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社會主義學說的反動、空想與科學*

陳培永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1)

在當今中國，社會主義早已被認定為值得追求的美好社會的代名詞，社會主義學說也早就被認為是值得充分信任的科學的理論。我們將批判的矛頭對準的是反社會主義的觀念和聲音，而很少去懷疑關于社會主義的學說、觀念本身也可能是有問題的。讀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我們會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學說有反動與進步、空想和科學之分，今天某些關于社會主義的觀念仍有可能本身是反動的、空想的而不是進步的、科學的。我們依然有必要深度思考：如何避免社會主義觀念本身是反動的，防止社會主義學說淪為反動和空想？社會主義學說如何才能實現(xiàn)科學化？

一、社會主義也有反動之說？

翻開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作為關鍵詞出現(xiàn)，不是用來指值得追求的美好社會，而正是指當時出現(xiàn)的各種學說。這個文本正文總共四部分，馬克思、恩格斯還專門拿出一部分來評判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文獻，肯定是因為他們認識到，這些文獻的傳播不一定會讓人們認同社會主義，推進社會進步，反倒還可能會讓社會主義污名化，阻礙社會歷史的進程。他們將當時的各種社會主義學說分為三個類型：反動的社會主義、保守的或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反動的社會主義又包括三種：封建的社會主義或僧侶的社會主義、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德國的“真正的社會主義”。[1]

反動的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是因為這些學說都抨擊資產階級制度，一定程度上都揭示了資產階級社會的某些問題。比如，封建的社會主義“有時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評論刺中資產階級的心”，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非常透析地分析了現(xiàn)代生產關系中的各種矛盾，確鑿地證明了機器和分工的破壞作用、資本和地產的積聚、生產過剩、無產階級的貧困、財富分配不均等問題。

反動的社會主義為什么是反動的？是因為它們看不到資產階級社會本身的進步性，不代表人類社會未來發(fā)展的趨向，只是看似站在工人階級的利益和立場上控訴資產階級而已。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從小資產階級的立場出發(fā)，企圖恢復舊的所有制關系和舊的社會秩序，回到工場手工業(yè)中的行會制度、農業(yè)中的宗法經濟。封建的社會主義者代表的是封建貴族的利益，代表的是沒落的勢力的最后回響，他們之所以批判資產階級社會，是因為封建貴族的統(tǒng)治被資產階級推翻了，無力再組織政治斗爭而只能進行文字斗爭。

封建的社會主義與僧侶的社會主義往往是攜手同行的，正如僧侶總是同封建主攜手同行一樣，僧侶的社會主義把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反對私有財產、提倡行善等也涂上社會主義的色彩。馬克思、恩格斯用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對其進行了概括：“為了拉攏人民，貴族們把無產階級的乞食袋當做旗幟來揮舞。但是，每當人民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臀部帶有舊的封建紋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2]

馬克思、恩格斯還特別講到了德國的或“真正的”社會主義。[3]這種學說雖然引入了法國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文獻，但實際上起到了相反的作用。當時法國與德國的時代背景不同，法國已經確立了資產階級統(tǒng)治，德國的資產階級才剛剛開始進行反封建專制制度，還處在革命的、積極的階段。法國社會主義批判的資產階級制度在很大層面上正是德國所需要爭取的，也就是說，在法國批判資產階級統(tǒng)治是進步的，但“真正的社會主義”在德國批判處在革命階段的資產階級，詛咒自由主義、代議制國家、資產階級的競爭、新聞出版自由、法、自由和平等，實際上就成為了維護封建專制制度的工具，成為封建專制政府的幫兇。因此它雖強調代表真理的要求，鼓吹真正的社會，代表人的本質的利益，號稱“真正的社會主義”“德國的社會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的哲學論證”，[4]但實際上已經淪為了脫離時代背景而為舊制度、舊秩序論證的反動的哲學。

還有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它并不追求社會的變革，不要求改變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而只是要求改善工人的物質生活條件，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維護現(xiàn)存的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秩序。它雖然不是“反動的”，但也并不是進步的、革命的，它認為現(xiàn)在的世界是最美好的世界，只需要在此基礎上改進，消除社會的弊病就行了，因此必然是維系不公平、不合理的現(xiàn)實社會的工具。

我們應該把握馬克思、恩格斯對這些社會主義文獻批判的當代價值，避免在名義上追求社會主義而實際上走到非科學的社會主義道路上去。抽象地講社會主義，有可能充斥著反動、錯誤、落后，要學會辨別，關于社會主義的一些錯誤觀念只會毀了社會主義這個好詞。

不要以為批判資本主義的，批判資產階級的，批判資本的，就是科學社會主義，就是進步的。社會主義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然階段，但它不可能是對之前社會形態(tài)，即資本主義社會的全盤否定，而是有所揚，有所棄。社會主義是在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的物質基礎、政治解放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是在解決其沒能解決和它又帶來的問題的基礎上向前走的，不能在批判資本主義的時候開歷史的倒車，把資產階級革命以前的傳統(tǒng)社會理想化，主張回到以前的社會。

在今天，一些人看到資本運作、市場經濟帶來的弊端，就開始大批特批中國的資本力量，就開始講改革開放以前的歷史階段有多好，甚至開始講傳統(tǒng)社會是多么美好的道德社會，認為改革的方向錯了，真正走社會主義的路，就應該回到改革開放前，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這并不是正確的態(tài)度，也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堅決反對的。

我們應該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不能看到問題和代價就認為走錯了路，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承認資本運作、市場經濟所取得的進步，在此基礎上正視問題，解決問題，以推進社會的進步。我們不能只看到、只宣揚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對立，卻看不到兩者統(tǒng)一的一面。搞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前后的兩個三十年是不能相互否定的，也需要借鑒資本主義的東西，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人類的文明，有時是共通的，人為地進行非此即彼的割裂，并不利于社會的進步。

二、重估空想社會主義的“空想性”

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飛躍，是從空想社會主義到科學社會主義。但我們今天在講科學社會主義時，很多人并沒有正確地對待空想社會主義。一種傾向是有意無意地將其完全斥之為空想、幻想、瞎想而拋棄一邊，另一種傾向則是雖然談的是科學社會主義實際上還是空想社會主義的那套觀念。正確看待空想社會主義，對于我們形成科學的社會主義觀念，無論從正面還是反面來講，都是有意義的。

在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學說中，馬克思、恩格斯對空想社會主義的評價是最高的。在他們看來，空想社會主義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關于未來社會的積極的主張，例如消滅城鄉(xiāng)對立，消滅私人營利，消滅雇傭勞動，提倡社會和諧，把國家變成純粹的生產管理機構，等等，這些主張指向消滅階級對立，提供了啟發(fā)工人覺悟的極為寶貴的材料。

實際上，空想社會主義正是科學社會主義的直接思想源泉。它不是癡人說夢，不是胡思亂想的空談，它的主張、它的目標，它所表達的人類社會的理想都是值得追求的，科學社會主義并沒有放棄這種理想，沒有否定空想社會主義的價值理念?？障胫惺怯欣硐氲某煞值?、是有美好的理想的?？茖W社會主義繼承了這種理想，以為科學社會主義就不要談理想、講道德是有問題的。

科學社會主義批評的是空想社會主義沒有立足于客觀歷史進程，找到實現(xiàn)美好理想的途徑?？障肷鐣髁x之所以是空想，首先就在于它并不是把社會主義看作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客觀階段，而是將其看作為有待被發(fā)現(xiàn)的真理，好像一旦發(fā)現(xiàn)它，描繪它，就能馬上改變整個世界；好像不需要考慮客觀的社會現(xiàn)實，不需要苦思規(guī)律，只需要找到絕對的真理，找到真正的理性，找到永恒的正義，就能實現(xiàn)社會美好。

空想社會主義的空想性還體現(xiàn)在，它拒絕一切政治行動特別是革命行動，而是想用小型的試驗、示范的力量為新的社會開辟道路。它看不到無產階級的力量，而寄希望于資產階級，呼吁資產階級發(fā)善心和慷慨解囊。不尊重客觀歷史進程，找不到實現(xiàn)理想的主體力量，空想社會主義就注定是空想，它的美好的追求就注定不可能實現(xiàn)。

空想社會主義并不是一去不返了，當我們在進行社會主義實踐時，實際上在一定條件下可能又重蹈空想社會主義的覆轍。過于強調社會主義的理想，脫離現(xiàn)實可能性急切地想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目標，有可能陷入到對社會主義的空想之中。對社會主義社會有美好想象，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不顧現(xiàn)實空談理想，不顧社會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拔苗助長地搞社會建設。

回想當年出現(xiàn)的“大躍進”運動，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和共產風盛行，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響亮無比，這與不顧現(xiàn)實，過度地詮釋理想不無關系。直至今天，也有把社會主義空想化的傾向，只不過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它表現(xiàn)為，把社會主義想象得無比美好，認為既然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就應該什么都好，就應該馬上顯示出優(yōu)越性。這種空想化傾向，造成了一些人的苦惱，因為他們看到的現(xiàn)實，與自己對社會主義的想象差距甚遠，轉型中的中國，矛盾凸顯，問題多多。他們搞不懂：為什么社會主義國家，會有那么多問題？

對這個問題的追問使他們從對社會主義的空想，轉向對社會主義的失望，甚至痛苦。一個錯誤的邏輯也就出現(xiàn)了，認為是對社會主義的追求，導致了今天不如意的社會現(xiàn)實，社會主義欺騙了自己的感情。其實，欺騙你感情的，不是社會主義，而是你的那種純粹的美好想象。超越歷史階段去設想社會主義，只能是空想。社會主義社會，是我們追求的理想，但理想不是海市蜃樓，不能憑空升起。離開現(xiàn)實去空想社會主義，不考慮中國社會的客觀進程，人為地設想社會主義應該是什么樣的，是對社會主義產生困惑的根源。

三、科學社會主義的“科學”如何理解？

社會主義作為一種學說，要想真正改變世界，就不應追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應努力實現(xiàn)理論的科學化，成為科學社會主義。盡管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從正面描述他們科學的社會主義觀，但《宣言》對于我們樹立科學的社會主義觀念不可謂不重要，我們應該根據(jù)他們的社會主義學說批判領會“科學”的真正內涵。

科學社會主義之所以是科學的，是因為它把社會主義放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普遍進程中去看待，不脫離客觀歷史發(fā)展階段來高談社會主義的理想。它不是只會批判原有的社會形態(tài)，不是只憑空構想未來的理想社會，而是深刻把握人類社會的進程，依循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塑造積極的革命主體來推進人類社會的進步。

我們觀察人類社會的歷史，必然會有兩個維度，一個是美好的主觀愿望，一個是客觀的歷史進程。只有美好主觀愿望，不去尊重客觀歷史進程，就無法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理想。要推進社會的進步，必須盡可能地讓美好主觀愿望順應客觀的歷史進程。少一些主觀宣稱的美好，多一些立足現(xiàn)實問題的分析，也才能使社會主義理想深入人心、最終改變現(xiàn)實。這應該是科學社會主義中的“科學”的題中之意。

科學社會主義講科學，也不能忽視理想，好像一談理想就是空想。我們要認識到，社會主義不僅立足現(xiàn)實，還高于現(xiàn)實，它是社會發(fā)展必經的歷史階段，也是人們矢志追求的理想信念。社會主義總與美好生活相關，反映的是人們對美好社會的憧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當代中國，有一種悲觀的氣氛，一些人看到諸多的矛盾和問題，就不再敢去想象，或者不再相信未來的美好。對社會主義的理想，對共產主義的信仰，正受到挑戰(zhàn)。一些人認為，社會主義只是美好的理論想象，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達到共同富裕的目標，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一些人反對談主義，主張講問題。問題與主義之爭，其實又悄然歸來。而在這個爭論的背后，反映出來的卻是，對能否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懷疑。在他們看來，不管何種主義，只要解決自己的問題，滿足自己的利益，那就是好主義。

建設社會主義，不能沒有理想，不能沒有夢想。我們不能沒有社會主義的理想情懷，不能不去思考社會主義的美好愿景。只顧低頭立足現(xiàn)實，而不仰頭思考社會的長遠理想，沒有一種理想社會、美好社會的理想追求，就會使社會在現(xiàn)實中沉淪。讓社會主義的理想，重新扎根在人們的心中，成為激勵人們行動的精神力量，可能正是當代社會主義實踐要解決的難題。

講科學社會主義時，還需要避免的傾向，就是對社會主義的道德維度有一定程度的忽視，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有人反對從道德層面論證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強調應把其理解為必然會形成的社會形態(tài)，具有客觀歷史意義上的必然性。要么是客觀歷史意義的必然性，要么是主觀道德層面的必要性；要么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規(guī)律性認識，要么是抽象的道德倫理訴求，馬克思、恩格斯選擇了前者來論證社會主義的必然性。如此理解，明顯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的誤解、誤用。按照這種邏輯，根本無需談什么社會主義道德倫理的正當性，只要埋頭苦干實現(xiàn)生產力的發(fā)展，就能夠必然通往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社會絕不僅僅是根據(jù)經濟發(fā)展必然的趨勢必然代替資本主義，而且也是根據(jù)倫理道德的吁求必然取代資本主義，它相對于資本主義不僅僅具有經濟上的優(yōu)越性，還具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只不過，他們在當時社會條件下，認為倫理道德的批判、社會主義道德性的呼吁，不可能擺脫人的奴役壓迫，真正實現(xiàn)人類的解放，因此必須在探求到資本主義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找到通往未來理想社會的革命道路。

現(xiàn)在社會主義成為現(xiàn)實，就應該在遵守市場經濟客觀規(guī)律的基礎上，顯示出社會主義的道德優(yōu)越性。我們堅持科學社會主義，但不能對“科學性”狹隘解讀，似乎從道德上證明優(yōu)越于資本主義就有“空想性”，有了道德因素的考量，就使科學社會主義走向了空想，就不再科學。這種將“科學”與“道德”對立起來的機械化思維方式一點都不可取?？茖W社會主義必須呈現(xiàn)出它道德上的正當性，看不到或不去解決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懸殊、道德淪喪、極端奢侈等丑陋社會現(xiàn)實，社會主義光“科學”有什么用？

正確理解科學社會主義的科學性，還要放棄的想法是，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科學，就意味著有了可以完全照搬的理論，有了一套現(xiàn)成可用的模式，有了一幅清晰無比的路線圖，有了一個逐步推進的時間表。道理很簡單，這樣的科學理論，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我們往往有種幻想，總覺得它是存在的，只要我們深入探究，就像找寶藏一樣，經歷艱難險阻之后，一定會找到。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家不可能，也沒有對后來的社會主義實踐，指明具體的道路，他們不會留下如此神奇的“寶藏”。

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科學，也并不意味著社會主義建設不會走彎路，走錯路，每一步都會走得很正確。有些人會想，既然是科學理論，按照它的指示走，肯定不會錯。如果走錯了，那只能說明理論本身是不科學的。科學社會主義，實現(xiàn)的只是理論的科學化，不代表現(xiàn)實道路每一步都是科學的。那種要求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對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做出明確指示的想法，無疑是天方夜譚。在科學社會主義的指導下，正確面對世界社會主義的挫折，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