府,主要由處月人組成。例如,《舊唐書》載:“永徽四年,罷瑤池都督府,即處月置金滿州?!盵3]卷215下,6062《舊唐書·沙陀傳》載:“又明年,廢瑤池都督府,即處月地置金滿、沙陀二州,皆領(lǐng)都督……龍朔初,以處月酋沙陀金山從武衛(wèi)將軍薛仁貴討鐵勒,授墨離軍討擊使。長安二年,進為金滿州都督,累封張掖郡公。金山死,子輔國嗣?!辈徽撌翘幵氯耍€是葛邏祿人,均是西突厥別部。其次,西州都督府選派的使者,不僅要精通當?shù)卣Z言,而且還要有處理民族事務(wù)的經(jīng)驗。上文已經(jīng)提到,西州生活著一支處月部落,西州州府肯定設(shè)置相關(guān)官員管理處月事務(wù)。如此,西州派使者前往金滿州處理葛邏祿事務(wù),此人應該是不二人選。
因此,筆者認為早期遷移至西州的處月人應當被安置在柳中縣境內(nèi)。具體管理處月事務(wù)的應是該縣的縣丞。
根據(jù)相關(guān)出土文獻,8世紀初,受時局影響,除了生活在天山以北的部分處月人遷入西州外,還有部分處月人發(fā)動了一場叛亂。與此同時,生活在西州的處月人也乘機叛亂,與之相呼應。
2004年春洛陽邙山出土《李釋子墓志》中有如下內(nèi)容:
有唐雋州都督公者,位為甸侯之伯,才為理國之器,言為人師之表,行為代之軌則。公諱釋子,字爽,隴西狄道人也……又進左武衛(wèi)左郎將,又充朔方軍副使。久視初,出牧鹽、甘、肅州刺史,又充玉門軍大使,又充營田、處月等大使。景云中,持節(jié)雋州都督,又充……開元九年三月廿九日,遘疾薨于涇州私第,享年八十。[21]26-27
志文提到李釋子“久視初(700年),出牧鹽、甘、肅州刺史,又充玉門軍大使,又充營田、處月等大使”,景云中又改任它職。由此,久視元年(700年)至景云(710—712年)之前,李釋子曾擔任過處月大使一職。李釋子擔任處月大使一事非同尋常。處月歸唐之后,唐朝在其地設(shè)置金滿州都督府,隸屬北庭都護府?!缎绿茣さ乩砥摺份d:“金滿州都督府,永徽五年以處月部落置為州,隸輪臺。龍朔二年為府”,并云“右隸北庭都護府”。[3]卷43,1131-1132金滿州都督府既隸屬于北庭都護府,其治內(nèi)處月部發(fā)生問題,按常理應該由北庭都護府處理,不可能由河西的李釋子治其事。李釋子擔任處月大使,反映出當時處月部發(fā)生了嚴重的叛亂,北庭都護府自身難以解決,故發(fā)生了李釋子臨危受命擔任處月大使前往北庭進行處理處月叛亂之事。
關(guān)于此事,吐魯番文書亦有反映。寧樂36號文書《唐西州都督府牒為巡邏覘探賊蹤事》載:
1 都督府
2 鎮(zhèn)副楊逸
3 右從蓯蓉□□西至挎谷,逐要督查巡邏。東磧
4 鎮(zhèn)戍并□□□諸路,先配人馬覘探,仰谷口高
5 山著人去□□。此等探巡,并擋賊路,賊在達
6 匪、懸泉□□,探者據(jù)高,谷下人馬百方牢固,
7 兩頭計□,□覺賊徒。賊內(nèi)有漢語之人,彌須
8 警策,□□督查,見騎賊即點緋幡,見步
9 賊即□□幡。馬于谷底餒,著人看守,與高
10 山望□□□。記號的見。賊從東來,向東點
11 幡。從□□,□西點,從北來,向北點。壹人點壹下,
12 兩人來□兩下,若十人以上、百人一下,急多點
13 谷底□□人見山頭幡,的知賊來,即走馬逐
14 便告□,□都知界內(nèi)兵馬,烽火通明,處月劫
15 掠□□□恒日交橫,覘探勿招深累。
16 ……叁十里內(nèi)烽,依前縣府官巡邏,朝[22]81
文書明言“處月劫掠□□□恒日交橫”,說明這些賊寇就是處月人。生活在天山以北的處月人乘默啜西侵之際,掀起叛亂,而且對西州也不時進行侵擾。處月叛亂應與默啜西侵有關(guān)。張說《兵部試沈謀秘算舉人策問三道》載:
問:安西迥途,磧北多寇,自開四鎮(zhèn),于茲十年。及爪戍人,白首無代,分閫節(jié)使,丹旐方歸,未悟恢邊之益,且疑事遠之弊。今赤曷既并于黃姓,默啜復覘于庭州。漢掖徒張,胡臂未斷;而內(nèi)匱積谷,外非足兵。于何出踐更之師,奚使間穹廬之黨。息人靜國,有策存乎?[17]卷222,2240
安西復置四鎮(zhèn),在長壽二年(693年),十年之后為長安三年(703年)。張說出具此試題應在長安三年。文中提及“今赤曷既并于黃姓,默啜復覘于庭州”,說明長安三年左右,默啜對北庭發(fā)動了進攻,而且對北庭造成了嚴重的危害,令朝中震動,故張說出具的試題才會提及。
默啜西侵,來勢洶洶,處月可能于此時乘機發(fā)動叛亂,令北庭都護府疲于應對,于是就有了河西的李釋子擔任處月大使一事。
默啜西侵,處月乘機叛亂,此事可能波及到了西州,生活在西州的處月人也借機發(fā)動了叛亂。對此,吐魯番出土的西州事目文書有所反映。阿斯塔那518號墓所出《唐西州某縣事目》如下記載:
40 ………州招撫討擊使牒為官馬一匹差人于永安等追馬送事十四日付曹義[23]459。
文書“招撫討擊使”,應是招討使的全稱。寧志新先生認為,唐代的招討使分為兩大類:因戰(zhàn)爭需要而臨時設(shè)置的軍事統(tǒng)帥;地方機構(gòu)中常設(shè)的軍政要員之一[24]150-156。該文書中的招撫討擊使不見吐魯番其它文書,應屬于因戰(zhàn)爭需要而臨時設(shè)置的軍事統(tǒng)帥。
該文書題解稱,“本件紀年殘缺,原系用唐舊文書多片粘接使用。內(nèi)有神龍二年閏正月交河城主牒,本件中受付人張駕、汜知讓、鄯則名亦見于本墓一〇《唐神龍二年史鄯住則牒》。又(五)之二行記‘神龍二年□科簿’事。故本件當在神龍二年(706年)或稍后”。該文書所記事目發(fā)生時間與上述李釋子任處月大使時間大致相同。因此筆者認為,西州招撫討擊使招討的對象極有可能是生活在西州的處月人。長安三年左右,默啜西侵北庭,處月乘機叛亂,唐朝派李釋子擔任處月大使也因此事。與此同時,西州境內(nèi)的處月人亦聞風而動,掀起叛亂。西州州府不得已臨時設(shè)置招撫討擊使,恩威并施,以解決處月叛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