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稱指別在漢語中的語言實現(xiàn)*

西南大學

成 軍

提 要： 人稱指別是對言語行為參與者在言語事件中的身份角色(即“說話者”與“受話者”)予以識別與確認的過程，在語言系統(tǒng)中有不同的語言實現(xiàn)方式。本文嘗試對人稱指別在漢語中的語言實現(xiàn)方式作出系統(tǒng)描寫。文章從邏輯入手區(qū)分人稱指別“語言實現(xiàn)”的三種方式： 絕對實現(xiàn)、羨余實現(xiàn)、匱缺實現(xiàn)。絕對實現(xiàn)獲得語法化程度極高的代詞類通稱指別語，羨余實現(xiàn)獲得語義凝固性較高的熟語類人稱指別語，匱缺實現(xiàn)則獲得臨時的語用人稱指別語。此三類人稱指別語不僅在語義結(jié)構(gòu)與語義特征上有明顯差異，它們在語法化程度上也不一致，在語言系統(tǒng)中各自具有不同性質(zhì)的語法地位。

1． 引言

人稱指別(personal reference)是指對言語行為參與者在言語事件中的身份角色(即“說話者”、“受話者”)以語言符號予以識別與確認的過程。人稱指別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語義與語用相互交織，語言手段與非語言手段互為補充。在語言系統(tǒng)中承擔人稱指別功能的語言表達式即是人稱指別語，主要以名詞性成分為主。例如：

(1) 我愛你。

(2) 媽媽愛寶貝。

(3) 這個人，他是最愛你的。(說話時手指自己)

(4) 請問公子貴庚？

(5) 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諸葛亮《出師表》)

(6) 老子明天不上班！(謝帝《明天不上班》——中國好歌曲20140314期)

在(1)中，人稱代詞“我”與“你”分別指示“說話者”與“受話者”。人稱代詞(尤其是第一、二人稱代詞)的這種指示功能一般認為是所有語言的一個普遍特征( Boa, 1938; Ingram, 1978; Wierzbicka, 1996)。(2)是母子之間的對話，表親屬關(guān)系的普通光桿名詞“媽媽”與“寶貝”分別指示“說話者”與“受話者”。(3)在手勢的參與下，用第三人稱代詞“他”指代“說話者”。(4)用表身份的普通光桿名詞“公子”指示“受話者”。(5)用形容詞性謙辭“愚”指示“說話者”。(6)中光桿名詞“老子”指示“說話者”，在四川方言中其本義為“父親”，以長自居有顯倨傲的痞氣。

本文討論的“人稱指別” 僅涉及言語行為的直接參與者(即“說話者”與“受話者”)，不包括話語所言及的“他身之人”。語用學中的“人稱指示語”實際上應(yīng)該理解為“人物指示語”，即用于指示話語中有關(guān)人物的語言表達式。自然，除“說話者”與“受話者”之外，話語言說的他身之人也應(yīng)涵蓋在內(nèi)。不過，嚴格意義上說，“他身之人”不過是言說的對象，根本算不上話語的參與者，正如我們不會把言說所及之物作為話語的參與者一樣。正因為如此，一些學者將“他身之人”作為 “非言語行為參與者”(non-speech act participant)(Ebert, 1987)。第二個原因是，本研究的視角與關(guān)注的重點不同于語用學中的“人稱指示語”研究?！叭朔Q指示語”是語用學的經(jīng)典議題之一，研究的視角強調(diào)語境對意義的制約，重點關(guān)注“人稱指示語”的信息指示及語用功能、語用原則，以及“人稱指示語”的非常規(guī)使用及其語用解釋等方面。而本研究不囿于語用的視角，也不以解釋的充分性為目的。本研究從語義實現(xiàn)的角度解析人稱指別語的概念基礎(chǔ)和語義結(jié)構(gòu)，從而實現(xiàn)對漢語 “人稱指別語”的次類劃分和系統(tǒng)描寫。

2. 人稱指別的語言實現(xiàn)

在言語交際中，“說話者”與“受話者”是構(gòu)建一個言語事件(speech event)不可或缺的言語行為參與者。只有當說話人實施某一言語功能而為受話者所感知并理解時，言語事件才算真正發(fā)生(參看Fowler, 1986)。言語事件的語義結(jié)構(gòu)可以簡單地表達為[“說話者”對“受話者”說什么]，記為：

(7) X SAY P to Y(其中，“X”是當前話語的“說話者”，“Y”為當前話語的“受話者”，而“P”則為所言說的內(nèi)容，一般以命題的方式存在。)

“語言實現(xiàn)”(linguistic realization)是將概念層面上的語義成分(X/Y)投射為形態(tài)句法層面上的句法成分，也就是是說，用詞匯以及句法這樣的顯性語言資源來表達隱性的概念語義及其結(jié)構(gòu)(參見Van Valin, 2005; Vallduví & Engdahl，1996)。因此，語言實現(xiàn)其實質(zhì)是語義投射，得到的是一個有特定形態(tài)句法屬性的語言形式(記為x/y)。這一語義投射的實現(xiàn)過程可以形式化為：

(8) X/Y→x/y

如果反過來對“x/y”這一語言形式進行語義分析(其語義結(jié)構(gòu)記為“x’/y’”)，那么，從邏輯上講，“x’/y’”與“X/Y”的關(guān)系就有以下三種情況①：

(9) a. x’/y’= X/Y

b. x’/y’> X/Y

c. x’/y’

(9a)表示一個被實現(xiàn)為“x/y”的語言形式在語義上與“X/Y”這個語義基元②無條件地完全一致，這種實現(xiàn)稱為“絕對實現(xiàn)”(absolute realization)；(9b)表示一個被實現(xiàn)為“x/y”的語言形式在語義上有超出“X/Y”這個語義基元的成分，此為“羨余實現(xiàn)”(redundant realization )；(9c)表示一個被實現(xiàn)為“x/y”的語言形式不含有“X/Y” 這個語義基元成分，此為“匱缺實現(xiàn)”(deficient realization)。下面分別討論這三類語言實現(xiàn)人稱指別的方式。

3. 絕對實現(xiàn)與代詞類通稱指別語

從(9a)可以看出，“絕對實現(xiàn)”是語義值完全相等的一類實現(xiàn)，因此，對于人稱指別的絕對實現(xiàn)而言，就意味著實現(xiàn)為“x/y”的那個語言形式在語義上僅有一個成分，該語義成分與“X/Y”完全等同。正因為如此，絕對實現(xiàn)所獲得的語言形式往往具有“通稱”(general term)的功能。也就是說，用“x/y”這個形式來表達“X/Y”這個語義是不受任何條件限制的。無論誰，也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用這個形式來指“說話者”或“受話者”。本文把通過絕對實現(xiàn)形式所獲得的人稱指別語稱為“代詞類通稱人稱指別語”，簡稱“通稱指別語”。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第一人稱代詞“我”和第二人稱代詞“你”就是這樣的“通稱指別語”?！罢f話人自稱為我，這是第一身；稱對面聽話的人為你，這是第二身……”(呂叔湘1985： 1)“我”這個語言形式所具有的唯一語義值就是[說話者](X)，而“你”所具有的唯一語義值為[受話者](Y)。其使用既不受任何其他語義限制，也不受其他語用限制，具有最大的自由度。

如果不考慮語域或語體的差異，方言中的“俺”、“儂”、“灑家”等也屬此類。

(10) a. 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水滸傳》第三回)

b.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紅樓夢》第五回)

c.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唐·李白《橫江詞》)

用第一人稱代詞和第二人稱代詞分別指別“說話者”與“受話者”是語言的普遍共性，無論是歷時的角度還是跨語言的共時角度來看，都是如此。

在古代漢語中，有多種這類形式的通稱指別詞，現(xiàn)列舉如下：

第一人稱通稱指別語： 我、吾、余、予、卬等

(11) a. 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

b. 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老子》)

c. 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左傳·僖公九年》)

d.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宋· 周敦頤《愛蓮說》)

e.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詩·邶風·匏有苦葉》)

第二人稱通稱指別語： 爾、汝、女、若等

(12) a. 宋及楚平，華元為質(zhì)。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 (《左傳·宣公十五年》)

b. 吾與汝畢力平險。(《列子·湯問》)

c. 子曰： 由!誨女知之乎?(《論語·為政》)

d. 若為傭耕,何富貴也。(《史記·陳涉世家》)

“通稱指別語”無論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還是在古代漢語中，數(shù)量都是極其有限的，它們構(gòu)成一個封閉的小類，在傳統(tǒng)語法體系中屬于代詞的研究范疇。通稱指別語具有極高的語法化程度，這首先表現(xiàn)為在語義上不可分析的晦暗性(opaque)以及語義功能的單一性，其唯一的交際功能在于標記言語行為參與者角色——說話者或受話者。其次，還表現(xiàn)在其單一的語義功能一般能夠維持較長時間的穩(wěn)定性。

4. 羨余實現(xiàn)與熟語類人稱指別語

在語言學中，羨余(redundancy)一般用于指語言形式相對于語義而言有所剩余的現(xiàn)象，這些剩余成分一般是信息傳遞中有意添加的多余成分(Chao, 1968： 478等)。

從(9b)可以看出，“羨余實現(xiàn)”表明被實現(xiàn)為“x/y”的這個語言形式包含有超出語義基元“X/Y”的語義成分，超出的語義成分可稱之為“羨余語義”(redundant semantics)。因此，(9b)式可以變換為：

(13) x’/y’=X/Y+Z(其中，“Z”為“羨余語義”變量)

以“筆者”為例。“筆者”一詞指“某一篇文章或某一本書的作者(多用于自稱)”(《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或可簡單定義為“作者自稱”。其語義可分解為 [說話者](X)與[作者](記為W)兩個語義基元，意為“作為作者的說話者”，其語義結(jié)構(gòu)可形式化為：

(14) 筆者’=X+Z(其中，Z=W)

又如“朕”?！半蕖痹谇厥蓟手笆且粋€第一人稱通稱指別語?！扒匾郧?不論尊卑,皆自稱朕”(《漢典》)。自秦始皇開始，“朕”專用作皇帝自稱。因此，“朕”這個語符的語義成分不再是以前純粹的[說話者](X)， [皇帝]這個“羨余語義”成分加入后，“朕”的語義就成了“作為皇帝的說話者”。

我們把通過“羨余實現(xiàn)”所獲得的人稱指別的語言表達稱為“熟語類人稱指別語”，簡稱“熟語指別語”。相對于“通稱指別語”而言，“熟語指別語”的使用自由度較低，使用范圍較窄。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限制是由指別語本身的語義屬性所決定的，是“羨余語義”(Z)對指別語使用的語義約束。比如，一些人稱指別語僅限于特定身份的人用于自指，如“朕、孤、寡人”等。因此，考察(13)式中的“羨余語義”變量“Z”可以清晰地刻畫該類人稱指別語的語義限制特征。這些變量涉及到性別、年齡、身份、職業(yè)、態(tài)度(貶損或褒揚)、立場/視角、親密度(intimacy)等語義范疇。

第一人稱熟語指別語： 本姑娘/小姐/姑奶奶/宮/公子/少爺/老爺/官/庭、朕、寡人、孤、老生、老身、老朽、妾身、賤妾、奴家，哀家，臣妾，小女子，貧道、貧僧、貧尼、老衲、鄙人、敝人、在下、愚、下愚、愚兄/弟、末將、微臣、下官、小人、小的、某、X某、筆者……

第二人稱熟語指別語： 您、陛下、皇上、圣上、萬歲、殿下、閣下、足下、諸位、各位……

“陛下、皇上、圣上、萬歲”用于指別“受話者”，其適用的對象相當有限。與其他熟語指別語一樣，其語義結(jié)構(gòu)除了有[受話者](Y)之外，更突顯的是[皇帝]這一羨余語義。因此，其語義可以表達為[作為皇帝的受話者]?！暗钕?、閣下、足下”也如此，只不過各自的羨余語義有所差異而已。

“陛下、皇上、圣上、萬歲”這類詞語之所以能承擔人稱指別的功能，其主要原因在于這類詞語最初都用作“呼語”?！昂粽Z”無論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它至始至終都是指向“受話者”的(郭繼懋1995)，這一點與“第二人稱指別語”是一致的。因此，“呼語”用作第二人稱熟語指別語是有其語義基礎(chǔ)的?！昂粽Z”與“人稱指別語”的區(qū)別主要是句法功能上的不同?！昂粽Z”一般“在語義或句法上不為謂語動詞提供論元角色”(Levinson, 1983： 71)，是“可有可無”的“非句子成分”(Quirk et al., 1985： 773等)，而“人稱指別語”卻并非可有可無，它要承擔論元角色和句法功能。試比較：

(15) 陛下，微臣的見解并不新鮮。

(16) 陛下圣明，應(yīng)知醫(yī)者不治至親之人。

(17) 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

(18) 微臣就此別過陛下。

(19) 蒙陛下錯愛。老臣甚為惶恐。(安娜芳芳《狄仁杰探案1·并州迷霧》)

(15)中的“陛下”為“呼語”，不承擔句法功能。(16)—(19)中的“陛下”均為“人稱指別語”，在句中分別做主語(16)、定語(17)、賓語(18)、介賓(19)。

另外，盡管“呼語”和“第二人稱指別語”都是指向“受話者”，但“呼語”不能用人稱指示代詞“你”或“您”替代，而后者可為“你”或“您”替代。請看如下的變換句：

(20) *你，微臣的見解并不新鮮。

(21) 你圣明，應(yīng)知醫(yī)者不治至親之人。

(22) 普天下均是你的臣民……

(23) 微臣就此別過你。

(24) 蒙你錯愛。老臣甚為惶恐。

對比“熟語指別語”與“通稱指別語”，可以看到，語義屬性上的不同是二者最根本的差異，尤其是“羨余語義”的存在與否是區(qū)分二者的主要依據(jù)。其次，大部分“熟語指別語”為固定的熟語，語義組構(gòu)性比較明顯，而“通稱指別語”多為單音節(jié)語素，語義組構(gòu)性弱，語義可分析性亦不如前者。另外，“通稱指別語”在數(shù)量上比“熟語指別語”少得多，它基本上是一個封閉的類，而后者是一個半封閉的類，有的甚至有很強的能產(chǎn)性。正因為如此，“通稱指別語”比“熟語指別語”有更高的語法化程度。在傳統(tǒng)的語言學研究中，熟語指別語一般可歸入詞匯語義學的研究范疇。

5. 匱缺實現(xiàn)與語用指別語

從(9c)可以看出，匱缺實現(xiàn)是指這樣的情形： 一個被實現(xiàn)為“x/y”的語言形式本身不含有“X/Y”這個語義成分。換句話說，就是當一個本身不包含[說話者](X)或[受話者](Y)這個語義基元的語言形式被用來指代“說話者”或“受話者”的情況。例如：

(25) 學生將謹記老師的教誨。

(26) 萬能的主啊，請您聽聽一個破碎靈魂的祈禱吧，保佑他吧，讓他戰(zhàn)勝一切困難。

在(25)中，“學生”同時用作“說話者”自指，“老師”用作指別“受話者”，全句相當于說“我將謹記您的教誨?！?26)是一個信徒向耶穌為自己祈禱時所說的話。一般情況下，由限定語修飾的名詞短語與第三人稱代詞一樣均用于指稱“說話者”與“受話者”之外的“他者”。但是，在(26)中，兩個“他”和“一個破碎的靈魂”都指代“說話者”自己。很顯然，在這里語符本身沒有實現(xiàn)人稱指別功能的語義基礎(chǔ)，在語義上是非自洽的。也就是說，不包含語義成分“X/Y”，但卻承擔了人稱指別的功能。這就是所謂“匱缺實現(xiàn)”： 語符本身的語義條件不充分，缺乏人稱指別所需的基本語義成分[說話者](X)或[受話者](Y)，因此尚不能自主地實施指別的功能。

我們把通過“匱缺實現(xiàn)”所獲得的人稱指別語稱為“語用指別語”(pragmatic personal reference)。由于語義上天生的“匱缺”，“語用指別語”要想實施人稱指別的功能，就需要從語境中獲得相關(guān)意義線索以補償其語義上的“匱缺”，簡單地說就是從語用上彌補語義上的不完備，這就是所謂的“語用擴充”(冉永平，2005等)。

以(25)為例。此句中的“學生”和“老師”均為光桿名詞短語。光桿名詞短語是類指或概稱最常用的語言形式(陳平，1987)，其語義特點是突顯內(nèi)涵抑制外延(成軍、文旭，2009等)。試比較：

(27) 學生都該向老師學習。

(27)中的“學生”和“老師”同樣為光桿名詞短語，但與(25)不同的是，它們都為類指，概稱所有的“學生”和“老師”，而非指別“說話者”和“受話者”。如果不考慮句法以及時、體、情態(tài)等因素③，是否要求語境提供指稱線索是導致“學生”和“老師”在(25)與(27)中有不同解讀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其中(25)需要，而(27)不需要。

具體地說，對于(25)而言，其成立的基本語用條件是：

(28) a. “說話者”與“受話者”有師生關(guān)系；

b. “說話者”知道a，或至少認為a；

c. 話語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說話者”與“受話者”的；或

d. 話語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說話者”的或“受話者”的。

該語用條件能夠確保成功作出“‘說話者’=‘學生’/‘受話者’=‘老師’”這樣的語用推理。其中，條件(a)與(b)為該語用推理提供了可能： 只有當“說話者”知道或至少認為他自己與“受話者”處于一種師生關(guān)系，他才可能以這種師生關(guān)系來稱謂彼此雙方。條件(c)與(d)要求話語內(nèi)容是“自涉的”，從而保證在語用推理時“說話者”與“學生”以及“受話者”與“老師”實現(xiàn)一對一的匹配。所謂“自涉”是指話語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話語事件的直接參與者的，即是關(guān)于“說話者”與/或“受話者”的，而不涉及到之外的其他第三者，“自涉”與“他涉”相對而言。(25)中的“學生”與“老師”是自涉的，而(27)中的為他涉的。很顯然，(25)要受(28)這樣的語用條件約束，而(27)不受。

可以把(28)加以擴展，使其適用于所有需要“語用擴充”的“語用指別語”。“語用指別語”實現(xiàn)人稱指別的語用條件是：

(29) a. “說話者”與“受話者”處于某種社會關(guān)系中；

b. “說話者”知道a，或至少認為a；

c. 話語內(nèi)容是自涉的。

請看下面更多的例句：

(30) 鞠萍姐姐呀今天要給小朋友們講個有趣的故事，大家說好不好？(《鞠萍姐姐講故事》(TV版2010))

(31) 局長請放心，我們一定認真總結(jié)經(jīng)驗。

(32) 中國人民解放軍301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護士張小曼向主任同志報到，請首長指示。

(33) 姑娘今年多大了，家住哪兒？

(34) 大爺今兒個心情好，不想殺生，還不快滾!

(35) 老子跟龜兒子拼了！(四川方言詈罵語，意為“我跟你拼了！”)

(36)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諸葛亮《出師表》)

首先，以上各例中有下劃線的詞語完全可以用人稱代詞“我”、“你/您”替代，也可以在其后面加上“我”或“你/您”(少數(shù)加在前面，如“大家”)，形成同位共指關(guān)系。請看下面的變換句：

(30’) 鞠萍姐姐我呀今天要給小朋友你們講個有趣的故事，你們大家說好不好？

(31’) 局長您請放心，我們一定認真總結(jié)經(jīng)驗。

(32’) ？中國人民解放軍301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護士張小曼我向主任同志您報到，請首長您指示。

(33’) 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家住哪兒？

(34’) 大爺我今兒個心情好，不想殺生，還不快滾!

(35’) 老子我跟龜兒子你拼了！(或老子我跟你龜兒子拼了！)

(36’)臣我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其次，從以上例句中可以看出，社會關(guān)系主要包括“家庭-親屬”(30、34、35)和“工作-職務(wù)”(31、32、36)這兩類。本文把(33)暫時歸入“家庭-親屬”一類，類似的如“先生、小姐、公子……”，其特點是以人的生理屬性(如性別、年齡等)來確定其身份角色。處于一定社會關(guān)系中就意味著各自被賦予了不同的身份與角色。以在特定社會關(guān)系中的身份與角色指代“說話者”與“受話者”，其實質(zhì)也是轉(zhuǎn)喻的認知操作。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的關(guān)系是穩(wěn)定的、實質(zhì)性的，也就是說“說話者”與“受話者”真實而恒定地處于那種社會關(guān)系之中，相關(guān)身份角色亦為真，但有的關(guān)系卻是虛構(gòu)的、臨時性的。

一個人可以處于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中，其社會角色具有多重性的特征。因此，很難以唯一一個確定的身份角色參與到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之中去。這種身份角色的“不確定性”決定了用其作為“指別語”實施指別人稱的功能只不過是暫時的權(quán)宜之計或應(yīng)時之舉，這一點顯然不同于“通稱指別語”。很少有“語用指別語”能離開語境，在不滿足(29)的語用條件的情況下成功實現(xiàn)人稱指別功能，這個語用條件保證了能從語境中獲得足夠充分的指稱意義線索以補償“語用指別語”本身語義上的不完備。正因為如此，“語用指別語”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其有極高的“語境依賴性”。

在古代漢語中，常用“身、臣、妾、仆、奴、奴家、奴才、民、民女……”指代“說話者”，用“先生、公、君、卿……”指代“受話者”，此皆為“語用指別語”。例如：

(37) 飛據(jù)水斷橋，嗔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三國志·蜀書·張飛傳》)

(38) 臣修身潔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史記·魏公子列傳》)

(39) 妾原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40)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報任安書》)

(41) 奴家年青，如何敢受禮。(施耐庵《水滸傳》)

(42) 民雖吳人，幾為傖鬼。(《世說新語·排調(diào)》)

(43) 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墨子·公孟》)

(44) 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鄒忌諷齊王納諫》)

(45) 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孔雀東南飛》)

很顯然，“語用指別語”是一個開放的次類，身份屬性(包括生理的和社會的)是這個類的共同特征?！罢Z用指別語”的語法化程度極低，而語境依賴性極高，因而難以進入到具有更高語法化程度的“熟語指別語”序列，更不用說“通稱指別語”序列了。

不過，有趣的是，在漢語詈罵語中，有少數(shù)“語用指別語”經(jīng)過不斷演化，逐漸也具有了專門用于通稱指別的功能。眾所周知，在漢語詈罵語中，往往用輩分高的稱謂來指別“說話者”自己，如“爺爺、大爺、爸爸、老子、姑奶奶……”，用輩分低的稱謂來指別“受話者”，如“孫子、龜孫子、兒子、龜兒子……”。顯然，這些稱謂在話語中所代表的并非真實的社會關(guān)系，也就是說，這些詞語的語義純粹是虛指。正是由于這種語義的虛化，才導致這類詈罵語不再表達真實的社會關(guān)系，而獲得人稱指別的功能，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逐漸固化為專門化的通稱指別語，可以自主地實施人稱指別的功能而不受(29)的語用條件的約束。四川方言中的“老子”就是如此。在四川方言區(qū)，“老子”幾乎等同于通稱指別語“我”，在非嚴肅的語域為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廣泛使用，有的使用者甚至根本意識不到這還是一個不雅的詈罵語。

借助語用擴充實施人稱指別最極端的例子要屬第三人稱代詞的“語用人稱指別”用法。請看前面引言中的例句：

(3) 這個人，他是最愛你的。(說話時手指自己)

在此句中，第三人稱代詞“他”被用于指別“說話者”自己。但是，這種用法不是“他”的常規(guī)用法。在所有語言中，第三人稱代詞都無一例外地無條件用于指別“說話者”與“受話者”之外的“他者”(Ingram, 1978)。(3)中的“他”的非常規(guī)用法，完全是應(yīng)時之舉。之所以可以這樣，完全是因為語境提供了強烈而明確的指稱意義線索。首先，以指示語“這個人”作為話題，引導“受話者”在語境中尋找與之匹配的所指。同時用手勢來明確“這個人”、“他”與“說話者”三者同指的關(guān)系。顯然，“他”的這種非常規(guī)用法只有完全借助語用擴充才有可能實現(xiàn)。

6． 結(jié)語

“語言實現(xiàn)”是概念語義成分向形態(tài)句法成分的投射，就人稱指別的實現(xiàn)而言，其實質(zhì)就是用何種語言資源或語言形式來表征“說話者”與“受話者”這兩個語義成分。

從邏輯上講，人稱指別可以通過三種形式獲得語言實現(xiàn)： 絕對實現(xiàn)、羨余實現(xiàn)、匱缺實現(xiàn)，分別實現(xiàn)為代詞類通稱指別語、熟語指別語，以及語用指別語。此三類指別語的語義結(jié)構(gòu)與語義特征有巨大差異，也直接影響到各自的語法地位。通稱指別語有最高的語法化程度，多為人稱代詞，屬傳統(tǒng)語法研究的對象；熟語指別語語法化程度次之，多為固定的熟語表達式，屬詞匯語義學研究的對象；而語用指別語語法化程度最低，多為語言使用的權(quán)宜之計或應(yīng)時之舉，其指別功能的實現(xiàn)有賴于語用擴充機制，屬語用學關(guān)注的對象。

需要注意的是，此三類人稱指別語并非離散的幾個次類，而是一個三位一體的連續(xù)統(tǒng)，這個連續(xù)統(tǒng)一端為語法化程度最低的語用指別語，另一端為語法化程度最高的通稱指別語，中間為熟語指別語。在一定條件下，語用指別語也有可能向熟語指別語演化，甚而至于最終具有通稱指別的功能。研究其演化的條件和演化機制將為人稱指別研究開辟更加廣闊的空間和領(lǐng)域。

注釋

① 本文采用如下標記規(guī)則： (1) 小寫字母(如x/y)標記語言形式；(2) 小寫字母右上角加撇(如x’/y’)標記該語形的語義，漢語同樣(如“筆者’”)；(3) 大寫字母(如X/Y)標記語義；(4) 漢語語義用方括號標記，如[說話者]。

② “語義基元”(semantic prime 或semantic primitive)是不可進一步分解但語義自足(innately understood)的一種元語義概念。該術(shù)語由 Wierzbicka (1996)提出。本文將“說話者”與“受話者”定義為“語義基元”，記為[說話者]與[受話者]。

③ 已有研究表明，句法、語態(tài)、情態(tài)等是影響指稱類別實現(xiàn)的重要因素。比如，Givn研究表明，指稱屬性與句法位置有極其密切的聯(lián)系。又如，光桿名詞短語到底是單指還是類指，這與謂語類型也密切相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