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兵
25號螺紋鋼(組詩)
哨 兵
丁酉清明的雨
丁酉清明又是雨紛紛
我不知道清明為什么總要下雨
我妹妹自去年夏日出門
就沒能從墓地回來,似乎
耽擱在丁酉清明的雨里
也沒能捎個口信
問我:帶雨披了嗎
帶了呢,妹妹。紫云英
早已撐起小花傘,陪我
守在你下山的路旁,忍著
丁酉清明的雨
記錄一場暴雨
我不相信我能穿越這場暴雨
暴雨百年不遇。暴雨
沿漢宜高速公路奔跑,卻把村莊
集鎮(zhèn)和桑田變成海。我應(yīng)該
進服務(wù)區(qū),躲避世界
在江漢平原沉淪。但我要趕往
兩百公里外的荊州,見
彌留之際的惠子,沒把這場暴雨
放在眼里。出武漢南
我就尾隨一隊載重大卡的雙閃燈
一路往北。我發(fā)現(xiàn)世界
沉淪,總有光
引領(lǐng)我,總有死生事
值得舍身。后來我抵達腫瘤醫(yī)院
車載收音機還在播送暴雨百年不遇
我不相信我已穿越這場暴雨
哀歌
1
小女孩漂亮的粉臉蛋,從那位
年輕爸爸的身后探了出來。在金頂他們一起守候云霧里的日出
卻盯著我的臉。我跪在
神的腳下,一直在
低語,為生病的妹妹
祈禱。假如乳癌
像這場日出,在武當(dāng)山巔
云開霧散,在人世
消失。我將像這位男人
放下工作,背著女兒
爬山,我將牽上妹妹
爬回比童年更深的時光
做妹妹的父親
2
隱仙巖像廢墟
懸在半空。愿我可以找到密修者
一起忍受絕壁處的人生,忘掉語言和
妹妹的癌癥。在云中,在栗子樹與
女兒紅間,愿我能用這堆亂石
重建倒塌的密室,恰巧容身
安魂
妹妹罹患乳腺癌后,在嵩陽寺
在索子河鎮(zhèn)嵩陽山腳下,一個人
攔住我說不用上去,嵩陽寺
正在重修,這個冬天
不可能完工。河邊
一個女孩子滿臉驚恐,匆匆
掠過我。莫非,她比我更需要
這座古寺?山腰
她從牛棚搬出兩捆稻草,蹲在
一頭剛剛分娩的母牛旁邊,抱起
那只牛犢,邊鋪開枯草
邊跪在霜地里,整理那張床
像小母親。我抬頭
仰望嵩陽寺,五六個工匠
圍在緊閉的寺門外
正忙著給那尊木雕上釉
描漆。這個早晨
在索子河旁,嵩陽山上
神還沒有誕生
過洪獅村夜聞喪鼓
悲傷無言以表。有沒有誰和我一樣
在洪獅村忍受整夜的喪鼓,天亮前
還圍著洪湖花鼓戲,為村莊
守靈。這樣你就能和我一樣
聽見漢語敲鑼打鼓,在黑夜里喊魂
黃昏
黃昏時我喜歡坐在這家醫(yī)院的轉(zhuǎn)角處
邊喝冰鎮(zhèn)扎啤,邊透過櫥窗
看女孩子們穿清涼裝,像天使
在馬路旁閑逛。又一個夏
武漢熱得讓我再一次倦了做人
之前,我妹妹也是天使中的一個
而這個夏,因為癌
卻被摘除了左胸。老天爺
黃昏時我喜歡坐在這家醫(yī)院的轉(zhuǎn)角處我想給我妹妹找回丟失的左乳
25號螺紋鋼
早上,在病理科等兩份化驗單
幾個工人一直都在醫(yī)院工地
圍著一臺冷軋機
切鋼筋。那種25號螺紋鋼
有中年男人穿過病房的神色
鐵青的臉,摻雜銹跡
我注意到25號螺紋鋼被送上
冷軋機,沒有像我一樣掙扎
顫栗,沒有喊出
想象中的尖叫。在醫(yī)院
悲傷的人,一直忍著
傷悲,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直到兩份壞透頂?shù)膱蟾鎮(zhèn)鬟^來,工地上
幾個工人好像豎起了更鋒利的東西
我想向25號螺紋鋼
學(xué)習(xí)。早上
就算父親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妹妹的癌
滲進第22節(jié)淋巴。無所謂的
就當(dāng)這個世界從來沒有
人類,只有冷軋機和25號螺紋鋼
惠子:2016年6月16日14點50分
我在腫瘤醫(yī)院丟了妹妹
1
太陽雨翻過醫(yī)院門禁,卻繞開
太平間,躲進樟樹林
淚流不止。這個世界
有比我更悲傷的人
我悲傷
但不哭
我一直守著裝殮工,像守著死亡
大師,等候一個女孩子
畫眉,撲腮,描紅。像午休后
在閨房里打扮,從停尸床上
醒來,陪我看
太陽雨。整個午后
我一直等候
美,在太平間
復(fù)活,站在腫瘤科住院部的走道盡頭
在這個世界,看雨滴
陽光,在樟樹林
在悲傷里,躲來躲去
2
謝謝護士摘除呼吸面罩。護士沒錯
惠子再不會嘆息這個世界
謝謝大夫關(guān)閉心電監(jiān)護儀。大夫沒錯
惠子也不會為這個世界動心
謝謝清潔工打掃三樣?xùn)|西:嗎啡
漱口杯和舊衣物。清潔工沒錯
我蜷在18號病床邊,摟著惠子
也在垃圾桶里,塞進
我的三重身份:哥,情人和小父親
哎喲,惠子!我已將妹妹剔出
漢語,卻如人類
無法治愈癌癥。哎喲,惠子!
我一直忍著這種疼,來不及道別她們
人世
3
陵園管理工合上墓門前,安下
惠子的相片。如此甚好——一個女孩子著盛裝和美,端坐松柏
紫云英和花崗巖間,如嫁娘
待字閨閣,迎娶
百年郎君。如此甚好——我折腰
屈膝,與那塊墓碑
約定來生。百年后
我會比肩那個芳名,刻上
我的姓氏。但得讓我趕寫一部詩篇
捎進骨灰盒,贏得
另一個世界的芳心
4
六月的江漢平原綠樹成蔭。把墓地
人世,混淆成同一個世界。死
即生,生
亦死?;葑?/p>
在溪澗和晨霧中遠足,更留戀
世界的哪一半?而鴉群
仿佛郊游的女孩子,披黑紗
漫過山岡,卻癡迷
我剛剛備下的供果和早點
擠在墓前的空地上,嘰嘰咋咋
替我草書墓志銘:愛
生,愛死
哨兵,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湖北洪湖,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芳草》雜志社副主編。作品散見于各大中文核心期刊及年度詩歌選本。曾獲《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長江文藝》《芳草》等刊物獎。著有詩集《清水堡》《江湖志》。現(xiàn)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