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繞梁

邵志強

作者簡介：

邵志強，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曲學會會員，常州市戲劇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常州市歷史文化名城地方文史專家組組長。

我和老余結(jié)識，超過了半個世紀。50多年的相識、相知、相敬，這樣的友誼，為數(shù)不多。

當年，我還是個朦朧中的小學生。一天，我的少先隊大隊輔導(dǎo)員戚介成老師把我?guī)У搅斯と宋幕瘜m文體科，見到了時任科長的老余。原來，工人藝術(shù)團的話劇隊為了排演話劇《箭桿河邊》，需要一個扮演地主兒子小虎的兒童演員，老余委托戚老師幫助物色，戚老師就推薦了我。

后來幾個月的排練演出，老余時常關(guān)照著我，還特意安排徐導(dǎo)演的女兒徐姐姐照顧我。記得每星期排練兩個晚上，一到下午放學時間，徐姐姐就來學校接我，一起到文化宮對面的小吃店吃晚飯，再送我到排練場，結(jié)束后再送我回家。在我的眼里，那時候的老余，既是長輩，也是老師，更是大領(lǐng)導(dǎo)。

演出結(jié)束，老余親自到局前街小學找到戚老師表示感謝，他對戚老師說：“這個小赤佬勿錯，演戲像模像樣，如果將來吃這碗飯，會有出息?！?/p>

然后就到了1963年，常州錫劇團創(chuàng)辦學館。經(jīng)市政府同意，決定招收一批在校小學生當學員，以“振興錫劇，從娃娃抓起”。老余立刻想起了我，親自帶著幾位老師到局小招收新學員。當時老余已經(jīng)調(diào)至錫劇團工作。

戚老師挑選一批同學到大禮堂集合，點名我第一個唱歌。我唱了一首當時風靡全國的“學習雷鋒好榜樣”。還沒唱完，老余打斷了我，當即表態(tài)：“行了行了，這個孩子我們要了！”說完，他興奮地向其他老師介紹了我以前演戲的情況。

我的班主任蔣純老師站在一旁觀看，當場著急地上前詢問老余：“必須征求孩子家長的意見吧？”老余回答：“那是一定的，必須家長同意，孩子自愿?！?/p>

當晚，蔣老師急匆匆趕到我家，向我母親說明了情況。母親問：“蔣老師，您的意見呢？”蔣老師直話直說：“孩子學習好，是塊讀書的料，我不贊成他去?！薄澳蔷吐犂蠋煹?，謝謝了！”母親當場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并嚴肅地對我說：“你什么都不要想，今后，就記住一件事：聽老師話，好好讀書！”

后來，我知道母親還專門找到老余，當面說明了情況。據(jù)老余說，他當時還極力做我母親的工作，未果。此乃后話。

老余，就是大名鼎鼎的音樂家余杰（1933年-2014年），常州人。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音樂家協(xié)會理事，常州市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名譽主席。抗美援朝戰(zhàn)爭時期參軍入伍，進入部隊文工團，與戰(zhàn)友許又知結(jié)成伉儷。后轉(zhuǎn)入上海音樂學院進修，轉(zhuǎn)業(yè)后歷任文化宮文體科長、錫劇團學館負責人、文工團副團長、歌舞團團長、青年錫劇團團長。退休后，參與組建常州華音愛樂交響樂團、愛樂名族樂團和愛樂合唱團，參與組織舉辦多屆“蘭陵歌手大賽”和“蘭陵音樂會”，成果斐然。

世界就那么大，常州更是那么小。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誰料想多年以后，我和老余居然真的走到了一起，成了同事。

我到文化系統(tǒng)報到?jīng)]幾天，時任歌舞團團長的老余就來看我。我開玩笑地對他說：“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沒能拗得過你，我還是到文化系統(tǒng)來了?！?/p>

兩人一陣哈哈大笑。老余特地說：“我家老許帶信向你問好，過幾天她再來看你，她可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

老許，就是老余的老伴許又知。20世紀50年代末，這座城市還沒有少年宮，也沒有青少年活動中心，但有一個小學生人人向往的“常州少年之家”，坐落在雙桂坊現(xiàn)老干部活動中心大樓身下，老許時任少年之家主任。我上小學后，被學校選送到少年之家參加朗誦班和舞蹈班活動，經(jīng)常見到老許，故有此說。

從此，我和老余、老許夫婦有了多年的共事經(jīng)歷。其中，有過許多難忘的事。讓我感觸最深的，是老余顧全大局、勇于擔當，56歲掛帥，出任青年錫劇團第一任團長的過程。

20世紀80年代，省級以下所有的專業(yè)劇團都不好過。市里所有的劇團，全部屬于集體所有制，財政差額補貼，工資人頭費用得不到保證，必須自力更生，靠演出掙錢生存。要演出就要投入，排練費，布景、服裝、燈光、道具制作費，演出補貼，交通費，各項投入不是小數(shù)，劇團捉襟見肘。經(jīng)過十年動亂，各團人才流失，青黃不接，風光不再，舉步維艱。而各地的工作重心，都在發(fā)展經(jīng)濟，文化工作相對滯后。于是，在全國、全省范圍內(nèi)，到處一片“砍團”之聲。事實上，江蘇的劇團，在那個艱難的時期，起碼被“砍”掉了三分之一。

就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常州戲劇學校卻正有一批錫劇專業(yè)的畢業(yè)生等待著走進專業(yè)隊伍的大門。這批學員正當風華年少、陣容整齊、行當齊全，幾十個朝氣蓬勃的演員、成建制吹拉彈奏的樂隊、老師們寒來暑往的含辛茹苦、學生們起早貪黑的厲兵秣馬，如今要畢業(yè)了，何去何從？

如果分配去老劇團，早就有前車之鑒。前些年，常州也曾有過一支戲校整體畢業(yè)的京劇青少年隊伍，同樣風華正茂，躊躇滿志，分配到京劇團后沒幾年，走的走，散的散，所剩者寥寥無幾。因為劇團的根本體制問題得不到解決，生存實在困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前途渺茫。

必須走出一條新路！應(yīng)該成立全民所有制劇團，由政府負責藝術(shù)人才的飯碗問題，讓他們專心致志地繁榮藝術(shù)，心無旁騖地振興錫??！經(jīng)過艱苦努力，1989年，常州歷史上第一個全民所有制的劇團——青年錫劇團終于成立了。當時的省文化廳廳長王鴻為此贊嘆：“到處一片砍伐之聲，唯有常州獨出新苗，高瞻遠矚?。　碑敃r的常州市長曹錦成和副市長陳三林交給了文化局一個任務(wù)：倍加珍惜，任重道遠，選一個好團長！

黨委再三斟酌，選定了老余。老局長陳東期和我一起與老余談話。

老余自嘲道：“穆桂英53歲掛帥重披戰(zhàn)袍，我已經(jīng)56了，就怕力不從心?！?/p>

陳東期列舉了老余的優(yōu)勢：一是有20世紀60年代培養(yǎng)錫劇團學館學生的經(jīng)歷，熟悉錫劇，有感情，有經(jīng)驗;二是有多年當團長的經(jīng)驗，酸甜苦辣，深得其中三昧;三是為人忠厚仁善、公正民主、以身作則、資歷深厚;四是這些學生在校時，老余就當過他們的兼職老師和樂隊指揮，樂隊的畢業(yè)作品就是老余指揮的二胡協(xié)奏曲《新婚別》;最后一條，也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組織決定，老余從不推托，這是他幾十年的行事風格。

這樣的風格，是繼承了他母親的基因。

老余祖上是大戶人家，先祖余保純曾任廣州知府，協(xié)助欽差大臣林則徐禁煙，史上有名。原北直街有新都劇場（現(xiàn)天皇堂弄小區(qū)），那附近一片都是余家祖產(chǎn)。老余母親相夫教子，知書達理，深明大義，新中國成立后毅然決定將絕大部分房產(chǎn)捐獻給了新政府。老母親審時度勢，緊接著又把兩個兒子送去當了解放軍，參加抗美援朝?！拔母铩睍r，老母親把家傳留作紀念的古董全部砸碎燒毀，以絕后患，也為了子女后輩輕裝上陣，沒有包袱。老母親在重大關(guān)鍵時刻，都用自己睿智果敢的實際行動，為家庭撐起了一片安全、穩(wěn)定、幸福的綠蔭，也給老余留下了一條訓育：聽組織的話，不會錯。

就這樣，老余帶領(lǐng)湯亞娟、朱正敏、史杏媛等，組成了核心團隊，辦起了青年錫劇團。一群學生娃娃，一切從零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程度可想而知。這個過程，遇到了多少困難，碰到了多少問題，可以寫一部大書，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

想起一個畫面：1990年初，春節(jié)前夕，陳東期局長和一個區(qū)的區(qū)委書記帶著一頭宰好的豬，到當年廣化會場青年錫劇團的住地去慰問孩子們?？吹胶⒆觽兌甲≡诘叵率依铮?、練功、排戲的條件異常艱苦，在場的人們都說不出話來，局長和書記都流淚了。倒是老余爽朗地說：“沒事沒事，一切都會過去，面包會有的！”老余還帶領(lǐng)孩子們喊起了響亮的口號：“振興錫劇，為常州爭光！”快30年了，這個畫面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蒼天不負有心人，青年錫劇團以《楊門女將》《寶蓮燈》驚艷亮相，贏得業(yè)內(nèi)和市民一片贊譽。緊接著，創(chuàng)作演出了現(xiàn)代錫劇《血色杜鵑》（后更名《杜鵑紅》），先后獲江蘇省第四屆錫劇節(jié)、省首屆戲劇節(jié)優(yōu)秀演出獎劇目獎和省、市“五個一工程”獎等十項大獎;現(xiàn)代錫劇《七部橋》又獲江蘇省第五屆錫劇節(jié)優(yōu)秀劇目獎等多項大獎。劇團正是輝煌時，老余退休了。

老余終于有暇，又揮起了他一生鐘愛的指揮棒，為這座城市的音樂事業(yè)奔波忙碌。我曾應(yīng)邀去他一手組建的愛樂交響樂團排練場，幾十位志同道合的演奏員，利用業(yè)余時間，一曲又一曲地奏響那些經(jīng)典，樂此不疲。老余甩著長發(fā)，指揮全局，抑揚頓挫，陶醉其中。我確信：此刻，老余是幸福的。

以后的十多年，我們經(jīng)常見面敘談。幾顆煙，兩杯酒，酣暢淋漓。老余十分健談，天下大事、業(yè)內(nèi)新聞、過往經(jīng)歷、未來暢想，無所不包。當然，也會聊起老許的身體，兒女的成長、成熟。我也很確信：老余是滿足的。

2014年五一節(jié)剛過，突然得知老余因病去世的消息，我匆匆趕到他家去跟他作最后的告別。

就在一個多月前，我還去看望他們夫婦，在他家吃了便飯。我因為感冒初愈，沒有喝酒。他說，南京的二女兒曉玉孝敬了他一瓶15年的茅臺酒，等我完全康復(fù)，一起把它干掉！如今，酒未喝，人已走，一去不復(fù)返。

老余，一生酷愛音樂。他的生命，也宛若一首樂曲。

人雖離去，那優(yōu)美的旋律，卻依然余音繞梁，回旋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