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靜,李超杰
(1.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 素質(zhì)教育中心,河南 鄭州 450000;2. 河南師范大學(xué)新聯(lián)學(xué)院 國際合作交流處,河南 鄭州 450000)
“堪,天道也; 輿,地道也”[1]163,堪輿學(xué)即研究天地之學(xué),又被稱作相地術(shù),風水術(shù),它是根據(jù)陰、陽宅的地形、環(huán)境、結(jié)構(gòu)、坐向等測斷吉兇休咎的方術(shù)。 “風水”一詞最早由東晉郭璞所撰《葬經(jīng)》提出:“葬者,乘生氣也。 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 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 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盵2]111-112古人將“風生水起”作為挑選陽宅住所和陰宅陵墓的根據(jù),并用以考察住宅、村落、城池、宮殿、墳冢、陵寢等的地理形態(tài),判斷它們給人類帶來的吉兇利弊。 風水的好壞取決于不斷流動的“氣”,它“乘風則散,界水則止”,道教將“氣”的變化與陰陽八卦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獨特的堪輿道術(shù)。 彭祖的弟子青衣曰:“內(nèi)氣萌生,外氣成形,內(nèi)外相乘,風水自成。 察以眼界,會以情性,若能悟此,天下橫行?!盵3]112可見風水是由內(nèi)、外氣相乘而生,由此還形成了道教實地堪輿的五個地理秘訣——尋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
“尋龍”也就是辨識周圍山脈的走向和形勢,道教認為山勢如龍,變幻莫測,堪輿首先要找尋龍脈; “察砂”是指對除主龍脈外周圍環(huán)境的勘察,“砂”謂主龍脈外猶如砂石一般的小山或小坡; “觀水”是觀察周圍水流的方向和形勢,道教認為水乃龍之血脈,山水相伴的地方才是吉地; “點穴”是選定墓穴的最佳營建地點; “立向”是根據(jù)五行八卦確定墓穴的布局朝向等。 “道教認為,只有那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的地勢,才能使地氣凝聚,眾妙氤氳,凝結(jié)而不滯,活動而不流。 這種風水模式能夠引外局之吉氣、入內(nèi)局之生氣、避內(nèi)局之兇氣,成為趨吉避兇具有‘佳吉氣’的風水寶地?!盵4]248這種地方能讓“喪制人”的后代在生活上順風順水,事業(yè)上步步高升,家庭和睦繁榮,權(quán)柄日益隆盛。
“風水寶地”雖多,但也并非人人皆可穴而葬之。 地有上、中、下三等,也應(yīng)與不同類型的人相配合。 《張三豐先生全集》中言:“地居三才之中,言地理而天人之理即相應(yīng)焉。 人欲相地,天亦相人; 人欲擇地,地亦擇人?!盵5]378無賴奸詐之人若是不擇手段得了風水皆聚的寶地,其后代非但不會昌盛,反而更可能落敗。 因為“地亦擇人”,地上的“氣”是流動的,原本風水寶地,被奸詐之人占有后,便沒了“氣”,變成貧瘠之地。
“道教以‘氣’為本的風水觀念大約在三國時期傳入朝鮮半島,與朝鮮原始宗教中的山岳信仰相結(jié)合,形成了只有靠山川風水之蔭佑,人才能獲得福壽的觀念?!盵4]249新羅末期,桐里山祖師道詵曾入唐學(xué)習(xí)中國地理之法,返回朝鮮半島后,著有《道詵秘記》,詳細講述了地理風水之法,道詵和其著作在政治和文化上給古代朝鮮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韓國的風水說主要應(yīng)用于墓地、部落等的選址以及都城、寺剎、住宅等建造方面。 就墓地而言,中國道教風水學(xué)說傳入朝鮮半島后,古代朝鮮人民也認為如果把祖先葬在藏風納氣的風水寶地上,這種“佳吉氣”就會感應(yīng)到子孫后代身上,讓子孫繁衍昌盛; 如果祖先所葬之地沒有“氣”,則會出現(xiàn)天壤之別的情形。
為了讓祖先所葬風水寶地的“氣”長久保持,古代朝鮮人民還創(chuàng)造了守墓神。 守墓神在朝鮮半島被視為能帶來豐收和富裕的山神或大地神。 這種“地賜恩德”的觀念,成為朝鮮民族風水說的主旨,并受到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的信奉,“藏風得水”的風水寶地學(xué)說不但影響了古代朝鮮人民的日常生活,更是浸染著古代朝鮮的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
受道教風水學(xué)說的影響,古代朝鮮創(chuàng)作了眾多堪輿主題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堪輿成為小說敘事的主線,貫穿故事始終。 如《定名穴牛臥林間》中,講述了湖西士人為得名穴,誠意侍奉地師樸尚義,無奈樸尚義恃術(shù)驕縱,千般推辭,湖西士人一怒之下剝掉樸的衣服,將其緊縛于松樹上。 恰巧遇到尹氏搭救,樸尚義才幸免于死。 樸感念尹氏的再生之恩,遂幫助尹氏相地,但終未告知吉穴所在。 后來尹氏遍請地師占正穴,仍然求之不得。 一日,竟在牛臥之地得到正穴。 移葬親山后,家族逐漸顯赫起來。
韓國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多采用“主家行善——地師相地——吉地應(yīng)驗”的框架結(jié)構(gòu)全文。 如《占名穴地師報恩》中,李懿信在饑荒之年,周恤地師家屬,地師為報其恩德,替李懿信已喪的親屬占定吉穴,其后李懿信家族果然枝繁葉茂,簪纓不絕。 再如《傷玉童轉(zhuǎn)災(zāi)獲福》中金尚書偶遇衣衫襤褸、行乞于路旁的中國閣老之子金童,遂收留其在府中,待之如子。 十年后,金童即將返回中國,臨行前,幫金尚書占吉地改葬,“其后尚書子孫自金相國構(gòu)為始,連世入相,果符五相之數(shù)”[6]428。 小說均以主家施恩救助地師,地師用吉地報答主家恩德以致主家綿延長盛的敘事方式演繹故事。
韓國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中既有主家施恩于地師,也有主家在未知地師的身份前主動行善的描寫。 如《占吉地奐游石函》中,李判書見一饑寒云游僧乞食,遂留僧人數(shù)日,饋以吃食,贈以新衣,后李判書歿,云游僧吊喪,為其占吉地。 《得美妻居士占穴》中,李氏祖先見星居士沒有鞋子穿,擔心其腳部會受到傷害,遂贈予他鞋子; 安秀才兄弟見星居士無處避雨,遂留宿他多日,并供以饌食,星居士感念其德,一一為其親祖占穴。 《救四命占山發(fā)福》中,金生在歸家途中,見到河邊有三人爭相跳水,便上前制止,后又得知其家獨子即將被問斬,為解救這一家人,金生將自己的千金悉數(shù)贈予他們。 當然,金生也受到這一家人的回饋,為自己的親祖尋得一處上佳墓穴。
韓國堪輿主題漢文小說還對地師相地的過程以及堪輿術(shù)士所占之地進行了描繪。 如《得美妻居士占穴》中,星居士感念秀才兄弟的留宿之恩,為其親祖占穴:“居士先上主山,觀其龍勢與水口,次登穴處,察其入首與明堂,乃曰:‘局勢則甚美,可謂吉地,而但失穴如此,安得免貧賤乎。 大抵此穴甚廣闊,乃是掃蕩土體也。 如此之穴,不可當中而窆,當中則凹矣,土空則陷,理之常也?!?這里,星居士運用道教堪輿的尋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五個地理秘訣,實地勘察了安秀才家的親山墓穴,并得出“可謂吉地”,但免不得貧賤的結(jié)論。 隨后,星居士運用理氣派五行風水學(xué)說給出了補救之法,“凡土者,用其角。 角者,火也,經(jīng)不云火生土乎,乃更占一角之頭,定坐向,擇吉日,而當開井時”[7]291-292。
小說《李措大學(xué)峴訪地師》還對“形勢派”堪輿之術(shù)也進行了詮釋。 所謂“形勢派”堪輿術(shù),即是將山的形勢看做某一種動物或其他物體來論吉兇。 在此文中,李書房為饋己白粥之人占了一塊吉地,十年后有客從地理“形勢”的角度出發(fā)與李師進行了辯論。 “客曰:‘此伏雉形也,雉不得久伏。 若遇十年,則勢將飛去。 故如是言之矣?!顜熜υ唬骸娨喾欠惨?,然徒知其一,未知其二。’仍指前峰曰‘此狗峴’,指后峰曰‘此鷹師峰’,又指前川曰‘此貓川地形’,如是相應(yīng),雉雖欲飛,其可得乎?!鸵驘o語而退?!盵7]235-236李書房和客人就墓穴周遭的地理形態(tài)比擬為形象生動的動物造型,并指出其與墓主及其后世的潛在關(guān)系,可見古代朝鮮人民與中國古代人民共有的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理念。
小說中堪輿地師所占之吉地、名穴,無不一一應(yīng)驗,甚至連應(yīng)驗的時間也極為精準。 《占吉地奐游石函》中,云游僧為報李判書饋贈飯食、新衣之恩,在李判書歿喪之時他前來吊唁,并為其占地定穴。 云游僧在林樾荒亂山石之地占得一美穴,并安排李家人將李判書安葬于此。 但李家族戚見吉地在荒草亂石之間,甚為疑慮,認為不能在此定穴。 為打消李家憂慮,云游僧帶著李家人“入其壙內(nèi)”,證其風水。 在吉地得證后,云游僧說他本想親眼見證恩人家發(fā)福榮達,但“不幸吉氣少泄,當于四十年后吉氣復(fù)完聚,然后始可發(fā)福,當出三科而榮顯矣”[7]58-59。 四十余年后,“李之孫兄弟三人皆登科升運,官至玉堂,鼎運益達,皆至正卿”[7]59。
《占名穴地師報德》講述了一地師因受村舍主翁“一飯之德”,便請為主翁占地,主翁說:“吾家計稍饒,無他所求,而年過五十,尚無一子,若占得得嗣之地,毋至絕祀之境,則幸也?!彼M貛熗ㄟ^占地讓他得嗣。 地師領(lǐng)其至村后一處,占穴曰:“此是連生三子之地,君其用之?!辈⑾嗉s“十年當復(fù)來”,預(yù)言“其間必生三男”[7]345。 果然,主翁之妻死過三年后,主翁續(xù)娶一少婦,后來連生三子。
由上可知,韓國以堪輿為主題的漢文小說,往往與“報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無論是地師為報他人恩德為其占地,還是婢女奚得吉地后報地師或主家的恩德,都體現(xiàn)了古代朝鮮人民對個人品德操守的看重以及對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價值理念。
韓國堪輿主題漢文小說中,地師報恩的所占篇幅最多,儼然已成為堪輿小說的“經(jīng)典款式”。 在此類小說中,堪輿師往往因為主家的“一飯之恩” “一衣之賜” “一履之饋” “投宿之謝” “恤妻之德”等行為,感恩戴德,為其占地擇穴。 如《占吉地奐游石函》中,云游僧因受李判書供食贈衣之恩,為李判書擇一“極吉之地”; 《定名穴牛臥林間》中,地師樸尚義因感念尹氏“再生之恩”,為其指點吉佳之地; 《賢婦放婢受報恩》中,新婦私自放走稍犯過錯的厥奴之妻,得其子報恩占地選穴; 《星居士》中,星居士為報村人“賜履之厚意”,遂為其占名穴,使其子孫昌盛。
盡管小說中主人翁的家境一般,生活拮據(jù),但他們心地善良,遇到受難之人,仍會傾其所有,伸手搭救。 這樣的行善之人,往往在幫助別人的同時也成全了自己。 當他們需要吉地葬親時,得救之人便會把吉地名穴送上。 如《救四命占山發(fā)?!分?,金藎祚因奴婢券得數(shù)千金,在持金歸家途中,遇見欲投水自盡的一翁二婦,問其緣由,方知其獨子因犯官,明日處死。 金藎祚見狀,便把數(shù)千錢盡數(shù)給了這家人,助其救出了獨子。 其后金母喪葬,金藎祚請地師相地,地師所擇吉地竟是金藎祚之前搭救人家的土地,此戶人家感念其恩德,便將吉地讓于他。 后來,金家果然“子孫繁衍,冠冕相承”。 小說將吉地作為對善良之人獎賞的一種方式,彰顯了宣德?lián)P善的社會觀念。
在韓國堪輿主題漢文小說中,還有女婢偶然得到一處佳穴,發(fā)跡后卻不忘舊主的內(nèi)容。 小說中這些佳地吉穴原不屬于這些婢女奚,但婢女奚偶然得之后,憑其聰慧伶俐、果斷敢為的個性,傾其所有改變了命運,反過來又報恩于原主家,使主家和其共同昌盛。 如《占名穴童婢慧識》中,郭生家的奴婢聽得主人與堪輿地師一番關(guān)于墓葬的議論,主人拋棄福地后,奴婢心中暗喜,連夜與其母掘其父舊塚,移葬于福地。 后來奴婢逃遁主家,產(chǎn)業(yè)日盛,擇簪紳后裔而嫁,生三子,皆玉樹芳蘭,才識出眾,而其三子又次第登科,各占清要。 家族隆盛顯赫的婢女并未忘記主家之恩,她吩咐已身為權(quán)要的三子,眷顧原主家郭生。 郭生諸子在婢女子孫的幫助下,食祿至郡守。 這里,奴婢因為吉地的緣故改變了被奴役的命運,一方面表現(xiàn)了人們寄希望于堪輿術(shù),渴望憑此能改寫人生的心理,另一方面,女婢翻身躋身于兩班階層,也是當時李氏王朝社會變革的真實寫照。
韓國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中塑造了眾多“有血有肉”的人物,這些人物經(jīng)作者寥寥幾筆,刻畫得生動形象,活靈活現(xiàn)。 其中,恃術(shù)驕縱的地師,聰慧機智的童婢和心地善良的士人等,無不令人印象深刻,他們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定名穴牛臥林間》開篇就刻畫了一個恃術(shù)驕縱的地師形象。 湖西一士人為親山緬禮,聽聞樸尚義是當世有名的風水師,便將其請入家中,“奉以別堂,厚其供饋,水陸之珍,山海之錯,惟令進排,稀異之物,難得之種,極意求索,以副其請。 一言一事,未嘗少咈。 其意思殆同燕丹之奉荊軻,務(wù)積誠意,三年如一日,不敢小懈”[7]448,湖西士人對樸尚義禮待有加,只為讓他占一吉地。 而樸尚義卻自恃有術(shù),恣意妄為。 一日,樸尚義對湖西士人說可以占地,但是在途中卻詐稱腹痛,他一會說食生芹菜才能醫(yī)得此病,一會又說士人所騎白馬是良藥,非要當場殺掉士人的白馬。 士人忍無可忍,悉數(shù)樸尚義的罪狀,并剝?nèi)ニ囊路?,將其綁在松樹上,以示懲戒?/p>
《癡·隨衲得發(fā)?!分械男灾?,善于堪輿之術(shù),并與奉化人士金某交好。 金某生前,二人曾一同出游,但性智卻自恃通曉堪輿之術(shù),“頗傲待金”。 金某生前托性智在其死后為之占穴,性智也爽朗地答應(yīng)了。 然而性智吊唁金某,為金某定穴,卻不誠心盡力。 走穴途中,性智遇到一處極佳之地,但他卻不愿讓金家占有,便對隨同的金家女奚女說:“佳城當有化魚為龍之祥,豈汝主家之寒門薄祚所可享受者耶?!盵6]418性智的品行由此可見。 外史氏在評論傲慢的堪輿師樸尚義時言:“以術(shù)名世者,多驕傲于人,必致顛沛乃巳。 樸之風水未嘗非大方,而恃才慢蹇,終底無限困辱。”[6]410可見在當時社會,善于堪輿的地師,多傲慢怪蹇,為人所憎惡,也難怪在小說中驕縱地師的形象被刻畫得如此傳神。
韓國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不僅描繪了驕縱傲慢的地師,還刻畫了聰明機智、靈活敏銳的厥童、婢使、女奚女形象。 盡管他們出身低微,但膽識和智慧令人敬佩不已。 他們的聰慧,也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懾驕客癡童施術(shù)》中,癡童原是“親知士人”家的童仆,雖出身低賤,但卻頗曉堪輿,深藏不露。 小說講述了親知士人曾周恤樸尚義,其死后,期望樸尚義念平日之情,為其占得吉地。 但樸尚義恃術(shù)傲物,親知士人的三個兒子三番五次去請他,每次他都回答明日即赴,卻都未曾動身。 其子無奈,罵樸尚義背恩蔑義。 癡童聽聞主家罵樸氏,便主動請求去邀請樸氏。 癡童見到他后,也被辱罵驅(qū)逐。 癡童心生一計,持刀威脅樸,樸才束手就擒,與童驅(qū)馬而回。 途中,癡童指著路旁一處新葬之墳試探樸說:“彼葬地何如?”樸回答說:“可?!卑V童說:“此是倒葬,兇莫大焉。”[6]402-410后經(jīng)樸實地勘察,該墓地果然上下倒置。
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婢女奚也頗為聰慧,如《癡女奚隨衲得發(fā)?!分械呐膳?,在隨同地師幫主家堪輿時,謹記了地師占得的兩塊福地,歸告主人以次福之地,首福之地秘而不說。 待自己儲聚三四年的米糧后,便歸家央請鄰居移葬其父于首福之地。 為掩藏身世,她逃遁到江陵,自愿成為流落于該地的家貧鰥居的宰相之子為婢,后來得寵,生二子,“蘭姿玉骨,俱是抱送之麒麟”[6]420。 未及十年,家境豐饒,為進一步提升自己家的地位,此女奚女勸丈夫納其為正室,并移居京洛,在京洛揀門當戶對之家為其二子成婚。 后來,其二子相繼攀蓮折桂,女奚女家顯赫一時。
在韓國以堪輿為主題的漢文小說中,塑造人物最多的是善良的士人,這些士人的施恩行善行為,正是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開端,是小說的引子。 如《占吉地奐游石函》中李判書見云游僧深冬乞食,便供給其飲食,饋贈其新衣; 《得美妻居士占穴》中村人見星居士無鞋而足傷,便趕忙贈予其鞋襪; 安秀才見星居士無處避雨,便留宿星居士數(shù)日; 《地師報恩》中村舍主翁見地師饑腸轆轆,便饌食款待; 《傷玉童轉(zhuǎn)災(zāi)獲?!分薪鹣鄧娨律酪h褸之童乞食于路旁,便收留其家,教以識字斷文。 小說開端即交代了他們的施恩行為,正是由于他們善舉,才使后來的“地師報恩” “吉地應(yīng)驗”等情節(jié)得以順利推進。 由于朝鮮漢文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多為士人的緣故,因此,其小說主人公多以士人發(fā)端,反映士人階層渴望官運亨通、封妻蔭子等愿望也不足為奇。
小說的要義不在于準確無誤地臨摹生活,卻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社會現(xiàn)實。 自道教的風水學(xué)說傳入朝鮮半島,與當?shù)亓鱾鞯乃_滿信仰結(jié)合后,形成了具有朝鮮民族特色的民俗文化。 這些民俗文化和人文觀念在以堪輿為主題的漢文小說中也可見一斑。 朝鮮半島的堪輿風俗和社會觀念影響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致使大批以堪輿為主題的漢文小說應(yīng)運而生,同時,這些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朝鮮半島的喪葬民俗和人文觀念。
韓國堪輿主題的漢文小說其實就是朝鮮半島喪葬文化的寫照。 朝鮮半島人民相信將祖先的遺骨埋葬于風水聚集之地,可以蔭佑他們的后代吉祥如意、富貴平安。 假若祖先遺骨不幸埋于風水欠佳之地,則會給子孫招致災(zāi)禍。 所以,韓國漢文小說中的人物,無論富貴與貧窮、尊貴與低賤,都想為喪親覓得佳地美穴,甚至為此不惜“叨擾”先人,把他們移葬、改葬于風水俱佳之地。 在小說中,上至相國,下至村翁,都信風水,他們希冀通過堪輿改變或延續(xù)命運,于是貧窮者請地師占地,希求能得富貴榮華; 低賤者,期望移葬、改葬親墓,翻身成為人上人; 鰥居者,希望通過調(diào)理喪親墓葬風水,得美妻成婚配; 無嗣者,盼望葬親于吉地,生子嗣繼承家業(yè); 富貴者,更祈望尋覓到“吉氣”之地,以延續(xù)家族的榮華。
《得美妻居士占穴》中的安秀才兄弟,“早孤無親,年過三十未有家室”。 一日,安秀才見一居士無處投宿避雨,便延至其家,供給床鋪和食物。 居士感念其德,遂幫安秀才占地。 居士問安秀才想最先得到什么,秀才說:“吾為人子,將至廢倫絕嗣,不孝大矣,得配最急矣。”[7]290,292秀才相信風水之說,想讓居士幫他調(diào)理親山風水,以期能夠娶妻生子。 其后,安秀才移葬親山于星居士所占之穴后,不多久就有郭女攜數(shù)千金來聘,兩兄弟俱得嬌妻麟兒。 《定名穴牛臥林間》的尹姓士人對風水更是深信不疑,千方百計想獲得吉地。 尹士救得樸尚義后,樸尚義感其再生之恩,遂幫尹士占地,他雖指點了福地的大致范圍,但卻不肯占穴。為得正穴,尹氏遍請地師,但最終也未得到。 一日,尹氏率領(lǐng)眾多地師騎牛去福地,又想定正穴,地師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正在辯論之際,所騎的牛不知所蹤。 四散搜救后,發(fā)現(xiàn)牛臥在樹木之中,牽打都不起,尹氏遂悟到牛臥之處即是正穴之地。 于是尹氏力排眾議,移葬親山于牛臥之地。 其后尹士連舉五子,“不但為魯城甲族,遂為國內(nèi)大族,人鮮與匹”[7]451,452。
中國道教風水學(xué)說與古代朝鮮薩滿信仰結(jié)合后形成的具有古代朝鮮特色的堪輿術(shù),經(jīng)由術(shù)士、僧侶和巫師功利性的推行,逐漸在朝鮮半島蔓延開來。 尤其是在高麗時期,堪輿術(shù)一度左右了國家的命運。 由于統(tǒng)治階級的大力倡導(dǎo),致使朝鮮半島出現(xiàn)了一大批風水術(shù)士,如道詵、監(jiān)千八元、無學(xué)等堪輿名家,他們精通地理要義,定城護國,祈福禳災(zāi),受到當時高麗王朝統(tǒng)治者的歡迎和追捧。
南師古即是一位堪輿大師,《海東異跡》中載述了他幫人選擇葬地的情節(jié)。 南師古為退溪先生挑選吉地,認為這座山“來頭二百二十余年,子姓始盛,而科甲名宦出矣”,“其后李世師果應(yīng)期,以文科入王堂。 而世泰、世澤,連代繼之子孫,殆數(shù)百人,世澤之叔守貞為東”[8]90。 南師古無論是為別人,還是為自己家族挑選吉地時,都主張遵循天命。 南師古臨終時,他的兒子法說:“您平日為他人卜葬吉地,為什么唯獨不為自己也挑選一處好地方呢?”南師古微哂曰:“世之葬師,只知地理,不知天象,可乎?吾觀天象,知我南家世世不過正兵耳,何可妄恃小術(shù),要逆天命耶?”[8]91這反映了南師古對道家順天知命、道法自然哲學(xué)的吸收與應(yīng)用。 柳夢寅《題收稅官李璈卷帖》言:“向也有士人南師古,善望氣觀天測地之術(shù),百不爽一二?!盵9]《南師古東國選十勝》也描寫了地師南師古在朝鮮輿圖上所挑選的多處倭寇抵達不到、方便人民避亂的圣地。
再如《海東異跡》中的成居士,也曾憑借風水秘術(shù),自食其力,專為定州人卜葬為生,本州經(jīng)他選定葬地的這些人家,中科舉者三四十人,因此而聲名大振。 此書還記述了古代朝鮮堪輿術(shù)起源于中國,認為明清交戈之際,明朝敗局顯露,一些有才之士唯恐華人的文章書畫、律歷算數(shù)、陰陽星命,以至太乙奇門六壬、鞱鈐秘法等為清所用,紛紛東渡朝鮮,傳于朝鮮人,連同道家、兵家之學(xué),都一并口授于朝鮮人。 朝鮮人學(xué)得秘術(shù)后,往往深藏不露,所以,如今朝鮮半島上所存活、流傳的中國文化,也當不止風水這一派。 明朝遺民為朝鮮堪輿學(xué)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與此同時,大批術(shù)士的出現(xiàn),也使《道詵秘記》 《道詵踏山歌》 《神志秘詞》 《九變圖局》 《土亭秘訣》等大量的堪輿著作在全國傳播開來,其中《道詵秘記》和《道詵踏山歌》更是被堪輿術(shù)士奉為圭臬。 整個朝鮮社會也隨處彌漫著堪輿的風氣,親人死歿要堪輿,國家定都也要堪輿; 帝王將相懂堪輿,販夫走卒亦知風水,這一點在韓國堪輿主題漢文小說中顯而易見: 小說中僧侶通曉堪輿,普通士人也略知一二; 王侯將相知道風水占地,童仆婢女更是深藏不露。 堪輿術(shù)已不再是神秘之術(shù),它已普及至社會的各個階層。 如《傷玉童轉(zhuǎn)災(zāi)獲?!分?,中國閣老的兒子破曉星厝堪輿之術(shù),他離開朝鮮時為金相國擇了一吉地; 《星居士》中的星居士精通“河洛星厝,五行陰陽之數(shù),九宮八卦之法”,更是對“山行龍脈之起伏,風水之聚散,了如指掌”[10]516; 《占名穴童婢慧識》中的郭生不以地師之說為然,心中自有一套堪輿理念; 《懾驕客癡童施術(shù)》中的癡童,雖深藏不漏,但他堪輿之技頗高,當時知名地師樸尚義出門為別人占地,還得由他相伴,聽他指點。
道教典籍《文昌帝君陰騭文》開篇言:“救人之難,濟人之急,憫人之孤,容人之過。 廣行陰騭,上格蒼穹?!盵11]402它告誡人們要多行善事,多積陰德,才會得到上天的眷顧。 《太平經(jīng)》里講“善自命長,惡自命短” “努力為善,子孫延年”[12]525,549,行善不僅可以使自身壽命增長,更會把福報延至子孫,讓子孫也增加壽命。 吸納了道教風水學(xué)說的古代朝鮮堪輿術(shù),實則也容納、吸收了道教行善積德、濟世利人的博愛精神。
韓國堪輿主題漢文小說表面看似在說堪輿術(shù)如何改命換運,實則在傳達“積善行德,方能得福報”的理念。 如《癡女奚隨衲得發(fā)?!分械貛熛葹榻鸺艺嫉靡惶幟姥?,但他卻說:“此穴洵美,必當代發(fā)福,而恐非金家所有”,金家女奚女問其緣故,他回答說:“郭璞葬經(jīng)云,人有福分與地之吉氣相合,其理捷應(yīng),此坎龍穴,天作貴格,五星歸垣,三臺巒頭,政是郁郁佳城,當有化魚為龍之祥,豈汝主家之寒門薄祚所可享受者耶?!盵6]418作者借地師之口表達了福地需與有福之人相合的觀點,吉地須得厚福配,積累了多少福分,決定了能得到什么樣的墓地。 另外,作者在《救四命占山發(fā)?!分薪柰馐肥显埔脖磉_了勸人默默行善、積累功德的觀念。 外史氏曰:“北史李士謙曰:‘陰德其猶耳鳴已,獨知之,人無知者,今吾所作人皆知之,何陰德之有?’邵康節(jié)詩曰:‘人之為善事,善事義當為,莫問身之外,人知與不知。 金士人不恤自己之貧困,一傾裝而救四人之命,此陰德也,善事也,何論人之知與不知,而天知,神知,宜其獲報而獲福也?!盵13]23-24
4結(jié)語
綜上所述,堪輿術(shù)不但影響著韓國漢文小說的結(jié)構(gòu)框架,而且滲透于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時,以堪輿為主題的韓國漢文小說還深受當時社會風氣的浸染,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朝鮮的喪葬文化,宣揚了行善積德等社會觀念。
堪輿術(shù)作為中國道教文化的一部分,它對韓國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亦可視為道教文化對韓國漢文小說浸染的一個方面。 不僅如此,道教以及受道教思想影響的中國古代小說傳入古代朝鮮后,也浸染著韓國漢文小說的題材內(nèi)容、敘事模式、藝術(shù)形態(tài)、美學(xué)風格等; 從中也可一窺道教對整個東亞地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