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曼曼
(安徽大學 徽學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230031)
諸多關于徽州社會研究的徽學著作對于該地區(qū)的評判都認為這是一個好訟的地區(qū),大量徽州訴訟文書的出現(xiàn),更是印證了這一點,以至于社會上普遍認為徽州是一個健訟的社會。徽州人的法律意識和維權意識都十分強烈,徽州人對于訴訟的偏執(zhí)超過其他地區(qū)。卞利在其文章中引用了大量的訴訟文書、地方志和一些古籍資料[1],就這些資料來看,徽州的確是一個好訟、健訟的社會。雖然偶有學者對此論斷方式和結論存有質疑,如韓秀桃在《明清徽州的民間糾紛及其解決》里提出兩點疑問[2](P121),一是判斷徽州人健訟的標準不明確,因為健訟是相比較而言的,如果沒有一個不健訟的地區(qū)襯托,則徽州的健訟就無從說起。二是徽州訴訟文書在整個徽州文書中所占比例不明確,徽州文書類型多樣,其中有訴訟類并不奇怪,但是對于這類文書所占比重的問題不明確的話,也無法證明在訴訟問題上徽州有何特色,但是徽州人健訟依然作為學界一個基本的結論被認可。
然而,近來在翻閱《明清徽州族規(guī)家法選編》時卻意外發(fā)現(xiàn),許多族規(guī)家法里明確提出“禁訟”,這讓筆者頗感驚訝,既然健訟是徽州社會的風氣,因何族規(guī)家法里會出現(xiàn)與社會風氣相悖的內容?是否存在時間差的問題,即健訟風氣形成和持續(xù)的時間與宗族禁訟規(guī)定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在同一時期?想要解決這個疑惑,就得清楚兩者分別出現(xiàn)的時間是在什么時候。禁訟的規(guī)定由族譜可知多為明清時期,那么健訟是何時形成的呢?這點可從其他學者的研究成果中尋得些許線索。王亞軍指出:“中國古人的好訟意識早在春秋時期就初見端倪,明清以來好訟之風愈演愈烈。”[3](P69)這是就整個中國范圍內的社會風氣而言,但若具體到不同區(qū)域,情況則會有所區(qū)別。對于徽州的健訟風氣的起源,卞利認為,早在兩宋時期,徽州就已經出現(xiàn)了“喜訟”的社會現(xiàn)象,到了明朝中后期,這種風氣更加濃厚,形成“累訟不止,不勝不休”的局面[1]。由此可見,宗族禁訟的規(guī)定是在這種風氣極為濃厚之時出現(xiàn)的。按照一般的理解,健訟并不是一件壞事,一方面它能夠彰顯徽州人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徽州人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和對國家律法的尊崇。那么為何宗族會對此加以禁止?徽州是一個宗族社會,族規(guī)內容與社會風氣相悖著實讓人費解。筆者以為若要知道宗族因何“禁訟”,需要了解健訟本身。
何為健訟?清乾隆《重修古歙東門許氏宗譜》中給出了一個定義:“擅興詞訟:訟也者,鳴己之不平,而亦人情之不得已者也。可已不已,謂之好訟;反復詰告,謂之健訟”[4](P149)。
上文中已經說到了好訟之風興起的時間,接下來我們應該試圖了解健訟形成的原因和爭訟所爭的具體內容,以及它對當地社會產生的影響。卞利分析認為,徽州健訟之風形成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徽州移民之始,士家大族為維護自己的土地等利益,逐漸形成好爭、好斗的習慣;二是隨著經濟重心南移,南方商業(yè)經濟更為發(fā)達,復雜的利益糾紛日益增多。三是徽州人重視教育,人口的文化素質不斷提高[4]。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健訟之風得以形成。且在形成的具體過程中,除了普通的勞動者這個群體之外,徽商和宗族也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徽商崛起之后,徽州社會的貧富差距加大,社會矛盾突出,隨之而來的就是爭執(zhí)不斷,而打官司向來就是一個十分耗費財力的事情,一般家庭或難以承受,徽商則利用其強大的經濟實力予以支持。另外,宗族尤其是名宗大族為了保護本族的利益,動輒號召全族出力以求贏得官司。不同于卞利從經濟、文化、社會等角度的深刻分析,徽州當地人從另一個角度給出了一個解釋,清光緒《績溪縣南關許氏惇敘堂宗譜》在家訓第八條——息爭訟里說道:“我新安沐朱子遺澤,稱文物之邦,而訟風反甚于他處,大抵為風水居其半?!盵4](P39)這種看似矛盾的分析卻揭示了爭訟的實質內容。徽州人深信風水之說,趙吉士的《寄園寄所寄》,傅巖的《歙記》等史料中均提到徽州人對風水之說的崇尚,而今人賀為才的著作《試論古代徽州造宅觀》中引用的史料也透露出徽州人對風水的重視,以及因此而產生的諸多糾紛。因為地塊風水直接關系到家族的前途好壞、興旺與否,占有并保護一塊風水寶地,不管是從家族前途的角度來說,還是從維護宗族顏面的角度來說,都顯得至關重要。如此看來,“風水居其半”的說法是有一定的道理。
結合已有的研究成果和宗譜、家譜等可以得知,值得徽州人利用司法程序去爭取的主要是關于田地,墳地,婚姻,繼嗣,租佃制度等在生產生活中重要的事件,而非任何細微小事都訴諸公堂。韓秀桃根據大量的徽州民間契約文書整理出了一張民間糾紛原因統(tǒng)計表[2](P61),阿風通過整理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機構收藏的徽州文書和部分徽州家譜中所記錄的訴訟案件,制成了徽州訴訟文書一覽表[5](P306-309)。兩份表格都是關于訴訟原因和內容的,數據顯示徽州人爭訟的內容多是關于山地、田產、先祖墓地等,韓秀桃認為山林和墓地的糾紛體現(xiàn)徽州特征。從徽州的族規(guī)家法中我們也可以探知爭訟所爭的重點,即哪些事情在他們看來是需要極力爭取,不惜走上訴訟之路的。清宣統(tǒng)《仙石周氏宗譜》石川周氏祖訓十二條中的第九條為息爭訟:“如果已葬祖塋被占而訟,尚屬萬不得已?!盵4](P78)明崇禎《休寧葉氏族譜》有息爭訟以保家:“或關系祖宗、父母、兄弟、妻子事情,私下處不得,無奈何,亦只從直告訴?!盵4](P130)之說。清咸豐《灣里裴氏宗譜》直言勸釋詞訟:“惟事關倫紀,或祖塋、祖山,萬不獲己,則不得不然。否則,斷勿片紙入公門?!盵4](P153)相關規(guī)定較多,此處不一一列舉。這些家規(guī)家訓給出了十分鮮明的態(tài)度,小事不必結訟,可私下解決,大事可至不死不休的地步。卞利在《明代徽州的民事糾紛與民事訴訟》中對于這些爭訟的內容,結合徽州文書做了詳細的介紹,可資參考[6]。
正如部分家規(guī)中所說的那樣,徽州人的爭訟已達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雙方當事人為了達到勝利的目的不擇手段,說謊、賄賂、偽證已是屢見不鮮,更有甚者采取自殺、械斗等極端方式,這種非正常訴訟行為和手段通常稱之為“纏訟”?!袄p訟的特殊意義在于纏訟行為本身,而非作為訟由的糾紛事實?!薄袄p”的目的在于將事情鬧大,以便事件獲得官府的關注或者是脅迫官府在審判時傾向于自己[3](P126),雙方的互不相讓與非正常訴訟手段,使得原本簡單的事件審理起來愈發(fā)困難和費時。無休止的官司和不良爭訟一方面增加了官府的工作量,另一方面也造成了社會秩序的混亂,對地方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造成極大破壞,因而徽州被地方政府視為難以管理之地。出于職責所在,地方政府若想治理好這個地方,必然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無疑“爭訟”便是罪魁禍首,官府自然會對這種“不良風氣”加以禁止。官府一方面發(fā)布告示,希望通過道德教化的作用來減少訴訟行為,抑制健訟之風;另一方面把矛頭對準了他們認為的此風形成的有力推動者——訟師,正是這樣一個群體,他們挑唆當事人,為其“出謀劃策”,增加審理難度,因此官方發(fā)布禁令打擊訟師。除此之外,官府亦從整頓吏治和革除司法積弊方面入手,力求根除這種陋習。官府這樣做,除了維持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和諧,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鄧建鵬對此做了深入的分析:他認為健訟影響了既有的政治與司法局勢,案件的增加意味著國家需要投入更多的財力來處理這些問題。如果放任民眾的訴訟行為不予約束,則相應的司法機制需做調整,國家既不愿意面對一個隨之而來的訴訟爆炸的社會,也不愿意改革司法制度,因而一方面限制私人自由出入官府遞呈訴狀的道路,一方面以息訟作為官方態(tài)度,試圖從整個社會營造出人們在觀念意識上都疏離訴訟的心態(tài)[7]。
不僅僅官府對健訟風氣加以抑制,許多宗族在族規(guī)家法里也明文規(guī)定“禁訟”“杜松”。明嘉靖《績溪積慶坊葛氏重修族譜》:“一,爭訟事不可輕舉妄動”,原因訴訟頗費財,貪官污吏顛倒是非,難以取勝,除非是“事體不可已者”,其他小事應當加以忍讓[4](P3)。明萬歷《休寧茗州吳氏家記》記有“戒競訟”一條,“戚屬有是非,只與族長白之,毋得徑恃健興訟”[4](P203)。明崇禎《休寧葉氏族譜》:“息爭訟以保家”,原因是訴訟要奔走,要盤纏,會被狀師,歇家,胥吏欺騙,幾經周折方能見官,既壞心術又害及子孫[4](P129)。明萬歷《休寧范氏族譜》:“爭訟當止”,原因是訴訟有害無利,要費盤纏,受到歇家、胥吏的敲詐勒索,容易受到訟師棍黨的教唆,付出錢財卻給自己招來禍患[4](P258)。
類似的規(guī)定還有很多,包括很多清代的家譜、宗譜,在此不一一列舉??偟膩碚f,宗族禁訟的原因就是訴訟一方面費用頗高,一般家庭財力經不起這樣的消耗,其他涉事人員,包括官府人員,又多會顛倒是非黑白,不能夠實事求是,自身又易受到訟師挑唆,胥吏、歇家的呵斥。另一方面就是見官難,幾經曲折之后,冤屈未必能得到申訴,反而惹得自己一身禍患。也有人認為訴訟非盛德之事,有傷體面。許多人相信《易》經之言,認為“訟”“中吉終兇”。民國《魚川耿氏宗譜》、明崇禎《休寧葉氏族譜》、明萬歷《休寧范氏族譜》的族規(guī)家法部分都提到《易經》訟卦的內容,訴訟的最后必定是兇,即使是贏了官司,也未必是件好事。宗族認為一般的處理矛盾原則,應當是在族內解決,以調解為主,能忍則忍,除非事關娶親、祖墓這樣的大事,或者是經過調解問題未得到解決,不得已走上司法程序,也不應糾纏不休,應適可而止,否則便會應了訟卦“終兇”的卦辭,不吉利。側面可以看出宗族的作用,或者說是宗族規(guī)定的一般的訴訟程序,即先通過宗族再到官府。按照這個原則,大部分小的紛爭是在族內解決的。宗族是維護地方社會秩序的第一道防線。 然而宗族的調解并不一定都是成功的,加之案件數量的龐大超出宗族所能承受的范圍,宗族在審理時未必能做到絕對公平,因此許多案子還是地方政府進行審理的?!百Y料顯示,明清徽州大量的民事糾紛與訴訟案件是在縣衙甚至府衙解決的”[8](P235)。宗族畢竟只是一個親緣關系組織,地方政府既已表明態(tài)度要禁訟,宗族沒有與之抗衡的理由和能力,所以即便曾是健訟之風形成的推動者之一,時移世易,宗族組織也不得不順勢而為,利用宗族的教化功能,以圖抑制這種風氣,維護地方和諧有序。
宗族之所以禁訟,原因主要可以歸于三大方面:傳統(tǒng)的無訟思想的影響,訴訟本身的弊端太多,官府的教化作用。首先,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直是崇尚和諧有序的,而訴訟本質就是爭端,這與傳統(tǒng)思想是相互矛盾的。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會產生諸多糾紛,矛盾不可避免地激化,為了爭奪利益,宗族不得不卷入其中。然而徽州是一個深受理學思想影響的地方,維持地方穩(wěn)定的觀念是深入徽州人骨子里的。其次就是眾多族規(guī)家法的條例中言明的訴訟弊端太多,耗費錢財自是無須多言的,程序煩瑣,申冤、彰顯正義十分困難,反倒極有可能惹得自己一身是非,更容易壞了心術。再次就是地方政府為了打擊健訟行為,除了自身的宣揚教化,以德育民之外,聯(lián)合宗族,利用宗族的約束作用?;罩莓吘故且粋€宗族社會,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易受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并且結合官府的指導,理論上來說,效果應當是好的,然而,事實卻不盡人意。據眾多學者的研究和資料顯示,明清時期的健訟之風并沒有因為官府和宗族的抑制而有所收斂,反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