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北
老街香港路石牌坊下面,有一塊立著的介紹這條老街情況的牌子,上面說這里有現(xiàn)代作家楊騷的故居。這座故居的正門在香港路90號,這是一處典型的閩南“竹竿厝”,后院的小巷連接另一條老街龍眼營。后院朝北另一處小院開了個邊門,從香港路二巷出入。楊騷出生在這里,住了18年,一直到赴日本東京留學(xué)。從日本回來后,又住了幾個月。我要講的故事,發(fā)生在此時。
1985年,一個非常晴朗的初秋日子。天空透明得讓人想到什么叫一塵不染。
這天,一個堂姑母特意從老遠(yuǎn)跑來告訴我,說有個舅舅從印尼回國旅游,要在漳州住幾天,這個舅舅叫張秋農(nóng),同維銓兄很好,幾次說要跟你們見見面。維銓是楊騷的原名。
在華僑大廈一間燈光不太明亮的房間里,我見到了這位老人。這位我應(yīng)當(dāng)稱他為舅公的老人知道是我以后,長長地“啊──”了一聲。他戴著一副眼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我一會兒,連聲說:“很像,跟維銓很像?!?/p>
老人站起來,熱情地拉著我的兩只手,讓我在他的床上坐下。我們倆就這么都側(cè)著身,面對面,挨得很近。老人沒有松開我的手,兩眼注視著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生的道路受到你父親很大的影響?!?/p>
老人松開我的手,站起身向外走了幾步,對面床一個陌生的女子連忙問:“爸爸,要拿什么?”
“將那把提琴拿來。”
女兒從壁柜里拎出一個提琴盒子。老人輕輕拍著琴盒,放低聲音緩緩說:“我這次到廣州,想看看你父親,拉首曲子給他聽?!?/p>
我眼睛一下濕潤了。我聽到一個比童話還清澈的故事。
我小你父親幾歲(這么說,他至少也是近八旬的人了,我心想),第一次相見的情景還記得那么清楚,他剛從日本回來,都多少年了,噢,60年啦(即1925年)。那天我在你家,同你兩個叔叔聊天,走進(jìn)一個眉目清秀的人,長發(fā)及肩,全身裹著黑色的衣服,肩上扎著一襲黑披風(fēng),在身后黑閃閃地抖動,頭上戴著寬邊黑絨帽,帽沿滾著一道打著蝴蝶結(jié)的白絲帶,腳上蹬著黑皮鞋,進(jìn)門后,大大方方地同你兩個叔叔一一擁抱,然后走向里屋。我目瞪口呆,被這個人的打扮,更被他的舉止,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個男人還是女人,好奇地跟在后面走進(jìn)里屋。他看到了,指著我問你祖母,然后才過來同我握手。那時你父親就是這副模樣(同我記憶中慈祥、孱弱、蒼老的父親相差得也太遠(yuǎn)了)。
第二天,我又去你家,維銓正在客廳里練習(xí)提琴,他拉得非常專注。我站在一旁靜靜地聽。我很喜歡音樂,十多歲就拉得一手叫人稱好的二胡,還懂得其它一些中國樂器。維銓拉了一陣,微笑著遞過提琴,說:“來,你拉。”
我接過提琴,看著,撫著,這是我第一次摸提琴。我揣摩了一陣,夾上琴,拉了那首《我怎舍得離開你》的名曲(后來我一直想搞清楚這是一首什么曲子,直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
他聽了以后大為贊賞,說:“還說沒摸過提琴,看你夾琴持弓的姿勢,還有那顫音的柔美,都學(xué)了多長時間了?”
得知我真的沒學(xué)過,他嘆道:“真是天才?!?/p>
他開始極力鼓動我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法國學(xué)音樂,說我如果不去學(xué)音樂,將會后悔一輩子,而他也會遺憾一輩子。我說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不可能讓自己去留學(xué),他熱情慷慨地說:“我將來賺了錢,一定支持你?!?/p>
他的鼓勵使我大為振作,也大受感動。我說我有三個哥哥在爪畦,他們都有自己的商店,畢業(yè)后可以去找他們幫助。維銓聽了非常興奮,似乎要去學(xué)音樂的是他而不是我。
他立刻幫助我制定練琴計(jì)劃。他拿出兩本提琴練習(xí)曲,問我會不會看五線譜,然后要我每天抽出幾個小時,從頭學(xué)起,說我如果這兩本練習(xí)曲練熟了,一定大有長進(jìn)。
從那天開始,我正經(jīng)地練習(xí)起小提琴。當(dāng)然都是放學(xué)后跑來練的。拉練習(xí)曲很枯燥很無味,有一回我無聊之極,拉起了貝多芬的一首曲,才拉了一半,正在寫詩的維銓從屋里跑出來,叫道:“這不是練習(xí)曲呀?!蔽也缓靡馑嫉卣f:“練習(xí)曲太單調(diào)了,換一下味道?!薄熬毩?xí)曲拉好了,拉其它的名曲會很來神。還是拉練習(xí)曲好。不過你剛才拉的那首,拉得的確不錯,你是有天分的。”維銓喃喃著轉(zhuǎn)回屋里。從此我練得更加勤奮。
兩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我練完琴后他告訴我,說他要到新加坡教書去,幾天后就走?!八褪裁唇o我做紀(jì)念呀?”他說。“你喜歡什么呢?”我反問?!皩懸皇姿蛣e歌給我吧?!?/p>
這是我第一次音樂創(chuàng)作。我花了幾天時間哼著唱著,用二胡拉著,譜出自己尚覺滿意的送別歌。如果我有才氣的話,我是想用它充分表達(dá)我對你父親的感情。這兩個月,他對我如親弟弟。
這一天,我正費(fèi)心地填寫歌詞,維銓一手提著皮箱,一手提著提琴走進(jìn)我家?!八臀业亩Y物呢?”他嘴帶笑意。
“怎么說走就走,歌詞還沒寫完呢?”我有點(diǎn)忙亂。
“沒關(guān)系?!彼舆^歌譜,掃了一下說,“拉給我聽聽好嗎?”他將小提琴遞過來。
我掏出提琴。我一拉琴弦,眼淚就流出來。
分手時,他擁抱著我,說了句:“去印尼時,來新加坡看我。新加坡見!”
半年后,我去印尼找哥哥,如約先到新加坡。
楊騷(我留意到以后老人一直使用父親這個名字)非常高興。當(dāng)天晚上他為我洗塵,帶我到一家英國人開的酒吧。
侍者走來,楊騷瀟灑地朝吧臺揮著手,“將店里的各式酒都倒兩盅來!”
這真是一次名副其實(shí)的開懷暢飲,幾十年以后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楊騷的宿舍有兩張床,一張破桌子,屋頂上布著幾張蜘蛛網(wǎng)。我就同他住在一起。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他還不放我走。楊騷錢用完了,就向?qū)W校預(yù)支,后來學(xué)校不肯再借。有一天,他問我有沒有錢,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幾十塊。他很高興,當(dāng)天晚上帶我去看了一場歌劇,又吃了一餐美味宵夜。endprint
但是,困窘很快又襲來。我只好向印尼的哥哥求援,他寄來了50元。我們一起去取了錢,我對他說,這回該讓我走了,不然印尼去不了,法國也去不了。
楊騷依依不舍地讓我走了。一年多以后,我在印尼收到他寄來的信,說他要到上海去。我后來法國也沒去成,因?yàn)閹讉€哥哥經(jīng)商先后失敗,到法國學(xué)音樂成了永遠(yuǎn)的夢。
我在印尼后來當(dāng)了教師,小提琴成了業(yè)余愛好。但是我對自己來到印尼,以至將永遠(yuǎn)旅居印尼從來沒有追悔過。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父親。
楊騷后來成了作家,他在上海給我寄來過兩本書,一本是他寫的詩劇,叫《心曲》,一本是他翻譯的蘇俄長篇小說,叫《鐵流》。因?yàn)檫@本書,我差點(diǎn)被逮捕。幸好來捉我時,我哥哥騙他們說這個人早已回中國,才算避過風(fēng)頭。
以后聯(lián)系中斷了,他后來又到新加坡和印尼那么長時間,同郁達(dá)夫王任叔一些人一起活動,我都不知道,不然一定會來看他。一直到1957年間,我偶然翻閱華文報紙,才知道他在廣州去世了。我很傷心,還寫了一首悼念的詩。
我這是第一次回國,在香港我買了這把中國提琴,我想在廣州拉幾首曲給你父親聽。在飛機(jī)上,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指著我問她父親:“怎么這個老爺爺將小提琴抱在懷里,多不舒服?!彼赣H還指著座位上的行李艙向我女兒提醒說上面還有空位。我還是愿意自己抱著,抱著心里有一種安慰。
我印象中他是葬在黃花崗,可是到了黃花崗一問,導(dǎo)游小姐說不知道。那一刻別提我有多么懊喪,我環(huán)顧周圍青蒼蒼的樹木,心想不知我的維銓到底住在哪里?我滿懷惆悵地回來。沒想到竟然在家鄉(xiāng)見到維銓的孩子,他的孩子竟然住在他原來住過的老房子,這真是上帝的安排。
老人站起身,他打開琴盒,取出提琴,很利索地調(diào)好琴弦。他簡潔地說:“我拉給你聽?!?/p>
他自然挺直身子,旁若無人地拉起來。弓在弦上滑動,聲音水一樣地流出來,柔婉纏綿。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最無以倫比的提琴曲。
老人放下提琴,激動地說:“這就是那首《我怎舍得離開你》,我第一次拉給你父親聽的。”
盡管我現(xiàn)在還不清楚這是一首什么曲子,但并不妨礙它深深銘記在我心中。
他緊緊擁抱著我,在我耳邊說:“我滿足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