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盛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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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含義特性研究
徐盛桓
(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格萊斯的會話含義理論是人本主義哲學家在語言轉(zhuǎn)向過程中建樹起來的一項重要理論成果,是當時出現(xiàn)的語言研究新學科語用學的一項支柱理論。會話含義理論提出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研究、認知研究等多種范式的實踐,進入到繁榮時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會話含義理論引進我國后便成為我們語言研究的一大熱門話題,取得大量成果,但理論貢獻較少。我國古代對含義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使用和研究開展很早,含義運用形式多樣,豐富多彩,留下了大量的學術資源,正適合我們現(xiàn)在加深對含義現(xiàn)象的研究。漢語含義運用可以歸結為廣義含義和專門含義。含義有兩個特征:擇象取義和引發(fā)有配,即擇象用以象征要表達的意思和這樣象征得來的含義一定配有引發(fā)機制。
含義理論;廣義含義;專門含義;擇象取義;引發(fā)有配
格萊斯(P. Grice)的會話含義理論(the theory of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人本主義哲學家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哲學研究的語言轉(zhuǎn)向(linguistic turn)過程中建樹起來的一項重要理論成果,是當時出現(xiàn)的語言研究新學科語用學的一項支柱理論。會話含義理論提出至今已有半個多世紀,該理論圍繞對事物存在的質(zhì)、量、關系、方式等情況進行的經(jīng)典與新的處理方法的迭代更替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研究、認知研究等多種范式的實踐,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進入到繁榮時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值我國開始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會話含義理論一引進我國即成為我們語言研究的一大熱門話題。學人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會話含義這種語言現(xiàn)象同日常語言運用和文學語言、戲劇語言的密切聯(lián)系,在語用學、文學、修辭學、語體學、翻譯、語言教學等學科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這一學科理論畢竟引進較早,人們對語言研究以及語用學理論涉獵不多,研究方法主要是套用外國人思路,多是將格萊斯以及列文森(S. Levinson)、荷恩(L. Horn)、西白波和威爾森(D. Sperber & D. Wilson)等人的理論框架套在漢語例子上,而較少對漢語有關現(xiàn)象進行語料和理論的挖掘和開拓,對含義研究作出的理論貢獻較少。鑒于這種情況,本文試圖從漢語運用出發(fā),探討漢語含義(implied meaning)的特性,為漢語含義研究作出一點貢獻。
哲學研究語言轉(zhuǎn)向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哲學研究的語言分析化,進而影響到語言研究也趨向于哲理化,使語言研究擺脫語言單純作為使用工具來研究的工具性說明的特質(zhì),注重進行哲理性的概括和抽象,會話含義理論就帶有這樣的理論特征。格萊斯會話含義理論假設語言交際中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存在一種默契,雙方都遵守合作原則。為了說明會話雙方是如何合作的,格萊斯仿照康德哲學研究的分析,將概念12個范疇分成四類:量、質(zhì)、關系、模態(tài)(Kant,1997:54-55),并將模態(tài)改為較易把握的方式,以作為合作原則下的四項準則。格萊斯認為,在會話中即使說話人故意明顯地違反某一(些)準則,只要他是真心合作的,交際仍可順利進行,即這時話語表達就可能是利用會話含義(implicature)來實施合作。會話含義理論曾專門論述過會話含義的四或五項特性:非規(guī)約性、可推導性、不可分離性、可除消性及不確定性等。語言學理論有這樣完整的理論建構格局在過去的語言學著作中是不多見的。
在我們認真學習這樣來建構語言學理論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僅就漢語含義來觀察,那四或五項特點的總結并不盡如人意,因為盡管含義,包括漢語含義,不無這些特點,但其他某些習慣上不叫含義的語言表達式也會有這些特點。含義運用是語言運用主體有意而為之的,是為表達他的主觀意向(intention)而運用的語言表達。他想將其某一特定的意向表達出來,但出于某種原因又不想直白地說出,就改用一個與這一意向內(nèi)容的概念字面義不一致但在一定時空限制下又能象征這一意向內(nèi)容的表達式來表達,使受眾能感悟、領會這一意向內(nèi)容。這在語言研究中稱為非字面義表達,但所有非字面義表達,如修辭學所研究的隱喻、轉(zhuǎn)喻、夸張、諧音表達、反語等及語體學所研究的委婉語、歇后語等,都可能體現(xiàn)以上那些特點,通常人們并不一定說它們是含義。這就使這一理論關于含義特征的總結還有專門化、特質(zhì)化的提升空間。請看下面的例子:
(1)a.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
b.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望廬山瀑布》)
c.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
d. 耕人扶耒語林丘,花外時時落一鷗。欲驗春來多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周邦彥《春雨》)
e. 從此五湖三徑,得賦《遂初》。(許葭村《秋水軒尺牘·賀天津太守李休官》)
f. 古時送禮,人們會說:毛詩一卷,敬請笑納。
這些例子中用隱喻手法把月亮稱作“白玉盤”和“瑤臺鏡”,用夸張和想象的手法把瀑布描繪成銀河從天上降下來,用“一江春水向東流”比喻愁惝像春水那樣流淌,用“花外時時落一鷗”和“野塘漫水可回舟”的情景來描寫春來雨水很多,到處都是水塘。“得賦《遂初》”是安慰李太守被辭的委婉說法,出自《晉書·孫綽傳》。孫綽最初不想當官,辭官后寫出《遂初賦》,把李太守被辭說成是并不想當官。古時送禮說“毛詩一卷”,這可能是三百兩銀子的雅稱,因為《詩經(jīng)》有三百首。這些都是非字面義表達,表現(xiàn)出非規(guī)約性、可推導性、不可分離性、可取消性、不確定性,但人們通常并不一定把這樣的表達看作會話含義,而且這里的月亮、瀑布、憂愁、雨已經(jīng)用文字點出來了,并不是暗含著的,“白玉盤”、“瑤臺鏡”、“銀河落九天”等也都是說明語,而不是替代語。這樣看來,含義的特點的根本特征是什么是可以商榷的。
含義的特性是什么?會話含義研究可以提供參考。格萊斯(Grice,1989:25)將話語區(qū)分為明說的(what is said)和隱含的(what is implicated)。籠統(tǒng)地說,隱含的表達就是格萊斯所說的含義。隱含的表達之所以可以隱含,實際上是用字面義P來隱含地表達與P字面義不一樣的意向內(nèi)容意義Q。這樣P可稱為這種言說方式的顯性表述,Q是隱含的隱性表述,是實際想要表達的意思。對于這種表達研究文獻習慣表示為P=>Q,即用P所體現(xiàn)的內(nèi)容來象征Q的主體意向內(nèi)容。重象是我國古人把握世界的一種非常普遍的、直覺性的、體驗性的思維方式,擇象以達意就是非字面義表達的運用。語句的非字面義表達式都是隱含的表達,都表達了含義,都能體現(xiàn)上述四五項特性。但是這些特性正如上面的例子所示,有些習慣上不叫含義的語言表達式也都具有。倒是P=>Q可以形象地表示含義表達式的一個根本特性,即運用象征手法,以P 的表達形成象,用以象征Q作為釋義。例如:
(2)A: What is the time?
B: Well, the milkman has come.
B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個送牛奶人的意象(image),以表示這個時間已到,或者出現(xiàn)一個意象圖式的八點鐘圖像,這就是以象釋義。格萊斯所說的那四或五項特性就可以用我國傳統(tǒng)所說的象的方法加以概括。我國古代的重要典籍《周易》中記載:“象也者,像也”(《周易·系辭下》),象是用以“立象以盡意”(《周易·系辭上》)的。因此,含義的最根本特征是擇象取義,或稱托象明義。在P=>Q式中,P是明說出來的,Q是不說出來卻是隱含地被體會到的,就是以P象象征Q。但由于Q是不說出來的,放在括號里P=>(Q)可能更恰當。
現(xiàn)行國內(nèi)外會話含義理論研究文獻在提到會話含義表達的例子時,無論是格萊斯的還是西白波和威爾森的,大多數(shù)都是一問一答式的,如例(2)和(3)。
(3)A: Did John return you the money he owes you?
B: He did not go to the bank.
一問一答式作為會話含義表達的外在格式是有道理的。一方面,答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答非所問的斷裂,這就提示是以非字面義作答,換句話說,就是以含義作答,這就是一個提示含義的符號;另一方面,這一問其實是為答所用到的含義表達提供語境的提示與限制。例如,B說送牛奶的人已經(jīng)來過了和他沒去銀行,必定分別同A問的時間和還沒還錢有關。這啟發(fā)我們含義的又一個重要特征,即含義在話語中要有引發(fā)機制(trigger),從現(xiàn)實的或歷史的背景中提供顯性的或隱性的提示與限制,從而引發(fā)出有關的含義表達。引發(fā)機制與它所引發(fā)的含義就像一對對話的話輪,必定雙雙而上。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們擬借用《文心雕龍》對“麗辭”(即對偶)的說法:“體植必兩,辭(用到的詞語表達)動(動輒,每每)有配。左提右攜,精味兼載”,將含義運用的這一特征稱為引發(fā)有配,也就是說,含義的表達及引發(fā)機制必定雙雙植入話語中,或顯性或隱性地兩兩相配而上。這就是含義表達的形式特征。
在漢語語言運用中,含義是通過擇象取義或稱托象明義獲得的,所以含義表達的根本特征是擇象取義。擇象取義的表達其實就是非字面義表達的運用。這樣獲得的含義稱為廣義含義(broad-sense implied meaning),因為除了可以在語用學作為含義研究外,有些用例也可以被其他學科,如修辭學、文體學等認定為研究對象(用修辭等手法或委婉表達的手法表達含義,或用含義的手法表達某種修辭格、委婉語等)。但有些含義的表達只能歸為含義研究的對象,稱為專門含義(specific implied meaning),如例(6)~(12)中有關的含義表達就是專門含義。但這樣的區(qū)分在語言研究中并不一定總是涇渭分明的。一切含義都是根據(jù)文內(nèi)外某一顯性或隱性的特定引發(fā)機制生發(fā)的,含義與引發(fā)機制是體植必兩的,我們稱為引發(fā)有配。這是含義表達的形式特征。例如:
(4)涼夜金街天似洗。打疊銀篝,薰透吳綾被。作劇消愁何計是,鬢絲扶定相思子。對漾紅繩低復起,明月光中,亂卷瀟湘水。匿笑佳人聲不止,檀奴小絆花陰里。(陳維崧《蝶戀花·跳索》)
(5)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桿,但問取,亭前柳。(周邦彥《一落索》)
“鬢絲扶定相思子”和“亭前柳”都是非字面義表達。房間里點燃薰籠薰被子,女孩子們自然不能留在房間里,要到戶外去玩,所以要問“作劇消愁何計是”(做些什么活動來打發(fā)時間呢),回答是“鬢絲扶定相思子”。難道扶定用相思子嵌鑲的發(fā)卡就可以解悶消愁?這看似答非所問,問與答的斷裂實際上是一種引發(fā)機制,提示隱含著一個含義,即在“作劇”(做活動)之前要用發(fā)卡把頭發(fā)夾緊。這里可能要用含義作答,準備做比較激烈的活動(如跳繩),所以要把頭發(fā)夾緊。但是用相思子嵌鑲的發(fā)卡把頭發(fā)夾緊還可能有別的用意,如打扮得漂亮一點,這也可能是一個含義。而在這個上下文中只可能是準備做比較激烈的活動,這就是這一含義的引發(fā)機制。對于為什么要“日日倚欄桿”,回答是去問“亭前柳”,這里同樣是問答斷裂的。這要回顧到古代漢民族的一個風俗習慣,送別親友要在驛站折柳相送,因此對為什么要日日到亭里憑欄遠望的回答就是送別親友,現(xiàn)在日日倚欄桿就是盼望他歸來,這就用含義表達作了回答。
用含義表達作為一種言說方式古今中外都存在,但是它進入到當代語言學研究的視野則已經(jīng)是上世紀50年代的事,即會話含義理論的提出。implicature 是格萊斯為這種言說方式的表達根據(jù)其生成方式蘊涵(implication)而新創(chuàng)的一個術語,我國通常譯為“含義/含意/蘊涵”等,但這是在語用學引進我國之后,在這之前對這種言說方式我國文人和坊間一直就有含意、隱語、言外之意等的說法。
我國含義表達的運用與研究開展得很早,古代的含義運用形式多樣,靈活多變,豐富多彩,很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先秦時期莊子關于寓言、重言、卮言之說可能是我國對含義這種言說方式最早的近似說明,即所謂“寓言十九,藉外論之”(郭慶藩,1961:947)。莊子之后,孔子撰《春秋》所運用的“春秋筆法”是這種語言現(xiàn)象在我國早期運用的突出例子?!按呵锕P法”主要目的是為長者諱、親者諱,左丘明對春秋筆法作出的概括是“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左傳·成公十四年》)。這樣運用含義是說話人有意而為之的,用今人的說法是語句“沒有直接呈現(xiàn)事實,但決不會歪曲事實,而是以一種合乎‘禮’的方式間接表述事實”(陳繼紅,2016:59),這是“春秋筆法”式含義合乎實際的概括。“春秋筆法”式的含義其實也是當今含義運用的一種常見模式。春秋時期有“賦詩言志”的傳統(tǒng)也是運用含義的一種言說方式,就是各諸侯國的國君、大夫等到鄰國出聘(即訪問)時賓主引用或斷章取義地引用《詩經(jīng)》某一詩篇以說明來意和給予回應。這時被引用的詩篇(句)就是言說者言說方式的顯性表述,引用者的意圖就是其隱性表述,通常是廣義含義。直至今天“賦詩言志”式的含義還是當今含義運用常見的模式,如引用詩詞、古語、警句、熟語、流行話語等作出替代的表達是當今我們慣用和管用的一種言說方式。先秦著作《尚書》、《禮記》、《左傳》、《國語》等里面都有大量含有含義表達的語句。
我國對于含義這種言說方式的研究早期是在文論里的散論開始的,之后在詩論、詞論中有更切合詩詞寫作的論述。早期系統(tǒng)論述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是梁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劉勰沒有用含義之名,卻有論述含義之實。劉勰分別在該書的“諧讔”、“比興”、“隱秀”等章節(jié)對這種言說方式有精辟的說明:“讔者隱也,遁詞以隱意,詭譬以指事”,“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這就造成了“隱之為體,義生文外”和“情在詞外”,從而使行文“深文隱蔚,余味曲包”(劉勰,1993:281,775,787-788)。這里所說的“隱之為體,義生文外”形式上庶幾符合現(xiàn)代語言學含義表達的外在形式。后來唐宋詩詞興起,學者將這一現(xiàn)象同詩詞表現(xiàn)技巧聯(lián)系起來,將含義這種現(xiàn)象稱為言外之意,如宋朝歐陽修《六一詩話》有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http://www.pkucn.com/archiver/?tid-174975. html);葉夢得《石林詩話》亦云:“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余,不失言外之意?!保╤ttp://guji.artx. cn/article/13945.html)所謂“言外之意”,用現(xiàn)代的話語來說就是有這個意向內(nèi)容,但沒有在語句字面上明說出來,而是在非字面義的表達中體會出來。
上述文論是將含義的運用放到語篇來研究的,這似乎更接近語言的實際運用。含義的運用是語篇成篇的語言表達的一種技法,是語篇成篇中文辭運用的一種選擇,因此,從語篇這個視角來考慮含義的運用可能更為恰當。要把篇章組織好,劉勰(1993:622)在《文心雕龍·熔裁》中提出情、事、辭:“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證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即首先要安排情節(jié)內(nèi)容以確立布局,其次要斟酌事理使內(nèi)容符合表達的類別,最后還要選好用辭以突出要點。也就是說,含義作為撮辭的一種方式,是語言運用的一種手段。在語篇中運用言外之意表現(xiàn)為設情,為話語確定情境;酌事,為隱性表達意向選好恰當?shù)氖?;最后是撮辭,用能描述該事的顯性表述以表達意向內(nèi)容的要點。
唐宋之后的元明清以及民國以降,文論和詩論、詞論有不少名家和名著,但從含義研究來說,大體不超過上述的論述。概括來說,我國古代對含義表達這種語言現(xiàn)象研究所作出的貢獻是揭示了“隱之為體,義生文外”是含義的外顯標準,“遁詞以隱意,詭譬以指事”是含義表達的基本方法,運用含義是幫助語篇成篇的一種技法,“深文隱蔚,余味曲包”是含義運用的基本效用。我們不揣淺漏,踵武前賢,準備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漢語含義的特點。
我國古代有把字謎或隱語叫作廋語或廋辭的說法?!皬C”字義是隱藏、藏匿,廋語就是把要說的話隱藏于言辭之中,如《左傳》中記錄了這樣一則運用廋語的逸事。
(6)叔展曰:“有麥曲乎?”曰:“無?!薄坝猩骄细F乎?”曰:“無。”“河魚腹疾,奈何?”曰:“目于眢井而拯之?!薄魅帐挐?,申叔展視其井,則茅絰存焉,號而出之。(《左傳·宣公十二年》)
楚蕭交戰(zhàn),蕭敗,楚大夫申叔展和蕭大夫還無社是朋友,申叔展想救還無社,但礙于兩軍對壘不便明說。申叔展想明天蕭城一被攻陷,還無社要在大冷天狼狽逃命,便對他說:“喂,有麥曲嗎?”提示他將要逃亡,還無社不明白這是暗語,回答說沒有。申叔展又說:“有山芎藭(即山鞠窮)嗎?”麥曲和山芎藭都是御寒的食物,但還無社還是沒有聽懂,仍然回答沒有。申叔展于是又說:“河魚腹受涼要拉肚子的,你怎么辦?”還無社才醒悟這是運用含義,便說:“那么請在枯井里救人吧!”申叔展也聽懂了還無社的用意,于是說:“井上蓋些茅草就行!”第二天蕭城被攻陷,申叔展找到一口井口上放了茅草的枯井,叫了還無社的名字,還無社果然從枯井里爬了出來。申叔展先用含義說了兩句話,還無社沒有聽懂,只是無端提到拉肚子的提示后,交際的另一方才恍然大悟,這些就是含義的引發(fā)機制。
(7)a. 秦王跪而進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請,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戰(zhàn)國策·范睢說秦王》)
b.“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泵蠂L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戰(zhàn)國策·馮諼客孟嘗君》)
這是含義表達的一種策略,說得模糊,不提具體內(nèi)容。范雎說“唯唯”是針對秦王的發(fā)問,回答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有問而不答,是表示不方便說。孟嘗君聽到馮諼把債券燒了替他買義回來沒作具體評論,只說“先生休矣”,就是表示很不以為然。這些都是含義的引發(fā)機制。
(8)(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對曰:“臣嘗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臣問其詩而不知也,若問遠焉,其焉能知之也?(《左傳·子革對靈王》)
《三墳》、《五典》等皆上古書名,而祭公謀父是周朝人,與子革、靈王差不多同時。子革問這位“良史”,而他對同時期人的名作都不知道,所以子革話語的含義是“若問遠焉,其焉能知之也?”從這樣比較透露出含義,這使人們想起會話含義研究中等級含義(scalar implicature)的用法:all > most > more > many,近 > 遠。
(9)簫金管,不共玉人游,因個甚?煙霧底,偏愛莼羹美。(周邦彥《暮山溪》)
“莼羹美”指的不是某一次吃的莼羹,而是指一種鄉(xiāng)情,是用以回答“因個甚”,典出《晉書·張翰傳》:“張翰在洛陽,見秋風起,因思念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歸。”后來就以“莼羹鱸膾”、“莼鱸秋思”泛指思鄉(xiāng)之情。這里的設問“因個甚”就是含義的引發(fā)機制。
(10)a.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別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林逋《長相思》)
b.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白居易《長相思》)
“江頭潮已平”、“月明人倚樓”的出現(xiàn)都很突然,似乎同全詞的詞句銜接不起來,其實這兩句都是含義表達。吳山和越山分處錢塘江北岸和南岸,古代分別指吳國和越國兩地,同“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別離情”聯(lián)系起來,“江頭潮已平”的含義就是潮水已經(jīng)漲滿,船要開動,就要別離了。對于“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她“恨”的人還沒有歸來,白天等不回來,晚上還要倚樓盼望,內(nèi)容似乎是斷裂的,這就是一種含義的引發(fā)機制。
(11)良友難逢,菊花依舊,滿城風雨,我懷何如!足下既不肯命駕而來,弟等竊欲作造廬之請??碳幢庵墼L戴,幸沽黃嬌,以當白衣之送。如獲同舟而返,尚疑笑把茱萸,重醉朗吟樓畔也。(許葭村《秋水軒尺牘·邀孫位三飲酒》)
說到“菊花依舊”,卻突然提到“滿城風雨”,這也是一種斷裂。“滿城風雨”的表達留下了一段佳話,這可以作為引發(fā)含義表達的一種常規(guī)關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宋代詩人潘大林詩興大發(fā)時寫下詩句“滿城風雨近重陽”,覺得詩味很濃,非常得意,誰知這時稅務官敲門催稅,把他的詩興全趕跑了。他的朋友問他要詩,他就寄去“滿城風雨近重陽”一句,留為佳話。以后人們就用“滿城風雨”表示近重陽的意思。
(12)a. 春王正月。齊師、宋師、曹伯次于聶北,救邢。(《春秋·僖公元年》)
b. 虞師、晉師滅夏陽。(《春秋·僖公二年》)
c. 秋,王師敗績于茅戎。(《春秋·成公元年》)
d. 冬,會陳人、蔡人、楚人、鄭人盟于齊。梁亡。(《春秋·僖公十九年》)
這幾例用史實的對照來表明哪里用了含義,用什么手段來獲得含義。史實并不完全是這樣的,但作者為什么要寫成這樣,這就是要用推導出來的含義來進行補正、補足。僖公“元年春,不稱即位,公出故也,公出復入,不書,諱之也,諱國惡也”,“次于聶北,救邢”其實是齊、宋、曹三國軍隊在趕赴救邢途中至聶北時邢國已被消滅,為了不說遲到,就只說他們“次于聶北”(《左傳·僖公元年》)。對于夏陽,“非‘國’曰‘滅’,重夏陽也;‘虞’無師其曰‘師’,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師’也;其先晉何也?為主乎滅夏陽也。”(《谷梁傳·僖公二年》)。魯國被晉國打敗不言戰(zhàn)敗,而寫敗績,是為魯國國君諱,“為長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谷梁傳·成公元年》)。梁王腐敗,秦國趁機把它消滅了,《左傳》說《春秋》記此事“不書其主”含義是“自取之也”。這里的語句都不直接呈現(xiàn)事實,而是以一種合乎禮的方式來表述,用了轉(zhuǎn)換詞語和“不書”等手法,靠同事實相對照來作出提示。知道事實的讀者通過比較得到提示,明白這是作者為了避諱而有意為之。這里沒有直接呈現(xiàn)事實,也決不會歪曲事實,而是以合乎禮的方式間接表述事實。之所以可以不直接呈現(xiàn)事實,有關地方都選擇某種象來表達義。從含義運用來說,例(1)和(4)~(12)中少數(shù)可同時看作修辭格的運用,故可被稱為含義的同時也可被稱為隱喻或夸張等,這些就是廣義含義;多數(shù)只用作語篇內(nèi)的含義,這些就是專指含義,但它們有時是難以涇渭分明的。
我們認為,漢語含義表達的兩個特點是擇象取義和引發(fā)有配。這兩個特征一個是根本特征,一個是形式特征,二者是有聯(lián)系的,共同成就了漢語含義的運用。含義表達是在語句基礎上實現(xiàn)的,是語句撮辭的一種方式。在連貫行文、連貫對話中,如果一個包含了含義的非字面義表達式脫離了上下文,就可能會變得不知所指,這就是會話含義理論的合作原則所要求的“交際話語要符合該次交際發(fā)生時雙方可以接受的目的與指向”(Grice,1989:26)。這就是說含義內(nèi)容必定要能為這一次交際話語服務的,因此,含義表達必定是同上下文連貫銜接、緊密相連的。某些表達上的斷裂就可能意味著這里需要用含義來補足,斷裂可能是含義的一種引發(fā)機制。
斷裂其實不是真正的不銜接,其銜接是以擇象取義的方式實現(xiàn)的,所擇的象就是說話主體的意向內(nèi)容意中之象。這在含義運用中通常表現(xiàn)為運用象征思維,即以P 象征(Q)。象是中國古人把握世界的一種非常普遍的直覺體驗的直觀思維方式,含義就是以物象以明人事?!耙勒罩袊缹W傳統(tǒng),以有物之境‘象’虛無之理,這便是‘象征’?!保▎號|義,2011:55)
但是也有一些例子用不提的手法引出含義,用“遁詞以隱意”,這就是以無來象征有的手法。如魯僖公即位,而銜接史書《春秋》里不記載;僖公十九年梁國被滅,《春秋》卻不寫是哪一國滅了梁等,這些都代表了書寫者的意圖,這就是劉熙載(1982)在《藝概》中所說:“文有以不言而言者,《春秋》有書有不書:書之事顯,不書之意微矣?!备袢R斯也有個有名的例子,一位學生要求他的老師給他寫一封謀求哲學研究工作的推薦信,信中寫道:Dear Sir, Mr. X’s command of English is excellent, and his attendance at tutorials has been regular. Yours, etc.(Grice,1989:33)。這里不提任何同哲學研究有關的信息,表征或象征了寫信人的某種認識、心態(tài)和意愿,這也是一種象。語篇里的話語不光是認識、解釋的對象,更重要的是理解的對象。解釋的對象和理解的對象是很不相同的。一句話放在語篇里有上下文,針對性不一樣,理解就會不一樣。如教授替他的學生寫求職信,解釋就是解釋寫了什么,而理解就是在解釋基礎上弄懂為什么要這樣寫,如沒有提哲學研究的能力是不了解嗎?為什么不愿寫、不能寫或不便明白地寫?等,在這樣層層假設問答中最后追究到這樣寫的最可能的意圖。這就是含義在語篇中真正的地位,有前因后果,有鋪墊和后續(xù),前面話語把目標指向后面的話語,這就可以引出含義。
含義的運用是思維加工的結果。個體思維能力作為天賦的生理-心理機能是人的思維能動性發(fā)展的基礎。人的思維能動性可以體現(xiàn)為在思維運動中不斷追究存在的可能性。如例(10)a中的“潮已平”表示潮水已經(jīng)漲滿,船可以開動,表征了二人即將離別的可能性。這句話就表達了這樣的可能性,提供這樣的可能性可被我們利用,以推測將可能表達什么,這就是含義。
含義表達顯著的外顯特征是語篇表達之間常會斷裂,這樣的斷裂需要含義加以補足。有含義運用的語篇表現(xiàn)出不同情況、不同程度的不連貫的斷裂,可能引發(fā)不同情況的含義。據(jù)我們所收集到的語料,有意的斷裂主要有如下五種情況:(1)行文是對話形式,而對話表現(xiàn)出答非所問,這就是問答表達的斷裂;(2)行文的表達與實際情況不符,需要用隱性的象征性表達進行補正或補足;(3)行文文句之間有斷裂;(4)行文有像問話的表達,而回答有點答非所問;(5)歷史上的事實需要補正的,或是約定俗成的東西,這就是語篇外的提示。
本文通過對漢語含義運用的實例分析,在格萊斯會話含義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一切含義可稱為廣義含義。含義的根本特征是擇象取義,形式特征是引發(fā)有配,即含義與其引發(fā)機制必定是體植必兩的。在廣義含義中有些含義只歸入含義專門研究,那些含義稱為專門含義。
我國對含義現(xiàn)象的使用和研究開展很早,留下了豐富的學術資源等待我們挖掘,加深對含義現(xiàn)象的研究。從上文的例子可以看到,古代漢語含義表達形式多樣,外國文獻所提到的形式漢語含義都有。這些形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運用更顯活潑多變,為當代作出深刻的理論開掘準備了豐富的語言材料。語言研究中前人的概念通過一代代學者創(chuàng)造性的闡發(fā)而獲得更深入的發(fā)展,這是學術發(fā)展史上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
語言運用不是用字面義表達,就是用非字面義表達。圍繞非字面義表達展開多維度、多層次的理論反思將為語言研究提供重要的理論生長點。所謂非字面義的表達其實主要反映的是人同世界的經(jīng)驗的和想象的關系。在語言運用中意識所反映的不光是人類同自己生存條件的關系,還反映如何體驗這種關系的方式,“既存在正式的關系,又存在‘經(jīng)驗的’和‘想象的’關系”(阿爾都塞,2006:230),是真實關系和想象關系的多元統(tǒng)一。含義的運用體現(xiàn)了人同世界真實關系和想象關系的多元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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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Features of Implied Meaning in Chinese
XU Sheng-huan
Grice’s theory of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TCI) is an important achievement contributed during the linguistic turn in philosophical studies, as well as a pillar theory of pragmatics, then emerging as a newly-born branch of linguistic learning. More than half a century has passed since the TCI came into being, with its practice of several paradigms of traditional study and cognitive study going on, now the TCI has come to the prosperous stage of researches. After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TCI to China during the 1980s and 1990s, the application of the theory soon became a hot topic in linguistic study, with a lot of research results gained, but few theoretical insights developed. The use and the study of the linguistic phenomenon of implied meaning have an early start in the ancient China to leave great heritages of this kind of linguistic phenomenon for us to study. The implied meaning in Chinese could be termed as broad-sense implied meaning and specific implied meaning. The fundamental features of the implied meaning is selecting image to gain meaning and implied meaning appearing together with its trigger.
the theory of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broad-sense implied meaning; specific implied meaning; selecting image to gain meaning; implied meaning appearing together with its trigger
H13
A
1008-665X(2018)3-0028-10
2018-02-08
徐盛桓,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語用學、認知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