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作者簡介:
巴音博羅,滿族。國家一級作家,當代著名詩人,自20世紀90年代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文學作品400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是歷史的鄉(xiāng)愁》等?,F(xiàn)掛職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副主任。
歷史必須和這兒的一切共同生活下去。
(美)洛威爾《歷史》
岜沙漢子的火槍
槍是手的延伸
手可以從衣袖中伸出,摸姑娘的
奶,松樹的腰,云的臉
火焰的布衫,石頭的咒語和溪水的
赤腳
還可以摸銀手鐲和山雀子的
笑聲——
手也可以扣動扳機,使槍口
開出蓓蕾
槍是手的延伸
槍不像腰刀,用鋒刃說話
鋒刃上有青森森的月光
有行歌坐月時情郞哥的牙齒
槍也不像苗簫
高亢的叫公簫,低沉的叫母簫
槍不分公母
但槍確實可以說話
就像念念有詞的鬼師和迷師
用一塊黑布蒙住臉在山間行走
驀然,他含一口熱酒猛地噴出去
像大地瞬間傾斜
顫抖,并將頭顱慢慢低垂
歌聲飛遠了……多么快!
一個孩子停止了生長
更多的孩子卻不停止飛翔
我不能預感到這一切
我不能停止悲傷
就如我無從知曉所有岜沙漢子內心那巨大的
苦痛
而一個得急病死去的不幸之人
他的遺體變成了綠色
槍是男人的根,男人不屈之魂的芽兒
槍把目光延伸出去,看見禾倉
倉曬和寨門邊的木鼓和牛皮鼓
已被一一擊破
看見羅漢頭上綰著的發(fā)髻
挑著月亮,挑著百鳥鳴唱的山谷
挑著一個老者無聊的煙頭
他也不知歲月為何物
他也不知把一棵樹栽上后
是做棺材還是做家具
而一只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鬼
在大鬼師的眼中,這征兆
是幸運還是悲傷?
槍是手的延伸
手可以摸到火藥,摸到槍栓
摸到死亡,摸到血色彌漫的尸體
卻不可以摸到來生
當槍聲停止時
心事像雨季的溪水
漸漸高過了槍手們的肩膀
變婆傳說
——變婆,死而復活的人
在貓鼻嶺下,我為亡者禱告
我必須離開, 我這囚居一生的軀體
一個穿黑衣的漢子持槍在門外
連放了三槍。三個鄰居沿著槍聲
趕來奔喪,眾多親屬用歌謠和哭泣
編制草席和頭帕
一切全像活著時的舊模樣
死者頭上的木梳和銀簪多么像
剛剛被殺死的領路雞
把云一般的亡魂引向山洼的蔭涼處
在岜沙苗寨,我為亡者禱告
我說走吧,必須離開,必須飛升
像風在寨門外的古樹下掠過
像一陣滂沱大雨,澆滅了塵土中
一串串活過的腳印
不穿孝服,不備棺材,朝死暮葬
只把鬼師念過的幾粒干硬的咒語
和這尸體一道,埋于深山那向陽朝東的暖坡上
我端一盆清水為鬼師放藥念咒
我拎兩串豬肝、牛肝、魚酒和糯米飯
為那往返陰陽兩界人的祭奠
我說熊熊燃燒的火堆阻擋這鬼魂陰氣吧
我必須像睡眠一樣活著
而“輪回”和再生卻是樸素的荒草
彌漫于大路和溪水旁
卻不羈絆于人的腳桿
我要在死亡降臨時舞蹈
像生者跨過火堆回家
像鬼師滾老巴砍下的幾根竹竿
它們是典籍里的名詞
是黝黑的山林,隱秘的墓穴地
是一個破棺爬出的閃婆,懷戀人間美景
并贊美青蟲,夜鳥和聆聽的地鼠
這是曠古的孤獨??!這是哀歌
河水和不悲的落日
把奇跡還給你們
我聽見畫眉鳥“吱呀”一聲鳴叫了
我看見塵世中離離散散的兄弟
以一聲驚雷般的叫喊催促一場暴雨
真實地落下
(而這時兩個滾家老人,坐在死者家的火堆旁喝酒。他們交杯換盞,對走過的送葬人的隊伍,視而不見)
鬧姑娘
黔東南的深山里
圍坐火塘邊的人們
從不感到寒冷
火焰中鮮為人知的故事
如今仍靜靜地活著
就像堅硬的石頭和溫軟的水
神思困倦,分散于
沒有語言的歌謠根部
這些都曾被我看見
就似苗族的第一大姓為“滾”
傳說中一個偶然事件的中心
是苗笛、苗簫和娓娓動聽的牛腿琴
是嘹亮高亢的喊門調
在姑娘的百褶裙邊纏繞
我看到滾老旺的心上人
羞怯、低眉,像一只悲傷的鳥兒
乘著歌聲飛走了
我看到滾老高的情人用銀飾
拴在綿綿纏纏的求情歌下游
被酒液割傷
又接觸到相遇的事物
而必定進入的山門
用于開開合合
必定敞開的空腌桶和空壇子
分配給所有遺跡中的客人
這是婚姻中的奇跡
也是滿足于敘事的愿望
如今我也把祖父稱為“故告”
把祖母稱為“鵝告”
把父親稱為“罷”
把母親稱為“米”
如此循環(huán)往復
淘洗洗出丈夫的“沙”和妻子的“困”
多么有趣
在岜沙
一棵樹上消失的花朵
可以在另一棵上完美地呈現(xiàn)
當一只黑螞蟻在屋門檻外緩慢地爬行
那就是祖先的亡魂一聲不響地
抵達故里:經過、徘徊、感傷
并把一句咒語, 埋在煙霧里……
岜沙的成人禮
我向一棵麻櫟樹走去,我在尋找
古老的足跡。秋天傲然而立
像太陽的光輪在金山上打滑,并發(fā)出
嗡鳴聲。我看見父親在木屋中燃起旺火
鬼師尋著夢的繩索,來到家中
先祖?zhèn)兊耐龌?,在西天的霞靄里飄搖
我想問他要多少時間,這自制的腌魚、米酒
和糥米飯能配上公雞顫抖的靈羽
像一片蒼茫中火槍的叫喊,像一個男孩
留下他最后的宣言
我想問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把一筒白米和三條活魚撒播到廖遠的
山野里
而神秘的鬼師仍在前面引路
火把和火不可分離,這是真的!
在岜沙古寨,沸水和鍋頭的神臺上
所有的人都面朝東方肅然而立
像是很多個世紀圣潔的冥想
我分明看見一條血脈在雪青色的大鐮刃上
沉沉起伏。哦太陽太陽!太陽的光線
是黑色的,男人們的衣裳也是
那黑底白花頭帕包成的頭顱
正在霍然旋轉的日月光輪中
隆隆升起!
我想問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把童年和黯然神傷的銀器
留在奇跡一般的紙上
歡樂總是多于悲傷,那奇異的美
和把頭發(fā)剃成“戶棍”的男孩正在聆聽風暴!
蘆笙節(jié)
如果你問我,那岜沙的漢子和姑娘
為什么宰殺大牲時,在牛眼中能望見祖先
與自己,并飽含淚水嗚咽不止
我該如何應答呢?在這農歷十一月的某一天
木葉口信像一陣風傳遍家家戶戶
為死去的先人祭祖,為婦孺后代祈福
牛眼中的晨星與苗笛一塊神秘地奏響
而風兒如泣如訴,像是牛頭骨在祭臺上
遙遙凝視。那手提飯籃穿花戴銀的小女子
是否面朝東方?那吹笙跳月腰刀鏗鏘的漢子
是否鳴槍吶喊,像麻櫟樹盤根錯節(jié)
指引亡靈
我看見神婆在屋中端坐,腳穿紅鞋
像土地的神!我聽見蘆笙曲凄婉低回
像害怕的田鼠縮進洞穴……
我看見赤腳的岜沙寨人表情莊穆
正緩步前行,純銀首飾叮當作響
像溫良的羊群在溝壑間流淌
直到午夜的火把將這古歌一節(jié)節(jié)更迭
直到藏青色的音符摸遍了全苗寨的木門把手
直到火塘里的火黯淡下去,像瞌睡
和鼓聲。我從苗家漢子們陡峭的臉頰
和憨厚嘴唇上讀到的詩行,如今要用
沉默的人群和潔白的頭帕來描寫
我用火藥和歌聲即興演唱的漫漫長夜
如今要用一位長者顫抖的手指來分辨
我是無語又無言的旁觀者,酒液
割傷了我的肌膚,接下來要用月光來割
我的愁腸,我的百轉迂回的思緒
余音裊裊,像是黎明時分的公雞反復啼唱
哦,我聽見了這烏黑樂器和黃金歌謠的
交響,我在從江邊月亮山下的苗寨里
把最后一滴閃亮的音符,留在舌尖上……
鬼師行法
那個人,那個騎在木凳上的人
肉身正在忍受雷霆的錘擊
那個人,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家伙
正在用風交換這紙做的皮囊
他渾身顫抖,面色蒼白
“唉,這是個天上落下來的鬼?。 彼麌@息著
眼睜睜,看著這病急亂投醫(yī)的
野魂,正在土崩瓦解
遠處傳來虛妄的吶喊,像風
吹過村寨和叢林。那個趕鬼收鬼的人
威力無邊,他是整個天空的心
他是一個伏在老楓樹下的怪獸
但他是脆弱的。他的內心正在承受
巨大的苦難和悲哀
那個人,那個被疾病捕獲的迷師
將黑夜涂抹在臉上。瞧啊瞧,他嘟噥著
頭漸漸垂下來,像熟透的苞谷
一把斧子就能采來一捆香草
而酒和火熖在他喉嚨間燃燒
哦,一天?不,是一秒鐘!
有人聽見王家寨的王老蓮得病死了
身體正變成螞蟻
他靈魂的向導消失了
巫師正把黑暗縫合在夜的翅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