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鳳
亓得勝捧著飯盒,蹲在工棚里,嘴里嚼著冬瓜與飯粒。
道道白光像柄柄利劍從空中刺向大地,亓得勝瞇縫著眼,恍恍惚惚不知看向何處。
工地左邊是華晨花園,呈倒“品”字,內(nèi)設(shè)8幢小高層樓。右邊是金城宮苑,是豎“三”字,內(nèi)建52幢安置房、10幢商品房、一排公寓。
亓得勝蹲了一會兒,倚著膝蓋茫然站起,低頭把粘在盒邊的飯粒扒入嘴里,用舌尖舔舔嘴唇,抬起頭,視線越過高聳的樓宇,看向?qū)γ娴娘埖辍?/p>
亓得勝看了一會兒,深嘆一口氣,端起空盒,來到水池邊,伸手去夠水龍頭。突然,懸在半空的手如遭電擊,劇烈震顫起來。他爆著眼珠子,看著墻角鮮紅的月季,嘴巴抽搐得怕人,喉嚨發(fā)出“嗚嚕嗚?!钡捻懧?,細聽,似是喊著強伢——
一
暑氣蒸騰,江南華城成了一座火焰山。平常擁擠的市區(qū)街道,變得又寬又長,街道上的人像水汽一樣倏地蒸發(fā)了。
金城宮苑的對面,又一批高樓拔地而起。井字形的鋼管腳手架上,立著戴著黃色安全帽的農(nóng)民工,遠看就像一只只螻蟻。
得勝叔——
強伢站在地面,兩手罩住嘴巴大聲喊著。
亓得勝站在腳手架上,嘴唇發(fā)白、喉嚨噴火、昏昏沉沉,聽到喊聲,顢頇的腦子一下子被激活。
下了腳手架,亓得勝操起脖子上那條黑乎乎的手巾擦了擦,因帽帶兜著下巴,只擦了大半個臉。汗被堵著,在脖頸里結(jié)了厚厚一層鹽霜,像冬天蜷縮在草垛旁的薄雪。
強伢從保溫桶里接了滿滿一茶缸涼水,遞給亓得勝說,鬼天,業(yè)(熱)瘋了。
亓得勝摘下安全帽,捋捋伏在額角的頭發(fā),接過茶缸,一揚脖子“咕咚”灌下,似乎還不解渴,又接了一缸,喝了幾口,挨著強伢坐下。
陽光白亮亮的,刺得人眼都睜不開。兩人傻坐了會兒,強伢忽然詭譎起來,得勝叔,昨晚俺回老家了!門前槐樹下坐滿了人,俺娘和俺爹都在。莊子里可涼快了……
是嗎?亓得勝目光一下子變得雪亮,羨慕地在強伢黝黑的臉龐上拂來拂去。
強伢齜著牙笑笑,但很快低下頭,拾起一根樹枝在地面上畫著圈圈:“可爹娘不理俺,連話也沒跟俺說。俺也不知道他們生活得怎么樣,娘的關(guān)節(jié)炎好些了嗎?爹的坐骨神經(jīng)還疼嗎……”
亓得勝側(cè)著耳朵聽了會兒,面無表情,心卻飛到兩千公里之外。
春節(jié)一過,南下打工的通知就催來了。他收拾好行囊,毅然走出家門。身后一聲聲呼喊、一句句叮囑,他聽著淚流,卻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看到那一雙雙眼睛,再也沒有勇氣說走。
空閑時,他總喜歡回味那些聲音。哎,咋就沒個夢呢?
“滴答”,一滴清淚砸進塵土,亓得勝吃驚地看向強伢,怔了怔,慌忙把頭偏向別處。
那天,亓得勝踩著蓬松的黑土,走出村子。路邊探頭探腦的小草,田里成片的綠油油的麥苗,還有遠處長白山上的紅松和白雪……熟悉的味道,充溢著鼻翼。他猛然蹲下身子,用手輕輕觸摸,而后站起身,對著空曠的田野扯開嗓門:“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他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愛戀都留在了這里。只是因為貧瘠,他不得不常年在外。
一股氣流在胸腔翻涌,直撲全身。他的嗓音越拉越響,越扯越高,似乎要帶出一顆心沖向云霄。亓得勝激動得想捉住自己的心,捧著它,獻給這片土地。
突然,一個人影從樹旁躥出,擋在道上。亓得勝急速“剎口”,抹抹眼,一步一步地走近。
看清了:一個男娃。臉蛋上還殘留著凍瘡,舊棉襖裹著單薄的身子,褲管吊著腳腕上方,露出一雙黃色的球鞋。這娃認得,是前村劉家的老大強伢。
亓得勝一見就吼:“不行!一點點大的娃,不能上工。那天你爹娘說什么來著,你忘啦?趕快滾回家,免得爹娘整天把心提著。”說完甩著胳膊,邁開了腳步??墒亲咭欢温罚突仡^,發(fā)現(xiàn)這小子背著行囊,像小狗一樣不近不遠地跟著。
亓得勝站住了,他也站住了。亓得勝瞪著眼珠子朝他跺腳:“扯犢子,快回家!想讓你爹娘急死???”
不!俺在炕上留有一封信。得勝叔,求你帶上俺吧……
你這娃,咋這么倔呢!回家把書讀完,考個狀元,你祖上有臉。
不,等俺考上了,全家也得窮死了。俺是老大,不能再讓爹娘挨家挨戶借錢了。俺也不能耽擱弟弟、妹妹,俺要供他們讀書、考大學……
亓得勝“咕咚”把茶缸里的水一口氣喝光,看著那滴沒入塵土的淚,想起當年強伢只有15歲,問:“想家了?”
強伢點點頭。亓得勝嘆口氣,說是該想家了,都快三年了……今年多掙些錢,回家,過大年。
真的?俺可以回家了?強伢猛地撐起身子,平伸腿腳,像燕子展翅,就地旋轉(zhuǎn)180度。
兩人正忘乎所以,有人來了,亓得勝一瞥,像貓見了老鼠,擼擼嘴,立馬站起。強伢斜眼一看是監(jiān)理,骨碌爬起,幾步超過亓得勝,捏起拳頭,笑著朝亓得勝揚了揚,做了個“加油”的姿勢。
二
歇工了。
亓得勝拖著疲累的步伐,走進一間黑色油毛氈搭成的矮棚。汗味,尿味,還有腳丫、鞋襪混合的酸臭,直沖鼻翼。白天的余熱像一只被囚禁的困獸,左沖右奪,出不了屋子。七八個工友光著上身,往席子上一躺。一盞排風扇,對著他們的頭,發(fā)出痛苦的“吱嘎”聲。吸血的蚊子聞到人味,“嗡嗡”地趕來湊著熱鬧。棚內(nèi)燃著幾盤蚊香,煙霧繚繞的,瞬間把人帶進30年前的北方大澡堂。電扇賣力地吹著,釋放出陣陣熱浪,裹挾著嗆人鼻眼的煙霧,驅(qū)散開,又聚攏來。汗珠子尋著身上的毛孔,像一股暗泉前仆后繼地涌出。
強伢身下席子一片潮濕,黏黏地貼在背脊。他顛來覆去,賣力地搟著“面條”。
“這么熱!憋死了!”突然有人抱怨,“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行!”強伢手一舉,“嗖”地躍起。
亓得勝抬起半個身子,像眼鏡蛇一樣昂著,一對眼睛逼視過來,左手捉住強伢,右手拍打著口袋。
強伢吐了吐舌頭,卻不愿躺下。
看來,這小子又想違約了,亓得勝扎心般地難過。
工地規(guī)定不收未成年人,可強伢像只水蛭,怎么也甩不去。亓得勝只得編了個謊,騙過監(jiān)理,留下打小工??沙鞘泄さ兀槐葨|北農(nóng)村,倘有個不慎,怎么向娃的爹娘交代?亓得勝心頭壓著塊石頭,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出一個“君子協(xié)議”:第一、凡事不能擅自做主,否則立刻滾犢子。第二、不管錢掙多掙少,一律寄回家中。
強伢滿口答應,但這頭野駒子,屁股一轉(zhuǎn),盡干些背信棄“議”的事。
記得那個晚上,月亮灑下片片碎銀,大地閃著粼粼清光。
白天過于勞累的亓得勝,一近床邊就鼾聲四起。強伢豎直了耳朵聽了會兒,見月光款款走進棚里,便悄悄爬起,踮起腳尖溜了出去。他前腳剛走,亓得勝醒了,一摸腳邊,驚醒了。
亓得勝急追出門,攆了一里地,月光照見一個清瘦修長的身影,正是強伢。亓得勝火燒至頭頂。
強伢聽到聲音,停住,用腳踢著地面的碎石,嘟噥著,不就是出來溜達嗎?亓得勝沖上前,“咚咚”兩個腦瓜崩。夜空里即刻傳出罵聲,會忽悠人了?忽悠了爹娘,忽悠老子了?哼,大老遠地跑出來,卻想著溜達,看來腦袋給驢踢了!趕明兒,趁早滾回老家,想怎么溜達,就怎么溜達。
強伢低著頭,哭喪著臉。
月亮已滑向西邊,還有幾個小時就要天亮了。
工還得打,飯還得吃,強伢也不可能滾回老家,因為遙遠的東北是他們共同的家,那里有對他們的期盼,他亓得勝不可能辜負?,F(xiàn)在他是強伢的同村叔子,跟自家侄兒計較個啥?想到這,他用手拍拍強伢的肩,語氣緩和說:娃啊,叔打你罵你都是為你好。你記著俺們背井離鄉(xiāng),攢的都是血汗錢,要保證錢在兜里養(yǎng)著,就得安心在棚里待著……
今兒,強伢仗著有人撐腰,故態(tài)復萌。亓得勝急得不行,對著這么多工友,一時拉不下臉。強伢看出了端倪,賴著臉皮,又是擠眉,又是弄眼,硬是把亓得勝這個缺口打開了。
呵呵,得勝叔,一起出去吧!強伢一伸手,把亓得勝拽了起來。
熊樣,膂力賊大!亓得勝順勢站起,快速收住笑容,去吧,不把兜里的錢轉(zhuǎn)到別人的口袋,你是不會安心……
三
強伢像脫韁的野馬,歡呼著,跳躍著。沒走幾分鐘,道路兩旁的燈亮了,把黑暗驅(qū)逐到無人問津的旮旯。
公路上到處都是人,密密的像趕集似的。有散步的,有遛狗的,有跳舞的,有舞劍的,有練太極的,更有逛夜市、吃夜宵的。
原來,城里人白天忙于工作,真正的生活是從黃昏開始。不像東北老家,赤日炎炎下,村民頂一塊濕手巾,一個個埋在田里死干。到了夜晚,往炕上一躺。路上漆黑一團,連個鬼影也難碰到。
亓得勝一行人,披著滿臉塵土,攜一身臭汗,擠在人群中,一臉的少見多怪。見到惹眼的,伸手摸一摸。聽到好笑的,爆著嗓門樂一樂。嚇得店里的服務員們,緊縮著脖子,像遭遇強盜打劫一樣。
金鷹一樓,一個外形似一棵青菜的翡翠,青翠欲滴、晶瑩剔透地立于柜臺里。強伢從未見過,細皮嫩肉的,像十二三歲的姑娘,便直了眼,不忍離去。其他人見了,也好奇地圍攏來,鼻子壓癟在柜臺上,瞇著眼往里瞅。服務員蹙著細眉,翻了幾下白眼問:“先生,有什么需要?”強伢指著翡翠,討好地問:“姐,能捧出來,讓俺們瞧瞧?”服務員掃了他一下問:“你買嗎?”強伢按著口袋,不好意思地說:“不買,俺就想看看?!狈諉T細眉一挑,“不買?捧出來隨便看?若有個閃失,你們賠得起嗎?”強伢像被什么東西擊中,脖子一縮,丟下翡翠,逃也似的離開了柜臺。
四
逛到很晚,一個個精疲力竭。吃下的晚飯,早已轉(zhuǎn)化為熱能和動能。回來時,路過華晨公園,來到金城宮苑,一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一行人站住了腳,像饞貓一樣吸著鼻子。
時候已到子夜,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京城宮苑門面房處,有家餐館燈火輝煌,里面一桌桌、一對對,正推杯換盞。
亓得勝等人立在門口,伸長脖子,看向桌上的菜肴。這時,強伢的肚子極不要臉地哀號數(shù)聲。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強伢輕輕拍打著癟癟的肚皮,細聲細氣地說:“娃餓了?娘給你奶奶?!蹦菧厍槊}脈的表情,滑稽極了。幾個大男人繃不住,大笑。
有幾個店員,聽到爆發(fā)性的笑聲,慌忙推開玻璃門往外看。見門口聚著七八個卷著褲腿、趿著拖鞋的農(nóng)民工,睥睨地看了會兒,擼擼嘴,關(guān)門退回屋子。
強伢眼尖,氣呼呼地說,賊狗眼,埋汰人!
亓得勝連忙朝強伢使眼色,走吧,這里不是俺們進的地方。
“我們蓋的樓,進去坐坐又咋的?”一人置氣。
“對,進去坐坐!”有人附和。
大伙聽了一哄而入,強伢個高腿長,幾步進了店內(nèi),亓得勝無奈,只得跟了進去。
一下子涌進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一個個黑不溜秋,仿佛從撒哈拉沙漠跑來的劣質(zhì)駱駝,店里瞬間安靜下來。有人看似在吃,卻用余光密切監(jiān)視著他們。也有人吃到一半,扔下筷子,付款走人。
這時,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隨店員從里面走了出來,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這群異類,而后擠出一絲笑容問,各位,這么晚到本店,有什么需要?
???俺們就是想進來看看。亓得勝不好意思地說。
對,進來看看。一人跟著說。
男子仍舊掛著笑說,本店門面小,實在沒什么看頭??煲蜢攘?,請各位到別處看看吧!說著,做出送客的動作。
大家面面相覷。
“這樓是俺們?nèi)ツ晟w的,今夜路過,就是想吃頓消夜,捧個場子?!睆娯笞咔耙徊剑褐^說。
或許受到了感染,幾個人異口同聲。
店主愣了愣,遲疑片刻,對身邊的服務員說:“拿菜單!”
服務員立刻拿過菜單,遞過來問,你們誰點菜?
七八個人看著遞上來的菜單,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退讓著。
服務員撇撇嘴,一臉的不屑。
強伢見了,一把接過菜單,從上往下一番瀏覽,找了好一會兒,瞪大眼問,還有便宜的嗎?
其他人一聽,搶著看。媽啊,一盤高粱粒都15元!
服務員嘴又一撇,不耐煩說:“這是最便宜的菜,若嫌貴,請到別的店去看看!”說著收起菜單,做了個“請”的動作。
七八個人尷尬至極,悻悻地退出。
“呵呵,原來是一群東北佬!”聲音雖然不大,但那個“佬”字緊攆其后。亓得勝等人聽得真切,腳步像被什么拽住,慢了下來。
“王八犢子,東北佬咋的了?”強伢一個轉(zhuǎn)身,沖向店里。亓得勝來不及阻止,只得跟著沖進店里。強伢指著那位店員大聲問:“大哥,你說,‘東北佬咋的了?”那人起初有點心虛,而后一蹦三尺高:“呸,誰是你大哥!你們不就是一群東北佬嗎?”隨之,一口濃痰啐在地上。
操的是本地方言,亓得勝等人似懂非懂,但那口痰沒有地域差別,大伙看得真切。七八個人一擁而上,把那個店員圍在中間。
店主勸解不住,一聲哨子,出來一批人,一律是白衣、白褲、白帽。
光頭、汗衫、褲衩見了,似是膽怯,立刻松了手。
店里的顧客,嚇得躲到了一邊,但又不愿離開,站著看熱鬧。
被打的店員,白帽子滾在一邊,蓬頭垢臉,像從灰堆里拱出的一只老母雞,猛地一抖身子,抬起右腿,朝強伢下腹踢去。強伢一驚,閃過。說時遲,那時快,對方的腳已向著強伢的褲襠來了。強伢一伸手將對方的腿腳捉住,對方跌撞著退后幾步,站穩(wěn),用被捉的腳去踹強伢的胸。強伢死死抱住,向前頂著。
兩小伙子都有一米八幾的個子,一胖一瘦,你蹬我推,你進我退,反反復復,拉起了大鋸。亓得勝怕強伢吃虧,上前拉住店員的胳膊,看似勸架,實質(zhì)是讓店員使不了勁。店員惱火,掄起胳膊肘搡向亓得勝的胸口。亓得勝一個趔趄,強伢慌忙扔下對方的腿,見亓得勝自己爬起,大吼一聲,沖向?qū)Ψ?,兩人像野狼一般又撕咬起來?/p>
這時雙方人馬,不再作壁上觀,一齊沖上前去,單打、雙打、混合打,20多人扭在一起,推著擠著。周圍的桌椅扛不住了,碰撞、傾斜、翻倒,最后也扭打在一起……一時間,屋內(nèi)像發(fā)生了七八級地震,“乒乒乓乓”,地動山搖,“嘩啦啦”泥石俱下。
等到派出所的人來時,堂屋8張桌子,倒下6張,還有兩張斜靠著墻壁,地上一片狼藉。好在沒有傷亡,但摔破的杯盤碗碟,按市場價折合人民幣1500元。
訛詐!強伢僵立著,拒絕付錢,其實他兜里根本就沒有錢。上個月,他剛跟老板預支了2000元,寄回家中,給弟弟、妹妹開學用。他平時很少用錢,哪有閑錢?
派出所同志火了,一拍桌子:“聚眾斗毆,不服判決,押走!關(guān)個10天、8天!”亓得勝一聽,嚇壞了,慌忙你一百我二百湊足了錢,并拿出平時舍不得抽的劣質(zhì)煙,一人一支,低頭哈腰賠著不是。
事情總算過去了。
一路上,誰都不說話。亓得勝想想都來氣,這小子若能聽自己的話,窩在棚里養(yǎng)精神,哪來此等禍事?正在氣頭上,強伢咕嚕了,南蠻者欺負人,俺寧可坐板房,也不要你們墊錢……
還委屈呢!亓得勝跳起來,對準強伢的腦門就是兩下,出門掙錢呢,還是鬧氣呢?在人家地盤上掙氣,還嘴硬,不服氣?不服氣就滾犢子去!
強伢挨了一頓揍,抱著頭,想哭,卻沒門,想頂嘴,又不可,撅著嘴巴不再言語。
五
此后,任憑太陽怎樣毒辣,怎樣把油毛氈曬化,也沒有人提議出門閑逛。一個個蔫頭耷腦,像霜打的茄子。
強伢一連幾天不說話,看似很生亓得勝的氣,可是熬過第三天,氣走了,嘴巴癢了,便主動找亓得勝搭訕。先用胳膊肘頂,不理;再頂,一連幾次,亓得勝總算看過來了,那眼神是含笑的。強伢開始訕笑,是雨過天晴的訕笑,得勝叔,那天俺沖動了……
亓得勝仰面躺著,半晌沒說話,而后伸手摸了摸強伢的腦袋說,哎,誰沒沖動過?可出門在外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不順心,有時很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想想一家老小、幾張嘴巴,也就忍了。
強伢聽了,一個鯉魚翻滾躍了起來,兩手抱膝憤憤地說,俺就是不明白,同樣是人,差別怎么這么大?俺們辛辛苦苦造的房,他們舒舒服服住著;俺們一天到晚在太陽下死守,他們卻坐在空調(diào)室里享受;俺們吃的蘿卜咸菜飯,他們卻吃山珍海味……
想這么多干啥?人比人氣死人。好好工作,多掙些錢,回家娶個媳婦,生幾個胖娃,好好培養(yǎng),別讓下一代像俺們一樣在外做牛做馬……亓得勝說著聲音低沉了下去。
呵呵,不想媳婦,強伢搔搔頭皮傻笑著。不瞞得勝叔,俺就一個念想,在離開這座城市前,上一趟館子,把俺吃到的最好吃的菜,帶回去,讓家人嘗嘗。說著,強伢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但笑容不到一秒就枯萎了。哎,1500元啦,夠買多少好吃的,俺要做多少天啊……
亓得勝低下頭,也嘆了口氣。
那是他第一年,也是第一次外出,在結(jié)清工資的那個晚上,他攥著500元,一心想著給家人買點禮物,可是轉(zhuǎn)了大半個城市,卻沒有找到想要買的東西。不是東西不適合,就是太貴了!
回來的路上,他發(fā)現(xiàn)前面扎成一個堆,便好奇地擠了進去。
里面有兩張竹片,臨時拼湊成一個鋪位,上面放著各色各樣的玉器。
“祖?zhèn)鞯挠衿鳎蛢r出售,大家看一看啊!這種老玉,戴上它,可以護身,可以安神,可以增加財運。最后一天,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喲。”
“多少錢一對?”人群里有人問。
“便宜,300元一對?!?/p>
亓得勝摸著口袋里的錢,想起前年媽媽說要給奶奶買一副鐲子。他想趕回工地拿錢,又怕人走攤空,便呆呆地守著。
很晚了,人漸漸散去,他還站著。
賣主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笑著看向他。亓得勝趕緊湊上去問,大姐,這玉鐲能便宜一點嗎?
賣主認真地看著他問,你要買幾副?
亓得勝想起媽媽手上也缺了一副鐲子,便豎起兩個指頭說,兩副。
好, 580元,拿去。
亓得勝慌了,囁嚅地說,對不起……
“嫌貴?這可是上好的玉!”賣主看著他,試探地問,“那你說值多少錢?”
亓得勝支支吾吾報了個價錢。
500,太少了吧,添點?見亓得勝不抬頭,賣主沉吟片刻說,成,算你走運!
真的?亓得勝興奮極了,拿著玉鐲,千恩萬謝。
可是,當他把兩個鐲子千里迢迢帶回家時,奶奶拿到火上一烤,發(fā)亮的眼睛暗了下去。亓得勝不信,找到玉器商,鑒定的結(jié)果是玻璃制品,頂多值10元錢。
那一刻,他手心里直冒冷汗,半個月的血汗錢,就這樣被街頭婦人騙了!
要知道,16年前的500元,可以買多少吃的?為此,亓得勝再也不敢出門,不知不覺成了城市的絕緣體。強伢這小子賠了錢,還想著上館子,想著好東西帶回家與家人分享,他比自己血性,更像條漢子。
亓得勝這樣一想,對強伢不安分的念想?yún)s多了一份理解,看著沮喪不已的強伢,寬慰說,錢不就是力氣嗎?去了還會來,只要肯吃苦,不怕沒有錢……
六
天,一天熱似一天,眼見有一個月不下雨了。路邊的草一臉枯黃,枝頭的葉兒一碰就碎。
一向不偷工減料的亓得勝,也學著磨洋工了。一小時里,偷偷地從腳手架上溜下兩三趟。不是說小解,就是說肚疼,其實,就是為了那口水。
亓得勝喝完水,手心朝下,罩住額頭,瞇著眼在幾幢樓間找。強伢站在外腳手架上,戴著安全帽,系著安全帶,立在半空。亓得勝跑到下面,高空中落下一滴水,撞上鼻尖,滴在他的唇邊。亓得勝用舌頭舔舔,咸咸的,立時感到渾身爬滿了蛞蝓,黏黏稠稠,剛剛褪去的汗,又順著頭皮,溢出帽檐,再從額上慢慢流淌。
四周機器轟鳴,亓得勝提高分貝,對著強伢大喊。
一直等到收工,強伢才下腳手架。只見他渾身汗涔涔,濕濕的衣服緊貼著身子,臟兮兮地像塊抹布。亓得勝濃眉倒豎,耳聾啦,喊你也不應?只知道干活了,水也不喝?等曬成干,監(jiān)理給你加工錢呢,還是追認你為“烈士”?
強伢褪去上衣,光著身子,用臟衣服擦著臉上的汗,嘻嘻地對著亓得勝笑,俺才不稀罕什么驢糞榮譽,俺只想錢,俺要盡快掙回1500元!
怎么掙?不休息?監(jiān)理就多給你錢了?亓得勝挑釁地問。
強伢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看看四周沒人,咬住亓得勝的耳朵說,嗨,監(jiān)理還真這樣說的。他說:“這階段工程進度慢,可能要延誤工期。年輕人只要中途不休息,一天多刷幾面墻,就多記半個工?!?/p>
你相信?亓得勝瞪大眼睛問。
監(jiān)理找過俺,親口說的,想必不會騙人。俺家急需錢,俺不想錯過。強伢認真地說。
亓得勝不再說話。
強伢把安全帽放在地上轉(zhuǎn)動著,而后抓起安全帶,對準帽檐一鞭一鞭地抽打,那樣子就像七八歲的孩子玩陀螺。強伢獨自“玩”了一會兒,自感無趣,便歇了手。
強伢默坐了幾分鐘,似是無聊得發(fā)慌,開始無話找話。得勝叔,你說這頂安全帽像什么?
呵呵,總不會像便盆吧?
不,是孫悟空的緊箍咒。
亓得勝不解,卻懶得開口。
強伢拿過安全帶,又問,這是什么?
亓得勝白了他一眼,鼻子“嗤”了一聲。心想,當俺傻子呢!
強伢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幽幽地說,這是監(jiān)管犯人的手銬和腳鐐。
亓得勝嚇了一跳,啥,腦袋中暑了?盡胡說八道!
沒!它們都是枷鎖,俺要解除緊箍咒!砸掉鐐銬!解放手腳!多掙工分!呵呵,得勝叔,你就等著看俺數(shù)鈔票吧。強伢咧著嘴,說到錢,眼睛都綠了。
亓得勝遽然驚起,放驢屁!找死???腦袋被日頭燒煳了!
但亓得勝萬萬沒有想到,強伢說了,第二天、第三天還真做了。
亓得勝站在高空,頭頂毒日,照舊昏昏沉沉,耳邊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汗毛凌空豎起,心猛烈撞擊著心壁,一個寒戰(zhàn),急速轉(zhuǎn)身。強伢已像斷線的風箏,直直地飄落,重重地摔下,摔成紅白花瓣,地上綻放著一朵很大很艷的鮮花。
幾乎同時,監(jiān)理從陰涼處躥出,頓足大罵:娘的,害人啊?誰叫你不戴安全帽、不系安全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