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芹菜（外二篇）

作者簡介：

陶青：江蘇江陰人。山東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農(nóng)家子弟、書生本色，敏而好古、不慕榮利。嗜旅行，愛讀書。閑暇常著文自娛，遣懷寄意。作品散見各類報刊雜志。曾獲江蘇省第二屆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

三舅稱得上是我老家的“鄉(xiāng)村秀才”，人也長得神氣。“文革”時期有部樣板戲《奇襲白虎團》，里面的主角叫嚴(yán)偉才，三舅與他頗為相像。當(dāng)然，三舅媽嫁給我三舅，不全是因為這些。三舅是個裁縫，手藝精湛，方圓幾十里名頭響亮，三舅媽很是中意。也曾有閨蜜私底下提醒三舅媽：花南是“芹菜大隊”，嫁過去要種芹菜、拔芹菜的，你吃得了那苦頭嗎？——當(dāng)?shù)亓鱾饕痪湓挘河信患耷鄄死伞藡屄犃耍睦镫y免有點猶豫，但轉(zhuǎn)念一想，荒年餓不著手藝人！裁縫有手藝，到時經(jīng)常出門幫人做衣服的。每出去一天，隊里便會記一天的工分，再折合成工錢，應(yīng)該不會再要下田拔芹菜的。不料后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三舅媽嫁到花南李家村后，不但跟著我三舅下了芹菜田，而且沒過幾年，竟也成了種、拔芹菜的行家里手。

老家花南村（現(xiàn)屬青陽建義村）北面有座花山，花山南面有個面積不小的水塘，水塘四周開滿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花濃淡深淺，煞是好看，那一帶于是得名花塘。老家位于花塘之南，鄉(xiāng)親們由是稱老家為花南?？苫蠚w花南，我卻是從沒看到過老家的田野里有什么成片的鮮花，相反，自我記事起，只是看到了一片片青白相間的叫作芹菜的水生植物。每年的秋冬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會把這些水生植物連根拔起，拿到集市上去賣掉，換回些過年年貨。三舅說，大概從清代開始，花南一帶就開始種起了芹菜，因為我們那一帶地勢低、洼地多——歷史上曾是芙蓉湖區(qū)——鄉(xiāng)親們除了種芹菜，似乎也不大可能去種植大蒜或別的經(jīng)濟作物的。舊時老家一帶的家長給孩子取名，都喜歡帶上個“芹”字，女孩叫玉琴、云琴、秀琴等——“琴”“芹”諧音——生個兒子，干脆就叫根芹、芹興、滿芹等等。我母親的名字中便有個“琴”字的！

我小時候在老家農(nóng)村生活。那時每年一開春，江南的原野上草色青青、麥苗彌望。楊柳在風(fēng)中歡快地舞蹈，空氣一派和煦。熏熏的暖意越來越濃，漸漸地，田野里開滿了黃的油菜、紅的桃花。一次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不經(jīng)意朝芹菜田望去，見芹菜田水中有黑黑的小蝌蚪在撒歡——小蝌蚪三五成群，甚是自在——清明就要到了，老家的芹農(nóng)們于是開始了一年的芹菜活計。

種芹菜的第一道工序叫作蒔苗，芹農(nóng)們會根據(jù)自己來年的種植面積，提前預(yù)留好芹菜種苗。每年清明前，芹農(nóng)們就會將預(yù)留的芹菜種苗從田里拔出，蒔入另一塊田里，這塊田要比原來的種苗田略為高敞些，水也淺些。我三舅原來種了2畝芹菜，他先把一平方米的種苗蒔進一分左右的高田里，僅僅蒔苗，就要花費他半個月左右的時間。

蒔好苗，芹菜到了新家，舒枝散葉、通體活泛。這樣到了夏天，烈日當(dāng)空，芹農(nóng)們就要利用高溫天氣，為芹菜的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繼續(xù)忙碌了。他們會先用釘耙將芹菜田一寸寸翻個底朝天（一般要翻上好幾遍），再把之前割來的青草、水草，還有雞糞、鳥糞等，一起均勻撒進田里，然后用釘耙將它們與田泥充分?jǐn)嚢?，最后，再用腳在田里使勁踩踏幾遍，直到雜草、糞料完全沒入水中。不要小看了做芹菜田這一程序，這就像是新媳婦的孕前準(zhǔn)備一樣，是孕育健康可愛新生命的重要保障！芹農(nóng)們很清楚這點，故此他們會全力投入。就拿割草來說吧，因為花南村種芹菜的人多，當(dāng)?shù)氐那嗖莶粍倨涓?，田埂之上、阡陌之間，常是三面凈光、寸草不剩。為割到足夠的青草，三舅曾搖船到了桐岐鄉(xiāng)（現(xiàn)屬青陽鎮(zhèn)），割罷岸上的青草，又打撈水里的水花生、水葫蘆等。夏天的太陽炙熱無比，青草、糞肥拌著田里的爛泥，在烈日的烤曬下辣辣地發(fā)酵著，慢慢地，芹菜田的水面微微泛起了紅意，接著，水面上冒起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泡。陽光毒毒地照著，水泡們有的發(fā)著紅光，有的則漾著綠綠的漣漪，屏息凝神，能聽到水泡間發(fā)出的輕柔的碎響。再蹲下一看，何止紅光綠光？芹菜田的水面上簡直是五顏六色，閃爍不定，活像塊涂滿了顏料的油畫布料。黃昏時分，會有些壯碩的青蛙從水底鉆出，浮上水面，昂首叉腿，為芹菜唱著豐收的歌。

轉(zhuǎn)眼就到了9月，設(shè)在城隍廟里的花南學(xué)校開學(xué)了。芹農(nóng)們先前蒔入的種芹苗已經(jīng)長得近兩米高了，芹菜不堪重負，已紛紛倒伏在田里。芹農(nóng)們于是將這些芹菜再次拔起、捆好，挑到家里的背陰處，一捆捆碼放整齊——此工序稱作拔種。隔三岔五，芹農(nóng)們要往芹菜上不斷地淋水，防止芹菜干枯，并幫助它更好地發(fā)芽長苗。半個多月后，頎長的芹菜梗上“躥”滿了嫩嫩的芽苗，芹農(nóng)們再次將這些芹菜挑到田頭——此時，先前做好的芹菜田已經(jīng)蓄滿了肥力、養(yǎng)足了精神。芹農(nóng)們將這些近兩米長的芹菜一根根橫著排進田里，每行芹菜間的距離約為10厘米左右——此工序呼為排種。又一個月過去了，橫著排進田里的芹菜又有了新模樣，原先2米長的種芹的關(guān)節(jié)間發(fā)出的細苗，此時約莫也有了20多厘米的光景。芹農(nóng)們便再次下田，將相鄰的3～5棵芹菜苗攏到一起，像插秧一樣，將其插入泥中——此工序名曰移栽。移栽的目的是為了解決“白頭”問題?！鞍最^”的多少取決于移栽的深淺，也即芹菜根部在泥中的長短多寡。插得深則“白頭”長，插得淺則“白頭”短，其中的訣竅，完全憑借個人的感覺。一般來說，以5～6厘米為適宜，少之一分則“白頭”太短，既不好看，芹菜還易瘋長，最后倒伏，吃起來更影響口感，多之一分則芹菜不發(fā)棵、長勢緩慢，甚至極易悶死。這樣前后4道工序完成，不知不覺中，空氣中開始彌漫起甜甜的桂花香味。霜降說到就到，收割罷新稻，花南的芹菜終于可以售賣了，而芹農(nóng)們的苦日子也真正來到了！

和君及花南芹農(nóng)

和君姓陶，家住花南陶家村，是我未出五服的同族堂兄，今年62歲。和君上學(xué)時，遭遇“文革”，全國上下停課鬧革命，和君斷斷續(xù)續(xù)讀到初中，便無學(xué)可上，只得回鄉(xiāng)種起了田——16歲上，和君種起了芹菜。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全社會以糧為綱，芹菜田都是河田、秧田等低洼地，俗稱邊角料田，村里將其稍加整治，按勞力分給農(nóng)戶種植。陶家村規(guī)模不大，只近20戶人家，和君家分到了幾分芹菜田，從此和君與村上其他同齡人一起，早出晚歸，在芹菜中討起了生活。

霜降過后，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割稻時握著田里的稻穗，滿手心都是冰涼的感覺。芹菜長在一米深的水里，要把它連根拔出、洗凈，再一把把捆扎好，4把一層，放置在自制的芹菜鋪頭之上，這是拔芹菜的必備功課。每天天剛放亮，和君便隨大人們來到田頭，他學(xué)著大人的樣，先將自己右手的棉襖袖子脫下，用帶子固定在腰間。拔芹菜的人脫了半邊袖子，光著胳膊，活脫脫雪域高原上的藏民，鄉(xiāng)人便自我調(diào)謔，稱拔芹菜的鄉(xiāng)民為“西藏人”。脫了右胳膊后，和君又把芹菜桶放進田里，然后站了進去（芹菜桶高約60厘米左右，上大下小，略呈圓柱體）。芹菜田里的水冰冷刺骨，和君咬咬牙，猛地將手插到芹菜根部，一發(fā)勁，水花四濺，芹菜隨即跟出了水面。拔芹菜其實也是很有講究的，用力輕了，芹菜拔不出來，用力過猛呢，又容易拔斷。拔芹菜一般父子或夫妻相互配合，尤以夫妻搭檔為多。夫妻倆一人拔，一人洗，從早上六七點一直干到下午五六點，一般可拔100多斤。如果起得更早些，手腳再麻利些，就能拔200多斤。靠岸邊的芹菜拔得差不多了，和君便會用釘耙撐起木桶，慢慢向芹菜田中央移動。站在木桶里拔芹菜已然不易，撐著芹菜桶在爛泥地里前行，更是個技術(shù)活，不諳此道的新手弄不好就會連人帶桶翻進田里，有時甚至危及性命。邱家村的通財娘子為了多拔些芹菜，有次一人撐了芹菜桶下田，不知是因為技術(shù)不過關(guān)還是太疲勞了，竟失去平衡，一頭栽進田里，悶死了！

脫光胳膊拔芹菜的狀況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才有了改觀。那年，三舅花了41.7元，相當(dāng)于他一個月的裁縫工錢（每工1.5元），買了條“中工”牌下水褲——天津產(chǎn)的橡膠褲，后來又買了橡膠手套，鄉(xiāng)親們紛紛仿效，從此不再需要站在木桶里拔芹菜了。但芹菜田里卻還是一樣的冷，尤其冰封大地之際，可芹農(nóng)不怕冷，因為越是天寒地凍，芹菜越能賣出好價錢?？商锢锝Y(jié)了冰，芹菜是不能拔的，結(jié)冰拔芹菜，芹菜都會拔斷。怎么辦呢？芹農(nóng)們想出一個辦法，覺得第二天可能要結(jié)冰了，就隔天連夜拔，因為拔洗芹菜時，水一直在晃動，是無法凝固成冰的。芹農(nóng)們把芹菜拔起來后，扎把成捆，沉到水面之下，在上面覆蓋塑料薄膜，再于其上鋪些撿洗下來的芹菜黃葉等，再和以少許爛泥。第二天，芹菜田里果然結(jié)起了冰，隔夜拔好的芹菜此刻正酣睡在冰面底下，晶瑩的冰面恰似蓋在它身上的厚厚的被子。芹農(nóng)們來到田里，用釘耙、鋤頭敲碎冰面，開始新一輪的清洗工作。朔風(fēng)呼嘯，冰水刺骨，想著來日芹菜能多賣幾個銅板，芹農(nóng)們心里還是喜滋滋的。

拔洗好芹菜，簡單扒拉完晚飯后，夫妻倆早早就爬到了床上。大約睡到十一二點，即使再不情愿，丈夫們也不得不從熱被窩里鉆出，前往江陰及周邊各地賣芹菜了。20世紀(jì)70年代條件艱苦，芹農(nóng)們都是靠自己的力氣，憑一根扁擔(dān)、兩只肩膀，把芹菜挑到各地銷售。一擔(dān)芹菜大概100多斤，力氣大的能挑到120～130斤。因是純體力活，芹農(nóng)們的售賣點以江陰和無錫為多，也有挑到更遠些地方的，為的是能多賣點鈔票?；洗寰嘟幊?0多公里，和君及花南芹農(nóng)們挑著芹菜到江陰，全程基本上只歇三次：第一歇到南閘、第二歇已是璜塘上，最后一歇即到了江陰各大菜場。此時約莫4點來鐘，晨曦微露。和君卸下芹菜，點了支“勇士”牌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抬眼望去，菜場里已有不少拎著籃子的大媽在轉(zhuǎn)悠了。過了若干年頭，也不知誰最先想到的，芹農(nóng)們弄來4只軸承，再找來4根木棍固定，又在木棍上鋪上塊木板，組裝成一輛簡易的軸承車，用以替代扁擔(dān)。那時一到凌晨時分，整個花南沸反盈天，梅家村、邱家村、廟頭村、李家村等大小村首莊尾，到處都是軸承車摩擦路面的聲音。那時錫澄公路還是沙石路面，車輛又少，夜半更深、萬籟俱寂之際，錫澄路的夜空中，四處飄蕩的都是這種軸承車滾動的聲音。沿途村民聽到這種聲音，妻子就會說，賣芹菜人起得真早！丈夫應(yīng)道，真是作孽的，短壽命活??！

三舅是個裁縫，四鄉(xiāng)八鄰幫人做衣，眼界自然較常人要寬、見識也廣，信息不知不覺也就多于一般農(nóng)民。1984年，三舅用券買了輛“永久”牌自行車，不久又給它裝上了單沖程汽油機，這樣，三舅賣芹菜去的地方明顯就多了起來：江陰、無錫、常州、港區(qū)，哪兒不種芹菜、哪兒芹菜售價高，三舅就去哪兒。鄉(xiāng)親們見狀，慢慢也買起了自行車，花南的自行車越來越多，芹農(nóng)們賣菜的運載工具終于又有了新的變化。這樣一直到了10多年前，有人開始騎著電瓶三輪車賣起了芹菜。電瓶三輪車裝載量大，一次能裝300～400斤，多時能裝500多斤。自那時到現(xiàn)在，大部分芹農(nóng)已不再親赴菜場零售了，他們跟食品城里的販子談好價錢，然后把芹菜整車“糶”給他們。雖說錢賺得少了點，但不用自己在菜場里一站半天零賣了，人舒服不說，還可以早些回家，繼續(xù)下田拔洗芹菜。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幾年前，有販子聞聽花南芹菜的美名，直接開車上門收購。如今，到了芹菜季節(jié)，每天總有10多輛卡車開到花南，車子從張家港、上海等地開來，停在邱家村、廟頭村、李家村等三個點上。芹農(nóng)們把辛苦一天拔洗的芹菜賣到車上——大約總在500斤上下，今年的行情是每斤2元。整個花南每天的芹菜銷量起碼要在兩萬斤以上。

但和君不愿把自己的芹菜賣到車上，他覺得那樣自己就賺得太少了，他寧愿自己多吃點苦，天天騎著電瓶車到江陰零賣。這40多年來，靠著賣芹菜的收入，和君娶了媳婦，又生了個兒子。和君媳婦是湖南人，10多年前，這個湖南媳婦吃不了拔芹菜的苦頭，竟扔下和君及她幼小的兒子，離家出走。和君約了鄰居定國一道出去尋找，終于在峭岐一戶人家找到。人是找到了，定國卻為此摔殘了身體。為替定國療傷，和君又花了不少鈔票。找回來不久，和君媳婦又跑掉了。這次和君徹底寒了心，不再出去尋找了，他一邊哺養(yǎng)兒子成人，一邊繼續(xù)拔洗芹菜。和君近年種了2畝芹菜，每畝可出產(chǎn)芹菜一萬斤左右。一季芹菜，大約有5萬元左右的經(jīng)濟收入。

每天早上4點多鐘，和君便從家里出發(fā)了，他的電瓶車?yán)镆话阊b著120～130斤的芹菜。5點30分左右，和君便到了江陰南園菜場，他在那兒零賣芹菜，一直要賣到中午11點多，賣不掉就碼放在攤位上，第二天繼續(xù)賣——再趕回家匆匆扒拉幾口午飯。媳婦出走后，和君帶著兒子，與母親相依為命。和君母親腿不好，是個瘸子。母親在世時，總幫和君把飯燒得好好的。和君老母已81歲高齡了，前年8月的一個中午，和君母親照例準(zhǔn)備為兒子燒飯，她拄著拐棍到地頭采摘茄子，稍不留神一腳踏空，滾進了溝里。和君母親在溝里掙扎著，想要自己爬出溝去，無奈年邁力衰、腿又使不上勁，竟毫無辦法。眼看無法掙出壟溝，和君母親急得大叫起來。夏天酷暑難耐，又是中午時分，曠野上空寂無人，只有知了沒完沒了地聒噪著，任憑和君母親喊破了嗓子，還是沒人能夠聽見。慢慢地，和君母親的喊叫聲越來越弱，終至氣若游絲。等到和君在溝里找到母親時，他母親早就四肢僵硬，縮成了一團，幾只茄子也被曬成了“木乃伊”。和君把母親抱出了溝，發(fā)現(xiàn)她手里還緊緊地抓了把青草，怎么掰也掰不開！沒了母親，和君只能自己做飯。他總是提前把飯燒好，而且一燒就是幾天的量。這樣中午回到家，只需將冷飯冷菜加熱一下，便能解決吃飯問題。吃完飯，下午1點多，和君又下田拔洗芹菜，為第二天作準(zhǔn)備。芹菜一直要拔到晚上六七點，大小年夜甚至要拔到夜里10點。和君的芹菜是撿干凈了賣給人家的，青的葉、白的梗，青青白白，頗有幾份俊秀的氣質(zhì)，很得主婦們的喜歡。雖然每斤賣到七八元甚至10元上下，生意卻照樣不錯。一天下來，和君總能有300～400元的進賬。

“彎榔頭”、關(guān)節(jié)炎、芹菜上的血

三舅剛賣芹菜那會，一斤芹菜只能賣3～5分錢，20世紀(jì)80年代初也只在1角以內(nèi)徘徊，芹農(nóng)俗稱其為“彎榔頭”（9分）。到了80年代中期，每斤芹菜的價錢達到了1角以上，有次下雪天，三舅的芹菜在后塍鎮(zhèn)上賣到5角一斤，可把他高興壞了！20世紀(jì)90年代開始，芹菜的價錢突破了1元。進入新世紀(jì)以來，每斤芹菜的平均價錢都在3～5元左右，近年來則一直穩(wěn)定在六七元的水平。

三舅是花南最先騎自行車賣芹菜的人。騎車自然比挑擔(dān)輕松便捷，三舅賣芹菜因此就比村上其他人走得更遠些，但他常去的地方還是無錫和常州，那兒的芹菜行情好過江陰。從李家村馭著200多斤芹菜到無錫或常州，一般總要騎上4個多小時。大抵來說，每天子夜時分，三舅就出發(fā)了。一次，三舅和同村幾個伙伴一起騎車到常州賣芹菜，正值隆冬，西北風(fēng)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三舅他們從家里出發(fā)，經(jīng)新安、歷焦溪、越鄭陸、過青龍，騎了5小時，終于在天亮前到了常州萬福橋菜場。80年代道路設(shè)施簡陋，三舅他們走的又是就近的鄉(xiāng)村土路，更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鄉(xiāng)村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道路兩側(cè)沒有一絲光亮。常州在江陰西面，越往前騎，風(fēng)刮得越大，有幾個伙伴吃不消了，中途打了回轉(zhuǎn)。三舅低頭猛踩著自行車，一邊用余光辨識著路旁的樹木、柴堆、村莊等參照物。西北風(fēng)雄壯地肆虐著，間或掠過幾聲凄楚的狗吠，此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粗重的喘氣聲和自行車與路面的摩擦聲。三舅說，他看過本書叫《鐵道游擊隊》，書上說北方的冬夜空曠莽蒼、清冷寂寥，其實那天夜里的江南原野，同樣如此。三舅至今記得沿途一幕，有的村口路邊，竟停放著一些鐵皮棺材，不知用來派什么用場的。就這樣，頂著凜冽的西北大風(fēng)，三舅和另外一個伙伴終于騎到了常州。那次三舅的芹菜賣到了0.3元一斤，同樣的芹菜，無錫、江陰只能賣0.15元，三舅喜出望外。

更讓三舅滿意的是臨近春節(jié)時的芹菜價錢。這幾年，三舅種了2～3分田芹菜，自己吃吃，再送點給我們。余下的，主要在過年時賣。那時行情好、價錢貴，用三舅的話說，買起來像不要錢的！也確實如此，過年時大魚大肉，肚子里油膩多，芹菜清香爽口，吃了去油，還能排毒降壓。所以每到過年，這種水中珍品便成了主婦們的專寵——不論多貴，主婦們總要稱上足夠多的芹菜回家，仿佛沒了它，就不算真正過年似的。三舅經(jīng)常說起兩件趣事：1988年大、小年夜，他在長壽鄉(xiāng)（現(xiàn)并入周莊鎮(zhèn)）賣芹菜，有人想用一只雞換一把芹菜，三舅愣是沒肯。還有一次大年三十，許是80年代末吧，三舅的156把芹菜——每把2.5斤，竟賣出了1300多元的高價。同村伙伴羨慕地說，可以買3間屋的桁條了——其時桁條60～70元一根，造一間屋需6根桁條。三舅聞聽不免得意，說道，芹菜這么值錢，給我個官也不要做！近來過年時，芹菜價錢更是水漲船高，同樣的芹菜，大、小年夜能賣平時的近10倍價錢。那幾天和君的芹菜收入，每天總在3000元以上。老家一帶有個獨特的習(xí)俗，異于全國人民的，就是不過農(nóng)歷春節(jié)。如果你在大、小年夜和年初一去我老家轉(zhuǎn)轉(zhuǎn)，你一定感受不到那里的春節(jié)氛圍，你看不到那里的鄉(xiāng)親們會全家圍坐，其樂融融過大年的。過年芹菜賣得那么俏，盡量多拔多洗點，都在芹菜田里忙著呢，哪有工夫過年？老家啥時候過年？要到農(nóng)歷二月廿七戴莊集場時。那時芹菜賣得差不多了，到了集場這天，家家戶戶會買上許多好菜，招待親戚朋友，順帶也犒勞下自己。

但有的人卻是等不到犒勞自己的那一天，都知道世上三樣苦：打鐵、搖船、磨豆腐，可鄉(xiāng)親們卻認(rèn)為，起碼還得再加上一苦：拔芹菜！敲冰洗芹菜、半夜賣芹菜、凌晨拔芹菜，其實是還在其次的，雖說冷點、累點、苦點，畢竟沒有生命危險?？膳碌氖?，年年都有人為拔賣芹菜染上疾病，關(guān)節(jié)炎啊、腦梗啊、腦溢血啊，每年都有5～6例，非殘即癱，令人扼腕！廟頭村上的榮良，長年累月浸泡在芹菜田里（那時沒有橡膠衣褲），不幸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也沒時間上醫(yī)院，便去了趟武進（現(xiàn)屬常州市）西沿塘。郎中為榮良配了些丸藥，關(guān)照他回家吃。時近春節(jié)，榮良心里著急，想盡快好了早點下田拔芹菜，于是過量服用了丸藥，結(jié)果半夜藥力發(fā)作，榮良再沒能醒來。去年12月，梅家村的阿茍——過去專門轉(zhuǎn)村給人剃頭的，每剃一頭收費5分，人稱“剃頭阿茍”，有一天賣完芹菜回家，剛走到自家場上，還沒進屋，就一頭栽倒在地。家人急急把他送到醫(yī)院，命是保住了，卻從此癱在了床上，嘴巴里“嗚嗚”的，就是說不出話來，也不能吃東西，只好在鼻子里插根導(dǎo)管，稍微灌點液體。雖然不能說話了，阿茍卻整天嘴里“嗚嗚”的，似笑還哭，家人知其心思，喊來上蔣村上的邱玉興幫忙，花了10多天工夫，把阿茍余下的6分田芹菜拔掉，賣給了上門收購的車子上，阿茍的嘴里這才沒了聲響。

還有更殘酷的，便是遭遇車禍，好好的人出去，說沒就沒了。那時車輛稀少，又是夜里，公路上也沒什么行人，這些汽車往往開得很快，錫澄公路又沒路燈，等發(fā)現(xiàn)大清早出門討生活的芹農(nóng)時，剎車不及，悲劇瞬間發(fā)生！僅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李家村就有細阿福、阿春、阿末、金浩等4人葬身車輪。最可憐的是阿春，他不會騎車，天天凌晨拖著板車到江陰賣芹菜。那天凌晨，阿春照例拖著200多斤芹菜上江陰，半途發(fā)生車禍，再也沒能回家。還有阿黑，也是李家村上的，16歲那年也遇車禍，幸得命大，死里逃生。那天傍晚時分，阿黑從無錫賣完芹菜回家，騎到青陽喚燈橋時，迎面一輛大貨車不知怎么就朝他沖了過來，阿黑當(dāng)即昏了過去。司機見狀，將他拖上車子，一路加速朝無錫開去。到了無錫郊外，卡車司機想把阿黑拋下，正巧阿黑蘇醒過來，司機只得胡亂塞了點錢，讓他自己去買輛自行車。阿黑又冷又餓，心里害怕極了，他想跑回家，一看，自己腳上的鞋子不知到了哪里，只好摸到一家工廠的大門下，蹲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阿黑光著腳跑到無錫第一百貨商店——城里人都詫異地看著他——買了雙鞋，乘車回到了家。

轉(zhuǎn)眼又是隆冬，江陰及周邊城市的菜場里，操花南口音的賣菜人明顯多了起來——鄉(xiāng)親們又開始了屬于自己的芹菜買賣。三舅媽說，拔芹菜太苦了。眼下還在芹菜田里辛苦勞作的，要么是50后、要么是60后，70后的基本沒了，80后則是完全不可能下田的，也有70多歲還在田里拔洗芹菜的。

前陣氣溫驟降，大雪紛飛，江南原野到處玉樹瓊花，一蓬蓬麻雀嘰嘰喳喳飛過，落到田間地頭，驚慌失措地覓食。放眼望去，皚皚的芹菜田里，有許多的圓點在移動，那是花南的芹農(nóng)！

這天下午，和君照例又下了芹菜田。我對和君說，這么大年紀(jì)了，不要這么吃苦啦！和君笑笑說，沒什么，習(xí)慣了！還好咱花南有芹菜，不然上哪去掙錢那！這些年靠著賣芹菜，我給兒子在青陽鎮(zhèn)上買了房子，連買帶裝修，50多萬哪。去年又給他買了輛車，16萬，都是芹菜錢?。“?，棺材頭子，如今這社會也不曉得怎么回事，兒子找對象，非得要在鎮(zhèn)上買房子，還要有車，不然就沒有姑娘愿意跟你！明明陶家村有房子，也沒用 ！一旁的邱玉興接口道，就是嘛，我兩女一男，總算都已成了家。全是芹菜鈔票辦的事情?。鹤幼觥耙?guī)矩”（訂婚）光彩禮就15.8萬元，辦了49桌酒席，不算煙酒還2600元一桌呢，不全靠芹菜？咱農(nóng)村上，不做哪里來呢？65歲的玉興是花南上蔣村人，也種了好幾畝芹菜，自家田不夠，又花500元向陶家村林賢家租了7分田。收購芹菜的車子每天下午5點左右就到村口，為此，老兩口每天凌晨3點就下了田。田野里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清，玉興就戴了只礦燈照明。夫妻倆又拔又洗，直忙到下午四五點，把洗好的500斤芹菜送上車，方直起腰，喘口氣。正說著，和君兒子來了——小伙子英俊瀟灑、帥氣勃勃！問他，愿意跟父親吃這個苦嗎？和君兒子腦袋一個勁直甩。和君苦笑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你讓他早上起來到江陰撿200塊，他們也不愿意?。?/p>

年輕人不愿意吃這個苦，那以后的人不就吃不到芹菜了嘛？一次我這樣問三舅和三舅媽。

那就不曉得了。三舅說，不過，現(xiàn)在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可以造個機器人代替人類拔芹菜嘛！歇了會，三舅又說，機器人弄的芹菜肯定不如人弄的好吃的，更何況，有些環(huán)節(jié)，機器人是永遠無法替代人類的。

我諾諾而辭，臨別時，三舅又給了我一捆芹菜，聽說我要去南京，三舅媽復(fù)往我車?yán)锶艘焕?，說，帶點給你妹妹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