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學安,江蘇沛縣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中國作家》《時代文學》《鴨綠江》《雨花》《翠苑》《當代小說》等國內期刊,曾獲當代小說征文獎和晨報文學獎首屆小說獎、第六屆散文獎等,小說集《你說我是誰》列入“舞動漢風”徐州市作家精品叢書,出版長篇小說《龍興鎮(zhèn)》。
按節(jié)氣,小暑已過,昭佩從縣城下了車,連家也沒回,就大步流星匆匆趕往青墩寺。
相傳,青墩寺原是一座佛教古剎?!敖涎嘧哟墸鼻喽账?。”與燕子磯相比,青墩寺雖沒有它臨江而險水濤濤的豪邁壯闊,卻地處城南豐饒腹地,有綠野、村落環(huán)抱,更有別處難得的幽靜。查閱相關史料可知,建于漢朝的青墩寺,明清時期規(guī)模最大,占地百余畝,內有大佛殿、三圣宮、魯班祠等等。在參天蒼松翠柏掩映下,正殿與配殿犄角相抱,青磚綠瓦間,竹影婆娑,晨鐘暮鼓里,紫煙繚繞,木魚和誦經聲聲高揚,更顯肅穆莊重。遠遠望去,就像平疇萬頃中聳起的一個常年蔥郁蓬勃的土墩形山峰。1905年,青墩寺附近的孟樓鄉(xiāng)紳朱才全利用寺里閑置房舍開了私塾,一年后又自籌資金擴大校基增修校舍創(chuàng)建了青墩寺高、初二等學堂。當時,縣知事曾親書“熱心興學”匾額褒其興學之功。民國紀元,青墩寺小學被定為市立第一國民學校。學校規(guī)模大、設施先進,教學質量名冠周邊四省,昭佩就是從這里走出的慕名前去求學的農家子弟。
民國二年,11歲的昭佩進入因戰(zhàn)亂停辦又復課的青墩寺小學。在國民初小的4年里,他深被車胤囊螢、孫康映雪、匡衡鑿壁偷光、祖逖聞雞起舞和蘇秦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所吸引,回家不僅給左鄰右舍的小朋友繪聲繪色地講,還暗下決心以他們?yōu)榘駱?,長大做個有本事的人。升到高等小學,他又聽丁老師說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還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天下為己任”“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等等道理,又覺得眼前一亮,曾經立下的志向有了更具體的表達,生命的張揚有了更形象的展示,胸懷也更加開闊。為了給家里節(jié)省花銷,他每天往返20多里。他要求自己所學功課必須樣樣名列前茅,在學校舉行的各種公益活動中,他既要敢于沖在前頭,還要表現出別人沒有的熱情,在民國六年的全縣體育運動會上,他還取得了百米賽跑第一名的好成績。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民國十年。去年,也就是民國九年,他以青墩寺小學高才生的身份升入江蘇省立第十中學。一年來,除了跟丁老師通過幾封信,知道學校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至于變化成了什么樣,他一直想象,卻想象不出,只知道張緒泰校長去了縣勸學所任了督學,新派來的校長姓沈,還有才來的幾位博學多才、思想進步的青年老師。丁老師在信中把他們說得那樣好,能好成啥樣呢?真想見見,更想交交。
才拐向通往學校的那段沙土路,繞過迎面的花池,首先撞入眼簾的就是一座新穎壯觀,上寫“中山堂”的高大建筑,這一定是丁老師在去年十月信中說的學校大禮堂,再轉臉向東是一大片樹林,這必定是丁老師今春告訴我的為慶祝中華民國成立十周年按“中山“二字新辟的柏林,可咋沒人呢?丁老師早在放假前就說,這個暑假他不回家,他要在周圍的村里做些事,問我如果有興趣就回來參與,他是不是又去了附近的村子呢?
按說,他接信后應該在小暑剛過,剛放假時就能回來,可他必須帶頭參加學校師生自發(fā)組織的活動,一而再,再而三,就拖延到了現在。期間,恐丁老師掛念,或是怕老師對自己有別的想法,就想把活動的事寫信告訴給丁老師,又一想,丁老師曾多次告誡,公開場合不能說的,絕對不能寫在紙上,特別是參加的社會活動。于是,他就決定等回來后再解釋,再匯報,沒想到連個人影都沒見,他這時想,是不是先回家看看呢?
正猶豫著,從丁老師宿舍方向走來一位個頭高高,穿著黑裙、白短衫的白靜女孩,齊耳短發(fā),不禁一愣,這可是寺廟啊,你這女孩子家咋一個人進來了?在他的記憶中,這之前,青墩寺的學堂是不收女生的,是不是他離開后開始收了?等走近了,仔細一看,心陡地提起,咋這么面熟呢,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一定在哪里見過。
女孩雙手端著一個花盆,冠狀的粉艷映得臉上像勻了層胭脂,如三月里的桃花更顯嫵媚好看。昭佩在努力地回憶,試圖在極短的時間里會想起這個曾經見過的女孩來。然而大腦的運轉速度讓他格外生氣,任憑他快馬加鞭,不停地加速,都不能讓他滿意。這是一個多么熟悉的女孩,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女孩,他想起了曾讀過的一本詩集的名字,《女神》,這個女孩簡直就是個從天上下凡的女神。她有盆中花一樣的顏色、花一樣的亭亭玉立、花一樣的嬌美可人,一定也有花一樣的芬芳。她是為誰而來呢?在這個幽靜的古寺、明麗的上午,一切都是那么讓人心情舒暢,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美好,一切都是那么讓人意想不到。這女孩是因我出現的嗎?我昭佩急著往這里趕是為見她嗎?她到底是誰呢?是在哪里見過呢?還有她手里的花。
女孩走到了昭佩跟前,昭佩又仔細看花,莖細細的、直直的、密密的,每根莖上都擎著一朵眨著眼睛的小星星,清香四溢。再看葉,心形的,每三片緊緊疊貼,襯在花下,好像在哪里見過,又是在哪里見過呢?
女孩沒像昭佩一樣呆愣住,可就在那剎那間,驚喜地叫起來,你,你……隨即臉上更紅,你找誰?昭佩趕緊答道,我,我,我找丁健之老師。女孩說,丁叔到孟樓去了,臨走他說,還要從孟樓到北邊的曹莊,看他的一個學生從南京回來沒有,估計中午他是回不來了,你是等他們來,還是幫我做了午飯吃了等著?昭佩聽這女孩說話有趣,心里就想等,可不好出口,就伸手接過花說,我?guī)湍愣酥?,你說端哪去吧。女孩笑笑說,不端哪去,只是想讓它曬曬太陽,太陽一曬,它一定會開得更艷。昭佩笑笑說,你就不怕它被曬蔫了?女孩臉一正,它難道就這么嬌氣嗎?昭佩又笑笑說,還不至于,一定是越曬越好看。女孩展開笑臉說,這還差不多,看你也是走了很遠的路,快把花放在花池里進屋歇著吧,說完轉身就回。
昭佩走到丁老師門前,見那女孩已倒好了一碗涼開水,可屋里再沒了別人,又猶豫了起來。女孩看見,為什么不進來?我是老虎嗎?能把你吃了嗎?都啥年代了還這么保守?天這么熱,快進來,隔壁我爸在寫文章,別驚動了他。
昭佩進屋一口氣喝完女孩遞的水,左右上下瞅了瞅丁老師的房間,還是以前那樣,又瞅著女孩問,你是這里的學生嗎?女孩答,還沒聽說這里招收女生。昭佩又問,你在哪里上學?女孩又答,在北京。昭佩“騰”地站起,你在北京上學?女孩盯著他說,不可以嗎?值得你有這么大的動靜嚇人一跳嗎?昭佩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不甘心放棄,可再直奔主題,說不定人家一惱會把他趕出去。就坐下說,我認識一個北京女學生。女孩笑笑問,是不是今天才認識的?昭佩答,兩年前就認識了。女孩仍笑著說,該不會是我吧?昭佩道,跟你長得很像。女孩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昭佩道,說來話長。女孩見不再說,就問,你不是書館說書的先生吧?昭佩疑惑地答,不是。女孩笑笑說,那賣的什么關子呢?昭佩豁然明白過來說,怕你不感興趣,故意試探試探。女孩說,人不大,還挺有城府的,可以快快道來嗎?昭佩不敢怠慢。
民國八年六月初,昭佩從縣城回來,已是黃昏時候,青墩寺小學的師生大都回家了,寺主持正領著兩個和尚在三圣宮里準備著晚上的特殊法事,寺外的打谷場上,村民正在合伙拉著石磙轉圈輾壓,準備迎接麥子進場。石磙轉動發(fā)出的“吱嘎”聲像一聲聲鴿哨在村子上空歡快地飄蕩,遠處還不時地送來幾聲布谷鳥的叫聲。按往常,麥子早就堆垛成山了,可去年的一場秋雨自寒露直下到立冬過后,致使秋播一再推遲成了春種。推遲就推遲吧,只要收成好,比啥都強。
正幫村民拉石磙的丁老師見同學們在校門口把昭佩圍了起來,就把肩上的繩子給了別人,快步走到跟前。沒想到昭佩雙手捧著茶碗大的一個小土盆,盆里有幾根比綠豆芽還細的莖聚在一起,頂著簇在一起的心形綠葉,問,這是什么?昭佩答,花。丁老師接過轉著圈看了看,啥花?昭佩搖搖頭。丁老師看著昭佩問,你不知道,還帶回來干啥,哪來的?昭佩答,縣城。丁老師又問,你知道派你去縣城干啥嗎?昭佩答,作為學校代表參加縣里搗毀日貨商店、焚燒日貨行動。丁老師問,既然知道去干啥,就不該有這閑情逸致。昭佩說,是領頭的那個戴眼鏡老師發(fā)的。丁老師道,咋發(fā)這個?昭佩答,在城南關燒完“興和成”商號的日貨,領頭的就從全縣不同方向來的代表中選了8個,讓每人到附近的花店里帶一盆回去,說這花看似不起眼,散開如星,聚之如霞,只要我們好好呵護,就像我們的革命行動,總有一天它會盛開在我們縣的每一個角落。到那時,國家強大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好過了。丁老師看著花問,他沒說這是什么花?昭佩答,可能是他認為大家都知道,發(fā)時沒說,后來有人問他,他剛要說時,見我們身后遠遠地涌來好多縣警備營的步兵隊,就一揚手讓大家快撤了。丁老師立即抬起頭盯著昭佩問,有被捕的嗎?昭佩答,跑出城,我也擔心那些跑得慢的同學,就想折回去看看,可端著花盆去,萬一被縣警備營的人看見,豈不是自投羅網?正愁沒處藏,迎面走來了個女學生,見她好奇地瞅著我,我問了她在哪上學,就把花委托給她,沒想她挺爽快,定好見面的時間,我就一轉身箭一樣射了出去,到商號附近一打聽,警備營只是驅散,沒有抓人。丁老師說,既然這樣,咱就把它栽到學校的花池里,好好養(yǎng)起來。昭佩說,既然這花散開如星,聚之如霞,有人問,就說是星星花,再豎個牌子。丁老師說,就按昭佩同學說的辦。
女孩聽到這,笑著問,回來又見到那女孩沒有?昭佩說,沒想到她真守信,天比今天還熱,等我到了,她還在原地等著。女孩又說,是不是接了人家手里的花,連個“謝”字也沒說就跑了?昭佩一愣,又“騰”地站起,那天真的是你嗎?女孩也站起說,你說又會是誰呢?昭佩兩手互相揉搓著說,這兩年來,我好幾次都夢見你,可就是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你,沒想到今天又見到了。女孩說,后來呢?昭佩說,栽好花吃罷飯就去了三圣宮給屈原招魂。女孩又問,為啥不在大佛殿舉行呢?昭佩又道,三圣宮是學校創(chuàng)立之初專為供奉文圣孔子、字圣倉頡和掌管士人功名祿位之神文昌帝君而建的,在這里值端午節(jié)為屈原招魂名正言順,學校領導知道不會有別的想法。從三圣宮出來,我才明白,丁老師為啥年后就開始教我們屈原的《招魂》和《國殤》了。女孩問,為啥?昭佩答,他就是想通過招魂這個活動讓我們在學校傳遞屈原的愛國心,傳承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就此,我還領悟了一個道理。女孩又問,啥道理?昭佩又答,革命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而是通過個人的努力把更多的人都號召起來。女孩說,你說得真好。昭佩說,這是丁老師說的。女孩又說,可花在池里栽得好好的,為啥又跑到了丁叔屋里?昭佩說,你是說剛才那花嗎?女孩問,我記得很清楚,你當時端的花,再結合你對花開的描述,就是丁叔屋里的這盆花,這之前,我可沒看見花池里有這花。昭佩答,那一定是丁老師瞞著我們把花養(yǎng)了起來。女孩又道,為啥瞞著你們?昭佩說,我還是先幫你做飯吧,不能因此讓你爸埋怨你。女孩嘴一撇,昭佩低下了頭。
飯很簡單,白水煮青玉米,另炒了一盤小白菜。昭佩負責燒火,女孩在鍋上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對才另立鍋灶的小夫妻。飯擺上桌,昭佩讓女孩去叫她爸,女孩先是說咱先吃,昭佩不同意,女孩又說,剛才騙你的,其實爸不在學校,也跟著丁叔出去了,我恐你不進屋,才說了假話,你可不能以為我不誠實。昭佩笑笑說,理解,理解,謝謝,謝謝,謝謝你的真誠和熱情。
飯罷收拾好,女孩問,你是不是該繼續(xù)了?昭佩說,我至今不知道那花叫啥名字,你能告訴我嗎?女孩說,你先告訴我。昭佩說,第二天來到學校,花還好好的,引來好多同學擠著圍觀,我心里萬分高興,原來新生事物對大家有這么強的吸引力??缮贤晗挛缱詈笠还?jié)課,我去給那花澆水時,沒料到牌子沒了,花也沒了,心一驚,趕緊放下水桶找丁老師,辦公室沒有,又來宿舍。丁老師見我“騰騰”奔他而來,立即迎出門問,出啥事了?我伸手把丁老師拽進屋說,花沒了。丁老師平靜地說,張校長做事一貫謹慎,知花是從縣城那種情形下帶來的,恐栽在學校里惹麻煩。昭佩說,不讓栽在學校,我拿回家去,可花呢?丁老師臉一正,你拿回家就不惹麻煩了?這也是我昨晚沒考慮周全造成的,革命就像那花,現在還并不強大,凡事不能太張揚,它今天沒了,只要條件成熟,我們明天還會有,從今往后,你不要再提那花,你現在的任務是安心讀好你的書,快回家吧。
昭佩見女孩還瞅著他,又說,這兩年,我一有空就想花哪去了,很多次,我都以為讓張校長拔了扔了,就是沒想過丁老師會暗暗養(yǎng)著它。女孩說,其實你并不了解丁叔,很多事,丁叔都是做了不說,就是有人錯怪他,他也不辯解,仍按心里想地堅持著。昭佩問,你這么了解丁老師,你們到底啥關系?丁叔是我爸的朋友。昭佩又問,你家在哪里?女孩答,我家在縣城。昭佩緊跟一句說,你家在縣城,你咋在北京上學?女孩說,我爸一直想在縣城開個女子學校,負責教育的守舊勢力總是反對,又不忍心耽誤了我,就把我送到了北京的姥姥家。那年咱倆見面,因為北京亂,姥姥剛讓舅把我送回來。今年,我是來過暑假的,聽說青墩寺是有名的古寺,我趁爸到這里寫書就纏著來了,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到你。昭佩說,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見到你,這可見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緣分。女孩臉一紅,嗔怒道,就你瞎說,我能跟你什么緣分?昭佩臉也一紅說,也也也,也算萍水相逢吧。女孩說,用詞不準確。昭佩說,那那那,那就是邂逅,這回是邂逅之后的不期重逢。女孩“撲哧”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會說,那次以后,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更別說那花。昭佩說,你快告訴我那花叫什么名字。女孩搖搖頭說,不知道。昭佩說,你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女孩臉又一紅說,不可以。昭佩一怔,隨即心里一動,立刻明白,她的拒絕不是冷漠,也不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是女孩特定情景中心是口非的慣常表現,就像寫字時逆鋒起筆,欲橫先豎,不僅不讓人生氣,反而還增了幾分格外的親近。更明白,這兩年一直在心里掛念的不僅是花,還有眼前這個漂亮而俏皮的女孩。剎那間,心中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烧f什么呢?昭佩在飛快地想。
七月的鄉(xiāng)下確實熱得要命,頂著大太陽的中午更不用說,好在青墩寺小學的房舍都掩映在樹下,相對來說夏日比較清涼,可門前屋后的樹上不識趣的知了扯著嗓子直叫,聒得人心里很是煩躁,又沒有一絲兒風,昭佩的腦門上在不停地冒汗。
女孩出了屋又馬上回來,先遞給昭佩一條剛浸了涼井水的濕毛巾,等昭佩說了聲“謝謝”擦完汗,又隨手把丁老師床頭桌上的紙折扇給了昭佩。扇子面是白色的,昭佩展開一看,愣住了,又立即翻過來,上面弧形寫著隸書“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又立馬翻過來,指給女孩說,你看。女孩探過頭來,說,這不是正曬太陽的那盆花嗎?昭佩指著落款說,民國八年七月,這一定是丁老師當年第一次看到花開后畫上去的。女孩說,光知道丁叔字寫得好,還不知道他會畫。昭佩說,丁老師不僅能寫會畫,還會武,他平常總是教導我們要文武雙修。女孩問,你按丁叔說的做了嗎?昭佩答,還做得不夠好。女孩說,不夠好就努力往好里做,你讀詩嗎?昭佩說,我才讀過《女神》。女孩笑笑說,我也才讀過,你最喜歡里面的哪一首?昭佩答,我最喜歡《天狗》,還最喜歡里面的“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女孩興奮地說,我也是,你還喜歡誰?昭佩臉“刷”地一紅,瞅著女孩沒答話。女孩紅著臉往后撫了一下頭發(fā)趕緊又說,你還喜歡哪個詩人?昭佩說,秋瑾。女孩說,秋瑾生前常以花木蘭自喻,能文能武,是我們女中豪杰,更是我最敬重的女俠。昭佩問,你喜歡她的詩嗎?女孩說,喜歡,你聽這首:幽燕烽火幾時收,聞道中洋戰(zhàn)未休。漆室空懷憂國恨,難將巾幗易兜鍪。昭佩說,這是她的《杞人憂》。女孩又道,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昭佩說,這是她的《對酒》,我最喜歡。女孩說,在北京,我們經常在晚上聚集在一起朗誦她的詩,還因此認識了冰心、廬隱、石評梅等。昭佩問,讀過她們的文章嗎?女孩說,我是先讀她們的文章,后來才陸續(xù)見到了她們,遺憾的是沒跟她們說過話,只是遠遠地聽她們朗誦。昭佩問,在那里聽說過聞一多、高君宇嗎?女孩說,當然聽說過,他們在五四運動中表現很突出,聞還是個寫詩的,我讀過他的《西岸》。我不知道高寫不寫詩,聽說他去年跟李大釗、陳獨秀、鄧中夏等建立了北京共產主義小組。他們宣傳的共產主義最讓人向往,不知咱這有沒有。昭佩說,咱縣目前還沒有,這次在徐州下車,聽先回來的幾個同學說,徐州已有馬列主義研究會,前些時候還成立了中國共產黨徐州黨支部。女孩說,他們跟丁叔的信仰不同。昭佩說,這沒什么,都是以不同的角度尋求中國的出路。女孩問,既然這樣,你為啥不在咱這建個支部?昭佩答,我現在還不是這個組織的人,對如何去做還不知道。女孩說,那就去北京上學吧,在那里,你想看到的都會看到,你想知道的都會知道,你想得到的,通過努力也會得到。昭佩說,好。女孩笑著說,到那時,我在北京也有個老鄉(xiāng)了。昭佩說,可我至今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真去了,到哪里去找你呢?女孩說,你沒找,咱不是也見過兩次了嗎?至于名字嘛……我想,你也會知道的。昭佩說,我有辦法了。女孩抿嘴一笑,你有啥辦法?昭佩說,咱們是因花認識,就把丁老師養(yǎng)的那花一分為三,到時候,我在北京前門外端著花等你。女孩立即收了笑說,快去把花端回來,別曬壞了。說完就往花池跑,昭佩也緊跟在后??蓛扇说搅烁?,盆里花沒了,貼著土像被誰割了去。昭佩四下一瞅,見一只老綿羊正往校門外晃悠著。
女孩端起花盆急了,都怪我,我要不端出來……昭佩說,既然根在,我想,它還會發(fā)出來的。女孩說,要是發(fā)不出來呢?昭佩笑著說,我相信自己也會找到你。隨后就把花根分成了三份。
剛分好,丁老師和女孩她爸進了門,昭佩一看,驚喜地對丁老師說,他就是那年在縣城抵制日貨的帶頭人。丁老師對女孩她爸說,這就是我說的孟昭佩。女孩她爸瞅著昭佩點點頭問,我記得,你當時表現很突出,還讓你帶來過一盆花。沒等昭佩答話,女孩就說了花的遭遇及她和昭佩的打算。丁老師說,好,就這樣,我相信這花一定命大,只可惜至今還不知道這花叫啥。女孩她爸說,這花叫太陽花,來自國外,雖是舶來品,卻喜光,耐貧瘠,就是在干燥的沙土里也能生長,散開如星,聚之如霞,它象征著光明、熱烈、忠誠。女孩瞅了昭佩一眼,興奮起來,說,謝謝爸,您讓我們終于知道了這是什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