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山
一
庫木吐喇石窟多數位于渭干河沿岸,分為谷口區(qū)和谷群區(qū)兩大區(qū)域,其中谷群區(qū)河岸石窟最為集中。但谷群區(qū)第46窟卻開鑿在背對渭干河的峽谷深處,孤獨而隱蔽。從渭干河進入一個被窟群區(qū)諸石窟左右夾持的山谷,轉過一個C形大彎來到山巒背后。第46窟位于山巒崖壁上端,站在石窟門口放眼望去,只見荒蕪嶙峋的無盡山丘。
谷群區(qū)第46窟是一個由前后二室及左右甬道構成的中心柱窟(圖1),主室3.57×3.28米,縱券頂高3.44米,左右甬道及后室寬度在0.78~0.88米,高度在1.83到1.93米之間①。窟形在龜茲石窟中較為典型。
主室在中心柱正壁開佛龕,佛像不存,龕壁留有裝飾著火焰紋和小坐佛的項光和背光。正壁龕上半圓端面繪奏樂聽法天眾。前壁門上半圓形端面繪制佛陀說法圖像,佛陀身邊是各類持缽、持花的供養(yǎng)者。主室側壁繪場面較大的佛傳故事,券頂則在菱格內繪小幅本生因緣,包括提婆達多砸佛、女人誤系小兒入井緣、翹足聽法緣、鴿子本生、兔王本生等等。券頂中脊為日月風神金翅鳥,及飛行比丘兩身。石窟左右甬道繪制比丘和供養(yǎng)人,并留有龜茲文榜題。后室前壁繪焚棺,后壁繪八王分舍利,左右兩端—亦即甬道外壁延伸至后室部分,分別繪制立佛,其中右端立佛保存較好,且姿態(tài)別致(圖2)。立佛身穿通肩袈裟,身體微微向左偏轉,右腿外側冒出火焰。佛陀右臂抬手捻指做說法印,左手托著一個高高的圓錐形物體。佛陀身前有一男子,側靠在另一個巨大的圓錐物旁邊,赤精上身,做扛棒跨步之姿。其下復有一人,戴冠,仰視佛陀。此人頭部以下壁畫殘損嚴重,墻皮掉落貫穿了佛陀下肢,導致壁畫下端除佛陀雙腳,其余內容全部損失。
壁畫獨特的敘事性特征很早就吸引了學界注意,但圖像內容一直未能辨識。格倫威德爾初次考察石窟時,所見內容略多。他仔細描摹了佛陀手托之物(圖3),并在考察報告中寫道:“在佛陀前邊跪著一個頭裹白布的黑膚色男人,他后邊是一個灰膚色男人,背上有一捆白色的東西,用一根棍子扛著。佛陀本人手里舉著一個奇特的松果狀的東西,白色,我不懂其意義何在”②。
圖1: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壁畫位置
《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的編者注意到佛陀左手所捧高狀物,上飾山形紋,很像壁畫中的菱形紋山③。筆者贊同這一判斷。畫家精心勾勒了類似松果的白色紋理。在克孜爾壁畫的券頂菱格上,能夠看到手法類似而布局更加疏松的表現。這種紋案其實是“草豐林茂”、“峰巒疊嶂”的符號。佛陀手持物的這一特征,在扛棒男子身后的巨大圓錐形物體上再次出現。也許正是因此,較早出版的《中國石窟·庫木吐喇石窟》直接將此二物識別為山。馬世長、晁華山在相關圖片的圖版說明中描述道:“東端壁畫一立佛像,著通肩袈裟。左臂前伸,手托一山。立佛左前側下方,為一半裸體的婆羅門,背上馱一大山。內容待考”④。
根據上述提示,筆者以為“佛說力士移山”故事,可與圖像對讀。
二
“佛說力士移山”故事見于西晉竺法護譯《佛說力士移山經》,敘事結構大致分為三部分:(1)力士移山起因;(2)佛助移山現神力;(3)佛陀與力士就神力展開問答。最后問答部分為整部佛經重點,從現象到理論,由“身體之力”向“智慧之力”逐步討論,最后導出諸法無常之結論。
1、力士移山
一時佛游拘夷那竭國力士所生之地。有大石山去此不遠,方六十丈,高百二十,堵塞交通要道。人們進出城塞,無奈繞山而行。五百力士商議:“吾等臂力世稱希有,當共移山,立功揚名”。于是力士同心,齊力移山。他們一起奮力,并勢吶喊,移山號子聲震遐邇,引來民眾聚集圍觀。
2、世尊拋石
五百力士筋疲力盡,不得動搖石山。佛陀攜阿難來到大眾云集之所,助諸力士達成心愿。世尊以右趾蹶舉山石,右掌將石山拋上虛空,復用手接住,將石山捏碎,吹為粉末。
3、議論諸力
諸力士為佛陀神變所撼,問詢佛陀,神力何來?“此之舉指為是大圣父母恩養(yǎng)乳哺力耶?神足、智慧、意行力乎”?世尊順著力士的提問,先后舉例,為之描述了乳哺之力、神足之力、智慧之力、意行之力、十種之力。諸力士最后問詢世尊,是否還有其他特殊之力超過以上列舉神力?世尊回答:前面所述諸力,一種強過一種,但都比不過無常之力,諸行無常,以上一切諸力終歸要于無常中消滅。最后,佛說無常之法,五百力士知世無常,發(fā)無上道意。
三
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相關圖像與佛經文本對讀,可知壁畫所繪為“佛說力士移山”故事的前面兩個片段。肩扛木棍之男子,身穿短褲,跨步前行,當為五百力士合力移山之狀。為了清楚地展現這一情節(jié),男子被處理成側身背對觀眾的姿態(tài),從而突顯背負肩擔與捆綁巨石之關系。同時,畫家用心處理了男子結實的背部肌肉,并強化了其滿臉橫肉的相貌。佛陀手持錐形物體,自然是表現世尊舉山、拋山、接山之情節(jié)。《佛說力士移山經》寫道:“(五百力士)并勢齊聲唱叫,力盡自疲,不得動搖……于時世尊更整法服,以右足大指蹶舉山石,挑至梵天。手右掌持,摶之三轉,置于虛空,去地四丈九尺,還著掌中”。
圖2:力士移山庫木吐喇窟
圖3:格倫威德爾描
除了單卷本《佛說力士移山經》,“佛說力士移山”故事在《大毗婆薩論》《藥事》《增一阿含經》《佛說觀佛三昧海經》等經中亦有提及。力士移山力竭,佛陀拋山接石,是所有文本共同的主題。然而,在《佛說力士移山經》中,山石最后被佛陀以手指碾碎,吹為碎屑。說一切有部典籍則提到山石化為微塵,復又還原為山。
《大毗婆薩論》云:“當彼路上有一大石,長六十肘,廣三十肘,彼諸力士欲轉去之,盡其身力,不能令動。世尊既至……便以足指挑置掌中,上擲虛空,下還接取,以口吹散,令如微塵,還使如本,棄之路側”。
《藥事》在此過程中插入世尊與力士的對話,增加了這個過程的戲劇性。
于時世尊以手擎石,擲在虛空中。其石高遠,望者不見。彼力士等既見擲石聲勢極大,咸皆驚怖。佛言:“汝等勿懼”。便以神力遂令彼石碎為微塵,從空而下。
諸力士見已,白佛言:“今此微塵從何而落”?佛言:“我以彼石作此微塵”。力士等白言:“此為不善”。佛言:“汝愿此微塵合成本石耶”?彼言:“如是”。爾時世尊以解脫力還令石合,置于本處。
與上述佛經略有不同,《增一阿含經》沒有提到石頭變成碎屑之事,但描述了力士受到驚嚇的情況。被拋至梵天的巨石從天而降,令五百力士恐怖不已。佛陀用左手接石,右手豎之。
是時世尊以右手摩抆此石,舉著左手中,擲著虛空中。是時彼石乃至梵天上。是時拘尸那竭力士不見此石而白世尊曰:“此石今何所至?我等今日咸共不見”。
世尊告曰:“此石今乃至梵天上”。童子白佛言:“此石何時當來閻浮利地上”。世尊告曰:“我今當引譬喻,智者以譬喻自解。設復有人往梵天上取此石投閻浮地者,十二年乃到。然今如來,威神所感,正爾當還”。
如來說此語已,是時彼石尋時還來,虛空之中雨諸天華,若干百種。是時彼童子五百余人遙見石來,各各馳散,不安本處。佛告童子:“勿懷恐懼,如來自當知時”。爾時世尊舒左手遙接彼石,著右手中而豎之。
《佛說觀佛三昧海經》進行了更為夸張的描述:爾時世尊化作沙門以手挑石。飛在空中的石頭令力士無比恐懼,擔心石頭墜落無從躲避。然而他們仰望空石皆成化佛,“猶如金山,諸佛圍繞”。
從壁畫上看,佛陀用左手托住石山,和佛經文本中世尊以手接山的描述完全吻合。
四
除了落石細節(jié)略微不同,各部佛經在“佛說力士移山”的上下文方面也有所差異。首先,《佛說力士移山經》中,力士移山是為了揚名立萬?!斗鹫f觀佛三昧海經》《增一阿含經》與之近似?!对鲆话⒑洝吩疲?/p>
是時拘尸那竭國人民五百余力士集在一處,各作此論:我同共造奇特之事,使后命終之時名稱遠布,子孫共傳……復作是念:當造立何功德?爾時,去拘尸那竭國不遠有大方石,長百二十步,廣六十步。我等當共豎之。盡其筋力,欲得豎立而不克獲,亦不動搖。
《藥事》則談到力士移山是為歡迎世尊而整治道路?!皠x利力士等,聞世尊欲至,老宿咸言:使諸少年,令嚴飾道路,我等嚴飾城內。時諸少年競相嚴治道路,見其路中有一大石,將欲除去,擎不能勝”?!洞笈潘_論》在這一點上與同為有部所傳的《藥事》一致,“(世尊)往拘尸城波波邑中。五百力士聞已,為佛修治道路。當彼路上有一大石,長六十肘,廣三十肘。彼諸力士欲轉去之,盡其身力,不能令動”。
在許多佛經文本中,“佛說力士移山”屬于佛陀涅槃事跡的一個部分?!斗鹫f力士移山經》開篇即指明故事發(fā)生時間在世尊“臨滅度時”。故事結尾,佛陀說明一切神力以無常之力最勝,以自己即將滅度作為例證。
諸力士白世尊曰:“大圣已現乳哺神足智慧意行及十種力,寧有殊異復超諸力乎“?世尊告曰:”一切諸力雖為強盛百倍千倍萬倍億倍,無常之力計為最勝多所消伏。所以者何?如來身者金剛之數,無常勝我當歸壞敗。吾今夜半,當于力士所生之地而取滅度”。
《增一阿含經》《藥事》《大毗婆薩論》皆有類似描述?!洞笈潘_論》云:“佛告力士:謂我父母生身之力,若神通力,及勝解力,今日中夜皆為無常力之滅壞”。
以上記述,解釋了相關壁畫繪制在中心柱窟后室的圖像構成。壁畫“佛說力士移山”緊鄰焚棺圖和八王分舍利,相當于世尊涅槃圖像的序幕。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用這個圖像取代了龜茲壁畫中以“善愛犍闥婆王”立于涅槃焚棺圖右側的傳統(tǒng)。
總體而言,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窟內壁畫保存相對完整,圖像構成也大體遵循了龜茲中心柱窟壁畫的分布結構。但石窟壁畫也在許多方面?zhèn)€性鮮明。石窟主室壁畫技巧精湛,圖式精美,帶有龜茲壁畫成熟期的風韻。然而一些裝飾紋樣趨于簡化。壁畫所用顏料效果不佳,早期龜茲壁畫美輪美奐的藍色和綠色消失不見。如何解釋上述現象,有待進一步研究。
五
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佛說力士移山”并非龜茲石窟之孤例。筆者近日造訪克孜爾,實地考察了有限的幾個洞窟,發(fā)現克孜爾第161窟、第179窟壁畫也包含同一主題。
克孜爾第161窟是穹窿頂方形窟,主室入口門道上方繪制壁畫“荼毗焚棺”⑤,“佛說力士移山”緊鄰焚棺圖繪制,圖像人物較豐富。畫面中心,立佛右手托起藍色錐體山石。佛陀旁邊復有一座大山。山前有一金剛,手持金剛杵俯沖而下。山下有一力士仰面朝上,呈驚恐狀。其下復有數人,合十禮佛,代表故事結尾—五百力士聽佛說法。
克孜爾第179窟是主室券頂中心柱窟,洞窟型制在龜茲最為典型?!胺鹫f力士移山”繪制在該窟左甬道外側壁靠近主室之區(qū)域。壁畫面積較大且頗完整,但因墻面熏黑起甲,圖像較難辨識。佛陀站立在畫面右側,左手持一長條形山石。山石畫法有些古怪,可見于該窟主室正壁龕沿。圖像左側,畫家以同樣手法描繪了一座頂天立地的大山。大山和佛陀中間,依稀可辨三位力士。上面的黑色力士抬頭朝向左側,或是躲避佛陀手上的巨石,或是用力推搡大山。中間白色力士肩膀上纏繞繩索,繩索一端系于大山,另一端則牢牢拽于他的手中。其下復有一位力士,似在禮拜世尊。
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和克孜爾第179窟都是券頂中心柱窟,窟型類似,且都將“佛說力士移山”壁畫繪制在甬道外側壁。不同在于,前者壁畫位于右甬道外側壁,而后者位于左甬道外側壁⑥。
克孜爾第179窟相關壁畫在石窟中的位置耐人尋味。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克孜爾中心柱窟壁畫布局遵循了觀眾繞中心柱右旋的行動路線。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將世尊涅槃前為力士說法的圖像繪制在后甬道的入口,符合這一推測。但是,何以克孜爾第179窟要將這個故事繪制在甬道的出口?它有悖于這種假設,而恰恰印證了筆者早先提出的觀點:克孜爾中心柱窟以左右甬道為界,概念上劃分出主室和后室兩大空間。主室以龕像為中心,后室以涅槃圖像或塑像為中心,左右展開圖像。壁畫“佛說力士移山”在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和克孜爾第179窟的不同布局,反映了以涅槃為主題的系列圖像在后室(包括左右甬道)的不同展開方式。
后記:本文撰寫過程中得到龜茲石窟研究院郭峰先生、苗利輝先生幫助,特此鳴謝。論文完成后,郭峰先生復于克孜爾第4窟、第99窟辨識出同題壁畫兩幅。克孜爾第4窟為典型中心柱窟,左甬道外側壁原繪有兩身立佛,但壁畫大部分被揭取,殘存佛陀右手,持以山石??俗螤柕?9窟是仿木椽頂中心柱窟,中心柱四面開龕,且主室兩側壁上方各開有雙排龕(每排5龕,共計20龕)。盡管此窟形制特殊,后室部分依然有涅槃臺及相關壁畫,是為龜茲中心柱窟之固定主題。涅槃臺左外側壁,靠近出口甬道的位置,繪有佛陀立像。世尊右手抬起,托著一座圓錐體山石,畫法類似庫木吐喇谷群區(qū)第46窟。佛陀右側壁畫模糊難辨,其足下有一力士合十禮拜。
再記:日前得知海外相關學者已就相關圖像做出較為成熟的研究,并強調了《大般涅槃經》與壁畫的關聯⑦。本文撰寫未及參考。檜山智美博士回信囑我注意Monika Zin教授和小谷仲男教授對此主題做出的重要貢獻。我很快翻出Monika Zin相關論文。作者分析了這個故事的宗教含義及在犍陀羅和西藏藝術中的呈現⑧。犍陀羅雕刻中,巨石表現為長長的立柱般的石條?,F在想來,克孜爾第179窟壁畫將山石繪制成“長條形”而非龜茲風格的“菱錐形”,或許正是犍陀羅因素的延續(xù)。數年前Monika Zin教授將其若干成果親自發(fā)送給我,此其一。這猶令我慚愧。2017年11月30日
注釋:
① 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編:《庫木吐喇石窟內容總錄》,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73-178頁。
②(德)A.格倫威德爾著,趙崇民、巫新華譯:《新疆古佛寺 1905-1907年考察成果》,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2頁。
③ 中國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新疆壁畫全集·4·庫木吐拉》,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沈陽:遼寧美術出版社,1995年,第65頁;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編輯委員會編 :《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第四卷·庫木吐喇石窟》,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9年,第76、77頁。
④ 新疆文物管理委員會、庫車縣文管所、北京大學考古所編:《中國石窟·庫木吐喇石窟》,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122圖、第249頁。
⑤ 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第二卷·克孜爾石窟(二)》,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9年,第77頁。
⑥ 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編著:《克孜爾石窟內容總錄》,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0年,第201-202頁。
⑦ 檜山智美《クチャの仏教説話美術に関する近年の研究狀況について》,宮治昭編《アジア仏教美術論集 中央アジア1 (ガンダーラ~東西トルキスタン)》,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社,2017,P350-351.
⑧ Monika Zin, “About Two Rocks in the Buddha’s Life Story”,East and West, Vol.56, No.4,2006,P.329-347.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絲綢之路北道佛教藝術研究”(項目編號:15EF17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