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任何成功的語言學理論的提出都不可能是個別語言學家的閉門造車,必須建立在當時整個大科學背景之下。復雜系統(tǒng)科學是一門新興的哲學思潮,它旨在探索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各種各樣復雜系統(tǒng)的共同機制和規(guī)律。研究表明,任何復雜的系統(tǒng)都具有這三個共同的特征:其一,必須是個開放系統(tǒng),與系統(tǒng)外部進行能量或者信息交換;其二,系統(tǒng)內部的運作必須受規(guī)律的支配;其三,系統(tǒng)內部的元素之間存在著不對稱性。這三個特征是保證一個系統(tǒng)保持生命力并且具有功能的基本條件。本文從此出發(fā)來考察語言這個復雜系統(tǒng),討論這一新興哲學思潮對現行語言學理論的挑戰(zhàn),并對未來語言學研究提出的新思路。
關鍵詞: 復雜系統(tǒng)科學;形式主義語言學;結構主義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語言不對稱性
中圖分類號: H0-0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055X(2017)06-0094-08
doi:10.19366/j.cnki.1009-055X.2017.06.011
一、引言
綜觀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語言學思想的演進,我們發(fā)現任何有普遍影響的語言學理論的提出,都不能是語言學家個人的閉門造車,而是必須植根于當時整個科學大背景之下。只有這樣的理論才會有生命力,方能影響久遠,從而帶來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
20世紀初,索緒爾創(chuàng)立了結構主義語言學,標志著現代語言學的誕生。這種語言學理論的核心是:語言是個系統(tǒng),系統(tǒng)內部的各要素之間相互制約。結構主義語言學思想的誕生不是偶然的,這與當時的科學界大背景密切相關,那時物理、化學等經典科學日臻完善,使得人們對整個自然界的物質結構和運行規(guī)律有了清晰認識,人們認識到自然界不是雜亂無章現象的堆砌,是由少數基本元素靠規(guī)則組成的一個系統(tǒng),整個自然界是由規(guī)律支配的有序系統(tǒng)。
20世紀中葉,喬姆斯基又提出了形式主義語言學,他認為語法是一個獨立于意義的抽象形式系統(tǒng),句子是靠一定的規(guī)則而生成的,這些規(guī)則生成所有合乎語法的句子,而排除掉所有不合語法的句子。喬氏這一思想直接源于20世紀30年代數學界的一場形式主義思潮。在20世紀初期,數學陷入了一場危機,數學家們發(fā)現傳統(tǒng)的數學概念不完善,公理和定理存在著矛盾。為了解決這一危機,德國數學家希爾伯特提出了一個方案,把數學概念抽象成沒有意義的符號,根據所設立有限的規(guī)則,推演出所有的定律公式,而且排除所有的矛盾。后來哥德爾提出并論證不完備定理,證明希爾伯特方案是行不通的,盡管如此,該方案對數學發(fā)展乃至整個科學思想界的影響仍然極為深遠。
20世紀80年代,認知語言學興起,其基本思想是語言能力為人類認知能力之一種,人們開始探討語言能力與其他認知能力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這一語言學思想的提出也不是偶然的,也是由當時科學的大背景決定的。20世紀中期以后,特別是70年代,認知心理學發(fā)展成熟,科學界的研究興趣逐漸轉移到人類心智,開始出現了一門新學科——認知科學。隨著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人們開始對語言有了新認識,從而帶來了新的理論研究視角。也就是說,認知語言學理論的建設是以認知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發(fā)展為基礎的。
復雜系統(tǒng)理論(complexity system theory)方興未艾,是一種新的哲學思潮,本文探討這種新興的科學思想會對語言學的未來發(fā)展產生什么影響。
二、不同復雜系統(tǒng)的共同特征
不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處處都存在著復雜系統(tǒng),它們之間縱橫交叉,相互影響,互為依存,形成更加龐大、更加復雜的系統(tǒng)。各種學科的研究對象都是一個復雜系統(tǒng),數學是研究數量和圖形,物理是研究運動變化,化學是研究物質結構,心理學是研究人類心智,如此等等。自然界的不同領域也各自構成一個復雜系統(tǒng),諸如氣候、沙漠、河流、山脈等都是如此,而且不同的物種自身都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諸如人類、螞蟻、蜜蜂等無不如此。人類社會也是由各種各樣的復雜系統(tǒng)構成的,比如交通、商品、通訊等都是這樣。
復雜系統(tǒng)理論旨在研究各種各樣復雜系統(tǒng)的共同特征,探討它們所遵循的共同規(guī)律。根據復雜系統(tǒng)科學的研究成果,任何復雜系統(tǒng)都具有三個主要特征,或者說具備以下三個條件,否則該系統(tǒng)就會失去功能而死亡。所以,它們也可以被認為是任何復雜系統(tǒng)所必須遵循的三個規(guī)律。
第一,新陳代謝。一個具有功能的活的系統(tǒng)必須是開放的,必須與外部其他系統(tǒng)之間進行信息或者能量交換。就拿人類來說吧,自身的生命體必須與外界進行能量交換,既要攝取營養(yǎng),又要排除糞便,還要呼吸氧氣,否則就無法維持生命。
第二,規(guī)律支配。任何復雜系統(tǒng)都是由各種層級且大小不同的構件組成的,這些構件的運作必須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否則整個系統(tǒng)就會陷入無序而導致最后崩潰。還拿人類為例,人類的血液循環(huán)、呼吸系統(tǒng)、神經網絡、體溫變化等是遵照一定的規(guī)則,一旦失序生命就難以維系。
第三,不對稱性。任何復雜系統(tǒng)的各個構成部分之間必須存在不對稱性,唯如此系統(tǒng)才能運作,從而保持活力和生命力。一旦某個系統(tǒng)內部的各個部分達到了完全對稱或者平衡的狀態(tài),該系統(tǒng)就會失去生命機制。以人類的血液循環(huán)為例,如果心臟和全身的血管都充滿著血液,那么心臟就無法把血液送入動脈,靜脈也無法把血液送回心臟,結果就會導致生命無法延續(xù)。血管里的血液流量必須存在不對稱,這樣才能保證身體血液循環(huán)。
當然,復雜系統(tǒng)的特征數目不限于以上三種,它們只是最主要的那幾種。我們從這三個特征出發(fā),來探討語言系統(tǒng)的性質。
三、語言系統(tǒng)的新陳代謝及其原因
人類語言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每一種語言始終處于演化過程之中,沒有一種語言是一成不變的。不論是語音、詞匯還是詞匯,都必然隨著時間而變化演進。[1]語言變化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不斷淘汰舊現象,另一方面不斷產生新現象。
詞匯方面的變化最為明顯,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舊事物消失了,表達相關概念的詞匯也會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新事物出現了,表達相關概念的詞匯就會進入語言中來。還有些概念的變化是語言內部的事情,與社會發(fā)展無關,它們往往是變成了相關的概念。比如,古代漢語“走”是“跑”的意思,現在變成了“行走”;古代漢語的“去”是“離開某地”,現在變成了“到達某地”;古代漢語的“眼”指“眼球”,現在則指整個視覺器官。有些是概念意義一直都存在,只是改變的詞匯形式,比如疑問代詞“何”變成了“什么”,“喚”變成了“叫”,“食”變成了“吃”等。導致詞匯變化的因素很多,這是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endprint
古今語音的變化也是很大的,包括聲調的調值和調類、聲母系統(tǒng)、韻母系統(tǒng)、音節(jié)結構等。從詞匯的語音表現形式來看,古代漢語是以單音節(jié)為主,現代漢語則是以雙音節(jié)為主。消失的語音特征有濁輔音,即聲帶振動的輔音,獲得的語音特征有送氣音、兒化韻等。
語法標記和語法結構的變化也十分明顯。下面分別舉例說明秦漢之前存在后來消失的語法現象,以及宋元以后出現的新語法現象。
(一)秦漢之前存在后來消失的語法現象[2]76,[3]464
(a) 疑問代詞作賓語前置。例如:“吾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
(b) “也”字判斷格式。例如:“彼,虎狼也。”(《左傳·哀公六年》)
(c) “于”字被動結構。例如:“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保ā妒酚洝ちH藺相如列傳》)
(d) “唯”字強調格式。例如:“唯酒食是議?!保ā对娊洝ば⊙拧罚?/p>
(e) “之”字的結構助詞用法。例如:“不虞君之涉吾地也。”(《左傳·僖公四年》)
(二)宋元以后出現的新的語法現象[2]262,[3]347
(a)動補結構的建立。例如:“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西廂記》)
(b) “把”字處置式的出現。例如:“我們且把這車子上包裹打開?!保ā端疂G傳》五回)
(c)體標記“了”“著”“過”的產生。例如:“南朝已應付了三處?!保ā兑颐雵嗾垺罚?/p>
(d)量詞系統(tǒng)的最后形成。例如:“如一條死蛇,弄叫他活?!保ā吨熳诱Z類·訓門人》)
(e)動詞拷貝結構的產生。例如:“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叫我碰頭碰到這里來?!保ā都t樓夢》四十四回)
一個不證自明的道理是,語言必須在使用中發(fā)展,一旦一個語言被中止使用,它也就死掉了。語言演化的必然性既來自于語言系統(tǒng)內部各個子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作用,也來自于語言系統(tǒng)與其他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影響。我們已有專文全面論證了語言系統(tǒng)與哪些系統(tǒng)具有相互影響的關系待發(fā)。下面只是簡述我們的核心觀點:
第一,語音、詞匯和語法各自是個系統(tǒng),三者共同構成一個語言系統(tǒng)。
第二,共同語言與方言構成一個系統(tǒng),共時與歷時構成一個系統(tǒng),每個具體的語言構成人類語言系統(tǒng)。
第三,語言能力與人類的其他認知能力,諸如符號表證能力、聯想記憶能力、空間辨識能力等,一起構成人類的認知系統(tǒng)。
第四,語言與社會文化歷史傳統(tǒng)構成一個系統(tǒng)。
第五,語言與人類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構成一個系統(tǒng)。
這里只簡單談一下語言能力與其他認知能力之間的互動,從而導致語言的新陳代謝。語言必須在使用中發(fā)展,而語言使用必然受到人類認知能力的影響。最常見的一種認知能力就是識解(construal),指對于同樣一種事物現象,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認識或者認識的步驟順序不一樣,就會導致不同的語言表達形式差異。古今漢語的被動形式經過多次的變化,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來自古今人們對被動事件的識解角度不同。
一個被動事件必然涉及三種元素:施事、受事和行為,而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識解被動事件。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對被動事件的識解角度不同,從而促使了被動標記的演化。[4]347首先,在一個被動事件里,施事和受事一般都處于同一地點位置,上古漢語里從空間關系來識解,結果地點介詞“于”被用來標記被動句中的施事,這一用法在漢魏以后就消失了。其次,在被動事件中,受事也可以被看作“遭受”某種不幸的事件,因此原來表示遭受義的動詞“被”語法化為被動標記。“被”是漢語歷史上使用最久的被動格式,先秦開始萌芽,唐宋才發(fā)展完善,直到現代漢語才逐漸被新興的其他標記替代而主要用于書面語。此外,在被動事件中,受事可以理解為“任憑”“聽任”事件發(fā)生,結果表示“任憑”意義的動詞“叫”“讓”等在元明以后發(fā)展成了被動標記,是現代漢語口語中最重要的被動標記??傊瑢е卤粍訕擞浹莼脑蛑皇侨藗儗Ρ粍邮录淖R解角度不同。
四、語言規(guī)律的不同形態(tài)
語言的設計原理是,設立有限的基本單位,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生成無窮的表達形式。不論是語音、詞匯還是語法,它們都受這一原理的支配。語言交際的本質是創(chuàng)新,這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人們可以說出此前從來沒有人用過的句子,二是人們可以聽懂此前從來沒有聽過的句子。交際之所以能夠順利進行,其背后就是規(guī)律的支配。下面簡單介紹一下我們歸納的語法規(guī)律的四種形態(tài)。[5]539
(一)演繹規(guī)律
演繹規(guī)律是代數、幾何、經典物理等學科最常見的一種規(guī)律形態(tài)。根據普遍的邏輯規(guī)則,嚴格遵循一定的推理規(guī)則,最后得出命題為真的結論。演繹規(guī)律具有邏輯嚴謹性和結論必然性,不允許有例外發(fā)生。一旦發(fā)現例外,規(guī)則就會被推翻。其局限性是無法保證其前提的真假,其前提的正確性需要歸納、類比、甚至想象推測等思維活動才能確立,因此演繹方法并不是自足的。
不同語言學派的學者對演繹規(guī)律采取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喬姆斯基學派認為,自然語言類似于數學系統(tǒng),可以靠簡單的幾條句法規(guī)則,推出所有合乎語法的句子,然而排除所有不合法的句子。他們推崇甚至迷信演繹規(guī)則,不相信語言還有其他規(guī)則存在。認知功能語言學則認為,語法結構的建立本質上詞匯的出現是一樣的,是一種約定俗成現象,使用的頻率高了,就會形成語法格式。不同語法格式之間沒有推演的關系,整個語法系統(tǒng)不是一個演繹系統(tǒng),例外或者不規(guī)則現象在所難免。
然而,自然語言存在著各種規(guī)則形態(tài),演繹規(guī)則只是其中之一。比如,所有英語由限定動詞構成的句子都必須有主語,這一規(guī)則是沒有例外的。由此可以導出適用于任何句子的結論:這個句子的謂語動詞是限定形式,所以它必須有主語,否則將是不合語法的。再看一個漢語的演繹規(guī)則,所有漢語中能夠為程度詞序列“有點兒—很—最”分別修飾的形容詞都能夠被“不”否定。這一規(guī)則也是沒有例外的,因此可以導出一個永真的命題:這個形容詞可以被程度詞修飾,所以它一定可以被“不”否定。同時不能受程度詞修飾的形容詞也都不能被“不”否定。例如:endprint
大:有點兒大很大最大不大
中:*有點兒中*很中*最中*不中
?。河悬c兒小很小最小不小
上述現象不是偶然的,能否為程度詞修飾與能否被否定詞否定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邏輯關系。與數學或者邏輯學的否定規(guī)則不同,自然語言的否定實際上是一種級差否定,“不”否定形容詞的實際含義是“達不到某種程度”或者“比某個程度低一個量級”。比如“這瓶墨水不黑”是指黑的程度不高,而顏色仍然是黑的。那么就自然要求,凡是能夠被“不”否定的形容詞必須能夠分出大小不同的量級。
(二)概率規(guī)律
概率規(guī)律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界最常見的規(guī)律形態(tài)之一,研究這種規(guī)律的學科——概率論被認為是所有科學的語言。醫(yī)學、生物學、氣象學等科學領域的規(guī)律多屬于概率規(guī)律。然而,一般人對這種規(guī)律缺乏認識,往往以直覺上的危險性來替代統(tǒng)計上的規(guī)律性。我們曾經針對很多人做過一個試驗,是問對下面一則天氣預報的反應:
[HTK]明天有可能下雨,也有可能不下雨,下雨和不下雨的概率各占50%。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天氣預報等于沒說,什么信息都沒有告訴我們。其實上段話傳遞了重要的信息。我們換一個內容就明白了:
到泰國旅游,看到河邊豎著這樣一塊木牌,上面寫道:“到這條河里游泳者,有50%的人可能被鱷魚吃掉,有50%的人可能活著回來。”問你敢不敢下河游泳?
能說這塊牌子沒有告訴你任何信息而跳下河游泳嗎?同樣的概率而內容不同,被測試者的感受截然不同,他們感到具有重大的信息,無一人敢冒險嘗試。不要說有50%被鱷魚吃掉的概率,就是有1%遭遇鱷魚的概率,也無人敢嘗試。對于同樣的概率規(guī)律,內容不同,為什么人們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這是因為在人們的日常思維中,不自覺會把危險性代替概率規(guī)律性。下雨不涉及人身安全,所以一般人會覺得下不下雨無所謂,而遭遇鱷魚則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所以人們對這種信息則高度警覺。
語言中也存在著概率性的規(guī)律,指的是一種傾向性的規(guī)律,允許一定范圍內的偏差,不排斥個別例外現象。這是客觀存在著的語言現象,概率論為揭示這種現象提供了精確的科學手段。比如“介意”“記得”“銘記”這三個動詞,它們都是與記憶有關的行為,然而它們的使用特點差別懸殊。我們又對大量的反映口語的材料作了調查,99%的“介意”例子都是否定或者疑問,“記得”則是中性的,可以自由出現于否定或者疑問兩種句式,“銘記”則是100%用于肯定句式的。其他語言也都存在類似于漢語這種現象。
(三)功能規(guī)律
生物學領域的規(guī)律多屬于功能規(guī)律。所有的語言形式,不論是詞匯還是語法,都具有一定的交際功能。就語法來說,一種語言設立哪些語法范疇,往往不是隨機的,而是與該語言的整體語法性質相關的。就拿主語和賓語的標記來說,人類語言有一個明顯的傾向性:凡是句子基本語序為SOV的語言具有賓格或者主格標記。形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主語和賓語都出現在謂語動詞之前,它們通常是名詞,加上省略、話題化等語用因素會影響到對它們語法地位的判斷,因而容易引起歧義。相反,凡是句子基本語序為SVO的語言,一般都沒有主格或者賓格標記,因為主語在謂語之前,賓語在謂語之后,它們出現的位置已經清楚顯示它們的身份,不再需要其他多余的形式標記。
漢語和英語提供了典型的例證。古今漢語的典型語序都是SVO,句子成分靠語序決定,所以一直沒有主格和賓格標記。而中古英語則是SOV語序,那時則有主格和賓格標記。后來英語基本語序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由SOV變成了SVO,其賓格和主格標記隨之消失。由此可見,標記和語序之間存在著規(guī)律性對應,它們都受表達功能的制約。
任何語法結構或者標記都有它的表達功能,也都有它的使用規(guī)律,語言中不存在沒有意義的語法手段。比如漢語的指人復數標記“們”,似乎名詞有它沒它沒什么關系,都可以表示復數。然而“們”真正的功能是表示特定范圍內的全部成員,而且所組成的名詞短語如果沒有其他限定成分時,只能出現在謂語動詞之前。這說明“們”不光有意義,而且還有特殊的語法功能。比如可以說“老師們大家都通知到了”,但是不能說“*我們都通知到了老師們”。
(四)發(fā)生規(guī)律
生命科學就是專門研究生命體如何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發(fā)生規(guī)律。有別于動物世界的任何聲音交際,作為人類交際工具的語言始終處在演化的過程中,新的語言現象不斷產生,舊的語言現象不斷被淘汰,語言總是在新陳代謝過程之中。新的語法現象不斷產生,其產生過程往往遵循著一定的規(guī)律,受各種條件的限制,諸如當時整體語言特征,詞匯的語義基礎,詞匯或者語用構造的使用頻率等。
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用法最復雜的語法標記是結構助詞“的”??墒窃谔拼郧皼]有這個助詞,它經歷了從無到有的發(fā)展過程。[3]715“的”產生的歷史大背景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漢語逐漸發(fā)展出一個新的詞類——量詞,這一變化使得數量名詞短語結構發(fā)生了變化,由原來的“數 + 名”構式變成“數 + 量 + 名”構式,即在數詞和名詞之間出現了一個語法標記。因為數量表達是一種十分常見的形式,在這種新格式類推力量的影響下,非數量修飾語和名詞中心語之間也要求出現一個語法標記,原來為指代詞的“的”應運而生,從而發(fā)展成結構助詞。指代詞向結構助詞發(fā)展是人類語言的一條普遍規(guī)律,比如類似于漢語結構助詞的英語關系從句標記that、which等也是來自指代詞。也就是說,指代詞具有發(fā)展成為結構助詞的適宜語義基礎。盡管如此,在一個具體語言內部,這種語法發(fā)展的可能性是否成為現實,受該語言的整體特性制約。一個新的語法標記產生以后,還有一個從少到多、從單一功能到多種功能的成長過程,即使用范圍不斷擴大,語法功能逐漸復雜化。“的”在產生初期的語法功能非常單一,修飾語只限于動詞性的,中心語只限于名詞性的,后來逐步擴大,修飾語可以是形容詞性的、名詞性的等,中心語則可以是動詞性的、形容詞性的等。而且“的”還發(fā)展出表示強調(例如:他一定會過問的),表示過去時態(tài)(例如:他是去年結的婚),如此等等。一個語法標記從無到有的發(fā)展過程,往往遵循著一定的規(guī)律。endprint
五、語言系統(tǒng)的不對成性
語言系統(tǒng)的不對稱性存在于各個方面和各個層次[6,7],我們這里只就語言演化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假如一種語言在創(chuàng)立之初,所有的語法形式應有盡有,那么就沒有給語言的發(fā)展留下任何空間,語法系統(tǒng)也就不可能發(fā)生演化了。語法系統(tǒng)的不對稱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表達同一語法范疇的手段的多樣性
古今漢語都有被動這一語法范疇,然而表達被動的語法手段則是多種多樣的。雖然不能說被動手段是無窮多的,但是也很難確切知道其所有可能手段的數目。漢語史上出現的被動標記就有“見”“于”“被”“為…所”“叫”“讓”“給”等,格式也有幾十種之多。[8]6假如上古漢語里所有這些被動格式都已經具備,那么漢語的被動格式就不會隨時間而發(fā)展了。
(二)語法范疇的消失與出現
世界上沒有一種語言擁有所有可能的語法范疇。這有兩層意思:一是沒有一種語法范疇是必須有的,因此有些語法范疇會隨著歷史發(fā)展而消失;二是在語言的發(fā)展過程中會不斷產生新的語法范疇。如前文所述,動補結構、把字結構、體標記系統(tǒng)、量詞系統(tǒng)等都是后來才產生的,秦漢之前沒有這種現象。假如上古漢語都已具備了所有這些語法范疇,那么就不會有后來的發(fā)展。
六、語言系統(tǒng)的復雜性
語言系統(tǒng)的復雜性表現在各個方面,我們從三個方面來說明這個問題。
(一)語法標記的多功能性
語言中極少有像數學符號那種意義和形式單一對應的情況,同一語法標記往往具有不同的功能。比如“把”既可以表示處置(例如:他把椅子搬走了),也可以表示使成(例如:他把嗓子喊啞了),還可以表示稱謂(例如:山西人把土豆叫山藥蛋)等。又如“拿”既可以引進工具(例如:他拿毛筆寫字),又可以表示對待(例如:他拿小王開玩笑)等。
反過來看,同一語法功能往往可以用不同的語法標記來表示。還拿被動格式為例,在現代漢語中就有“被”“叫”“讓”“給”四個,方言中的情況就更加復雜了。處置式的格式也有“將”“把”“拿”“給”等四個,它們的語體色彩不同,使用范圍各異,出現頻率有別,從而為處置表達提供了豐富的手段。
(二)語法格式的多功能性
同一語法格式往往具有多種表達功能。比如漢語的雙賓結構既可以表達“取得義”(例如:我買了他一本書),又可以表達“給予義”(例如:我賣了他一本書)。類似的,漢語的存現句既可以表示“出現”(例如:他們來了一個客人),又可以表示“消失”(例如:他們家走了一個客人)。
同一表達內容可以選擇不同的語法結構。以“物體傳遞”的表達為例,既可以用雙賓結構來表達(例如:我送了老王一本書),又可以用處置式來表達(例如:我把書送給了老王),還可以用話題結構(例如:書我送了老王)等。
(三)語法系統(tǒng)內部的非均質性
籠統(tǒng)地說,語法是組詞造句的規(guī)律,然而語法規(guī)律的能產性差別非常懸殊,而且它們的使用頻率也非常不一樣。可以從能產性的角度給語法規(guī)律劃分出以下三大類型。
其一,高度能產的語法規(guī)律。在現代漢語中,所有能夠為數詞自由稱數的單音節(jié)量詞都可以重疊表示遍指,比如“個個”“張張”“條條”等。這是一個高度能產的語法規(guī)律,沒有例外,人們一旦掌握了這條規(guī)律,遇到新量詞就知道怎么使用,不需要一個一個來學習記憶。
其二,古漢語語法的化石。在現代漢語中,只有“人”和“事”這兩個名詞可以重疊成“人人”和“事事”表遍指,其他名詞諸如“樹”“狗”“書”等則不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在漢語量詞系統(tǒng)尚沒有出現的時候(約1500年之前),那時漢語存在一條語法規(guī)律,單音節(jié)的普通名詞可以重疊表示遍指。在量詞系統(tǒng)建立之后,這條語法規(guī)律的作用對象由普通名詞轉移到量詞上。然而因為“人”和“事”是兩個高頻率詞,它們把古代的語法規(guī)律保留到今天[9]92。我們把這種個別詞匯保留古代語法規(guī)律的現象稱作“語法化石”,完全喪失能產性,學習的時候要單獨記憶,一般詞典都會注明這種特殊用法。
其三,剛萌芽的語法現象。動補結構帶賓語是有規(guī)律限制的,凡是補語的語義指向為施事主語者都不能帶賓語,比如不能說“*她吃胖了北京烤鴨”“*她看病了武俠小說”等。然而在當代口語中出現了兩個例外:“他吃飽了飯”和“他喝醉了酒”,這兩例中的補語“飽”和“醉”都是描寫施事“他”的狀況的,然而卻分別帶上了賓語“飯”和“酒”。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吃飽”和“喝醉”高頻率出現,以至于人們把它們看成一個復合動詞那樣的東西,結果就在其后帶上了賓語。而且它們可帶的賓語也不自由,比如“*吃飽法國西餐”“*喝醉日本清酒”等就聽起來不自然甚至是不合語法的。任何新的語法現象產生初期都有這個特征,它們不僅使用頻率很低,而且有很強的詞匯限制,其能產性也是極低的(石毓智,2011)。
其四,語法格式的出現范圍和使用頻率的差異。“管”在表示稱謂上與“把”功能相當,比如“山西人管土豆叫山藥蛋”,也可以說成是“山西人把土豆叫山藥蛋”,然而“把”字的其他用法都不能用“管”來替代。跟把字結構相比,管字結構的使用范圍要小得多,使用頻率也低得多。不難發(fā)現,動賓結構要比雙賓結構的使用頻率高很多。而有些語法結構則幾乎沒有能產性,比如表達朋友之間親密無間的“咱倆誰跟誰”幾乎每個成分都是由固定的詞匯表達,這與上面談到的語法化石和剛萌芽的語法現象類似。
七、理論意義
復雜系統(tǒng)科學的興起給語言學研究帶來很多啟迪,既可以讓我們反思當今各種語言學理論的得失,也可以啟發(fā)我們發(fā)現新的研究課題。
首先,復雜系統(tǒng)的設計原理是喬姆斯基所提出的“普遍語法”假設的一個直接挑戰(zhàn)。喬姆斯基認為,普遍語法是由少數幾條規(guī)則構成的一個封閉系統(tǒng),它是人類生物進化的結果,與生俱來的,也是全人類共有的,而且是一成不變的。人們習得一種語言的過程就是把所謂的這個“普遍語法”代入具體語言的“參數”的過程。那么這個所謂的“普遍語法”顯然不符合復雜系統(tǒng)的第一個特征,即它不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不與其他系統(tǒng)發(fā)生能量或者信息的互動,其內部成員也不存在著不對稱性。按照喬姆斯基的理論,語言也就不可能發(fā)生演化。然而人類語言的普遍現象表明,任何語言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因而喬姆斯基的假說難以成立。endprint
其次,認知語言學則認為語言是個開放的系統(tǒng),不僅受人類其他認知能力的影響,還受社會文化等因素的影響。這些觀點與語言作為一個復雜系統(tǒng)的特征是相符的,然而認知語言學派則忽略了語言的規(guī)律性,特別是懷疑語言有嚴格的規(guī)律,這種觀點也是有失偏頗。語言作為具有交際功能的復雜系統(tǒng),必然受規(guī)律的支配。
本文的分析表明,語言不僅受規(guī)律支配,還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而且內部存在著各種不對稱性。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會對語言有一個全面認識,也會有很多新的研究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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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All successful linguistic theories are rooted in the prevalent scientific backgrounds of its time rather than be any workingalone thoughts of linguistics. The complexity system theory has recently taken shape with the attempt to explore the common mechanisms and regularities of all the complexity systems of nature and human society. It has been discovered that all the complexity systems are conditioned with these three properties: (a) The systems must be opened and constantly exchange information or energy with other systems; (b) The systems must be governed by rules; (c) There must be asymmetries with the systems. These features guarantee the life or functioning of any complexity theories. This paper deals with the challenges of this philosophical thought on the current linguistic theories as well as the inspirations on the future of linguistic studies.
Keywords:complexity system theory; formal linguistics; structuralism linguistics; cognitive linguistics; linguistic asymmetry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