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所展現(xiàn)張岱的戲曲與文學才能及其成因

殷作炎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311121)

張岱(1597—1685)生于明神宗萬歷年間，山陰(今紹興)人，僑寓杭州。他的知名度在于散文成就，被認為是晚明小品文的代表作家，其實他也是一位造詣高深的戲曲家，戲曲方面的記錄在他所著《陶庵夢憶》[1]一書中占有很大篇幅。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記述了自己前半生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以該書附錄《自為墓志銘》[1]167作總括概要敘述，以正文各篇記述相應的具體內(nèi)容。縱觀全書，可知他不僅文學成就不凡，而且戲曲造詣高深，并可明了他得以有此成就的原因。他前半生享受清閑適意生活，恣意揮霍，而在明亡后，則痛心疾首，堅守人格尊嚴，披發(fā)入山，安貧著書。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晚明小品文》曾言晚明小品文：

率真直露，注重真情實感，不論是描寫個人日常生活，表達審美感受，還是評議時政，抨擊穢俗，時有胸臆直露之作。張岱《自為墓志銘》以坦露的筆法寫出自己年輕時“極愛繁華”的生活經(jīng)歷，且不論這種生活態(tài)度的是與非，客觀上他在作品中塑造出了一個真我的形象，不帶虛浮氣息。[2]179

明人祁彪佳說他“筆具化工，其所記游，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2]178

《中國戲曲曲藝詞典》說到：

張岱所作散文集《陶庵夢憶》，關調(diào)腔*調(diào)腔：戲曲劇種，今稱新昌高腔。明末流行于紹興、杭州一帶。以打擊樂器伴奏，由樂師幫腔，稱“接后場”。其后部分劇目為紹劇所吸收，如紹劇之《女吊》《磨坊串戲》等，均用調(diào)腔形式演出。、目連戲*目連戲：傳統(tǒng)劇目中以目連救母為題材的大戲、小戲的統(tǒng)稱。浙江調(diào)腔或紹劇所演《女吊》《調(diào)無常》等出自目連戲。等劇種的特點以及朱楚生*朱楚生，明末清初調(diào)腔戲女演員。經(jīng)常在紹興演唱。得精通音律之四明人姚益城指點，動作與吐字發(fā)音尤為精確細致，勝過前輩藝人。、彭天錫*彭天錫，明末清初昆曲演員。頗有學術修養(yǎng)，擅長丑角凈角，刻畫反面人物最為成功。常在杭州演唱，曾到紹興演出多次。阮大鋮亦與之相往還。等專業(yè)或業(yè)余演員的表演藝術均有生動描繪與精辟之評論。[3]266

一、前半生享受恣意揮霍的清閑適意生活

張岱自敘前半生好精舍、好花鳥、好美食、好華燈、好煙火、好古董、好駿馬、嘗豪賭。在《自為墓志銘》中說：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茶淫：茶癖。淫，解為沉溺。橘虐：無節(jié)制啖橘。此處“桔”字當為“橘”。虐：無節(jié)制。《詩·衛(wèi)風·淇奧》：“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朱熹《集注》：“善戲謔不為虐者，言其樂易而有節(jié)也?！?，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產(chǎn)不及中人，而欲齊驅(qū)金谷*齊驅(qū)金谷：比肩晉石崇所筑金谷園，喻盛極一時之豪富?！瓕W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jié)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nóng)，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渴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1]167

張岱在書中記述其生活豪奢甚詳，略舉一二如下：

好精舍例，造梅花書屋：

余筑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旁廣耳室如紗幮，設臥榻。前后空地，后墻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墻上，歲滿三百余朵?；▔拔鞲洌〞r石臺，插太湖石數(shù)峰。西溪梅骨古勁，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滇茶數(shù)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瓔珞。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后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梅花書屋》)[1]35

好美食例：

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方物：土特產(chǎn)。。北京則蘋婆果、黃鬣、馬牙松；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羊肚菜：又名羊肚菌、羊肚蘑。形似羊肚。秋白梨：果實碩大，長圓或卵圓形，皮金黃，肉質(zhì)細嫩甘美。文官果：果形如螺，味甜。、甜子；福建則福橘、福橘餠、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天花菜：又稱花椰菜、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萵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筍、塘棲蜜橘；蕭山則楊梅、莼菜、鳩鳥、青鯽、方柿*方柿：柿子以果形分，有方柿、圓柿、長柿等名稱。杭州古蕩一帶的方柿為我國六大名柿之一。；諸暨則香貍、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龍游糖；臨海則枕頭瓜；臺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里河鰦。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眈眈逐逐*眈眈逐逐：睜眼即可想到。，日為口腹謀，罪孽固重。(《方物》)[1]78-79

關于“謝橘”，《陶庵夢憶·樊江陳氏橘》描繪其上品之性狀說，橘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甜而鮮。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擷者。故其價值高，橘百樹歲獲絹百匹。[1]93

關于“方柿”，《陶庵夢憶》曰：

蕭山方柿……必樹頭紅而堅脆如藕者，方稱絕品。然間遇之，不可多得?！靼咨铰乖匪虑昂笥邢姆绞潦當?shù)株，六月歊暑*歊暑：酷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為之明。(《鹿苑寺方柿》)[1]129

二、明亡后披發(fā)入山安貧著書

張岱于明亡后，毅然效南宋“三外野人”鄭思肖*鄭思肖(1241—1318)，南宋連江人，字所南，一字憶翁。詩人、畫家。初名某。元兵南下，宋亡，痛國事而隱居蘇州，改名思肖，即“思趙”。所南、憶翁皆寓意，示不忘宋也。自稱“三外野人”。坐必朝南，歲時伏臘，輒望南野哭。工畫墨蘭。自易代后，為蘭不畫土?；蛟懼瑒t云：“為番人奪去，汝猶不知耶？”終身不娶。疾亟，屬其友唐柬嶼為書一牌位，曰“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語迄而卒。參見臧勵和：《中國人名大詞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年，第1562頁。披發(fā)入山。寧為強項人、貧賤人，不為富貴人，至形同乞丐，不但家無長物，竟“瓶粟屢罄，不能舉火”[1]自序1而矢志不渝。自為墓志銘，曰：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銘曰：……空學陶潛，枉希梅福*梅福，漢代人，南昌縣尉。后不滿王莽專政，棄家隱世，相傳為仙。。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1]167-168

張岱入山以后，衣食無著，貧似乞丐，卻發(fā)憤著書，如實記述昔日荒唐行徑以傳世，深表懺悔，表明他是大智慧人。他在《自序》中說：

饑餓之余，好弄筆墨。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1]自序1

他在《自為墓志銘》中說，之所以直寫自己年輕時生活經(jīng)歷的動機之一是“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1]168。

張岱堅貞的民族氣節(jié)并非突發(fā)于一時，他年輕時即不屑于爭名奪利，故其入山隱居之舉絕非偶然，而他與人相處，大有君子風度：

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于陵。奪利爭名，甘居人后；觀場游戲，肯讓人先。[1]1

意謂非無捷徑，乃不屑為之也。

三、于戲劇創(chuàng)作、表演與導演上卓有才能

張岱于戲曲創(chuàng)作、表演與導演上卓有才能，被戲曲專業(yè)演員目為嚴師，票友目為導師，行家則對其表現(xiàn)大為駭異。

南曲*南曲：宋、元南方戲曲、散曲所用各種曲調(diào)之統(tǒng)稱，盛行于元、明。宋元南戲與明清傳奇均以南曲為主。中，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楊元、楊能、顧眉生、李十、董白以戲名，屬姚簡叔期余觀劇。傒僮下午唱《西樓》，夜則自串。傒僮為興化大班，余舊伶馬小卿、陸子云在焉，加意唱七出戲，至定更，曲中*曲中：青樓。大詫異。楊元……問小卿曰：“今日戲，氣色大異，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傒僮到其家，謂‘過劍門*劍門：四川大劍山，又名劍門、劍閣。入川門戶，峭壁千仞而中缺。杜甫《劍門》詩：“惟有天設險，劍門天下壯?！环蚺R關，百萬未可傍?！庇鬟^嚴防把守之關口。’，焉敢草草！’”楊元始來物色余。《西樓》不及完，串《教子》。顧眉生：周羽；楊元：周娘子；楊能：周瑞隆。楊元膽怯膚栗，不能出聲，眼眼相覷，渠欲討好不能，余欲獻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楊元始放膽，戲亦遂發(fā)。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臺也。以余而長聲價，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后長余聲價者多有之。(《過劍門》)[1]144

張岱的時代，戲劇大盛。魏忠賢*魏忠賢(1568—1627)，明宦官。萬歷時入宮。1620年熹宗即位，魏被任為司禮秉筆太監(jiān)，后兼掌東廠。勾結熹宗乳母客氏，專斷國政。東林諸人交章彈劾。1625年魏殺東林黨人楊漣等，大興黨獄。自稱九千歲，自內(nèi)閣六部至四方督撫，均有私黨。崇禎帝即位，黜職，旋逮治；懼罪自縊。事敗后，民間歡欣雀躍，紛紛以戲劇形式表達心情。所作傳奇《冰山》一劇，以閹黨與東林黨人激烈斗爭為背景，題材均民眾所關切，甚引起觀眾強烈共鳴，但是內(nèi)容多失實。1627年，張岱三十歲時，為之刪改后，于崇禎二年演出。

城隍廟揚臺*揚臺：開臺上演。開臺上演，觀者數(shù)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一人上，白曰：“某楊漣?！?楊漣(1571—1625)，東林黨人。萬歷三十五年進士，歷任常熟知縣、給事中、兵科都給事中、左副都御史等職。以彈劾魏忠賢遭誣陷，慘死獄中?！酢跽r曰：“楊漣！楊漣！”聲達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裕妃，天啟皇帝妃子，以受寵懷孕，遭魏忠賢忌恨，陷害至死。，怒氣忿涌，噤斷嚄唶*噤斷嚄唶：因驚悚而身體顫抖時而緘默，時而高聲談論。。至顏佩韋*顏佩韋，蘇州市民。魏忠賢肆虐逮捕東林黨人時，蘇州市民反抗之，殺死一名旗尉。朝廷追究，顏佩韋等五人投案就義。擊殺緹騎，嘄呼跳蹴，洶洶崩屋。

是秋，攜之至兗*兗：兗州府。轄區(qū)在今山東西南部。，為大人壽。一日，宴守道劉半舫，半舫曰：“此劇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內(nèi)操菊宴、及逼靈犀與囊收數(shù)事耳?！庇嗦勚且瓜?，余填詞，督小傒強記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駭異。知余所構，遂詣大人，與余定交。(《冰山記》)[1]145

天啟三年，張岱兄弟攜一班演員至紹興東面之陶家堰司徒廟表演。

余兄弟攜南院王岑、老串楊四、徐孟雅、圓社河南張大來輩往觀之。到廟蹴鞠，張大來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黏疐有膠、提掇有線、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絕。劇至半，王岑扮李三娘，楊四扮火工竇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馬小卿十二歲扮咬臍，串《磨坊》《撇池》《送子》《出獵》四出*《竇公送子》自南戲《白兔記》中《送子》一出發(fā)展而成，搬演李三娘悲歡離合故事。?？普熐?曲，明代南曲之樂曲。體式近于詞，然于字數(shù)定格之外，可加襯字，并多用口語。白，話白。戲曲臺詞中之朗誦體，具有音樂性與節(jié)奏感。古今優(yōu)秀戲曲大都唱白并重。南戲：亦稱“戲文”。宋元用南曲演唱之戲曲形式。出自“溫州永嘉雜劇”，一般認為是中國戲曲最早之成熟形式，至明代發(fā)展演變?yōu)閭髌?。，妙入筋髓，又復叫絕。遂解維歸。戲場氣奪，鑼不得響，燈不得亮。(《嚴助廟》)[1]72

崇禎七年閏中秋，張岱輩七百余人在紹興聚會歡樂，岱命戲班：

演劇十余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閏中秋》)[1]139

四、張岱卓越才能形成的原因

關于張岱卓越才能形成的原因，筆者據(jù)《陶庵夢憶》一書中所見進行解讀。

(一)家學淵源

張岱曾祖輩到父輩，都治學有方，著述有成，多入仕途。父祖輩對張岱自幼進行培養(yǎng)教育。

曾祖父張元忭(1538—1588)，嘉靖進士，歷任編撰、左喻德、直經(jīng)筵。著有《不二齋文選》《紹興府志》《云門志略》等。[1]37

張岱祖父為增廣古韻書內(nèi)容，用功三十年，以極大篇幅為之擴容：

大父至老，手不釋卷……每至夜分，不以為疲。常恨《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寒儉可笑，意欲廣之。乃博采群書……《韻府》《無車》不啻千倍之矣。(《韻山》)[1]111

外祖父陶蘭風，倅壽州。[1]71

張岱父官兗州府。[1]145

張岱叔父葆生在京師與萬歷狀元韓求仲、名士沈虎臣等為密友；曾在蘇州與安徽當涂等地為官：

在京師與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輩結“噱社”，情誼至深。(《噱社》)[1]119

倅姑熟，倅姑蘇。(《仲叔古董》)[1]118

同知瓜州。(《于園》)[1]86

張岱童年即聰慧活潑。六歲時，與眉公先生屬對，質(zhì)量上乘。眉公名陳繼儒(1558—1630)，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多才多藝，以文學、書畫聞名。萬歷年間，有一老醫(yī)馴一大角鹿，張岱祖父購得，于次年轉(zhuǎn)贈眉公。眉公攜至杭州西湖，騎鹿身往來游湖。[1]96

張岱祖父攜六歲張岱至杭州，遇眉公。眉公以屬對試張岱：

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眉公)

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張岱)

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庇M余于千秋之業(yè)。[1]167

上下聯(lián)第一分句，眉公用詩仙李白浪漫瀟灑的舉動“太白騎鯨”出對，張岱用貼切得體的“眉公跨鹿”相對，以眉公比肩李白，眉公何等歡欣？上下聯(lián)第二分句，張岱以“打秋風”對“撈夜月”，盡顯頑童的詼諧和靈異，因為“打秋風”是說假某種名義向人索財物，暗指眉公所騎鹿是張岱祖父所贈。友人間授受，人之常情，眉公前輩哲人，面對這等俏皮“小友”，自當起躍歡笑，倍加愛撫，寄予成才期望，無由怪罪。

對聯(lián)文字上乘，字數(shù)相等，平仄協(xié)調(diào)；對仗工整，詞類相當，結構相應，屬于工對。

(二)家傳三世，藏書豐富

曾祖父張元忭建不二齋，研習其間。

余家三世積書三萬余卷?！嘧源棍鼐蹠氖?，不下三萬卷。(《三世藏書》)[1]39

圖書四壁，充棟連床。(《不二齋》)[1]36

張岱祖父引導張岱讀書，而張岱也自幼好學。

大父詔余曰：“諸孫中維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庇嗪喬臀墓Т蟾傅ゃU所及有手澤者存焉，匯以請，大父喜，命舁去，約二千余卷。(《三世藏書》)[1]39

張岱流連不二齋，解衣盤礴*盤礴：謂固守齋內(nèi)。，寒暑未嘗輕出。[1]37

(三)祖孫三代戲曲修養(yǎng)深厚

張岱傾心學藝，致造詣高深。其家中擁有大量聲伎，人數(shù)眾多，一一分班命名，計有：

我家聲伎……自大父于萬歷年間與范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究此道，遂破天荒為之。有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吳郡班……蘇小小班……苑茂班。(《張氏聲伎》)[1]77

以上各戲班，每班以三、四人領銜(姓名從略)。戲班持續(xù)數(shù)十年不衰。

余年歷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復小、小而復老者，凡五易之。(《張氏聲伎》)[1]77

張岱傾心學藝，其學彭天錫：

彭天錫串戲妙天下，然出出皆有傳頭，未嘗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戲，延其人至家，費數(shù)十金者。家業(yè)十萬，緣手而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紹興，到余家串戲五六十場，而窮其技不盡。天錫多扮丑、凈，千古之奸雄佞幸，經(jīng)天錫之心肝而愈狠，皆天錫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設身處地，恐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皺眉視眼，實實腹中有劍，笑里有刀，鬼氣殺機，陰森可畏。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氣，無地發(fā)泄，特于是發(fā)泄之耳。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彭天錫串戲》)[1]107

張岱觀摩朱楚生演戲，所關注者：

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蓋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嘗與楚生輩講究關節(jié)，妙入情理。……雖昆山老師細細模擬，斷不能加其毫末也。

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楚楚謖謖：風度清雅高邁。，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性命于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后數(shù)月，其誤必改削如所語。(《朱楚生》)[1]01

張岱祖父在萬歷年間，和范長白輩講究聲伎之道。游曹山，大張樂于獅子巖下。[1]122

萬歷辛丑年(1601)，張岱父叔輩在家鄉(xiāng)龍山上，連續(xù)四夜與民同樂，大張旗鼓演出戲曲，人潮涌動。

父叔輩張燈龍山，剡木為架者百，涂以丹雘*丹雘：紅色涂料。，帨*帨：佩巾。此用如動詞，謂以布纏裹。以文錦，一燈三之。……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燈者；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崗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游，傾數(shù)斛螢火于山谷間……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人無不歌唱鼓吹。

男女看燈者，一入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只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聽之而已。

父叔輩臺于大松樹下，亦席，亦聲歌。

燈凡四夜，山上山下，糟丘*糟丘：積糟成丘。極言釀酒之多，沉湎之甚。肉林，日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蠡蛻：殘破器物與瓜皮果殼。，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掛樹上，如秋葉。(《龍山放燈》)[1]149

張岱父造樓船，落成之日，在水上進行戲曲公演。

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以木排數(shù)重搭臺演戲。城中村落來觀者大小千余艘。午后颶風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樓船孤危，風逼之幾覆，以木排為戙*戙：船板。，索纜數(shù)千條，網(wǎng)網(wǎng)如織，風不能撼。少頃風定，完劇而散。(《樓船》)[1]152

張岱于崇禎七年，命戲班在七百余人聚會場所搬演十余出戲劇。[1]139

張岱于崇禎二年(1629)秋，攜戲班赴兗州府，為父祝壽，道經(jīng)鎮(zhèn)江時，入金山寺，竟于二鼓時分開鑼演戲，為灑脫、張揚之舉。

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jīng)龍王堂，入大殿……余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金山夜戲》)[1]10

張岱家有蒼頭某，為張岱精制禮花，于放煙火時，配合奏樂、演劇。

有蒼頭善制盆花，夏間以羊毛煉泥墩，高二尺許，筑“地涌金蓮”，聲同雷砲?；ㄉw畝余，不用煞拍鼓鐃，清吹嗩吶應之，望花緩急為嗩吶緩急，望花高下為嗩吶高下。燈不演劇，則燈意不酣……余敕小傒串元劇四五十本。演元劇四出，則隊舞一回，鼓吹一回。(《世美堂燈》)[1]75

(四)師友提攜

崇禎十一年，張岱與長輩姚允在(字簡叔)成為忘年交，亦友亦師，多得提攜。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戊寅，簡叔客魏為上賓。余寓桃花渡……簡叔無半面交，訪余，一見如平生歡，遂榻余寓。

京中諸勛戚*勛戚：皇族貴戚。、大老、朋儕、緇衲*緇衲：僧衣。此代指僧人。、高人、名妓與簡叔交者，必使交余，無或遺者。

簡叔塞淵*塞淵：誠實而深遠。塞，實。淵，深。，不露聰明，為人落落難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親疏。與余交，不知何緣，反而求之不得也。

訪友報恩寺，出冊葉百方，宋元名筆。簡叔眼光透入重紙，據(jù)梧*據(jù)梧：靠著梧幾。精思，面無人色。及歸，為余仿蘇漢臣一圖：小兒方據(jù)澡盆浴，一腳入水，一腳退縮欲出；宮人蹲盆側(cè)，一手掖兒，一手為兒擤鼻涕，旁坐宮娥，一兒浴起伏其膝，為結繡*結繡：短衣。?！瓘鸵曉?，一筆不失。(《姚簡叔畫》)[1]88

[1] 張岱.陶庵夢憶[M].淮茗,評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

[2]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4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79.

[3] 上海藝術研究所,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中國戲曲曲藝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