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三詩人詩選

雷奧波爾特·塞特爾·桑戈爾詩六首

黑女人

赤裸的女人，黑膚的女人

你生命的膚色，你美麗的體態(tài)是你的衣著！

我在你的庇護下成長，你手掌的溫柔拂過我的眼睛

現(xiàn)在，仲夏的正午，我在陽光灼燒的高山上看到了你，我希望的土地，

你的美恰似雄鷹的銳光擊中我的心臟。

赤裸的女人，黝黑的女人

飽滿的果子，醉人的黑葡萄酒，激發(fā)我抒情的嘴唇

地平線上明麗的草原，東風(fēng)勁吹下戰(zhàn)栗的草原

精美的達姆鼓，在戰(zhàn)勝者擂動下的達姆鼓

你深沉的女中音是戀人的心曲。

赤裸的女人，黝黑的女人

微風(fēng)吹不皺的油，涂在競技者的兩肋，馬里的君主們兩肋的安恬的油

在樂園歡奔的羚羊，珍珠像星星般裝飾在你皮膚的黑夜之上

思想的快樂，在你水紋般閃亮的皮膚上的赤金之光

在你頭發(fā)的庇護下，我的憂愁消散，在你毗鄰的太陽般的眼睛照耀下。

赤裸的女人，黝黑的女人

我歌唱你正在消逝的美，被我融進永恒的體態(tài)

在嫉妒的命運不曾將它變作肥料滋養(yǎng)生命之樹以前。

喬爾

喬爾！

我思緒萬千

我想起在回廊的綠蔭下玉立的西涅亞爾

西涅亞爾的目光像沙灘上的月光一樣。

我想起夕陽西斜的壯觀

貢姆巴·恩多菲納想割一塊做他的王袍。

我想起葬禮的宴會，牛羊冒著熱氣倒在血泊中

吵鬧聲與巫樂師的歌聲響成一片。

我想起異教徒吟唱贊美詩的聲音

以及行列圣歌，棕櫚樹和凱旋門。

我想起行將出嫁的少女的舞蹈

角力場上的合唱……啊！挺拔的年輕人彎腰

跳起最后的舞蹈，女人們發(fā)出愛情純潔的呼喊

……柯爾·西卡

我思緒萬千，思緒萬千！……

我的頭腦中響起躑躅行走的節(jié)奏

像當年漂泊歐洲時那么虛弱

爵士音樂像一個孤兒在流浪，啜泣，啜泣，啜泣。

紐約

（爵士樂隊：小號獨奏）

1

紐約！第一眼，你的美，和你那些有著修長大腿的金發(fā)女郎就令我大吃一驚。

我是那么膽怯，第一眼，看見你藍色金屬的眼睛，你冰凍的微笑

那么膽怯。站在摩天大樓的深處，我惴惴不安地抬起夜貓子眼睛卻不見天日。

你硫黃的光亮和青灰的樓身（它們的頭顱直插云霄）

摩天大樓以鋼鐵的筋骨和石質(zhì)的皮肉抗擊旋風(fēng)。

但是，在曼哈頓光禿禿的人行道上逗留了兩星期

——第三個星期，熱病就會像美洲豹似的向你撲來

兩星期沒有水井，沒有牧場，空中所有的飛鳥

突然墜落下來，在平臺的積垢中死去。

沒有孩子花朵般的歡笑，他的手在我嬌嫩的手中

沒有母親的乳房。唯有裹著尼龍襪的大腿，沒有水分沒有香味的大腿和乳房。

沒有嘴唇，沒有溫馨的話語。唯有價格昂貴的人造心臟。

沒有啟迪智能的書籍。畫家的調(diào)色板涂抹著水晶珊瑚的顏色。

不眠之夜，啊，曼哈頓之夜，在點點鬼火中忍受煎熬，汽車喇叭，

在空虛的時間中鳴響

昏暗的流水載走了健康的情人，仿佛洪水泛濫時孩子的尸體。

2

這是符號和計算的時代

紐約！這是嗎哪*和牛膝草*的時代

只要傾聽上帝的長號聲，你的心臟搏動伴隨血液涌動的節(jié)奏。

我看到人聲喧囂，顏色莊重和香味閃光的哈萊姆

——（這是送藥員喝茶的時刻）

我看到白晝逃遁時正在準備它們黑夜的盛宴。我宣布，黑夜比白晝更為真實。

這是純潔的時刻，上帝使遠古的生命在街道中復(fù)活

一切兩棲的成分像太陽一般光輝燦爛。

哈萊姆哈萊姆！我見到哈萊姆哈萊姆！一股麥苗綠色的輕風(fēng)吹出

為舞蹈者赤裸的雙腳耕耘過的人行道

絲綢的輕羽和波浪，長矛一般的乳房，百合與神話面具的假面的芭蕾

愛情的芒果從低矮的屋頂滾落到騎警的馬下。

我見到人行道被籠罩在白色蜜酒和黑色牛奶的溪流中，在雪茄的藍色煙霧中。

我看到黃昏的天空中像花樣紛飛的棉花、天使的翅膀和巫師的羽飾。

聽吧，紐約，傾聽你銅管樂鼓般雄偉的聲音，雙簧管般顫動的聲音，在卵石般的

血塊中的你的淚水的無聲的痛苦凝固。

傾聽你夜晚的心臟遠方的跳動，達姆鼓的節(jié)奏和血液，達姆鼓的血液和達姆鼓。

3

紐約！我對紐約說，讓黑人的血液流進你的脈管

像生命的油一般清除你鋼筋鐵骨上的銹跡

賦予你的橋梁以山岡的曲線和藤蔓的彈性。

看呀，遠古的時代重新回來，獅子、公牛和大樹重新和好再度結(jié)盟

思想連接行動，耳朵連接心靈，符號連接感覺。

看呀，你低聲絮語的河流漂游著眼睛如同幻景的鱷魚和海牛。那里完全

不需要創(chuàng)造美人魚的傳說。

只要睜大眼睛，望一下四月的彩虹就足夠

你聽，尤其應(yīng)該洗耳恭聽上帝的聲音，他用薩克管一般的笑聲在六天之內(nèi)

開天辟地

而到了第七天，他像巨大的黑人一樣熟睡。

*嗎哪：上帝賜給沙漠地帶居民的有著魔力的糧食。

*牛膝草：宗教儀式前凈身用的一種香草。

子夜的哀歌

夏天，輝煌的夏天，詩人承受著你光的乳汁的滋養(yǎng)

我像春天的麥苗一般生長，我曾經(jīng)為水的新綠，為黃金時代的綠水而陶醉

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你的光芒，你華燈的光芒，你擊碎我整個存在的原子光芒

我再不能忍受子夜的光芒。顯赫的榮譽如同撒哈拉沙漠

一個無邊的虛無，沒有沙粒，沒有礫石，沒有青草，沒有睫毛的撲閃，沒有心臟的搏動。

二十四小時不過是二十四小時的流逝，睜大眼睛，如同克洛阿列克神父，

他被若阿爾的異教徒，蛇的信徒釘上石頭十字架。

我的眼睛里有一座葡萄牙燈塔，映照著二十四小時中二十四小時的流逝

一架精密的機器，不斷地運轉(zhuǎn)，直到時間終結(jié)

我從床上躍起，如同受到誘惑的豹子，突然刮起的風(fēng)堵塞了我的喉嚨。

?。〉肝业惯M糞土與血泊之中，倒進虛無之中。

我在書海中漫游，它們以深邃的目光注視我

六千盞燈點燃，照耀著二十四小時中二十小時的流逝。

我靜靜地站立，頭腦出奇地清醒

我相貌英俊，像百米短跑的選手，像發(fā)情的毛里塔尼亞黑色種馬。

我在血液中加入精液的水流去澆灌拜占庭的平原

和那些山岡，光裸的山岡。

我是情人和活塞加油的火車頭。

她的嘴唇草莓般甜蜜，她的身軀石頭般結(jié)實，她的私處鮮桃般甜蜜。

她的身軀，是向黑膚的播種者敞開的深沉的土地。

靈魂在下部萌動，在希望的子宮中萌動

陽具是坐落在各條線路中心的一支天線，交換著電閃般的信息。

我再也不能在愛的音樂中，在詩歌神圣的節(jié)奏中得到安寧。

主啊，我必須以我全部的力量反抗絕望

——匕首的甜蜜如同悔恨，整個地插入我的心臟。我不一定死去。

哪怕這就是地獄，不眠之夜，詩人的荒漠

生活的痛苦，未死的死亡

黑暗的苦惱，對死亡與光明的眷戀

像夜晚惡臭的處女林中撲向風(fēng)暴燈的飛蛾一樣。

光明與黑暗的天主

你宇宙的主宰，讓我在若阿爾的樹蔭下憩息

讓我伴隨沙沙作響的夢幻在童年的王國中，再度誕生

讓我成為牧羊少女的情侶，在亡靈出沒的迪洛爾海灘上徘徊

讓我在德寧-思迪亞列和迪亞古姆-思迪亞列的場子里以舞蹈贏取熱烈的掌聲

讓我隨著亡靈敲擊的鼓點像競技者一般獻舞。

和平將要來臨，黎明的天使將要來臨，珍奇的鳥兒的啼鳴將要來臨

黎明的曙光將要來臨

我將像哺育詩人的死之瞌眠那樣睡去

（啊，正是你，使新生的嬰兒，女詩人瑪洛妮，

正直的柯蒂-巴爾瑪染上了昏睡?。。?/p>

我將在黎明時睡去，摟著我淫蕩的女人

我的女人一對碧眼，一頭金發(fā)，舌間妙不可，言出口成章。

缺席的女人*

（為三架科拉琴和一架巴拉豐琴而作）

1

乳房渾圓的少女們，別再歌唱那些競技場上的冠軍，別再歌唱這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漢，

然而，我并非你們的榮譽，并非獅子，并非咆哮的雄獅，并非塞內(nèi)加爾的榮譽。

我的頭顱不是金鏤玉琢，也沒有崇高的理想

手腕上沒有沉甸甸的玉鐲，手指上沒有戒指！

我并非首領(lǐng)，我從未像創(chuàng)始者那樣開辟道路，創(chuàng)立學(xué)說

設(shè)計四座大門的城市，也從未說過可堪銘刻石碑上的名言。

我呀，不過是一名吟游詩人。

2

頸項如同蘆葦般纖細的少女們，我說，請歌唱那位缺席的女人——遠去的公主

我的光榮既不在記功碑上，也不在奠基石上

我的光榮是歌唱可愛的缺席的女人

我的光榮是讓可愛的缺席者魅力無窮，我的光榮是歌唱沙土上的青苔和麥子

浪尖上的飛沫，海鷗的白羽，山岡的明亮

被簸箕揚棄的各種空洞的事物，在埋骨場的腥風(fēng)臭味中飄浮的各種空洞的事物

刀光劍影下的各種脆弱的事物和各種美好的事物

我的光榮就是歌唱缺席的女人的美。

3

冬夜， 屋外滴水成冰，冰和水親密無間。

呼嘯的激流聲，不斷刺扎我的心靈，仿佛鉆石在我的心上劃下一道道長長的傷口

我叫醒了周圍的侍妾。

啊，當我的兩肋和背脊上留下受難者的傷痕時，暗中襲來的睡意多么可恨！

沉重的謎語壓著胸口，而我雖生猶死，沒有心臟而活著，與死亡一般無異。

侍妾們低聲細語，和我談?wù)撝毕呐?/p>

在黑暗中輕輕唱起缺席者之歌，仿佛在用催眠催送她們褐膚的小寶貝進入夢鄉(xiāng)

她們說，金鳳花已經(jīng)盛開，示巴女王將要回來。

遠方的山岡報告了這個福音，長途跋涉的駝隊在朝圣的路上報告了這個福音。

唉，在我的記憶中，缺席的女人與我離別好久好久了??！

4

乳房高聳的少女們，請歌唱生命的汁液，宣告春天的來臨。

半載的光景，不見一滴雨，不說一句溫情的話，不開一朵含笑的鮮花。

只有哈馬頓旱風(fēng)像毒蛇的牙齒一樣銳利地刮來

即使是最好的天氣，也只有飛沙走石，只有席卷著果霜、麥稈、子彈、羽翼和鞘翅

的旋風(fēng)

為理性腐蝕而死的事物

只有吹進比沙漠中的蓄水也還空虛的我們胸膛的東風(fēng)。我們兩腿中間的騷動不安，

突然迸發(fā)出生命的汁液

使青年人陰部的肉蓄增大，讓紅樹叢中的珠蚌開放……

聽吶，少女們，青春活潑的歌聲充實了你們高聳的乳房。

?。∶髅牡奈逶轮醒?，碧綠碧綠的春天綠得多么柔和，多么愜意。

這不是金黃的合歡花盛開，不是蝸形的點點光斑燦若星辰

照耀黑暗的土地，啊，不是太陽的智能，行割禮的兄弟！

這是金色草原上綠色的柔情，綠色和金色，這是缺席者的顏色呵

活力的升華，直至那個高挺著的活動的背脊。

5

我們早已知曉她降臨的消息，那熱烈的議論正如火焰一般映紅村落的廣場，

貧民區(qū)的店鋪和手工作坊

我知道，女人們都回了娘家，青年人向土地的主人爭奪他們那份財產(chǎn)

公共的財產(chǎn)已被拍賣，頭領(lǐng)們用自己的女人們組成了一個煤炭鋼鐵聯(lián)營企業(yè)

紫紅的帳篷搭在十字路口，有些街道禁止通行，有些街道只能單行。

真是驕奢淫逸！……當燕子飛來的時候，我們早已獲悉她降臨的消息?？囱?/p>

燕子展開翅膀，飛快地避開我們內(nèi)部的熱烈討論。

既然我們的雙腿恢復(fù)了收獲季節(jié)跳舞的力量

我就知道，特大的福音將要在六月的夏至那一天到來，像失敗的那一年，希望的

那一年一樣。

單峰駝滿載她美的精華，仿佛長長的幻景，在前面為她開道。

看呀，她來了，這位埃塞俄比亞女人像陳舊的金子一般呈現(xiàn)淡淡的黃褐色，

像金子一樣不會變質(zhì)

像深青色的橄欖一樣甜美，秀美的臉龐雍容華麗，笑容可掬

身穿綠衣和云霞。她佩戴著五克重的首飾。

6

向這位微笑的女人致以忠實的敬禮和獻上忠誠的頌詞。

我是她宮廷的琴師，被她的魅力所征服的情種！

……我的光榮不在記功碑上

我的聲音不在石頭上硬化，我的聲音字正腔圓，富于節(jié)奏

缺席的女人主宰我那玻璃一般透明的視野，愿我的歌聲在她的記憶中萌芽

少女呵，愿我的歌聲在你的記憶中成熟，像養(yǎng)活整個人民的價廉物美的面粉一樣。

我將為無用的東西命名。它們因我的命名而光輝燦爛——但這位缺席者的名字不可磨滅她的信風(fēng)般的雙手能治愈熱病

她的眼瞼像毛皮，像夾竹桃的花瓣

她的眉毛她的睫毛仿佛象形文字一般神秘而單純

她的頭發(fā)沙沙作響，如同黑夜叢林里掠過的一陣槍聲。

??！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那上升到頸項的秘密……

卻是無用的東西。滋養(yǎng)你人民的不是知識

而是你用琴師的雙手和歌聲獻給人民的美味佳肴。

贊歌??！獻給這個使我的鼻孔呼吸、使我的鼻孔屏息、使我的喉嚨堵塞的微笑的女人

獻給這位用閃爍著金碧光輝的、芒果的黑人的目光迷住我的出席者

而我是鴿子，我被蛇咬得麻酥而快活。

7

讓有眼無珠的不專一者化成虛無

讓眼睛和耳朵化成虛無，讓既不扎根胸部，更不扎根腹部的腦袋化成虛無。

因為，無刃的刀柄與無果的鮮花又有何用？

但是呵！綠色的新葉，請你們在六月濕潤的陽光下歌唱雄獅的勝利吧

我說，請歌唱自死亡的灰燼中新生的鉆石吧

啊，請歌唱這位用黑色的愛情的乳汁哺育詩人的出席者吧。

你們是美麗的少女，你們金子般的胸脯是詩人用來發(fā)聲的綠色的新葉。

詞匯在東風(fēng)的吹拂下飛翔和摩擦，仿佛人類紀念碑的殘片在炸彈的氣浪中

飛翔和摩擦一般無異

但是，詩篇飽含著乳汁，詩人的心靈燃燒著純潔的火焰。

*缺席的女人：非洲傳說中的一位公主。她永生不死，卻總不在人眼前。因此，詩人將之稱為“缺席的女人”。

作者簡介：

雷奧波爾特·塞特爾·桑戈爾（1906―2001），塞內(nèi)加爾詩人、文藝批評家、政治家。用法語寫作。生于達喀爾南部亞爾鎮(zhèn)。1928年來到巴黎，在路易高級中學(xué)和索邦神學(xué)院就讀。1930年代，他和馬提尼克的塞澤爾、圭西那的達馬一起創(chuàng)辦《黑人大學(xué)生》雜志，提倡“黑人性”文藝。1948年，他編輯出版了《黑人和馬爾加什法語新詩選》，法國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作家薩特為選集寫了長序《黑膚的奧爾甫斯》。它標志著“黑人性”運動高潮的到來，在現(xiàn)代非洲法語詩歌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1960年，塞內(nèi)加爾獨立，他當選為第一任共和國總統(tǒng)。桑戈爾的詩歌力圖在殖民主義面前證明非洲文化的合法存在。他的詩歌有著鮮明的非洲特色，能夠讓人們“感到黑人靈魂的呼吸”。主要作品有《黑色的祭品》《夜歌集》《風(fēng)的哀歌》《熱帶雨季和信札》以及文藝論文集《自由一集：黑人和人道主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