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焄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大約從唐代中后期開始,鐘嶸《詩品》就通過遠道而來的新羅使者傳入朝鮮半島,隨后引發(fā)韓國歷代文士的廣泛關注,在文學批評和詩文創(chuàng)作等領域都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1]70-86?,F代韓國學者對《詩品》更是進行了極為縝密翔實的研究,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20世紀60年代結集出版的漢城大學教授車柱環(huán)所著的《鐘嶸詩品校證》。此書經由中國學者的推介評論,早已為國內學術界所熟知*參見張伯偉《評車柱環(huán)教授〈鐘嶸詩品校證〉——兼談古代文論??敝械膸讉€問題》,原載《南京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后收入作者《鐘嶸詩品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而此后問世的另一位韓國學者李徽教所撰的《詩品匯注》,雖然也曾受到一些中國學者的關注,且該書中不少論斷被一些中國學者征引過*參見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內篇第八章“歷代《詩品》學”第191~192頁;楊祖聿《詩品校注》,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1年版;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版;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但對其治學方法和學術成就都語焉不詳,尚缺乏必要的梳理和闡發(fā)。
李徽教早年就讀于漢城大學文理科大學中國語文學科,得到正在該校任教的車柱環(huán)教授的悉心指導,對《詩品》產生了較為濃厚的興趣。1966年遠赴臺灣,在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師從葉慶炳教授,同時又得到屈萬里、鄭騫、王叔岷等教授的指點,繼續(xù)深入研究《詩品》。畢業(yè)后返回韓國,先后在漢城景城高等學校、檀國大學、嶺南大學任教,并發(fā)起成立嶺南中國語文學會。1982年因病辭世,年僅45歲?!对娖穮R注》由嶺南大學出版部于1983年出版,卷首有車柱環(huán)、葉慶炳兩位教授所撰序言,略述作者生平概況及撰著經過,書后附有李鴻鎮(zhèn)所撰后記,交代編輯整理此書的情況。全書主體部分正是李徽教當年的碩士論文,另有八篇附錄,包括《鐘嶸〈詩品〉之〈下品〉標題校釋》《鐘嶸〈詩品·下品〉“張融、孔稚珪”條疏釋》《鐘嶸〈詩品〉“古詩”條考釋》《〈詩品〉詳釋(一)》《〈詩品〉詳釋(二)》《閑堂先生的鐘嶸〈詩品〉研究》《〈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考釋(上)》和《中國古典文學批評文選釋》,大部分內容都與《詩品》相關。此外還附有《詩品》全書的單字索引,方便讀者查考檢核。
就李徽教的求學經歷和師承淵源而言,他從事《詩品》研究具備了旁人無法企及的優(yōu)越條件。車柱環(huán)無疑是韓國學界《詩品》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權威,葉慶炳雖然在這方面并無專門研究,但參與指導的王叔岷、鄭騫都曾有相關的高水平論著,這使得李徽教一開始就站在非常高的起點,得以轉益多師,博采眾長。不過在研究方法上他另辟蹊徑,并沒有亦步亦趨地仿效師輩。此前,無論是王叔岷的《鐘嶸詩品疏證》*王叔岷《鐘嶸詩品疏證》,原載1951年《學原》第三卷第三、四期合刊,又見作者《鐘嶸詩品箋證稿》附錄二。還是車柱環(huán)的《鐘嶸詩品校證》[2],都是通過不同版本及相關文獻的比對互勘來正誤補闕,李徽教則采取集注的方式,廣泛搜求參考各家論著,在此基礎上再做評斷引申,因而其研究視野也就不再局限于文字校訂,其對《詩品》的撰著體例、鐘嶸的詩學觀念等都有較為細致的探討。在現代《詩品》研究史上,盡管也曾出現過葉長青《鐘嶸詩品集釋》這樣的集注型著作[3],但受條件所限,參酌引錄的論著并不多。而《詩品匯注》除了涵蓋葉著及其中涉及的陳延杰《詩品注》、古直《鐘記室詩品箋》、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之外,還匯集了杜天縻《詩品新注》、鄭騫《鐘嶸詩品謝靈運條訂誤》、王叔岷《鐘嶸詩品疏證》、汪中《詩品注》、劉春華《鐘嶸詩品匯箋》,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證》、日本立命館大學《詩品》研究班《鐘氏詩品疏》等大批中外研究成果。有學者曾特別強調,自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鐘嶸《詩品》研究開始成為一門世界性的學問”[4],毫無疑問,《詩品匯注》正順應著這一新趨勢,不但薈萃了中外論著之所長,而且融入了個人研治心得。以下試從三個方面對其研究方法及學術價值略做平議。
“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文心雕龍·序志》),劉勰此言確實道出了纂輯匯注、集解一類著作的艱辛。如果不想讓自己的心血淪為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的資料堆砌,那么纂輯者除了仔細研讀各家論著,并加以精心剪裁排比之外,還必須辨析調停種種分歧,如此才能達到取精用宏、去蕪存菁的效果。李徽教在考察不同觀點的時候,往往能夠折中調和,綜括各自的優(yōu)長。如《上品》“魏侍中王粲”條有“文秀而質羸”的評語,關于“質羸”究竟何指,就產生過一些爭議。古直認為:“‘文秀’、‘質羸’相對,言文辭秀拔而體質羸弱?!盵5]3b許文雨則引錄明人許學夷《詩源辯體》中的意見:“仲宣聲韻常緩,鐘嶸稱仲宣‘文秀而質羸’是也?!?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載作者《文論講疏》,正中書局1937年版第197頁。按:許學夷原文見《詩源辯體》卷四?;蚓妥髡唧w質而言,或從創(chuàng)作特征立論。李徽教對此有如下評析:
此“質羸”之評,解者蓋有二說。一為如古箋所謂“體質羸弱”者也,而葉集釋、汪注從之,陳注、杜注亦暗合。又一為如許釋所謂“聲韻常緩”,立命館疏所謂“內容稍弱”者也。以上二說,各有所見,不知所從。然凡有身體虛弱者,則其文體亦蓋為弱,然則此兩說之旨,本非甚遠。[6]89-90
不僅撮述這兩種觀點在此后的承傳接受情況,還疏通彼此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就“文”“質”對舉而言,鐘嶸所述顯然主要是指作品的體貌風格*參見王運熙《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文質論》,收入作者《中國古代文論管窺》(增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不過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與作家的氣質才性甚至身體狀況的確存在密切的關系。《三國志》本傳就說王粲“貌寢而體弱通侻”[7]598,裴松之注也提到“仲宣傷于肥戇”[7]604,都說明他身形臃腫而體質虛弱。曹丕《與吳質書》更是感嘆:“仲宣續(xù)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盵8]1897認為其身體狀況不佳直接導致創(chuàng)作水準衰退。李徽教認為這兩種說法看似存有分歧,其實主旨相差并不遠,確實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他后來又撰寫過《〈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考釋(上)》*李徽教《〈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考釋(上)》,《詩品匯注》附錄7。按:涉及《詩品》評語的討論見第340頁。,也詳細討論過鐘嶸的評語,可以與此比照參讀。
對于前人舊說,即便是出自關系密切的師長,李徽教也并不輕率地認同,仍然要進行謹慎嚴格的考辨。如《詩品序》在回顧晉宋以來的創(chuàng)作風尚時說:“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車柱環(huán)認為此處文字有誤:“‘謝莊’疑本作‘謝客’。鐘氏于謝莊詩但以‘氣候清雅’許之,而無‘繁密’之評?!渡掀沸颉芳炔⑴e謝客、顏延之為元嘉之雄輔,又評謝靈運詩有云‘頗以繁蕪為累’,評顏詩則謂‘體裁綺密’,正與此‘繁密’相符?!汀鳌f’,蓋草書形近之誤?!盵2]40由于有《詩品》評語作為內證,這番校改意見確實言之鑿鑿。李徽教卻有不同看法:
車師此說,可就兩途而述:即就其義而論之則可,然就其理而論之,則恐非是。顏、謝(靈運)并稱自古已然,故一舉延之,則便想靈運,人皆如此。然則“莊”誤為“客”固易,而“客”誤為“莊”恐難。又“莊”字與“客”字之草書,亦不敢信其形近,而況別無異本歟。此弟子以為理不得當者也。[6]43
車氏所做校勘其實并無版本依據,只是通過推敲文意而得出推論。這種完全憑借個人判斷的理校方法其實利弊參半,陳垣對此有過非常精辟的評價:“段玉裁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是非之難?!^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或數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盵9]148鐘嶸將顏延之和謝靈運并舉為元嘉詩人的代表,對兩人詩風的描述也能和“繁密”之論互相印證,這些證據確實很容易令人信從車氏的意見。然而正如李徽教所說的那樣,如果從致誤的原因來加以檢討覆核,這種說法就顯得頗為牽強附會了。
在考辨訂正前人的訛誤時,李徽教充分展示了他在文字、訓詁、史料等方面的深厚積累。如《上品》“晉黃門郎張協(xié)”條有“詞彩蔥菁”之評,在不同版本中,“蔥”或作“蔥”,兩者字形相近,校勘者往往容易忽視。此外,車柱環(huán)認為“菁”當作“蒨”,并說:“《學詩津逮》本、《歷代詩話》本、古箋本、杜注本‘蒨’皆作‘菁’。‘蒨’、‘菁’,音義本各有別,俗多溷用。當以作‘蒨’為是。”[2]36李徽教在征引車說之后,又連續(xù)引錄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文物共葳蕤,聲明且蔥蒨”、江淹《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瑤草正翕絕,玉樹信蔥菁”、沈約《宋書·謝靈運傳》“當嚴勁而蔥倩,承和煦而芬腴”、顏延之《應詔觀北湖田收》“攢素既森藹,積翠亦蔥仟”等例證,最后得出結論:
“蔥”,“蔥”之本字。“蔥蒨”、“蔥青”、“蔥倩”、“蔥仟”皆同,茂盛貌也。[6]104
按:《說文解字·艸部》云:“蔥,菜也,從艸,囪聲?!眳s并未列有“蔥”字。而《集韻·東韻》云:“蔥,古作蔥?!笨梢娎钍纤詿o誤,“蔥”當是后出的俗字。又“蒨”“菁”雖然音義有別,但當組詞成為“蔥蒨”“蔥菁”時,其實已經和“蔥青”“蔥仟”“蔥芊”“蔥翠”等構成了一組音近義同的聯(lián)綿詞[10]申集82,正如李徽教所舉出的諸多例證所示,可以有各種并行不悖的寫法。車氏強作正誤之分并不恰當,應以李氏所釋為準。
在一些聚訟紛紜、相持已久的疑難問題上,尤其能顯示李徽教細密嚴謹的推理能力。如《上品》“宋臨川太守謝靈運”條提到謝出生之后,“旬日而謝玄亡”。然而據《晉書·謝玄傳》記載,謝玄對靈運年幼穎悟甚為稱異,至其去世時靈運已經四歲,所述與《詩品》不合。由此便引發(fā)了亡者到底是誰的爭議,或主張應為謝靈運之父謝瑍,或認為當是謝玄之叔謝安。在歸納各家主旨之后,李徽教結合史料做了深入翔實的辨析:
此一“玄”字,近人多疑之。概括其說,可分為二,一為以“玄”改為“瑍”,又一為“玄”改為“安”。前一說許釋發(fā)其始,而葉集釋、車校從之。后一說葉笑雪(《謝靈運詩選》)、鄭師騫(《鐘嶸詩品謝靈運條訂誤》)各各言之。立命館疏俱載其兩說,而猶疑未決。今我考之,前說似是。后說立證之最要者為可證安之卒年即靈運生年者也。然諸書既不謂靈運為遺腹子,則靈運生年,瑍亦存焉,而玄既以瑍不慧,而嘆靈運聰慧;《宋書》云瑍蚤亡,則玄之卒前,似瑍已沒。又靈運生而后四年祖玄亡,則瑍之卒年,似亦在此四年之間。又《晉書》卷79《謝玄傳》所載謝玄上疏一篇曰:“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數月之間,相系殂背。下逮稚子,尋復夭昏?!贝恕爸勺印?,似即指瑍?!柏不琛?,本對稚童之詞。然以其廣意而言之,則亦可以用于青壯年。且瑍為玄之獨生子,而靈運亦瑍之獨生子,則尤信此“稚子”為指瑍。然則安之卒年,似瑍亦沒。以此論之,則后說立證之最要者,亦可當為前說之證,而前說尚有余證如車師《校證》所言者。故我謂前說為勝也。[6]113
主“謝瑍”說者,僅據《晉書·謝靈運傳》所說其父謝瑍早亡,并結合常情進行推斷,然而謝瑍的確切卒年于史無征,所論終究只是猜測而已;主“謝安”說者,則發(fā)現謝安的卒年正當謝靈運的生年,具有如此確鑿的證據,比起前說自然更能征信于人。李徽教則首次從史籍中爬梳出謝玄的奏疏,分析闡發(fā)其中內容,對幾成定讞的問題重予翻案。尤為巧妙的是,他在論述時又將“謝安”說的論據化為己用,轉而用來增強“謝瑍”說的可信度。這番考訂也得到了主張“謝安”說的代表人物鄭騫的充分肯定,據葉慶炳回憶,“鄭因百先生是徽教碩士論文口試委員之一,口述時鄭先生曾特別提到這一點,表示嘉許”[6]序Ⅹ。能夠使作為對手的師長折服,其考證之嚴密周詳可見一斑。
盡管眾多學者投入了大量精力去研討《詩品》,但仍留下不少棘手的疑難問題。要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獲,對后起者而言無疑更具有難度。李徽教在兼綜各家擇善而從的同時,針對前人闕疑之處繼續(xù)深入考索,有時即便不能完全釋疑解惑,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如《詩品序》在縷述五言詩發(fā)展源流時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贝司湟疬^不少研究者的困惑。古直質疑:東漢有主名的五言詩,除了班固《詠史》之外,還有張衡、秦嘉、徐淑、酈炎、趙壹、蔡邕、蔡琰、孔融、辛延年、宋子侯等人的作品,而秦嘉、徐淑、趙壹、酈炎皆見于《詩品》,“此處乃云‘惟有班固《詠史》’,何邪?”*按:古氏所舉尚有應亨,但亨實為晉人,不應闌入其中。[5]序2a-b對鐘嶸的疏于照應困惑不解。車柱環(huán)雖然提及“惟”或作“唯”,“古字通用”[2]24,但對解決問題而言并無絲毫助益。李徽教則有如下分析:
古氏疑“惟有班固《詠史》”一句,信矣。審其文義,此“惟”字,似為“雖”字之形誤。除《中品》之秦嘉、徐淑,而舉《下品》之班固,則蓋孟堅名高當代,世所推服,故舉其一而為代表歟![6]9
他推測“惟”字為“雖”字形近之誤,認為鐘嶸是以名聲最盛的班固作為東漢詩人的代表,借此慨嘆五言詩在當時尚未臻于興盛,并不是說東漢僅有班固創(chuàng)作五言詩。其后王叔岷在《鐘嶸詩品箋證稿》中又進一步提出:“‘惟’與‘唯’同,并與‘雖’通。(清王引之《經傳釋詞》第三、第八并有說。)”[11]58《經傳釋詞》中列舉了大量例證,證明“惟”“唯”“雖”可以通用,所以并不需要改易原文。不過即便如此,也可見李徽教對文意的領會并無疏失,考慮問題的角度也足資借鑒?!豆{證稿》是王叔岷晚年之作,在撰著時對《詩品匯注》也相當重視,“多引其說,略表惜才之意”[11]小序2。此處所述或許也曾受到李徽教的啟發(fā)。
仔細探求鐘嶸遣詞造語的來歷,自然有助于領會《詩品》的意旨。此前諸多注本雖然做了較為全面的梳理,但并非沒有精益求精的提升余地。如《詩品序》說:“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逼渲小板康K”一語就頗為費解。古直曾引《文心雕龍·聲律》所云“迕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作為參照的對象,可惜并未指明“蹇礙”的出處。李徽教則引錄《周易·蹇卦》“六四,往蹇來連”以及王弼注“往則無應,來則乘剛,往來皆難,故曰:往蹇來連”,并有案語稱:
“蹇礙”,即“往蹇來連”之意也?!巴縼磉B”,雖本非用于聲律者,而后人多用之于聲律矣。如《文選》(卷45)揚子云《解嘲》云:“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崩钌谱ⅲ骸疤K林曰:連蹇,言語不便利也?!贝艘岩娖滢D用之始,而《文心雕龍·聲律篇》云:“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則已見其用之于聲律者矣?!安豢慑康K”,則聲律須諧之意也。[6]59
不僅追溯其用語源于《周易》,而且梳理了語意衍生變化的過程,為讀者準確理解鐘嶸的聲律觀提供了必要的提示。值得注意的是,現代各家《文心雕龍》注本對此則未嘗深究,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雖然指出劉勰所云本自《周易》,可在疏釋文意時只說:“聲律謬誤,則喉唇糾紛,猶人之病口吃也。”[12]559并未留意到《周易》原意與《文心雕龍》所述尚有差異,李徽教的意見顯然還可以移來作為補充。
鐘嶸在品評詩人時還經常參酌其他資料,可如果和存世文獻相互比對,往往存在一定出入。由于書缺有間,如何判別是非,確實難度不小。如《上品》“晉黃門郎潘岳”條在比較潘岳、陸機兩人時提出:“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倍妒勒f新語·文學篇》則說:“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盵13]261兩處評語如出一轍,究竟出自謝混還是孫綽,就需要做出確切的判斷。古直認為:“仲偉以為益壽之言,豈益壽祖述興公邪?”[5]5b由于缺乏確鑿的證據,只能用推測的口吻。許文雨也含糊其辭地說,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緣古人恒憑口耳傳述故耳”[14]204,同樣未能厘清兩者的關系。李徽教則做了周詳的研討:
此一段評文,《世說新語》以為孫綽之言。劉義慶十歲時,謝混乃卒,此評如出謝混之口,則義慶似應知之。又義慶以其封王之尊,廣招文學之士,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皆從之游。義慶之書,此輩理應過目。然而不改,則可推知此輩亦以為然。又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引援詳確,盛享后人之譽,而于此不提出一異說,蓋其可信之故。以此種種而推之,則雖未敢確信,而總之義慶之說較信。又此評似非謝混襲用孫綽之言,古箋、許釋皆已言之。然則仲偉言其出謝混,疑為誤矣。[6]101
謝混生年雖不詳,但據史傳記載,其卒年在義熙八年(412),年輩較孫綽為晚,而劉義慶在年少時尚得與聞其事,對其重要言論應該不會陌生。另據《宋書·劉義慶傳》記載,劉氏曾招聚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文學之士。盡管《世說新語》的編纂未必如魯迅所推測的那樣,“或成于眾手”[15]47,但袁淑等人參與商討則完全順理成章,其中若出現訛誤,當然會予以指正。至于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素以征引博贍著稱,“其糾正義慶之紕繆,尤為精核”[16]1182。李徽教綜合各種證據,最終判斷鐘嶸所言有誤,比起前人的諸多猜測之詞更為翔實可信。
受到傳統(tǒng)治學觀念的深刻影響,不少《詩品》研究者在研究中往往存在一定的偏頗。古直的《鐘記室詩品箋》出版不久,許文雨就直言不諱地批評道:“古君此《箋》,實宗《文選》李善之《注》,條記舊文,堪稱閎蘊。而于‘釋事忘意’之譏,恐亦難免。”[17]309李徽教在??弊志溆灻?、考訂史實正誤、追溯文辭淵源之余,也注意吸取前人的教訓,對《詩品》的體例、義理、文意等也多有研討。如在《中品》“漢上計秦嘉、嘉妻徐淑”條中,李徽教就有按語稱:
數人共置一條,而并品其詩者,始見于此。《上品》中不見此例,而《中品》間見。至于《下品》,則十有八九,更有多至六七人,而束為一條者。于此可見仲偉評詩態(tài)度之一例。即以《上品》為重,而《中品》、《下品》漸次焉。[6]116
此前陳延杰曾指出:“《詩品》之例,凡二三人以上同居一品者,或同出一源,或風骨相似?!盵18]35只是強調合評的詩人同出一派而風格相近。李徽教則進一步闡發(fā)鐘嶸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指出單評與合評之分還另外寓有高下優(yōu)劣之意,增進了對《詩品》義例的全面了解。
在考察歷代五言詩的發(fā)展時,鐘嶸還對三十六位詩人做過推溯源流的工作,最終分別統(tǒng)攝于《國風》《小雅》和《楚辭》三系。只是涉及的詩人散見于各處,鐘嶸在論述詩人間的承繼關系時也缺乏具體詳細的解說,有時難免會引起誤解甚至爭議。李徽教則能夠統(tǒng)觀全書,仔細辨析各派詩風的遞嬗遷變。如《中品》“魏文帝”條云:“其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彼邪凑Z說:
仲偉分李陵之下為三派,一為班姬,二為王粲,三為魏文。然班姬唯一人成一派,而無繼之者,不能集較而窺其所評之特性。王粲一派,其流最廣,而其所評之特性,殆在“文秀”。又魏文之派,共有四人,其所評之特性,實在“鄙直如偶語”。故評嵇康為“訐直”;評應璩為“古語”;評陶潛為“質直”也。至于“頗有仲宣之體則”,則由于“美贍可玩”之故也。[6]118在鐘嶸看來,源自《楚辭》的李陵在后世的影響最為深遠,不僅班姬、王粲、曹丕三位直接源出于他,而且王、曹兩系又派生出若干分支,彼此之間另有交叉影響,形成縱橫勾連的復雜關系。然而這么多風格存在明顯差異的詩人,為何都能列入同一譜系之中,確實令人不無疑惑。李徽教鉤沉索隱,逐一推求每個支派的主要特點,條分縷析而要言不煩,對讀者領會《詩品》全書的體例和結構都大有裨益。
正因為對《詩品》的批評方法諳熟于胸,所以在探討一些疑難問題時,李徽教常能自出機杼,提出富有啟發(fā)性的意見。如《中品》“齊光祿江淹”條稱江“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謝朓”,在李徽教之前,曾有學者將其理解為“筋力得力于王微,成就得力于謝朓”[14]245,在李徽教之后,又有學者釋為“筋力強于王微,成就高于謝朓”[19],都不免有“添字解經”之嫌。李徽教則從詩人的淵源派別著眼另有一番詮說:
謝朓出于謝混,而謝混、王微同出于張華,此王微、謝朓共為張華一派也。然則仲偉雖分論王、謝二人,其實同歸一張華也。何勞分辨文通詩,甲似王微,乙似謝朓耶?仲偉分論王、謝之旨,主在品級文通詩之高下也?!爸x混、王微”條云:“豫章、仆射,宜分庭抗禮;徵君、太尉,可托乘后車?!庇帧爸x朓”條云:“足使叔源失步?!睂彺藘啥挝?,則自明謝朓、王微兩人詩之高下也。茲略述仲偉所云此段之意,則文通詩體雖總雜,其大要,則可屬張華一派,而其品級,則已超出王微,而可以比肩謝朓也。[6]173
強調王微和謝朓都源出于張華,彼此風格接近,無須強分畛域,而鐘嶸品評的重點在于衡量詩人的高下優(yōu)劣,因此“筋力”兩句主要是說江淹詩作的風格特征接近張華一系,而其品級則介于王微和謝朓之間。近有學者又發(fā)現后世有同樣句式的用法,并明確指出:“鐘嶸此處的意思是說,江淹詩歌的‘筋力’得自王微,而江淹詩歌所具有的那種體貌至謝朓才臻于完善,獲得更高的成就?!盵20]可見李徽教的理解大體無誤,符合《詩品》的原意。
即使在一些貌似文從字順、并無疑義的地方,李徽教也會反復涵泳,仔細體味,努力探尋鐘嶸的意旨所在。如《下品》“齊司徒長史張融、齊詹事孔稚珪”條提到,“德璋生于封谿,而文為雕飾,青于藍矣”。古直認為:“張融為孔稚珪外兄,情趣相得。融在宋世嘗為封谿令。故曰:德璋生于封谿。”[5]雖然稍顯含混,但原文似乎確無深意可供尋繹。李徽教則批評古注望文生義,并對此詳做闡發(fā):
不知古箋所注之義何在。其若訓“生”為出生之生,訓“封谿”為地名,則非是。融為封谿令,事在孝武之世,而德璋生于文帝之時,則與時代已不合。又融僅長德璋三歲,則融以三歲之兒,而斷不能有為封谿令之理?!吧碑斢枮椤霸闯觥币病!端逯尽?卷15)《音樂志下》云:“昭容生于武德,蓋猶古之昭也;禮容生于文始,矯秦之五行也?!贝恕吧弊郑唷霸闯觥敝庖?。不然則“生”與“出”形頗近,或即“出”字形似之誤。又“封谿”當指張融之稱。因融曾為封谿令,故以“封谿”稱融也。然則“德璋生于封谿”,即“稚珪之詩源出于張融”之意也。如是之后,文意乃得與下文“青于藍”之句連貫。[6]230通過考察張融、孔稚珪兩人的年輩和仕履,再結合相似的用語慣例,對“生于封谿”的含義做出了準確的詮釋。隨后又將其置于原文語境中重新檢核,以鐘嶸習用的推溯源流之法來加以印證,遂使上下文詞意貫通,毫無捍格,原先的疑難頓時渙然冰釋,足見他對《詩品》文意的體會極為深切。他后來另撰長文《鐘嶸〈詩品·下品〉“張融、孔稚珪”條疏釋》[6]278-279,還有更加詳審細密的考論,可知他對這個問題有著持續(xù)而深入的思考。
盡管在李徽教去世之后,相繼有楊祖聿《詩品校注》、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曹旭《詩品集注》等對其《詩品匯注》加以參考借鑒,但各家在引述時仍不免掛一漏萬,時有遺珠之憾。以上從不同角度舉例撮述書中精義,或許有助于全面了解李徽教的治學方法和學術成就。毋庸諱言的是,在取得諸多成果的同時,書中也存在一些偏頗疏漏。比如他明知“《歷代詩話》本多有別字”,卻依然“以《歷代詩話》本為底本”[6]凡例XIX,這或許是因為陳延杰、古直、許文雨、葉長青、杜天縻、汪中等前人注本都以此為據,迫使他在博考眾說時也不得不屈從以方便采摭。但底本選擇失當有時就會導致誤解,他自己就提到,“《詩品序》一文,有分置每品之首者,有合置全篇之首者”,“今一從底本而不?!盵6]凡例XIX,這樣就難免影響到讀者對全書結構的準確理解。在考校過程中,他雖然常有洞幽燭微的發(fā)現,但有時則不免刻意求深,如針對《中品》“宋徵士陶潛”條所述“殆無長語”,他認為:“審上下評文,即‘長’,恐為‘張’之假借?!L語’,疑猶‘張語’,即張皇之語,或夸張之語,與上句‘省靜’互應?!盵6]149實際上“長”可訓為“冗余”,陳延杰就指出“長音仗,冗也”,并以“無一冗語”來做說明[18]42,較李氏新說更為確切。在匯集前人成果時,盡管李徽教努力旁搜遠紹,卻仍有不應出現的疏失。如古直曾懷疑今本《詩品》已遭人篡改,現居《中品》的陶潛本應在《上品》。李徽教雖然引錄許文雨、王叔岷、車柱環(huán)等人所做的批駁,但三人所述或是從考察版本遞嬗著眼,或是由梳理陶詩源流入手,都未能完全廓清古說的謬誤。而在1948年出版的《談藝錄》中,錢鐘書曾專門討論過“陶淵明詩顯晦”的問題,用周詳嚴密的考辨徹底批駁過古說,他卻未能留意到[21]。當然,出現上述這些問題其實也情有可原,從《詩品匯注》附錄的多篇論文中不難發(fā)現,李徽教曾有計劃將自己的碩士論文逐篇修訂加工,只是因為他過早地離開人世,未能使全書內容更臻精善完備。我們在扼腕嘆息之余,對此自然應當抱有了解之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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