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文
作者簡介:
于兆文,江蘇淮安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淮安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洞筮\河文學(xué)報》總編輯,淮安區(qū)教育局新聞發(fā)言人、宣傳辦主任。已公開出版7部作品集。
一聲橫玉西風里,蘆花不動鷗飛起。
馬蹄依舊入青山,柳梢浸月天如水。
一首詩,打開一季的門扉,也打開了我的心扉。
河水在緩緩地流淌,岸邊的蘆葦,綠了黃,黃了綠。秋天的時候,成片的絮花紛紛揚揚,將大段大段的往事飄灑在堤岸上。迎風吹過,像是白色的波浪起起伏伏,生我的小村便漂浮在這白花花的葦絮里。
坡上還有些無名的花兒如歲月一樣,一茬一茬地開著。當初河里的水清澈見底,掬捧即飲,現(xiàn)如今已是混濁不堪,過往船只排泄的垃圾與油污,讓一條河日漸憔悴。
世事如濤聲,晝夜不息地沒過運河兩岸人家的心坎。有人在世事中如魚得水,有滋有味地呼吸,有人在風雨中陷入混沌,近乎茍延殘喘,而有人遭遇命運碾壓之后則已尋不到一絲活著的氣息。
我已三年沒有踏上故土,一封父親病危的電報,將我如罪人般拉回故鄉(xiāng)。
下了堤岸,剛進村莊,便有人將鄉(xiāng)音重重地扔過來,有幾絲久違的感動,更有幾分天然的親切感。
路過廢棄的老大隊部的公房,我看到了她。如果不是村里人介紹,我是無法將記憶中的名字,與眼前的她畫上等號的。
她叫成芳,一個人坐在藤條編成的椅子里,蜷縮著身子,面無表情,目光呆滯。人群從她身邊走過,熱鬧和煩憂似乎都不屬于她,外面的一切似乎都與她不相干。她只是坐在一個人的陽光里,時不時地抬起頭來,仰望著屬于她的一方天空。
50多歲的成芳,旁邊坐著一個60多歲的跛子男人,聽說是她的護工。那男人時不時地一瘸一拐地起身,幫成芳擦拭著臉,防止她口角的涎水流下來。男人的撫摸,才讓她露出一絲笑容,燦燦的,甜甜的,像孩子樣的,享受這片刻的歡愉與幸福。
一
一條運河穿過我的故鄉(xiāng),堆堤中央有一個三角洲地帶,我們管它叫運南閘。其實,那是一個船閘樞紐,南來北往的船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
船舶在此停泊,就有人上岸來采購、交換生活用品,漸漸地,運南閘成了貨品集散市場,各路游商走販匯聚于此,做著各式買賣。沸反盈天的叫賣聲將小小的三角洲炒熱了,這里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鬧市區(qū)。
公社領(lǐng)導(dǎo)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一家由公社集體投資的運南工農(nóng)飯店應(yīng)運而生。第一任經(jīng)理便是成芳的父親。有人說,是公社馬書記的兒子相中了成芳,馬公子比成芳大七八歲。有人說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馬公子在父親面前美言,才讓成芳的父親從大隊支書的“泥腿子”,一下子坐上了社直單位負責人的寶座。飯店的員工,那可都是有大集體工正式編制的,大都是走后門、托關(guān)系進來的。成芳初中畢業(yè),也算是個文化人,順理成章“內(nèi)招”進來做了會計。
吃了公家飯的成芳,讓同齡的孩子艷羨不已。她母親結(jié)婚后一直懷不上孩子,直到30多歲才懷上她,父母非常溺愛她這根獨苗。做了會計以后,正值18妙齡的成芳,模樣、身段、風姿都賽過畫上的美女,像一朵菡萏綠荷,香銷四方。有時南來北往的船家上岸來,明里是為了購物,暗里卻是為了瞅上美人一眼。
四鄉(xiāng)八里,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門當戶對的,有沾親帶故的,有城里的公子,還有上大學(xué)的后生,成芳卻一概拒絕,聲稱自己還小,不想嫁人。轉(zhuǎn)眼成芳20出頭了,更是出落得風姿綽約,嬌媚動人。為女兒的親事,父母可著急了,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必須選擇一個可意的人家。鄉(xiāng)里馬書記的公子是三番五次地來找成芳,可成芳連正眼都不瞧見人家,每次馬公子都怏怏不樂地走了。
不久,成芳的父親飯店經(jīng)理的職務(wù)被鄉(xiāng)里擼了,繼續(xù)回村里做他的“泥腿子”村支書去了。成芳明白,肯定是馬公子將狀告到了馬書記那里,這是明目張膽地以權(quán)謀私啊。
父親不做經(jīng)理了,不久成芳也被調(diào)到了農(nóng)具廠,成天和一堆廢銅爛鐵打交道,再沒了在飯店里的閑適和風光。
運河邊上,無名的花兒依舊一茬一茬地開著,蘆葦依舊絮花紛飛,似柳絮,又似楊花,坡上,水里,處處可見浮萍般的詩意,“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傍晚的時候,成芳常常一個人來到運河邊,靜靜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望著河中南來北往的船兒,她的心緒飛得很遠很遠。
二
有好事者傳來消息,說看到成芳和一個軍人模樣的人晚上在河邊手牽著手。傳到了父母耳朵里,一開始,他們不信,后來經(jīng)過當面核實,成芳還是承認了。
原來女兒的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
那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袁兵,三年前去了部隊。他們早就私訂終身,山盟海誓之后,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怪不得那么多人上門提親,成芳都沒有一個答應(yīng)的。
這門親事,成芳的父母是斷然不能答應(yīng)的。袁兵家兄弟多不說,他母親長年累月拖著一個“病秧身子”,家庭條件根本配不上成家,嫁過去肯定要受罪的。
可成芳像是中了魔似的,就是死認一個理,非袁兵不嫁。有人說過,戀愛中的人,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往往智商很低,想象力很豐富,但判斷力很差。父母說破了嘴皮也沒用,母親整天泡在眼淚里苦苦勸著女兒回心轉(zhuǎn)意。
袁兵為了成芳,三年服役期滿,便退伍回鄉(xiāng)來了,謝絕了連隊留他在部隊發(fā)展的好意。那顆驛動的心,早就期待著與另一顆心激越地碰撞。
為了女兒的幸福,父母干脆將成芳鎖在家里,輪流看守,不準她再與袁兵見面。袁兵找來各方面的關(guān)系,試圖打通關(guān)節(jié),讓成芳父母同意他倆這門親事??衫蟽煽趫詻Q不允,還放出話來,讓袁兵趁早死了心。
后來成芳的父母觍著臉,直接跑到公社馬書記家,兩家人坐下來,商量起兒女的婚姻大事來。馬家自是求之不得,滿口答應(yīng),主動提出一頭辦,不要成家花一分錢。事成之后,再將成家父女的工作做一個調(diào)整,保準滿意。
這門親事的締結(jié)出奇地快,三天后馬家聘禮上門。結(jié)婚的事,也順理成章地提上了議事日程,當月二十六是個良辰吉日,就這一天結(jié)婚,雙方一拍即合。父母主意已決,成芳再不同意,也由不得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在農(nóng)村比什么時候都大得多。
十八的晚上,月亮還圓圓的掛在天上,再有一個星期,她就成為別人的新娘了。這幾天,成芳為了麻痹父母,假裝答應(yīng)嫁給馬家公子,暗地里卻讓人送一封信給袁兵,兩人約好十八的晚上私奔。
成芳答應(yīng)了親事,父母自然放松了警惕。午夜時分,女兒借著上茅房的當兒,悄悄地打開院門溜了出去。袁兵早就安排一條小船在渡口等候,兩人連夜從運河上坐船走了。
成芳逃婚的事兒,當時轟動一時。父母哭天喊地,到處托人尋找女兒的下落無濟于事。馬家更是動員基干民兵在附近鄉(xiāng)鎮(zhèn)進行拉網(wǎng)式清查,愣是沒有找到一絲蹤跡。
成家上門,向袁家父母要人,那夫婦更是老實人,沒有一點章程,根本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成芳父母也是沒了主意,只好悻悻而去。
只是苦了成芳的媽媽,天天要去運河岸邊呆上半天。渾濁的目光從葦葉間穿梭過去,看著南來北往的船兒,她真的盼望女兒能從渡口的船上向她走來。
“閨女啊,我和你爸說好了,你和袁兵的親事我們同意了,只要你回來就行,我們還指望你養(yǎng)老呢……”
有些葦葉經(jīng)不起頓起的寒涼,成片地落地成泥。茫茫運河的濤聲,夜夜入夢,空空的心房里,貯滿了親人的思念和淚水。
三
又是葦絮飄飛的時候,白色的花絮大朵大朵地漂在水面上,像是一條條銀色的船兒游弋在河面上。
成芳和袁兵坐在這一船飛絮里回來了。
成芳變得胖了些,從少女成了少婦,有了幾分熟女的樣子。袁兵昔日青澀的臉上,冒出了凌亂的胡須,像是黑土地上一場風霜凌寒后冒出的一簇青綠。據(jù)說,他倆先是去了幾百里之外的白馬湖上給人看魚塘,后來投奔千里之外的一個重慶戰(zhàn)友,在碼頭上給人做挑工。成芳實在太想家了,沒法放下家里的二位老人,才決意回鄉(xiāng)的。
風中紛飛的葦絮,帶回來了兩個私奔的人,還有一段野合的事實婚姻。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一場抱頭痛哭,一頓埋怨數(shù)落之后,萬般無奈的成芳父母最終默認了這樁婚事。村里騰出老大隊部閑置的兩間公房給他們做了婚房,簡單的一場儀式,兩家人到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這場婚姻就這么定了下來。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成芳名花有主了,當初打她心思的人,也漸漸地淡忘了。婚后幾年,成芳的肚子也沒個動靜,這讓人頗生意外。
成芳的父親也早就不做支書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有時候把夜里熟睡的狗兒都咳醒了,叫喚個不停。在一個大冬天,老人吐了一口血,嚇得一家人手足無措,只好送到縣醫(yī)院,一查,肺癌晚期?;丶也坏揭粋€月,老人撒手西去,扔下了成芳母女。
風在呼呼地吹著,葦稈輕輕地擺動,那陽光下大片的葦絮,鋪天蓋地,上下翻飛,一下子迷蒙了人的眼睛。成芳和母親像失去了根的浮萍,在水中被波濤沖擊得回旋游蕩,不知西東。
袁兵成了頂梁柱,他把一個家緊緊地扎在腰間,慢慢地向前走著。
運南閘過去是一個市場集散地,一段時期成了“鬼門關(guān)”。來往的船家紛傳一句順口溜:吃飽飯,加滿油,路過此地不停留。原來,運河邊上的一些人家,找到了一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發(fā)家致富的捷徑,對過境的拖運煤炭、鋼材的貨船實行“閃電戰(zhàn)”,幾十條甚至上百條小船一齊將貨船堵住,逼迫船家低價銷售煤炭、鋼材等緊俏貨,如若不同意,上百人直接上船哄搶物資。有些船主稍有反抗,便繩捆索綁,扔入河中嗆水淹溺一番,直到你同意為止。
許多人成了“萬元戶”,袁兵、成芳經(jīng)不住誘惑,也加入了“水鬼”的隊伍,還做起了“匪首”,他們的日子一天天地變得殷實起來。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水鬼”們在強行登船和混戰(zhàn)中,有些人落水而亡,有些人被疾駛的貨船活活夾死。葦絮隨風掠過,輕盈的舞姿醉了西風,醉了人心,讓許多熱望的眼睛迷失了方向。轉(zhuǎn)眼幾年的工夫,運河邊上活生生地長出20多座新墳來,其中就有一座墳冢屬于袁兵。
一個曾經(jīng)對未來充滿熱望,常常在夢里笑醒的人,一瞬間沒了家,沒了頂梁柱。成芳深陷于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里,守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她看不到一絲光亮。
四
一場聲勢浩大的整治開始,所有“水鬼”家的小船,都被公安部門拖去燒毀了。袁兵留下的那些衣物,成芳也順便拿去扔在船里一起燒了。她天天責備自己,悔不當初,不該讓袁兵干這要命的營生。那時候,人們都是窮怕了,看到這么好的發(fā)財路子,誰不眼紅啊。
望著那騰空的烈焰,成芳真想跳進去,燒掉淚水,燒掉悔恨,燒掉一切原罪。
沒了袁兵的成芳,像斷線的風箏,飄在天上,孤苦無依。心空蕩蕩的,腳底軟軟的,踩在云里,不知方向,不知歸處。
鄉(xiāng)里的農(nóng)具廠早就倒閉了,她這個下崗工人,也沒了經(jīng)濟來源。又像從前一樣,身邊追慕的男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約她看電影的,請她吃飯唱歌的,車來車往,一個比一個殷勤。性情大變的成芳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常常是不醉不歸。她一邊在纏綿情歌里想起從前,一邊在酒精醉意中忘記過去。她用一種放浪形骸,或者說是一種醉生夢死,來麻醉曾經(jīng)滄海的自己。
年邁的母親從小驕縱她,現(xiàn)在也無力阻攔她,任憑她去了。只是天天唉聲嘆氣,慨嘆她們倆都是“雪花命”,就像淡若輕煙、飛來飛去的葦絮一樣,落水無痕,落地無聲。
母親堅決勸她把孩子打掉,成芳執(zhí)意不肯,她一直盼望像正常女人那樣生兒育女。她嫁給袁兵后一直沒有小孩,有人嘲笑她是個不會下蛋的公雞。她盼望這一天許久了,她要留下這個孩子,她要做一回母親,做一回完整的女人。盡管她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包括物質(zhì)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她就是要給自己留下一個血脈,留下一個念想。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不知道肚中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從一個女人,變成了一個母親,所有的痛與苦,她獨自承受著。母親已經(jīng)患上嚴重的風濕病,行走都已不便。上有老,下有小,為了孤兒寡母的一家子,她豁出去了,不要名譽,不要面子,她只要錢。她像一朵罌粟花,開放在男人的欲望里,瘋狂地出賣肉體與靈魂。
有時候,她自己都厭惡自己,以前的她那么潔身自好,現(xiàn)在怎么墜落成這樣了?
莎士比亞說過:金錢是罪惡的根源。這話不無道理。
五
她曾是一枝顫立于葦稈的絮花,絨絨的,柔柔的,人見人愛,飄在臉上,撫在手心,都那么惹人喜憐。而如今,在曾經(jīng)優(yōu)雅的生命里,她就像一曲無字的挽歌,早已孤獨成冰,再也找不回最美麗的音符。
多年以后,成芳送走了母親,老人去了天堂,與父親團圓去了。她送走了兒子,兒子進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兒子是她的驕傲,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這么多年,成績一直在班級里名列前茅。但兒子和別人不一樣的,就是性格比較內(nèi)向。小時候,兒子在小伙伴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丶覇柍煞迹职质钦l,為什么人家都說他是“野種”? 兒子的痛,更是成芳的罪。她總是安慰孩子,告訴他,他的爸爸是袁兵,一生下來的時候,爸爸就因病去世了。
兒子大了,聽到的閑言碎語更多了,有些話他也能聽出個明白來,只是默默地存放在心底。這讓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唯有拼命地用功學(xué)習(xí),在學(xué)習(xí)中沖淡這些流言在心靈上留下的印記。
成芳為了兒子,奉獻了青春,奉獻了人格,奉獻了所有的一切。等兒子上完了大學(xué),她也筋疲力盡了。她再也挑不動歲月的重荷了,她沒了年輕時的容顏和輕狂,她承受了女人曾經(jīng)所有的哀傷,迎來的卻是讓人心碎的凄涼。
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如愿進入省城一家大公司,當上了白領(lǐng)。幾年后也如愿晉升、晉級,還娶了媳婦、生了女兒,在省城買了自己的房子。成芳幫著她們帶孩子,一家人過上了幸福日子。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一切皆在意料之外。好日子風生水起之時,卻又節(jié)外生枝。兒子的丈母娘不知從哪里打聽來的,說成芳是個“狐貍精”“風流鬼”,兒子的出生來路不明,是個“野種”。這下可好,兒媳婦聽從她媽的話,堅決不允許這樣的婆婆和她們在一起生活,怕將來帶壞了女兒。
兒子萬般無奈,將母親送回運河邊上的老家,每月偷偷地寄一點零用錢給她。重新回到鄉(xiāng)下的成芳,神情恍惚了許多,身子骨大不如從前,再也找不到昔日靈動的身姿了。
每到秋天葦絮飄飛的時候,總有人看到運河渡口的堆坡上,她一個人呆坐在那里,手里還攥著大把的葦絮花,放在嘴邊一個個吹著,像吹蒲公英一樣。她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朵朵飛絮,飄到天上,成了云;飄到地上,成了葉;飄到水上,成了船。只有在那時候,她才感到無比的愜意、無比的自在。
有人發(fā)現(xiàn)成芳看人的眼神不對勁了,目光明顯地呆滯,而且還時常拿著棍子攆人。是不是瘋了?有人打電話告知她兒子,她兒子回來將她帶去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成芳得了嚴重的帕金森綜合征,這種病發(fā)作時常伴有抑郁、暴力傾向。這種病人最好要有人照看,否則容易發(fā)生意外。
兒子被嚇出一身冷汗,兒子請了三天假陪著母親。有兒子在身邊陪她說話,陪她走路,成芳的病似乎好了許多??蓛鹤幼吡艘院笤趺崔k啊,他是無法將母親帶回家的,可又不能將她一個人放在鄉(xiāng)下。就在這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個60出頭的老漢一瘸一拐地找上門來,他說愿意照看成芳。
兒子自是高興,答應(yīng)給老漢護理費,可老漢一口拒絕,兒子滿腹狐疑地走了。事后,他打電話給鄰居了解有關(guān)情況,鄰居告訴他,老漢照顧他母親很仔細,很周到,讓他放心。
兒子的心稍稍寬慰了許多,但他注定無法釋然。母親在他心目中不是一個高大的女人,甚至是一個流言纏身的“丑娘”,但為了拉扯他長大成人,母親付出了一切。現(xiàn)在,作為兒子的他萬分無奈,他沒辦法改變什么。他從小生活在流言的陰影里,現(xiàn)在生活在家人的陰影里……
六
深秋時節(jié),滿目的蘆花在瑟瑟涼風中搖擺,葦絮經(jīng)不起陣陣風吹,紛紛飄落,我那勞苦了一輩子的父親,也如葦絮一般不堪一擊,隨風飄逝了。
失去了父親的母親,一個人守著老屋,不愿隨我進城。她的夢里有過父親的鼾聲,有過運河的濤聲,有過一季一季的蘆葦花開花謝。
在故鄉(xiāng)的日子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完了成芳的故事,這個女人像一稈蘆葦插在我心里,從蔥綠到枯萎,我再也尋不到芬芳的氣息,空留一地殘存的葦絮。
告別故鄉(xiāng)的時候,有人告訴我,現(xiàn)在照顧成芳的老漢,就是當年成芳逃婚的對象,鄉(xiāng)里馬書記的兒子“馬公子”?,F(xiàn)在他老伴也去世了,孩子在外地,他退休后一次車禍,腿腳留下了殘疾……當?shù)厝硕伎洹榜R公子”重情重義,聽說他還上了當?shù)氐摹昂萌税瘛薄?/p>
后來,我再沒看到過成芳。
再后來,聽人說,成芳死了。
有一天夜里,癡呆癥嚴重的她在護工馬老漢睡熟的時候,一個人走了。村里人和趕回來的兒子四下里分頭尋找,三天三夜沒個人影。后來,警方在百里之外的白馬湖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名女尸,經(jīng)過大伙仔細辨認,還做了DNA鑒定,最終確定了就是成芳。
馬老漢說,最近以來,成芳天天都去運河邊上。有一天,看到一對白鳥立于葦尖,她回來就說,那鳥是袁兵讓來的,帶信讓她去找他。有人說,這次出走,她八成是去找袁兵了,白馬湖是她愛情的驛站,當年她倆私奔待過的地方。有人說,她是水命,就該在水里得到永生。
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船擱岸斜。
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
我覺得,如果詩意地說,成芳是在這首詩里走的。
那天傍晚,我獨自走到故鄉(xiāng)的運河邊上,一道斜陽遠遠地掛在天際,當霞光映照在無邊無垠的蘆葦花上的時候,各種顏色波浪般向我涌來,讓我目不暇接,明黃,雪白,奶白,微紅,淡青……微風過處,葦花隨風飄搖,葦絮又開始紛紛揚揚。
我倒有點相信,成芳如她母親所說,是個“雪花命”的女人,她其實就是運河邊上四處飄散的葦絮。
在那大片大片雪白的葦絮中,她曾像一只蜻蜓,忘情地翩翩起舞,飛啊飛啊,最后她羽化成絮,飄在枝頭,飄向大地,飄進河里,最終沒入這無邊的蘆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