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凱爾
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名字很特殊,柯德伯萊亞·霍爾帕斯,人們叫他柯德。他是在一次“研究考核項目”中逃到伊利亞街的。之所以說逃,是因為我母親說他們的研究小組是一個團體慣犯,靠拉攏業(yè)內(nèi)人士取得投資,騙取資金,當(dāng)然有時也會蒙面搶劫,像大家看到的劫匪那樣兇悍行事??傊P(guān)于他們行竊的傳言有很多。帶隊的領(lǐng)袖在被捉到的時候由于反抗而受到槍傷,柯德則在混亂中跑到這里來了。這是母親的版本。但跟柯德相處的時候,他說他的家人才是團體慣犯,或者叫他們劫匪吧,柯德無法擺脫他們的命令,也不能說服他們回頭是岸,更不忍心向警方舉報。于是他離開了家人,一個人來到這兒,并表明自己身份合法。起初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是因為一開始對他有偏見,但不管如何,我父親視柯德為好友,母親不得不開始接受這一切。
“我要真的是小偷或劫匪,你家的東西早就被我偷完了?!笨碌鲁3ξ疫@么強調(diào),“沒有什么團體,項目的研究資金不過是讓他們聽起來顯得像專家而已?!笨碌吕潇o地解釋他的家庭情況。不過父親也對我說,他不相信柯德是那樣的人,再者,如果一個人真的犯了錯,也該給他們機會悔過,他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或許是想重新做人,如果你還抓住他們的過去不放手,那么他們將對生活絕望。
現(xiàn)在,伊利亞街的人們對柯德還算不錯,喜歡開他玩笑,特別是沃克。沃克是街口一家商店的老板。每次母親要我到街口的商店去買黃油或者牛奶的時候,沃克都會問我今天有沒有長高,沒有長高的話要買多一些。如果我在那兒碰到了柯德,沃克就會跟柯德說話而忽略我。不過沃克問的那些問題幾乎一樣,我已經(jīng)對他沒有任何興趣,他總是說柯德是時候該找個太太?!澳阍摬粫]碰過女人吧?”柯德不說話,只是笑笑。沃克又說,“你跟布里斯沒什么區(qū)別嘛?!笨碌驴粗?,對我笑笑,“是嗎?布里斯?!?/p>
每個禮拜父親都會開車到超市或者大型百貨購物,這時柯德也會同我們一起去,他和我坐在后排,母親在副駕駛列著清單(她總是那么做,不到最后一刻不著急)。父親開車不算慢,但每次要經(jīng)過街口的時候,我跟柯德都會要求他加速,避開沃克的視線?!拔也坏貌宦聛?,街口有交通燈,我可不能那么做?!备赣H說。于是每次到了街口,我跟柯德都低下頭埋在自己雙腿之間,母親則會用列清單的紙擋著自己的一邊臉。“我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敲醋?,沃克先生不會怪你們的。如果他的商店沒有你們所需的東西,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母親表示不太好意思讓沃克知道我們前去超市購物而沒有幫襯他,柯德贊同,而我則因為感覺好玩。我猜柯德不是那么喜歡沃克,畢竟沃克經(jīng)常拿他開玩笑。不過他是個大度的人,有時候他會沉默,有時候我聽見他自言自語說著他們國家的語言,聽起來時而很粗魯,時而又很正派,這取決于他的語氣。
柯德常常說起超市那些甜菜、馬鈴薯跟玉米都沒有他們阿爾巴尼亞的好,還提到進口食物區(qū)也不過是些皺巴巴的次品,港口工作人員對待這些東西很粗魯。他小時候在都拉斯港口待過,那里長期輸送巨量的面粉,還有煙草,他常常在那兒看集裝箱起起落落,一看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看到海面金光閃閃的斜陽。那是亞得里亞海,他告訴我那里每天都很繁忙,歐洲通往地中海進出的國家都會經(jīng)過那兒,我對此深信不疑。
后來,大概是沃克的話太多了,柯德有一次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也提出他想找個太太,不過他不太好意思,婉轉(zhuǎn)地說他在每天入睡的時候感到自己厭倦了一個人的生活。開始我母親十分驚訝,我猜她是擔(dān)心柯德想要搬過來跟我們住,不過我覺得她太多疑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很高興柯德住在我們家)。父母都放下了湯勺,等著他說下去,但他卻不說話了。父親眼睛轉(zhuǎn)了一圈,嚴肅起來?!笆窃撜覀€太太了?!备赣H說。母親舒了一口氣,雙手捂著胸口,不再多慮,同時意識到柯德年紀不小了。
“附近有你動心的女孩嗎?也許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對方的意愿。”父親說。
“老天爺,”母親歪著腦袋,“伊利亞街就沒有什么好姑娘,好姑娘都嫁出去了?!?/p>
“你是好姑娘嗎?”我問母親。
“當(dāng)然。”她有些不滿我這么問。
“人總是有缺陷或者不好的地方,但這并不妨礙人們成長。”父親說。
母親忽然想起什么,“不過,沃克的女兒還不錯,長得像奧地利選美小姐冠軍,我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以為伊利亞街出了一個國際人物?!?/p>
“我不會同沃克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笨碌抡f。
“確實是個難搞的家伙。噢,”母親又想起一個人,“其實我認為吉娜也是個不錯的女人,持家,勤儉,一頭紅色大卷發(fā)在太陽下真是美極了,還吹得一口好琴?!?/p>
“什么琴?”柯德問,似乎有興趣的樣子。
“口琴?!?/p>
“吉娜是莉莉的母親,莉莉以前在課堂坐在我前面呢?!蔽也遄臁?/p>
柯德似乎有些失望地看著我。母親叫我別說話。
“她的丈夫在參加南部打魚大賽中不幸喪命,人們不知道他的船會漂至漩渦附近,當(dāng)時他如果提早放棄那個漁網(wǎng)也許還能生存下來。好多年前的事了?!备赣H說,“年輕時我同他一起在水里捕過魚,他其實有這個能力,對淡水魚和海魚都非常熟悉,若不是發(fā)生事故,那十萬塊的獎金就是他的了,他們想要拿到這筆錢對房子進行一番裝修?,F(xiàn)在吉娜仍然過著勤儉的生活,她在檢疫站的工作雖然待遇不錯,但要裝修一個大房子,除了資金不夠之外,她也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務(wù)?!?/p>
“或者她在等某個男人,建立家庭再去行動似乎是更好的開始。”母親說。
后來大家都沉默,貌似要給柯德一些冷靜思考的時間。他離開之后,父親又說他是阿爾巴尼亞人,說不定不會喜歡吉娜。母親信心滿滿,認為吉娜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她說整個國家都一樣,沒有哪個適婚的奧地利男人會不喜歡吉娜,除非這個男人不夠成熟。
我一直想跟莉莉說這件事,想知道她對柯德有什么看法,但是我同莉莉已經(jīng)好久不說話了。班上分幫結(jié)派的時候,她加入了“粉紅烈女”,還有一些成績好的則為自己建立了“學(xué)生會榜單候選人”,許多男孩勸我加入“釣魚組織”或者“銀河戰(zhàn)隊”,但我對這些沒有任何興趣。從那之后,莉莉就不怎么跟我玩了,放學(xué)回伊利亞街的時候遇到,她會喊我一聲,僅此而已。
以往這個時候,如果我到維摩耶河里玩耍,柯德有空就會跟我一起來,有時只是坐在岸邊胡言亂語,有時靜靜地抽煙。我問他為什么會跟一個小孩子待在一起,他說跟我在一起沒有任何壓力,他不喜歡壓力。我從來不懂什么是壓力。我問過母親,母親說壓力代表緊張不安,但不會絕望。但是今年夏末,柯德很少來了,偶爾過來也只是說讓我早點回去,秋天快要到來,傍晚天氣寒涼,我母親會生氣的。有一次我來得晚,柯德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坐在岸邊,沒有穿衣服,指間夾著煙。我正要喊他的時候,看見了另一個女人同樣赤裸身子,經(jīng)過柯德身邊往水里走去,每走一步,她就輕聲尖叫,說水太涼了。隨后柯德摁滅煙頭,起身跟在女人身后,速度更快一些。他們站在河里,一會兒拉手,一會兒親吻著,或抱在一起。他們越抱越緊,后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我認得那女人,一頭長長的波浪紅頭發(fā),是莉莉的母親,吉娜。我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他們很安靜。天快黑的時候,我準備離開,忽然聽見有人吹口琴,至今我仍記得那琴聲悠揚、憂傷,令人想起故鄉(xiāng)。
我同父母親說了我那天看到的事,但我沒說他們光著身子,只是說他們在維摩耶河邊幽會。在父母還在驚訝的時候,我就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沒想到柯德動作那么快。
“布里斯,你沒亂說吧?這個阿爾巴尼亞人,也不跟我們說一聲?!蹦赣H說,我搖搖頭。
“這樣吧,過兩天讓柯德過來,今天禮拜幾?禮拜三吧?禮拜五晚上叫柯德過來吃飯,看他會不會說點什么,或者會不會帶吉娜過來?!备赣H建議,“你多準備半只烤雞,也許他真的會帶上吉娜。”
“我跟吉娜算是熟的了,那天經(jīng)過她家,她還留我嘗了一塊蛋糕。不過她沒有告訴我任何事,原本我還打算問問她對柯德有什么印象呢,顯然我是多余的?!?/p>
“興許剛開始不久呢?有可能柯德想等到穩(wěn)定再談。”
“吉娜很漂亮,她一直花時間打扮自己,這是一個女人保持良好狀態(tài)最好的方式?!蹦赣H說,又恍然大悟,“他們兩個人都相信外星人,而且熟悉水性。我怎么沒想到呢?吉娜很久之前就跟她的前夫到河海之間去了,而柯德——布里斯,他教會你游泳,你最清楚了,對吧?”
我那兩天一直在等,盼望著什么。在學(xué)校有時我會觀察莉莉,猜測她是否知道她的母親已經(jīng)跟那個別人口中的“來自阿爾巴尼亞的劫匪”走在一起了,不過她沉浸在“粉紅烈女”的八卦當(dāng)中,一下課就跟一堆女生圍坐在樹下。
禮拜五那天,我一放學(xué)就回家了。母親在廚房忙著,父親還沒回來。深秋了,傍晚的風(fēng)讓我感到寒冷,并且陷入了無盡的預(yù)期當(dāng)中。我好像第一次為了柯德而有了很多想法,甚至有了不好的感覺,那感覺不像是發(fā)自我的體內(nèi),而是外界給了我這樣的訊息。我一直站在門口,直到父親回來的時候?qū)⑽冶нM屋子,問我冷不冷,今天在學(xué)校學(xué)了什么。我馬虎地回答他,又走到門口去,一直站在那兒等著柯德。晚飯都快要準備好了,柯德卻沒來。母親解下圍裙走到門口,雙手搭在我肩上,同父親商量著讓我去柯德家里看看。父親說再等等。又等了十分鐘,父親也開始認為這不妥了,就在我們決定要做點什么的時候,吉娜來了。
吉娜穿著單薄的大衣,急匆匆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我母親笑著說:“終于要承認了啊?!钡冗€沒進屋就大聲說:“柯德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
“阿爾巴尼亞!”
吉娜的樣子有些焦慮,母親帶她到屋里坐下。她解釋道,柯德是向她表明了心意,他們幾乎要公布了,但昨天柯德收到了一封信,是他在阿爾巴尼亞的鄰居給他寫的,“那個人竟然知道柯德在這兒,我們都很驚訝?!彼f。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告訴柯德,他的家人洗劫了一家黃金珠寶店,他們早已被警方列為緝拿對象,如今已經(jīng)被警方控制,正在查清他們多年來犯下的所有罪行。
“天啊。”母親十分驚訝,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那一刻我更加相信了柯德的話,而不是母親當(dāng)初對我說的那個版本。
“信里還夾著警方的信箋,希望柯德回去辦理他們家人的事情。”
“柯德完全可以選擇不辦理,這不是必要的手續(xù)?!备赣H解釋,“但他為什么沒跟大家說一聲?可以聯(lián)系這邊的警方,讓他們?nèi)ヌ幚恚瑢憘€信函什么的。”
“他不想讓鎮(zhèn)里的人們知道,特別是伊利亞街的人,他的名聲已經(jīng)很不好了?!奔鹊拖骂^。
“在我們家里他從來都是個好人,我們一直相信他的為人?!备赣H說。
吉娜忍不住落下了眼淚,說她想念柯德。
“他還會回來的,他不可能不回來?!蹦赣H安慰著。
“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幫助他,但我腦海里一直想著這段時間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我知道他愛我,我不想他出事。”吉娜說。
也許母親覺得讓一個女人在孩子面前說著愛情的思念不太好,就讓我到廚房里給大家舀湯,留下吉娜跟我們一起晚餐。那天晚上吉娜很晚才回家,那半只烤雞他們沒吃,只有我吃了一只雞腿。后來吉娜想起莉莉去了外婆家吃飯,她該去接莉莉回來,但父親表示最好讓莉莉留在她外婆家,他認為吉娜情緒不是很好。他開車送她回家。他們走后,母親走進我房里,眼睛咕嚕一轉(zhuǎn),問我怎么還沒睡?!懊魈焓侵苣!蔽艺f。母親問我莉莉在學(xué)校有沒有什么難過的表現(xiàn),我搖搖頭,說她在學(xué)校過得很好,她們“粉紅烈女”迷上了電視劇,每天都在討論。母親不懂我在說什么,搖頭嘆氣,覺得人生艱難,要隨時準備好對付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
“那不是意外,柯德早就說過他的家人是一個團體慣犯了,他知道這些事遲早會對他有影響的?!蔽艺f。
“你認為他會回來?”
“他的家人不值得讓他留下?!?/p>
“好孩子,”母親用手撫摸著我的額頭,“警察雖然會盤問柯德,不過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會沒事的?!?/p>
我一直相信柯德不會有事的,而且他眉毛彎彎的,又濃又長,父親說過他是吉人天相。
我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少了點什么,雖然柯德的離開對我沒有太多影響,但不管我去學(xué)校、家里、商店還是維摩耶河,都覺得無趣。有時到街口商店去買東西,沃克還是同樣對我說些開玩笑的話。有一天母親讓我去買點胡椒,沃克對我說他看錯了柯德,說柯德應(yīng)該是個大人,他不可能沒碰過女人,否則他不會有能力將鎮(zhèn)里最漂亮的女人弄到手里,他很聰明。我沒有理沃克,也不想跟他說話。那會兒我才知道,伊利亞街已經(jīng)在傳吉娜與柯德的事了,事情傳得很快,我甚至猜不到人們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有時我遇見吉娜,她會對我打招呼,問我過得快不快樂,她告訴我這個年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快樂,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快樂會越來越少。我問她莉莉是不是也這么認為,她說莉莉最近開心極了。我知道那是她加入了“粉紅烈女”的緣故。吉娜的眼神常常泛著憂傷,好像柯德在她心里埋下了東西。不過她憂傷的樣子真好看,偶爾我也會想起那一次在維摩耶河看到過光著身子的她。
夏去秋來,大概過了大半個月,一天中午吉娜又匆匆來到我們家,揚著手中的信,說柯德要回來了?!八麑懲赀@封信過了三天就去了機場,也許郵局的速度要比他快,也許中途他要轉(zhuǎn)車,我不知道?!奔日f,“不管如何,他能回來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他說七號會到維也納機場,明天就是了?!?/p>
我們都很高興,基于柯德沒有因為家人被捕的事情而受牽連。我問過父親柯德是否也那么做過,他也說不清楚。但他說起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經(jīng)濟相對落后的國家,人們都出去打拼了。不過我認為就算柯德做過什么錯事,也絕不會像電視里的那些劫匪那么猖獗,他也不像他的家人團伙,他早早就逃離了那種生活,伊利亞街才是他的家。母親說要舉行一個歡迎會,歡迎柯德回來。吉娜提議讓我們七號晚上到她家里去,母親過去幫忙。父親答應(yīng)開車到維也納機場接柯德。我想只有莉莉會陪著我,但她很可能不太想陪著我。
七號那天一大早父親就出發(fā)了,我到下午才去吉娜家里。她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還有一只阿爾巴尼亞做法的烤全羊,不過那是母親到格萊蘿餐廳預(yù)訂的,她絕不會自己烤一只小羊,也不懂佐料。母親與吉娜在廚房忙碌,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莉莉帶我到她的房間去。她的房間在二樓,格調(diào)與擺設(shè)并不像一般女生房間那樣,顏色特別冷靜,墻壁是白的,沒有油過顏色,或許因為房子老舊,角落有些黑灰。她的小床沒有娃娃,被子是蘇格蘭格子的,窗簾也是暗紅色的。地毯上有一些課外書堆在那兒,大多數(shù)都是我沒有看過的。
“你看很多書?!蔽艺f。
“在我們這個年紀,應(yīng)該要學(xué)會從書里了解愛情了。我敢說你就不懂。”
“我是不懂,”我有些不甘,但不知道該說什么,“你懂?”
“嗯哼?!崩蚶螂S手抽出一本書,翻到她折起的一些頁面,念了起來,“下午,有時我會坐在他的扶椅里打盹兒,他從擱在角落的一堆東西撿出一些戰(zhàn)爭連環(huán)畫來讀。我心里有什么事兒就常常找他談?wù)?。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會點點頭,笑笑,或者表情憂傷一下,他能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我所需要的東西。”
我坐在地毯上,看著自己的腳趾,隨著她念的時候輕輕晃動,“還有嗎?”我問。
她又翻了幾頁,“照片并不是他,他離開的時候什么也沒留下,只是落下這張照片。我向這張照片祈禱,我認為這是他留給我的。以前我會把這張照片釘在鏡框上,我一直以來都這么做,今天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p>
“這些句子有什么特別嗎?”
莉莉合上書本,“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前面是兩個人相處的微妙之處,后面說的是等待愛人的描述,這些時時刻刻都存在于我們身邊。”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要學(xué)會善于聆聽文字,看懂書里面對情感的描述,這對你有好處。你看過什么?”
“我看郵報,父親訂閱的?!?/p>
“那是大人們看的,他們通過報紙了解這個世界的動態(tài)?!?/p>
“男孩子也該了解,父親說我應(yīng)該學(xué)會擁有敏感的新聞觸覺?!?/p>
莉莉似乎不滿意我的回答,但她沒表示什么,帶著書本到床上,躺著隨意翻看起來。我以為她就這樣想將我打發(fā)下樓去,但她繼續(xù)說:
“你知道約翰嗎?”
“我知道,那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他是棒球隊隊長。”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我有些驚訝,“你喜歡他?”
莉莉坐直身子,“我是問你他會不會喜歡我。”
“沒有人知道他喜歡誰,他就是那種花花公子?!?/p>
莉莉不愿意相信,“也許他遇到我就會變得不一樣?!?/p>
“你還指望能跟他有一腿嗎?男孩們都在傳他自大,他在更衣室里談他同哪些女孩好過,就好像談?wù)撝约涸诎儇浬痰赀x購過什么一樣,真不知羞恥?!?/p>
“那是因為你們嫉妒罷了。約翰是個有魅力的男孩,他打棒球也很出色,而且將代表學(xué)校體育會發(fā)表演講?!?/p>
我有些為莉莉不值,我認為那些小說讓她陷入了愚蠢的愛情崇拜里,她還不到那個懂得思考成人愛情的年紀。就在我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有車大燈照過大樹間,我聽見樓下有車子駛進來,是我父親的車。
“他們回來了,我得下去?!蔽艺f。
“你跟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很好嗎?”莉莉問道。
我思考了一會兒,“你是從幾時開始關(guān)注到他的?”
“從我母親與他的傳聞開始?!?/p>
“你該同我一起下去了?!蔽艺f,“我勸你最好別相信傳言所說的,你只需要相信他們相愛著,就像你看到的那些句子一樣?!彼粗?,似乎被我這番話給氣壞了。
柯德回來了。他的行李還放在腳邊,他就與吉娜緊緊擁抱,急切的呼吸好像跑過了千山萬水。接著又與我母親擁抱。我父親幫他將行李放到一邊,他看到我從樓梯下來,高興地抱著我舉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做出飛翔的動作。他的胡子很多,那種歐羅巴人種的面容,眼睛不太有神,黑眼圈濃重,像一個世紀沒有好好睡過一樣。莉莉在我身后,只是跟柯德點點頭,也不說話。
“好了,各位——”我父親忽然拍拍手掌,回到柯德身邊,兩個人站在門邊上,看起來很嚴肅。
“你搞什么?”我母親問道。
“我想這件事應(yīng)該由柯德來說?!?/p>
他們正準備宣布某些事情,我心里覺得這會不會是給吉娜一個求婚的驚喜,或者關(guān)于他回來后的一些計劃,但莉莉在我身后小聲地說:“大多不會有什么好事?!彼@么說讓我覺得很緊張??碌碌哪樕铣藝烂C,還有點遲疑。我轉(zhuǎn)頭看著吉娜,她眉頭緊蹙,雙臂抱在胸前有點自我防護的狀態(tài),好像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提前準備好什么似的。
“我的家人,他們已經(jīng)在牢里了?!笨碌抡f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沒有反應(yīng),他清清喉嚨,“我沒有經(jīng)濟能力幫助他們太多,無法減輕刑事責(zé)任。”
“這不是你的錯?!蔽夷赣H說。
“他們原來給我找了一個女孩,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孩?!?/p>
這時候父親轉(zhuǎn)身走出門外,屋里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大家神色凝重。隨后父親帶著一位女孩進屋。“這就是柯德說的那個女孩?!备赣H說。
女孩有些矮小,面孔同柯德相似,肌膚同柯德一樣是淺麥色的,臉頰消瘦,頭發(fā)因為扎在腦后,整個輪廓一清二楚。她衣著簡陋,羞怯地站在我父親與柯德中間,面對著我們大家。
“這……”吉娜有些莫名其妙,她向前邁出兩步,又停下來,看著柯德。
“吉娜,請別擔(dān)心,這是蘭尼。蘭尼是父母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指配給我的未婚妻,但我們之間沒有半點感情,沒有成為夫妻。我離開之后,蘭尼在我家做保姆,現(xiàn)在我家人都進了那個鬼地方,她無處可去。”
我有些驚訝,想不通柯德的家人如果是一群劫匪,為什么還會留著一個清白的保姆。
“請相信我?!笨碌抡f。
“她的家人呢?”我母親問,上前扶著吉娜。
“夫人,我沒有家人,柯德一家就是我的家人?!碧m尼會說英語,但有些鄉(xiāng)音。事情來得突然,大家一時對這個人拿不定主意,沒有人將她的話接下去。蘭尼似乎意識到自己是個唐突的外來者,原地跪下,為自己解釋,情急之下又發(fā)音不準,斷斷續(xù)續(xù)?!拔也皇菈娜?,也沒有做過壞事。你就是吉娜小姐吧?請你收留我。如果柯德死了,我也會跟著消失的?!?/p>
吉娜嚇了一跳,與我母親相互攙扶著。
“你胡說什么?。俊笨碌吕m尼起身,“吉娜小姐不會收留你的,收留你的人是我,我只是告訴你,我即將要跟吉娜小姐成為一家人?!?/p>
“你是說,我們以后要跟她一起生活?”吉娜問。
柯德上前拉住吉娜的手,“抱歉,我之前沒有提到蘭尼的事,但我總不能丟下她不管。當(dāng)然,如果你不愿意她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當(dāng)中,這件事我們可以另議的?!?/p>
“沒什么好議論的了,”父親說,“如果愿意的話,你們成為一家人,蘭尼繼續(xù)做你們的保姆,如果不愿意,那么你們分開,蘭尼就待在柯德家里。我開車的時候已經(jīng)想過了,也不是不能給她找份工作,但伊利亞街的人們不會用一個外人的,除非是苦力的工作?,F(xiàn)在,我們可以用餐了嗎?肚子太餓了?!?/p>
我還沒有機會跟柯德好好說話,大人們就圍著他的那些事談。那個叫蘭尼的姑娘一直在旁邊幫我們,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切下羊肉給大家,又將空盤子挪開帶到廚房,餐巾一張一張派發(fā)到我們右手邊。我感到自己仿佛身處皇家貴族之類的地方,想象著那些有錢人是否從小就享受這種仆人服侍的生活。這些讓我想到自己出生的窮酸。莉莉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在用餐完畢之前還問蘭尼是否能給她一碗沙拉。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吩咐,我認為她在“粉紅烈女”當(dāng)中越來越把她們談?wù)摰囊磺辛?xí)以為常并運用到生活當(dāng)中。
吉娜似乎對蘭尼還有些警惕,不太信任蘭尼的熱情,大多禮貌地婉拒。沒多久,母親就說我們該回去了。其實時間還早。母親細聲對我說要給他們一些私人空間。我很小的時候就問過她什么是私人空間,她那時候跟父親爭吵,盡量心平氣和地解釋,大概指明那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一些東西,一些私人對話或者私人活動,總之是不宜、也不愿意公開的。
即使不熟悉吉娜的房子,蘭尼也堅持送我們到門口,拿著我的外套替我穿上,像極了一個富裕家庭所培養(yǎng)出來的素質(zhì)良好的仆人。她與我們告別,并囑咐我們路上小心。父親的車子已經(jīng)快要轉(zhuǎn)彎了,我回頭看見她還站在門口,沒有進屋。她大概是在行注目禮,又或者是我們離開之后,她有些怕面對接下來的事情,畢竟那是影響她以后生活的一個重要決定吧。我希望在下周的語言課上可以寫一個像蘭尼這樣的保姆故事。
母親一直在感慨,說吉娜就是命好,即使丈夫離世有些早,但依然年輕漂亮,找到了伊利亞街最輕松的一份工作——在檢疫站里從事文件工作的福利很不錯?,F(xiàn)在還找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并且這個男人背景特殊,人生如戲劇,就連一次分離都能帶回一個小保姆,難以猜測下一次他們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呢?!盎蛟S過兩天他的保姆就被發(fā)現(xiàn)是阿爾巴尼亞遺失的公主了?!蹦赣H說。父親則唏噓人生,替蘭尼悲哀,認為她的一生始終在為這個家庭忙碌,任命于他人。他并不是替她沒有學(xué)識而感嘆,只是覺得一個女子應(yīng)該有她心里的信仰,或者夢想、目標,而不是隨波逐流。他在火車站接柯德的時候就了解到蘭尼的性格了。
我問父親怎么知道蘭尼就不是個有夢想的人,我第一眼見到她還覺得她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呢。
“你從哪里認為她信仰宗教?”父親問,似乎覺得我的反應(yīng)有趣,要跟我商討一番。
“不知道,我只是從她的面相猜測,伊斯蘭教或者天主教有可能是她信仰的。如果她出生在阿爾巴尼亞,那么她很有可能是本族人,我了解到一些人種與民族在歐洲的分布情況。”我說。
“你很聰明,布里斯?!蹦赣H夸我。
“柯德也說過他是阿爾巴尼亞族的,如果他們從小認識,那蘭尼跟他生活在同一個區(qū)域,概率就更大了。不過柯德是無神論者?!?/p>
“很好,懂得分析了,孩子。”
“這些都是柯德教會我的,他常常通過某一件事對比另外一件事,雖然這么做不完全正確,但他總是能得到他的方向。”
我這么說的時候,心底有一些難過。不知道為什么,似是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又或者是人生路上有些東西沒有按照自己的預(yù)想,沒有跟隨穩(wěn)固的模式,就比如柯德跟我之間,過往的快樂時光好像從這個時候開始不會再回來了。
“不過,布里斯,蘭尼是希臘族的,并且也是無神論者?!备赣H認真說起來,“除了本族、希臘族,阿爾巴尼亞還有馬其頓族以及一些比例較小的民族。這些東西無法通過一個人的外貌去判斷,除非他們的面孔特征格外顯著,比如因紐特人。比較能夠出賣他們的是語言,但語言又是可以通過天賦與努力去學(xué)習(xí)的。蘭尼的鄉(xiāng)音太重,是因為她沒有系統(tǒng)學(xué)習(xí)過英文的緣故。這不重要,孩子,重要的是,你要學(xué)會明辨是非以及皮囊之下掩蓋的身份或人性,有可能發(fā)生的另外一種可能,別的真相。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懂得體察他人的同時,也該懂得保護自己。”
“我希望吉娜能與蘭尼好好相處。”母親插了一句話。
我聽著父親的話,心里不得不接受自己一些粗劣的判斷。但我想的東西沒那么多,父親有些言重。大概是因為那天晚上我有些難過的緣故,而這些難過來自這個阿爾巴尼亞人??碌聦兴纳?,即使他仍然住在伊利亞街,但他會改變一些以前同我經(jīng)歷的生活習(xí)慣,他的一切都將有所改變,而我也會慢慢長大。我知道我是在擔(dān)心兩人之間肆無忌憚的相處要變成大人們說的那種“成熟的交流”,慢慢失去身邊共有的愛好。當(dāng)然了,我還是會去柯德家里找我想要的東西,他總是有很多零件和從各個地方收集回來的奇怪東西,一些二手貨。
入冬的第一天,母親說柯德與吉娜決定出售柯德的房子,那些錢將會用在裝修改造吉娜的房子上。也許吉娜的丈夫死后她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當(dāng)天下午柯德就到我們家來,我當(dāng)時正坐在門口看著父親修那個壞掉的秋千。柯德看上去很精神,好像籌備著宣布某件令他期待已久的事(當(dāng)然我們都知道那件事了)。他對我說好久不見呀,像從前那樣捏捏我的臉,將我抱起來想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他最近又長高了一點兒。”發(fā)現(xiàn)柯德動作不再如從前利落,父親說道。我笑笑,讓他放我下來?!罢娴拈L高了嗎?”柯德問我。我點點頭,他又命令我站直,用手比畫著我的頭頂。
“好像是高了些,布里斯,你開始發(fā)育了,讓叔叔看看是否長了毛發(fā)?!笨碌抡f著就抓起我的衣服,我們又像從前那樣開心地瘋了一會兒。我的雙手很冰,伸進他的背部,他像鴨子一樣叫起來,逗得我哈哈大笑。父親說我們沒大沒小。
“我決定出售我的房子?!?/p>
“我知道?!蔽艺f。
“你認為它能賣個好價錢嗎?”
我想了想,想到那房子門前光禿的地面,土壤干得連蚯蚓都看不見一條,房子只有一層,門前石階看起來是唯一堅固的部分,至于房子——它沒什么好說的。
“也許吧,”我說,“包括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只能是也許吧?!?/p>
“怎么說話的?”父親說,“在伊利亞街來說,那套房子有一個好位置,當(dāng)初你便宜買下真是好運氣,那些東西只要稍加修繕,就會賣出好價錢,不過我不認為要修繕,人們會樂意改成他們想要的風(fēng)格。”
柯德點點頭,“我也這么認為,這些天我們在將舊的壞的東西扔掉,一些能用的就找人搬到吉娜屋里去了。布里斯,你該跟我回去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是你看得上的?!?/p>
我沒說話。母親走出來問他是否留下晚餐,他搖搖頭,說他忙完這些找個時間邀請我們?nèi)ゲ攀?。父親讓柯德幫忙拴緊秋千掛繩子的地方,我一直坐在旁邊看著。
“好啦,總算修好了,這下繩子夠堅韌,不會輕易壞了?!?/p>
“秋千很久了,怎么忽然要修起?布里斯不小了?!笨碌聠?。
“這是給我妹妹玩的?!蔽艺f。
“妹妹?”
父親笑笑,將秋千搖晃起來,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摸著她的肚子。
“我們有了新的孩子?!?/p>
“天??!”柯德感慨,“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布里斯,你怎么沒告訴我?”
“你現(xiàn)在整天忙著你的房子,都不過來看我,當(dāng)然聽不見了?!?/p>
“哎,今晚就到我們家吃飯。”柯德說,“這么好的喜事,我一定要沾沾喜氣!就這么說定了——吉娜的家,我的意思是?!?/p>
父母沒說什么,大家都在笑,為即將會有新寶寶的到來而高興??碌逻€一再強調(diào)不會讓我母親麻煩,他讓蘭尼跟吉娜下廚。我坐到秋千上試了試,但我不得不抬起腿才能避免碰到地面,他們說的話隨著秋千的晃蕩在我耳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下午我們開車去吉娜的家,途中經(jīng)過柯德的房子,那些門前堆積的奇怪東西都已經(jīng)清理過了,我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特別渴望還能在那里得到什么想要的,不過還是探出腦袋去看看我砌的那面防御石墻還在不在,那是很久之前我跟柯德玩的游戲。伊利亞街一直都很干凈,路燈前兩年換了太陽能環(huán)保燈,綠化很好,不過這里的生活設(shè)施還是相對落后了些。這樣的街道沒什么特別,在全國各地都能看得到,而我認為柯德的到來,讓我們的生活氣息變得更濃厚。他剛剛來到伊利亞街時,大多數(shù)人都不喜歡他,街坊們午后坐在各自門前相談,說起他是劫匪或者小偷之類的消息,一來二去,名聲很快就壞了。有一天父親下班回來,看見柯德站在街口,手里同地上都有新買的一些家什物件,不知是攔不到車還是人們知道他是阿爾巴尼亞人而不理會他的緣故,父親停到他面前,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很感激的樣子,說賣家私的門店配置輸送要等三個小時,他打算自己打車,好不容易抬到路口,卻一直等不到車。父親幫了他,兩人開始了第一場友好的交談。隔天晚上,他給我們送來了一盤羊肉。從那時開始,他就成了我們家的???。起初他還經(jīng)常提到父親對他的恩情,說父親是第一個愿意幫助他的人,這個地方只有我們會跟他同桌吃飯。父親警告他以后不許再說這個事,他快聽煩了。伊利亞街的人們當(dāng)然知道我父親善良,但還是表現(xiàn)出非常詫異的樣子,說我們竟然會帶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回家吃飯,有些人甚至在路上攔住我的母親,語重心長地讓我們必須防范這個人,小心家里的財物。再后來,人們知道這個阿爾巴尼亞人善于修理電器,才漸漸接納了他。當(dāng)然了,一開始不會有人找他。有一次沃克商店的冰箱壞了,許多牛奶無法儲存,我買東西回來之后告訴了父親,當(dāng)時柯德正在我們家,他說他會修理。父親覺得這是一個讓大家對柯德的印象有所改善的好機會,便親自帶著柯德到沃克的店鋪去,柯德沒花太多時間就修好了。沃克雖然面相不怎么友善,看起來滑稽,但他還是很感謝柯德。他給錢,柯德不要,只要了兩塊黃油。再后來,只要有一些沒辦法搞定的電器,人們就會想到這個阿爾巴尼亞人,漸漸地就暫且忘了他“劫匪”的身份了。他常常帶我出去玩。那時候我們常去維摩耶河邊玩耍,他教會我游泳,也教會我釣魚,還有一些男孩子才會做的壞事——用彈弓瞄準鳥巢,避免太過用力將鳥蛋擊碎,只讓它們掉落在事先鋪好的厚厚的草堆里。他還讓我見識到真正的槍支,告訴我怎么上膛,對準目標的三點要素。不過他沒有子彈,那把槍他一直放在家里隱蔽的地方,并要求我對父親保密學(xué)槍這件事。
到了吉娜家門口,蘭尼匆匆從屋里走出來,跟隨到父親泊車的位置,先替我母親開了門,又替我開門,向我們一家問好。她穿著圍裙,隨意扎起馬尾,面色紅潤,但有點飽經(jīng)滄桑之感,看不出她只有二十二歲。母親很高興地跟蘭尼談起伊利亞街一路上的整潔,那是讓人保持心情愉悅的一個重要原因。我一直在想蘭尼是不是真的愿意做這些事,還是礙于生活的困難,跟隨在別人身后委屈自己。不過這說不上。我認為,柯德沒有對她不好。如果說有不愿意,那應(yīng)該是對自己的出生以及家境感慨不公吧。
吉娜的家同上次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墻上的印痕表明家具的擺設(shè)挪動過。窗戶旁的落地?zé)羰强碌录依锏模业谝淮慰匆姷臅r候那上面有標簽寫著“五歐元,羅塞夫人家”,是一個可以拆卸成幾個部分的簡易落地?zé)簟_€有墻上的畫,那是柯德很小的時候在地拉那市區(qū)中央的一個地下過道買的,畫家是一個小朋友,沒有錢上學(xué),雖然畫作不是很厲害,但勝在顏色與視覺獨特??碌抡f過什么時候會送給我的,因為那上面的河流很像我們?nèi)ビ斡镜木S摩耶河,但他已經(jīng)將它掛在吉娜家里了。我猜維摩耶河對他跟吉娜來說更有意義吧,那一幕至今仍在我腦海里??偠灾@里已經(jīng)重新收拾過,仿佛在等著那套房子賣出去之后馬上就要著手裝修似的。
蘭尼扶著我母親入座,父親說她那肚子還沒隆起來呢,這樣下去會寵壞她的。
“女人就該寵?!碧m尼說,她說“女人”的時候像極了“嗚哇”的發(fā)音。
“她懷布里斯的時候還得干活呢?!备赣H說道。
吉娜在廚房忙著,蘭尼進進出出,一會兒給我們倒茶,一會兒走進廚房幫忙,看樣子吉娜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蘭尼的存在??碌聞t將東西都盤到一邊,好讓大家能有足夠的空間坐在一起吃飯。他對我說莉莉在二樓臥室。我本不打算見她,但他這么一說,我就跑上去了。
“嘿。”我說。莉莉在鏡子前,手里拿著口紅?!澳阋窟@個嗎?”
“這是約翰送我的?!?/p>
“你在談戀愛嗎?”
莉莉準備涂口紅的手又放了下來,大聲笑,但笑得很甜,“我不知道,但這么說也沒錯,也許我們是在交往,不過他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一支口紅就堵住她的嘴嗎?我覺得可笑?!坝惺裁床豢晒_的?他不可信?!?/p>
“你才不可信,你跟柯德一樣不可信。”
我聽見她這樣說,便沒敢坐下,“柯德跟你母親是相互喜歡的,他們還在熱戀期,熱衷于很多事,對未來共建家庭一步步準備著?!?/p>
“熱戀期?這是冒險期。這個阿爾巴尼亞人不過是看中了我母親有套大房子而已,我絕對不會讓他弄到手的?!?/p>
“我了解柯德。”
“那是因為你還沒長大,可憐的布里斯?!?/p>
莉莉變得更加“粉紅烈女”了。她們的團體在學(xué)校名聲很大,從班級發(fā)展到各個年級都有負責(zé)人。同學(xué)們防備她們,避免成為她們討論的對象。要知道,凡是她們討論過的人,要么很受歡迎,要么受到欺凌,但她們不會對付你,她們只是傷傷你的自尊,讓你無計可施。
晚餐時柯德說出了他的計劃,父親主動提出幫忙,說他會在公司向同事們說起有這么一套房子的事情??碌抡f最近已經(jīng)有人來詢問過,可是因為要修繕的東西過多,說會再三考慮。他提到一些計劃,像我過去聽到的故事一樣,用收到的錢在這所房子大干一場。他要先將二樓臥室的洗浴間修好,莉莉的房間則會遵循她的意見,然后把陽臺生銹的欄桿換掉,一樓的書房或許也該翻新了,那個朝向濕氣很重,書會發(fā)霉,窗戶的大小要重新調(diào)整。而廚房全都更換,特別是管道跟煤爐,包括廚房后面雜草叢生的荒地,那堆殘舊的電器與雜亂的電線要處理掉。如果資金還充足,就花在門前的草坪上。當(dāng)然了,他表示會預(yù)先保留一部分生活費。
母親認為這很不錯,提議二樓的雜物房應(yīng)該騰出來,作為新臥室,萬一多了一個寶寶,還是要考慮的,況且房子夠大,不妨試試。吉娜有些害羞,說自己不知道是否還能適應(yīng)帶寶寶的生活。莉莉小聲對我說她不會接受自己有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就算有,也不會給寶寶買糖。我說有了之后你或許就不那么想了。
“沒什么不能適應(yīng)的,只要你樂觀并能不厭其煩地重復(fù)生活瑣事?!蹦赣H說。
“對啊,”柯德說,“生活就是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瑣碎的,破碎的,心碎的?!?/p>
“跟吉娜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你還心碎什么?”父親說。
“我只是不知道我有什么資格得到她,”柯德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吉娜,“不管如何,我都不曾想過吉娜會答應(yīng)我,這是上天最眷顧我的一次,也許以后不會再有了?!?/p>
“你們太甜了。蘭尼,我需要一杯開水?!蹦赣H說。
父親又問起他們是怎么走在一起的,這是他們都想知道的事。柯德還沒說兩句,吉娜就搶著說了?!爸饕俏矣X得這個時候他的出現(xiàn)很恰當(dāng)?!奔日f。她覺得自己有太長一段時間是孤獨生活著,這種孤獨不是說沒有朋友或生活潦倒,只是在萬事親力親為之間愈發(fā)感到明晰,一個人的能力并不會隨著磨煉而增強,她知道自己需要愛情。當(dāng)然了,這樣說顯得自己目的性大于愛情,但她坦然這是同時兼具的。她知道我們一家能與柯德成為朋友,說明他本性不壞,她也從未相信謠言,她不輕信一些事情。當(dāng)柯德大膽而直接地邀請她去喝咖啡時,她既驚訝又充滿期待?!拔揖驼驹陂T口,說實話我還來不及猶豫,他就說禮拜五下午四點。我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奔葹樽约翰萋实臎Q定感到害羞,雙手緊貼臉頰??碌?lián)н^她的肩膀,大笑起來,說了句阿爾巴尼亞語。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親,”柯德慢慢靜下來,“我記得他也是這么問我母親的,他到她的家門口,問她是否想嘗嘗他自己做的甜糕。”
“你父親是個有心人?!蔽夷赣H安慰他。大家都感到柯德在為他的家人難過,母親接著說,“我母親——布里斯的外婆,”她看了看我,“曾經(jīng)一個人在西海岸旅行,遇上了我父親,我父親是個游蕩的人,到處旅行賣保險,以此為生。他們在警察局門口相遇。當(dāng)時父親只是當(dāng)作一次賺錢機會,循例問她是否需要保險,我母親那會兒剛弄丟了錢包去報警,她從警察局出來,警察只是說會盡力幫她找回。我父親看她可憐,沒有再說保險的事,而是給了她足夠回家的錢。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是奧地利人,母親提前結(jié)束了旅游,兩人坐同一班飛機回來了。這才有了我?!?
“好浪漫,真是太唐璜了。”吉娜說。
“唐璜是什么?”我問。
莉莉說我真是沒看過好書,并說這是一部浪漫主義作品。
“布里斯,你該跟莉莉好好學(xué)習(xí)了?!蔽腋赣H說道,“你整天跟著柯德到處晃蕩,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p>
我不語,柯德哈哈大笑,隨即為我說話,說男孩子應(yīng)該活潑些,戶外活動應(yīng)該更多。他跟我父親不同,父親嚴肅謹慎,柯德更隨性好動一些,我想這就是他這些年能成為我的好朋友的原因,他不是那種常見的“大人們”,當(dāng)然他也會有當(dāng)大人的一面。
“所以趁現(xiàn)在年輕,你們也可以計劃著?!蹦赣H說。
“還沒確定呢。”
“這難道不是一瞬間的事嗎?”母親打趣著。
“我已經(jīng)將我所有的財產(chǎn)帶過來了,要是你后悔不結(jié)婚,我可賴這兒不走了。”柯德說。
“還有水嗎?確實是太甜了?!蔽腋赣H也打趣著,蘭尼即刻提著水壺來倒水。那天晚上吉娜吹起口琴來。大家坐在圍爐邊上,說些什么我不記得了,莉莉跟我玩冰凍人,但很快就因為人數(shù)的問題而放棄了。整個屋子里我只記得吉娜悠然的琴聲。
寒冷的冬天很快到來。伊利亞街已經(jīng)好多年不下雪了,上一次下雪是在四年前,但也不大,沒有積雪。母親給我買了新的羊毛圍巾,給自己則買了一件稍大的貂皮外套,生怕漸漸隆起的肚子不好看,要遮擋住。父親想要一條好看的棉褲,但是找不到。那天我們駕車去百貨商店,經(jīng)過沃克的商店時,我?guī)缀鯗蕚浜玫拖骂^去了,但我一想到柯德不在車上,就沒那么做了,而是直挺挺坐在車內(nèi),一動不動。母親她看了一眼沃克,又轉(zhuǎn)回去列她的清單。我們一家和柯德一家都過得不錯,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fā)生什么壞事。有時我會去找柯德,每次他都是在搬抬家具,清理廢物,或者對著墻面油漆。偶爾我會站著看他工作,聊聊我在學(xué)校聽到“粉紅烈女”談及的話題,不過從他口中我明白莉莉不會在家中說這些話。慢慢地,我很少去找他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寂靜。
柯德原來的房子出售了,沒有經(jīng)過中介,對方看到房后親自來咨詢的。是一位來自隔壁鎮(zhèn)的男人,聽說是從事藝術(shù)設(shè)計的,想要那間房子當(dāng)工作室,不需要大改造。他們談好了價格,雙方到律師事務(wù)所委托工作人員辦理了手續(xù)。錢款還沒收到,柯德他們就到市中心的家私廣場去挑選商品了。這是莉莉告訴我的,她那天沒有跟“粉紅烈女”聊即將到來的假期去哪里的事情,而是走過來告訴我她去了夫斯利家私廣場,他們選購了很多實用且好看的家具。
“你會有個漂亮的新臥室的。”我說。
“沒怎么改動,我跟柯德說,除了油漆,只要將窗戶換掉就好了。我想要那種從下往上推的,如果沒有的話,三葉窗也不錯?!?/p>
“你現(xiàn)在接納他了嗎?”
“男人都一個樣,談不上接納。”
“這話說得好像你知道所有男人一樣?!?/p>
莉莉看著我,湊近來想要親我一口,但她沒親下去,只是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我清晰地看見她細微的毛孔與閃爍的眼眸,仿佛她的這個動作能表明她對男性真的很了解,那些天生的敏銳此刻變得那么重要。我有些緊張,她卻告訴我她跟約翰分手了。我想說他們本來就沒有一起過,但她靠近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身子變得更輕柔一些,我沒告訴她我的初吻還在,如果她真的親過來,我想我也沒覺得有多重要。
“你會有更好的人喜歡。不過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專注于學(xué)業(yè)?!?/p>
“用不著你說。你跟他們都一個樣?!?/p>
莉莉回到“粉紅烈女”的圈子里,但她只是坐在她們旁邊,沒有說話,雙手有意無意地梳攏頭發(fā),在末端的地方仔細觀察著是否有分叉。我沒有弄懂她為什么覺得我跟他們是一個樣,但我覺得我跟柯德都是好人,那個約翰就不得而知了。也許莉莉被約翰傷害過,在我看來那應(yīng)該是她的第一段感情,我說過約翰這個人很兒戲,在更衣室分享不同女孩跟他的故事,但莉莉不相信。在那之后莉莉都很少說話,我不知道她還會有什么動靜,寒假之后,我們也沒有見過。直到有一天,母親對我說,吉娜一直小心翼翼保護著的她前夫留下的項鏈不見了。
“按道理不會不見的,吉娜一直放在一個盒子里,盒子也在床頭柜里邊,就算最近房子在裝修,她也是在場的,沒人動什么貴重的東西?!蹦赣H說,“這是吉娜原話的意思?!?/p>
“都搞清楚了嗎?”父親問。
“不好說,我認為他們發(fā)現(xiàn)東西遺失之后肯定第一時間在找了?!?/p>
“那是什么項鏈?”我問。母親說鏈子雖然隨處可以買到,但吊墜是一顆非常珍貴的海螺珍珠,精美的粉色,珠光閃耀。那是她前夫年輕時在加勒比海參加打魚比賽贏得的,后來他拿著這顆海螺珍珠向吉娜求婚。他確實是打魚高手。
父親沉默,放下報紙,“我在擔(dān)心吉娜與柯德之間的信任。”
“你是說吉娜會認為是柯德偷的?”
“不是她會認為,只是,如果他們之間的愛情能夠保證彼此信任的話,那么不會,但是……”
“但是他們在一起并沒有多久?!?/p>
我坐在地毯上玩著很久之前柯德給我的一些爛銅鐵組成的模型,心里也開始擔(dān)心。
“柯德不會那么做的?!蔽艺f。
“孩子,我們都知道柯德的為人,”母親說,一邊撫摸著肚子,“但是鄰居與街坊又開始談?wù)撍?,人們最初對他的偏見在碰到這種事后肯定會重新發(fā)酵?!?/p>
“發(fā)酵是什么?”
母親啞口,父親站起身,“發(fā)酵有很多意思,除了蛋糕與酸奶需要發(fā)酵之外——走吧,去吉娜家看看你就知道什么叫發(fā)酵了?!?/p>
母親一直說她有不好的預(yù)感,搞得我也心慌。我從未為一個人如此擔(dān)心過,我知道柯德的品性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擺脫家族行使盜竊的決心足以證明他的清白,我不明白為何人們不愿意放過他。父親啟動車子,母親懷孕之后就常常坐在后排,我靠著她看著車窗,路上的樹木枝葉被冷風(fēng)吹得亂顫。
吉娜的房子裝修過大半了,嶄新的墻磚紅彤彤的,在這一帶中顯露出非常獨特的氣派。藍色玻璃在冬日里反射著陽光,雖然有點刺眼,但格外好看。只剩下一樓周邊的圍欄與地面的青草沒來得及處理,但不妨礙居住。不過我想此刻應(yīng)該沒人會關(guān)注到這些。房子里外都很安靜,蘭尼雖然迎聲而來,但沒有像上次那樣替母親開門,她臉色平靜,憂傷地站在門口,仿佛我們的到來可以為她或者他們解救一般。她向我們點頭,扶著母親小心翼翼走上臺階。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屋里還有涂過漆的氣味,但不濃烈,大概是餐桌或者廚房的墻面重新油過,我沒去留意??碌抡驹跇翘菖?,吉娜坐在沙發(fā)上,莉莉緊緊挨著她,氣氛凝重,似乎已經(jīng)發(fā)生過爭執(zhí)。我們四個站在門廊邊緣,過了一會兒,父親假裝清喉嚨,隨后打過招呼。
“事情我們都聽說了?!备赣H說。我很期待他會有什么辦法解決,但他欲說未說的樣子讓我知道他其實也無可奈何,他知道我們過來只是緩和的,而不是解決。他嘆了口氣,“我知道那是有意義的東西,這很糟糕。如果需要,我們也幫忙找找?!?/p>
“是的,”母親在后面說,“還是再仔細找找?!?/p>
“找過了,”莉莉開口,“哪里都找不到,我們翻遍所有家具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角落?!?/p>
我想說身外物如果丟失了也沒有辦法,但一想到那個海螺珍珠也許對吉娜有著深遠的意義,就沒吱聲了。
“反正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柯德終于說話了,聲音低沉,有些咆哮過后的嘶啞,“一開始就質(zhì)疑我的話,這感情根本就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懷疑我?!彼粗?,眼里都是失望與哀憐。我看過他這種眼神,在剛剛來到伊利亞街所有人都不信任他的時候。
“這屋子里就你跟蘭尼最可疑!”莉莉說道,似乎要為自己的母親辯解。
蘭尼緊張地喊冤,幾乎要跪下來了,我母親扶她起身。
“蘭尼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她不會那么做,她從小跟在我們家,就算我父母去偷去騙,她也沒有要過任何東西。再說,即使她曾這么想過,她也沒有膽量?!?/p>
“你在為她說話?!奔日酒饋?,眼睛通紅。
“我只是為她澄清。”
“我原本就知道你對她有意,說什么用人根本就是廢話?!?/p>
“這就是你不愛我的緣故嗎?是你數(shù)落我的機會嗎?我為一個無辜的人辯護得到你的反感嗎?那我呢?我有因為你丟失了前夫的項鏈而責(zé)罵你心里還有他嗎?”
我第一次看柯德如此清晰地反問一個人并氣息穩(wěn)定,仿佛他不是阿爾巴尼亞人?!坝袉??”他又問了一聲,吉娜沒有反駁,大家也都沒有說話。莉莉拉著吉娜坐下,吉娜掩面而哭。我母親試圖去安慰吉娜,但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顆海螺珍珠讓原本相愛的人發(fā)生信任危機,不禁令人唏噓,也許他們的愛太過轟烈,轟烈到幾乎沒有坦誠與真摯的摩擦過程,在情感初始便直接跳到共同的生活結(jié)連,忽略了那些原本該有的東西。我過去一直認為戀人們應(yīng)該是在平凡與安穩(wěn)中度過的,在一件又一件破事中慢慢調(diào)整自身與對方的一些不羈或冷漠,漸漸成為匹配的一對。然而事情到了某種程度,人們在風(fēng)口浪尖都會不自覺地為自己辯解、發(fā)聲,努力將自己還原成一個內(nèi)心善良或者真正有著熾烈愛意的人,以此希望對方認同自己心中所想,但又不得不隱隱流露出相悖的認知。
沒有人告別,也沒有人繼續(xù)解釋更多,柯德讓蘭尼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便跟著我們走了。我坐在副駕駛,他們鉆進車子坐在母親旁邊。一開始蘭尼不太好意思跟著我們,但父親只說先到我們家暫時居住。他們原來的房子已經(jīng)出售,唯一能到的就是我們家?;爻搪飞衔覀兾鍌€人都沒有說話,寒冬午后的天空湛藍,萬里無云,我看著窗外熟悉的伊利亞街,一絲絲冷風(fēng)吹來,眼前的街道模樣漸漸變得陌生,樓房、商店、樹木,都在低溫中變得異常冷酷。有人看見我們載著柯德與蘭尼經(jīng)過,都投來詫異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伊利亞街已經(jīng)開始流傳著“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在騙婚,他偷了吉娜前夫留下的十分值錢的海螺珍珠”這類的話。我一剎那覺得,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其實沒什么人情味,又或者說,人們更樂于談?wù)搫e人的事情以此填滿千篇一律的枯燥日子,好讓自己見到鄰居時有更多話題要說,而避免談及自己年過半百還能做什么。
那些日子,幾乎每一天蘭尼都搶著幫母親打掃屋子,晾曬衣服,每到餐前時,她便立馬到廚房準備食材。有時我們也會像從前那樣一起到大型百貨去,但經(jīng)過沃克的商店時,我們已經(jīng)不會再低下頭了,柯德看起來幾乎忘了路口有一家商店,而沃克好像變得很老,忽然就發(fā)現(xiàn)他不多走動,反應(yīng)緩慢了。日子尚算愉快,我同柯德的游戲不再繼續(xù),變成了電視機前的日常閑聊,偶爾他會問我最近在看什么書,如果恰好是他看過的,他會略談一二。父母都不再提吉娜的事,吉娜也沒有過來找柯德。項鏈的事情聽說吉娜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盤問過柯德,但因為沒有證據(jù),能做的只是繼續(xù)找尋,以及對出現(xiàn)過的裝修人員一一質(zhì)問。父親提起過房子的事情和那些花去的錢財資金,如果柯德困難,完全可以跟吉娜談?wù)劵蛘哒埪蓭熃槿?。但柯德一再說明自己不會要一分錢,那是他自愿給吉娜裝修用的。他對蘭尼說不再有工錢給她,但蘭尼不介意,他想著剩下的錢須省著用,留下一筆買兩張機票或者火車票,等冬天過去,他們就決定回阿爾巴尼亞。聽到他的決定我很驚訝,但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問很多問題。
有時我在夜里醒來,柯德還在客廳,他很安靜,地板上的身影像一只模糊而巨大的烏鴉,無力的手腳、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都讓他看起來孤單落寞。我沒有驚動他,只是觀察或者看兩眼就回去睡了。有一天我同他再次來到維摩耶河邊,水汽在河面冉冉飄散,看不見魚兒,也沒有人來垂釣。他說他開始像一個想念家鄉(xiāng)的人一樣懷念自己兒時的回憶,他在阿爾巴尼亞的一個小鄉(xiāng)村長大,很多人都去意大利、英國了,他一直沒有機會。盡管窮,那時候父母還沒有盜竊行為,一家人都勤勤懇懇,他有機會上學(xué),哥哥姐姐沒有,他們很早就在當(dāng)?shù)卮蚬ち?。那是我對他最后的仔細觀察,他說話的時候樹葉在飄落,他蹲在岸邊抽煙,興許回想著往事,還有他與吉娜曾在這里約會的河畔情事。那日場景過分凄涼,連我都能感到那種無力的傷痛。我只是靜靜靠著背后的樹,不斷跟他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試圖分散他的心思。
然而冬天還沒結(jié)束,柯德跟蘭尼就要走了。我們?nèi)议_車送他們到火車站,人來人往的候車室,到處是行李箱滑輪的聲音,但我們的心情似乎都格外平靜??碌赂改刚f了點什么,又過來與我擁抱,希望我學(xué)業(yè)進步。我有些低落,但沒有很悲傷,只是到了離別的時候我什么都沒能表達出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話,很正式地相互揮手,彼此說著再見、保重、一路平安。
很多年后,我看到莉莉跟約翰在一起,他們的戀情變得穩(wěn)固,不像從前那樣兒戲。那時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個學(xué)校了,令我驚訝的是,約翰脖子上戴著一顆非常閃爍的海螺珍珠。我沒有將這件事跟父母說起,有時吉娜會來探訪母親,我也只字未提。當(dāng)然我也沒告訴柯德,那時候他偶爾會寫信過來,我明白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即使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也不過是得知一個結(jié)果而已,那感覺只會像沉入河底看天上的月圓與繁星。時過境遷,周圍的一切都會改變的,我很早就明白這一點,白駒過隙,瞬息萬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