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施與文明：《詩經(jīng)·葛覃》析義

李 靜

畢達(dá)哥拉斯說這個世界有兩個本原， “一個產(chǎn)生了秩序、光明和男人的好本原，一個產(chǎn)生了混亂、黑暗和女人的壞本原。”①轉(zhuǎn)引自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1頁。波伏娃引用這句話來證明女子不是與男性相區(qū)別的女性，而是被男性塑造的第二性。不管波伏娃對西方傳統(tǒng)的解讀中肯與否，但這用來解釋中國的男女，多半不恰切。與西方相似，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女子也主要生活在家庭內(nèi)部，然而中國的女子卻很難說是第二性。拋開某些陳陋的習(xí)俗，僅從經(jīng)義上看，她們實(shí)實(shí)在在就是女性。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主要在中西方對家庭的看法差別太大。《大學(xué)》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雹谥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罚腥A書局，1983年，第3頁。家庭是邦國的根本，齊家乃治國平天下的前提。要想齊好家，就得正心誠意以修身，男子如此，女子也如此。男子的修身古今談?wù)摵芏?，而女子?dāng)如何修身呢？對此，《葛覃》一詩給我們指明了方向。

一、《葛覃》中的延施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覃》是 《詩經(jīng)》的第二篇，緊跟在 《關(guān)雎》之后?！蛾P(guān)雎》以動物雎鳩鳥起興，《葛覃》以植物葛起興；雎鳩鳥一出場就在動，以 “關(guān)關(guān)”音聲相和，而葛一出場卻偏于靜，它在靜靜生長蔓延。同樣講齊家，《關(guān)雎》從君子的角度講夫婦之道，而 《葛覃》卻從淑女的角度談家庭之道。有夫婦才有家，有家才有邦國天下，而要成就一對好夫婦，女子就得先長成，而且是好好地長成。

《葛覃》以葛起興。葛并非什么難得之物，南方的山谷中、樹叢中常常可以見到。葛既常見也很實(shí)用，葛的莖可以用來制鞋做衣，葛葉可以入藥，葛根既可食用也可藥用?！陡瘃芬愿鹌鹋d不只是因?yàn)樗鼘?shí)用，更重要的是因?yàn)樗纳L習(xí)性特別。葛為藤本植物，莖細(xì)長而不能直立，只能依附他者蔓延開來。覃者延也，葛在幽靜的谷中靜靜地生長，莖蔓延得廣遠(yuǎn)，葛葉繁盛。在葛靜靜生長之時，黃鳥飛來了，駐足在灌木叢上，“喈喈”地叫著。葛的蔓延安安靜靜，黃鳥又飛又鳴，驚動了這種安靜，葛勢必要 “抬頭”看看那音聲相合的黃鳥。葛的鮮綠，黃鳥的鮮黃，葛的靜，黃鳥的動，構(gòu)成了一幅鮮亮的畫面。

“葛之覃兮”，或?yàn)橘x，或?yàn)榕d。若如朱熹所言為賦，此章便是一個女子追溯她幼時在父母之家所看到的情景①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4頁。；若如毛傳所說為興，那么此章便重在以葛之蔓延起興女子的成長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7頁，第18-19頁，第20頁。。葛為女子專有之事，所以無論是賦還是興，講葛的蔓延總離不開談女子。葛長得正好時，黃鳥來了，它飛來干什么呢？《詩》曰：“綿蠻黃鳥，止于丘隅?！秉S鳥好像很會找地方駐足。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5頁。為人君為人臣，為人父為人子，甚至與國人交都有所 “止”。然而，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應(yīng)該如何 “止”？黃鳥為 “應(yīng)節(jié)趨時”之鳥，每當(dāng)麥子黃了、桑葚熟了，便會來到麥地桑間。葛在谷中靜靜地生長，女子在父母之家漸漸長大，這時黃鳥飛來了。魯說曰： “葛覃，恐其失時?！秉S鳥 “應(yīng)節(jié)趨時”，似乎在暗示，女子也當(dāng) “應(yīng)節(jié)趨時”。葛順從自然之性，從此地蔓延到彼處，黃鳥飛來，提醒女子，當(dāng)像葛一樣適時順性蔓延出去。

除了 “應(yīng)節(jié)趨時”的特性外，黃鳥的形貌也很特別。此鳥又名離黃，“其色黎黑而黃”，“其為鳥柔易而近人，其頸端有細(xì)毛雜色”，有 “文”貌。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7頁，第18-19頁，第20頁。黃鳥 “黎黑而黃”而非周身遍黃，有雜色便意味著鮮明的紋理，不是普遍同質(zhì)。有文便有差別，就需要從此處延伸到彼處。如同黃鳥的 “文貌”，女子長大之后，就得離開父母之家，出嫁到夫家。葛與黃鳥，葛與女子，黃鳥與女子，就這般勾連在一起。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毛傳言 “萋萋”為 “茂盛貌”， “莫莫”為 “成就之貌”，鄭箋解 “成就”為 “可采用之時”。朱子進(jìn)一步解釋首章為初夏，次章為盛夏之時。無論哪家，都以 “莫莫”為 “萋萋”的發(fā)展，以次章為首章的遞進(jìn)。葛在此已經(jīng)長成，可以為人采用，女子也的確適時地取來煮了，分別制成粗葛布細(xì)葛布，最后加工做成衣服。無論是葛之賦還是葛之起興，最終都要說女子。葛成熟了要適時地為人采用，女子成熟了也要順其自然、合其目的。此詩首章談女子在父母之家成長，睹物思人，以蔓延的葛和有文的黃鳥相提醒，女子依自然性情需得及時出嫁蔓延出去；此章女子如 “莫莫”之葛，成熟了便出嫁了。

關(guān)于本章的理解，諸家分歧較大，究其緣由，主要是對 “服”的理解不一樣。毛傳曰：“古者王后織玄紞，公侯夫人紘綖，卿之內(nèi)子大帶，大夫命婦成祭服，士妻朝服，庶士以下各衣其夫?！编嵐{進(jìn)一步解釋：“服者，整也。女在父母之家，未知將來所適，故習(xí)之以絺綌煩辱之事，乃能整治之無厭倦，是其性貞專?！雹萃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7頁，第18-19頁，第20頁。毛傳以 “服”為 “穿衣”，鄭箋直接解為 “整治”，毛傳認(rèn)為女子采葛練習(xí)做衣服是給未來丈夫穿，鄭箋認(rèn)為女子只是在預(yù)先學(xué)習(xí)女功，反復(fù)練習(xí)不厭倦。二者都認(rèn)為這是女子在父母家練習(xí)女功的畫面。而三家詩卻認(rèn)為本章在寫女子出嫁后實(shí)實(shí)在在為丈夫做衣服的情景。丈夫穿著女子親手做的衣服，“服之無斁”。朱子或許也看到毛傳與鄭箋的解讀有些牽強(qiáng)，所以他直接將此解釋為后妃出嫁后仍不辭勞苦采葛為自己做衣服，知道自己勞作的艱辛，所以她們穿著自己做的衣服無所厭倦。“服”字的解釋不同，此章的整體意蘊(yùn)就會大有分別。如若是后妃在預(yù)先練習(xí)制作衣服給未來的丈夫，此章便只是未出嫁的女子在辛勤練習(xí)女功。《葛覃》首章以葛的靜靜蔓延起興女子在父母之家長大，此章葛成熟了都被采摘做成衣服了，女子若還在父母之家，延施二字便沒法展開，立意便不如三家詩了。更恰當(dāng)?shù)睦斫馑坪跏?，《葛覃》從葛的延施特性出發(fā)，首章女子在父母之家培養(yǎng)德性漸漸長大，準(zhǔn)備及時出嫁；次章女子已嫁為人婦，為丈夫辛勞做衣，丈夫服之無厭，最終達(dá)至夫婦和順。葛為女子所用，女子辛勤為夫家操持，葛與女子各順其性。

二、女子的二歸之道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葛覃》的第三章不見了 “葛”，又新出現(xiàn)了兩個人：師氏和父母。 《葛覃》全篇的安排與葛的蔓延一樣，是在逐步展開。首章只有葛和黃鳥，明里沒提到人，卻又暗示著女子的存在；次章沒了黃鳥卻仍有葛，明里談的是 “是刈是濩，為絺為綌”的女子，暗里卻又提到了另一個人：“服之無斁”的丈夫；末章沒了葛，沒了動物也沒了植物，只有人，而且還是兩位長輩。

女子出嫁，為夫家操持家務(wù)，這并不是女子生命的全部。嫁出去的女子并不是潑出去的水，她總在念著父母之家。女子告訴女師她該回家探望父母了，得到肯定回答后，女子便把休閑衣服都拿出來，看看哪些臟了哪些需要清洗，洗好了衣服，整齊了儀容，便回娘家問候父母去了。

此章出現(xiàn)了兩個 “歸”字：“歸”與 “歸寧”。諸家對 “歸寧”的解釋一致，而對 “歸”的看法卻大相徑庭。依著毛傳的解釋，次章還在父母之家學(xué)習(xí)女功之事，那么末章的這個 “歸”便是 “女子出嫁曰歸”的 “歸”。經(jīng)過首章的鋪墊和次章的勞作，女子在末章終于出嫁了。出嫁之后，她在夫家仍舊如同在父母之家一樣辛勤勞作，忙著 “澣我衣”，清洗自己的私服。鄭箋解釋此章 “言常自潔清，以事君子”，女子的辛勤勞作才是持家的常道。據(jù)此，前一個 “歸”為 “出嫁”，末了便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 “歸寧父母”，沒有任何鋪陳。如此解釋，《葛覃》的延施便會顯得過于倉促。若按三家詩，節(jié)奏就明朗多了。這里的兩個 “歸”同在一章，不必強(qiáng)做區(qū)分，都是 “歸寧”之歸。次章女子出嫁，末章女子歸寧，節(jié)奏十分明晰。將心比心，即便到了今天，我們也同樣可以想象，女子要回娘家了，總是會先洗漱打扮一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給自己的父母，表示自己在夫家過得好，讓他們安心。寧者安也，歸寧父母便是要讓父母安心。

《葛覃》共三章，首章在父母之家，次章出嫁到夫家，末章又從夫家返回到父母之家。此間，我們看到了女子的 “二歸之道”?！洞呵铩罚骸半[公二年冬十月，伯姬歸于紀(jì)?！薄豆騻鳌吩唬骸皨D人謂嫁曰歸。”何紹公注曰：“婦人生以父母為家，嫁以夫?yàn)榧遥手^嫁曰歸。明有二歸之道?！雹俸涡萁庠b，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5頁。父母之家與夫家，出嫁與歸寧，便是女子一生的所有路程。

在 《葛覃》的前兩章，葛的出現(xiàn)都十分耀眼，到了末章，葛卻不見了。從表面上看，葛的延施從此處到彼處，女子從父母之家出嫁到夫家，就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然而，葛蔓延出去卻不是終結(jié)，它還需要回到根本，否則就真成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葛的莖葉在谷中蔓延，這延施的力量來自葛根。葛莖細(xì)而長，葛根卻粗而壯。有了粗壯厚重的葛根，才有葛莖的廣闊蔓延，葛根有多厚重，葛莖的蔓延就有多廣闊?！陡瘃返牡谌旅骼餂]有葛，實(shí)際卻有葛。女子的出嫁如同葛莖的蔓延，是順性而為，女子是一條緯線，可以廣闊蔓延，然而蔓延的根本力量卻來自父母之家。如同葛莖的蔓延、葛葉的繁盛需要葛根的滋養(yǎng)，女子的出嫁、女子在夫家的榮辱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父母之家的給養(yǎng)。當(dāng)然，這種給養(yǎng)除了有形的物質(zhì)，更多則體現(xiàn)為一種精神力，體現(xiàn)為父母之家對女子德性的培養(yǎng)。毛傳解 《葛覃》曰：“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6頁。毛傳認(rèn)為首章、次章都是女子在父母之家從事女功勞事，最后一章出現(xiàn)的兩個長輩 “師氏”、 “父母”，為的是卒章顯志。這樣 《葛覃》全篇的重量就落在了 “父母之家”上，“重本”也就變成了 “重父母之家”。

《葛覃》的確講女子要 “重本”，但要明晰地理解這個 “本”卻不那么容易。《左傳》里講了一個故事，桓公十五年， “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可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乐贇⒂杭m，尸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 ‘謀及婦人，宜其死也?！雹賱祝骸洞呵镒髠骶x》，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第168頁。在丈夫與父親的生死之間，雍姬選擇了父親，這是否就是重本？鄭厲公把雍糾的慘死追究為 “謀及婦人”，實(shí)際上，婦人并非不可與謀，關(guān)鍵是與什么樣的婦人謀。雍姬的選擇主要受其母親的影響，看來女子的根本很可能在父母之家。葛以根支撐莖葉的蔓延，父母之家靠什么來支撐起女子的延施呢？不難看到，在 《葛覃》中，父母之家對女子的教誨主要集中在女功上。

與 《關(guān)雎》中的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不同，《葛覃》通篇都充滿了辛勤的勞作?！笆秦资菫C，為絺為綌”，雖身在富貴，卻要親手去采葛來織布做衣，“薄汙我私，薄澣我衣”，雖身份尊貴，卻需親手洗衣清潔。葛之莖 “覃兮”，葛之葉 “萋萋”，如此廣闊茂盛之葛為的是給人采用。葛之性何其無私。女子在父母之家勤學(xué)女功，出嫁后辛勤勞作以事人，歸寧又以孝道安寧父母，與葛一樣無私。朱子曰：“此詩后妃所自作，故無贊美之詞。然于此可見其己貴而能勤，己富而能儉，己長而敬不弛于師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德之厚，而人所難也?！雹谥祆洌骸对娂瘋鳌?，中華書局，2011年，第4頁?！陡瘃防锏呐佑星趦€之德，有敬孝之德，這些德性大都建立在勞作的基礎(chǔ)之上。在現(xiàn)代社會，勞動成了普遍勞動，也大多變成了異化勞動。在這樣的勞動中，人大多只感覺到艱辛與痛苦，很少能體驗(yàn)到快樂，更不用說從中養(yǎng)成德性。然而，《葛覃》中的勞作卻很難說成是艱辛，因?yàn)槠溟g總是伴著歡樂，而且，它還能培養(yǎng)出女子特有的德性。

王夫之在 《詩廣傳》中說：“《葛覃》，勞事也。黃鳥之飛鳴集止，初終寓目而不遺，俯仰以樂天物，無惉滯焉，則刈濩絺綌之勞，亦天物也，無殊乎黃鳥之寓目也。以絺以綌而有余力， ‘害澣害否’而有余心，‘歸寧父母’而有余道。故詩者所以盪滌惉滯而安天下于有余者也?！龎γ娑ⅰ?，其無余之謂乎！”③王夫之：《詩廣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3頁。王夫之由黃鳥而生出了別樣的理解。葛在谷中靜靜生長，黃鳥駐足于灌木叢上，看著女子辛勤勞作，而女子在勞作間不時俯仰，看看飛鳴集止的黃鳥，于是勞作的艱辛便消解了。這就是 “有余”。我們現(xiàn)在常常把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對立起來，為了追求自由時間，去努力減少甚至消解勞動時間，以為這樣才能達(dá)到人的自由狀態(tài)。殊不知， “有余”源于人心，有 “余情”、“余心”自然就有余力，有余力才會真正有余暇。心有余暇，勞作自然就有余力，有余力人就會有歡樂，自然也就不會生出愁苦惉滯的情緒。也只有如此，才能避免 “正墻面而立”的壓迫和緊張?！独ぁ分唬?“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雹軄碇拢骸吨芤准ⅰ罚胖莩霭嫔?，2012年，第139頁。坤德在內(nèi)為直，在外為方，內(nèi)中正而外柔順，自然就“大”。然而，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女子常常勞于家務(wù)，家務(wù)又多繁瑣細(xì)碎，便很容易走向 “無余”的緊張境地。女子若勞心竭力于細(xì)務(wù)，身心操持于瑣碎繁雜，看不到心中的 “黃鳥”，長此以往，她的視野就會變得越來越窄，最后只能 “正墻面而立”，變成要么喋喋不休地抱怨，要么如奴仆般無原則地順從。無論成為哪一種，都不過是惉滯與心塞。女子通常被指責(zé)為眼界小、氣量小，原因多半在此。因而，女子對待 “絺綌煩辱之事”尤其需要心有余暇，只有培養(yǎng)出 “余心”，才會在勞作中蕩除惉滯之情，才會 “安于所事之中，余于所事之外”。不必徒勞地在勞作之外另求閑暇，因?yàn)殚e暇始終在勞作之中。有余心的女子自然會內(nèi)直外方，自然會 “大”得蕩滌愁悶與惉滯。如此 “直方大”的女子去齊家自然不在話下，她會給父母之家和夫家都帶去歡樂。 《葛覃》首章的黃鳥，次章的 “服之無斁”，末章的 “歸寧父母”，都是 “樂”的表現(xiàn)。心有余，勞作自然有歡樂，女子在勞作中培養(yǎng)出了坤德，自然有求就有應(yīng)。因著這樣的德性，丈夫會穿著她辛苦做成的衣服無所厭倦，夫婦因而和順；父母也會因?yàn)樗臍w寧心有所安，真正達(dá)至歸 “安”父母。夫家與父母之家，都在余心余暇中得到安定。《葛覃》中處處充滿了女功和勞作，卻又處處飽含著歡樂的回饋。樸實(shí)無華的 《葛覃》，卻生出了最壯麗的文采，女子的二歸之道因著這樣的文采而得到了詳盡表達(dá)。

三、異質(zhì)與文明

《葛覃》既講 “及時”也講 “重本”。及時出嫁延施出去是女子的自然天性，出嫁后，女子的生活重心自然挪到夫家，這也就是三家詩強(qiáng)調(diào) “及時”的原因。然而，嫁到夫家并不意味著切斷與父母之家的聯(lián)系，葛的蔓延始終都要依靠葛根的支持。在 《蝃蝀》里，女子愁嫁與人淫奔，延施出去卻忘了本，切斷了與父母之家的聯(lián)系，真正是 “遠(yuǎn)父母兄弟”。而 《泉水》和 《載馳》，無論是思?xì)w寧還是真歸寧，都得到了君子的贊美。

《葛覃》重本，重父母之家的教導(dǎo)培養(yǎng)。只有在父母之家養(yǎng)成了 “直方大”的德性，延施出去才可能出現(xiàn) 《關(guān)雎》的琴瑟鼓鐘之樂。葛以根滋養(yǎng)著莖葉的蔓延，父母之家以德性給養(yǎng)著女子的延施。只有重本，延施才能開出更燦爛的花來。雍姬母女的不智之舉，恰是不重本，沒能在父母之家培養(yǎng)好女子的德性。而缺失德性的女子延施出去，只會把禍患蔓延出去。延施的力量因著父母之家這個根本變得可好可壞。

《葛覃》講 “二歸之道”，講 “延施”與 “重本”，都是在順女子之性，其中延施是目的，重本則為基礎(chǔ)，延施是文，重本是質(zhì)。“二歸之道”表達(dá)了兩個方向：一個朝向父母之家，朝向過去；一個朝向夫家，朝向未來。女子的一生總是在父母與夫家、過去與未來間穿梭。然而，這兩個方向從一開始就分別了主從。沒有延施，女子便永遠(yuǎn)無法走出父母之家，去表達(dá)她的珍貴，而如果只有延施而不思本，她又成了沒有根的葛。在西方，女性出嫁后就丟掉了父母之家的姓氏，完全隨了夫姓。這在我們看來實(shí)在難以理解，因?yàn)闆]了根，也就沒了 “本”，蔓延也便談不上了。延施和重本，構(gòu)成一組有主有從又相伴相生的關(guān)系。女子的 “二歸之道”，延施與重本，一為 “東北喪朋”，一為 “西南得朋”。①來 知德：《周易集注》，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6-23頁。走出父母之家，從表面上看是 “喪朋”，實(shí)際上卻是以生育的方式開啟了新的人類文明；留在父母之家，雖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護(hù)佑，卻沒法由內(nèi)而外，去開拓更廣闊的天地。留在父母之家，是在保持同一性；走出父母之家，延施到夫家，是在建立異質(zhì)性，是在開拓新的 “文貌”。

延施或異質(zhì)性在中國宗法社會最直接體現(xiàn)為 “同姓不婚”?！痘枇x》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睘楹我?“合二姓之好”？合同姓之好親上加親豈不更好？ 《左傳》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雹趧祝骸洞呵镒髠骶x》，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第440頁。看來古人早就看到近親結(jié)婚會影響后代，然而如果僅僅是為了“其生不蕃”，大可籠統(tǒng)規(guī)定幾代血親內(nèi)禁止通婚，如此便可一網(wǎng)打盡，避免生物學(xué)上的近親繁殖。《曲禮》曰：“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無禮的禽獸可以父子聚麀，人若不自比禽獸便得循禮?？磥硗詹换榈谋澈蟮览順O深，它講述了一個從叢林狀態(tài)走向文明狀態(tài)的過程，它能把人從動物中分離出來，避免人墮落為野獸。

《春秋》哀公十二年：“夏五月甲辰，孟子卒?！?《公羊傳》曰：“孟子者何？昭公之夫人也。其稱孟子何？諱取同姓，蓋吳女也?！焙涡萁庠b曰： “禮，不娶同姓。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為同宗共祖，亂人倫，與禽獸無別。昭公既娶，諱而謂之 ‘吳孟子’?！洞呵铩凡幌祬钦?，禮，婦人系姓不系國，雖不諱，猶不系國也。不稱夫人，不言葬，深諱之?！雹俸涡萁庠b，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177-1178頁，第1178頁。無論是 《禮記》還是 《春秋》，都說同姓不婚是人區(qū)別于禽獸的大倫，是人類走向禮法文明的重要一步，但要邁出這一步，著實(shí)不易。

對禽獸而言，既談不上父子，也談不上夫婦。禽獸的繁殖只需雄性與雌性的隨意結(jié)合，所以它們可以 “父子聚麀”，共用同一個雌性。由 “父子聚麀”而生的下一代也不必分清是父子父女還是兄弟姐妹，它們的世界只有雄性與雌性的差別，不必有倫理來分殊上下左右。甚至，許多植物和動物連雄性雌性之分都可以不談，它們自己就是雌雄同體，可以同性繁殖或者自我繁殖。然而，對于人來說，不分清男女，不分清父子，根本就沒辦法生活，更不用說組成人類共同體。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人們很早便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索?？死账沟?《俄狄浦斯王》里，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預(yù)言會殺父娶母，他的父親丟棄他，他自己也千方百計想擺脫那個神諭，然而機(jī)緣巧合他最終還是應(yīng)了殺父娶母的預(yù)言。俄狄浦斯娶了母親，成了 “父子聚麀”，一雙子女既是他的弟妹，也是他的兒女。作為一個人，俄狄浦斯沒法接受這樣的命運(yùn)，也沒法繼續(xù)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下去，所以他只能刺瞎雙眼自我放逐。人類要組成社會，建立共同體，必定得有人倫，而最基本的人倫就是夫婦、父子和兄弟。要保住父子和兄弟關(guān)系就必須建立穩(wěn)定的家庭，使男子和女子過穩(wěn)定的婚姻生活。而要讓男女過上穩(wěn)定的婚姻家庭生活，就必須定下標(biāo)準(zhǔn)來嚴(yán)格分別男女。要分別男女，最簡單有效的方式就是同姓不婚。

在同姓不婚的規(guī)范之下，一個家庭里除了祖母、母親不同姓，其他父子叔伯兄弟姐妹全是同姓。以姓來辨別男女和親親，簡單而易行。除了明面上的男女不同姓，同姓不婚其實(shí)一開始就暗含著另一個前提：女道外成。如果沒有女道外成，男女就談不上實(shí)質(zhì)上的分別，即便不同姓，血親姻親不做分別，籠統(tǒng)住在一起，也終究沒法避免 “父子聚麀”的危險。只有男女異姓外加女道外成，才可以保證婚姻生活的穩(wěn)定，夫婦固定了，父子關(guān)系、兄弟關(guān)系也就固定了，相應(yīng)地，其他各種人倫也才能穩(wěn)定下來。所以，同姓不婚首先是對父子兄弟的保護(hù)，是對宗法社會里作為經(jīng)線的血緣親親的保護(hù)?！痘枇x》云：“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②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1418頁。同姓不婚實(shí)在是人類文明的根基。

對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而言，講男女有別和女道外成似乎顯得不合時宜。殊不知，同姓不婚一開始也是對女子的保護(hù)。在建立人倫之前，人類社會 （其實(shí)還不算人類社會）男女不別、父子聚麀、兄弟相爭。沒有人倫的社會就是霍布斯筆下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在戰(zhàn)爭狀態(tài)里，男女結(jié)合的法則只能是叢林法則，男性由于體力上的自然優(yōu)勢，很容易勝過相對弱勢的女性，男女的結(jié)合因而多半是力量對比的結(jié)果。在叢林法則下，可以想象大多數(shù)女性的生活實(shí)際會更差，她們既沒有固定的男性伴侶，也沒有婚姻家庭可以庇護(hù)，弱肉強(qiáng)食之下很難保證基本安全。因此，鑒于女性在體力上的劣勢，外加生育的自然限制，在同姓不婚的法則下，只能女道外成。

同姓不婚既保證了男女的分別，也保證了父子的親親，它一邊穩(wěn)固著父子兄弟的血緣關(guān)系，一邊也保護(hù)著女子不受強(qiáng)力欺凌。它將父子的經(jīng)線和夫婦的緯線串聯(lián)起來，組建成一個有序的共同體。中國的宗法制度包含著同質(zhì)與異質(zhì)兩種關(guān)系，它的內(nèi)里既有血緣的親親也有非血緣的結(jié)合。父子的血緣關(guān)系嚴(yán)格來說只是一種同質(zhì)關(guān)系，它沒法產(chǎn)生新東西，而夫婦的非血緣結(jié)合則是一種異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它將兩個不同姓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婚姻生育可以締造出新的人倫關(guān)系。異質(zhì)產(chǎn)生文明。

在夫婦的異質(zhì)性關(guān)系中，女道外成是關(guān)鍵。女子在父母之家長成，然后延施到夫家，這就是女道外成。延施給同質(zhì)性的血緣親親關(guān)系注入新的活力，從而創(chuàng)造文明。向外延施可以締造文明，向外的動力卻由始至終來自父母之家。在 《公羊傳》的 “諱取同姓”之下，徐彥疏曰：“婦人以姓配字，不忘本也。因示不適同姓?！雹酆涡萁庠b，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177-1178頁，第1178頁。中國的女子即便婚后也不改姓，除了方便識別她的姓，顯示 “不適同姓”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 “不忘本”。女子只有不改姓，才能保住她的根。不管女子延施多遠(yuǎn)，她的根始終是她向外擴(kuò)展的源泉，她在夫家的一切作為都將影響到父母之家，她在夫家的所有榮辱也會影響父母之家的榮辱。只有意識到這一點(diǎn)，她才會在夫家盡心輔助丈夫齊家，為夫家的繁榮而努力。“人盡可夫，父一而已”，雍姬母親的說法只是一種同質(zhì)性的表達(dá)，雍姬其實(shí)從來沒有延施出去，也便談不上重本。而魯昭公一生，總是在 “犯大禮而取同姓”①蘇 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8-9頁。，娶同姓便注定開不出異質(zhì)性，所以最后落得個 “身死子?！钡南聢?。

同姓不婚保證了延施的異質(zhì)性，保證了人類文明的延續(xù)。然而，延施并不只是女子外嫁、與夫家共同生活那么簡單，它內(nèi)里還包含著德性的延施。《葛覃》中的女子在父母之家養(yǎng)成好德性，在勞作與余心中保持中道，修身的功夫好了延施到夫家，才可能幫助丈夫齊家，輔助丈夫治國平天下。這樣的女子既能避免 “龍戰(zhàn)于野”，也可免于 “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②姚永概：《孟子講義》，黃山書社，1999年，第97頁。。能在煩辱的勞作中保持余心余力，也便能在夫婦生活中保持中道。很多女子的婚姻生活要么充滿喋喋不休的抱怨，要么就只能是奴仆似的順從。殊不知，《理想國》里，那最佳政制走向衰敗，最開始就是源自一個母親對父親的抱怨；殊不知，莎士比亞的 《馴悍記》里，那個把妻子馴服得違背理性跟著他說 “太陽從西邊升起”的丈夫，自己也因?yàn)槠拮拥呐宰兂闪?“崟岑絕人”的丈夫，從而失掉了創(chuàng)造異質(zhì)文明的可能。

延施，在傳統(tǒng)宗法社會主要表現(xiàn)為同姓不婚、女道外成，在現(xiàn)代社會它更是延及同性婚姻是否正當(dāng)?shù)刃聠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延施，是締造文明的根基、延續(xù)文明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