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琳
1950-1970年代文學研究中的三種“真誠”
羅雅琳
當代的研究者們往往遭遇一個難題:如何理解1950-1970年代那些文壇風云人物的 “變化”和“不變”?這一時期文化政治的不斷激進化,使漩渦中心的人們不得不隨之調整自己的行為策略。而1980年代初期的“撥亂反正”所樹立的一套新價值,也影響到了這些親歷者們在后來的歷史敘述方式。搖擺、分裂、變化因此成為周揚、張光年、林默涵等一批1950-1970年代文壇風云人物的常態(tài)。然而,一方面,太多的“變化”是否意味著一種政治投機?另一方面,如果保持“不變”,是否意味著已經(jīng)被意識形態(tài)徹底“洗腦”?“變化”和“不變”的難題,總結起來,就是在1950-1970年代文學研究中爭論不休的“真誠”問題。“真誠”與自我表達密切相關,因而,文字成為人們探問“真誠”的最佳場所。洪子誠先生的新著《材料與注釋》,通過對一系列1950-1970年代文字材料的注釋,試圖打開的正是有關“真誠”的秘密。
《材料與注釋》一書中的“材料”包括領導人的講話記錄、內部會議記錄、檢討和交代材料等一系列不以面向公眾發(fā)表為目的的寫作產(chǎn)品。洪子誠指出,這些“材料”誕生于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其真實性需要仔細辨析,史料價值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給出了讀者應該采用的研究方法:“我們也許能依稀讀出被批判者在被迫自承罪責的情況下仍有所堅持”②洪子誠:《材料與注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3頁。,或者“閱讀者需要在那一套看來大同小異的顯得陳舊的‘編碼’中,發(fā)現(xiàn)細微但重要的差異”③同上,第105頁。。所謂的“依稀讀出”和“編碼/解碼”,正是一整套文學細讀的方法。在洪子誠眼里,這些“材料”不是實證性質的“史料”,而是一種別樣的寫作形式。讀者需要透過層層文字之“障”,去發(fā)現(xiàn)底下作者隱藏著的幽微心事。
更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材料”的特殊性質。通過分析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或“右派”的文人的檢討材料,將之與他們在“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進行對比,從而批判意識形態(tài)的壓迫性力量,這是1980年代起就并不鮮見的研究思路。相比之下,洪子誠的選擇則有些不同。他恰恰沒有選擇胡風或沈從文,而是選擇了邵荃麟、張光年、林默涵等文化官員。他尤其注重分析其中的自述方式和寫作主體的狀態(tài),目的在于探問他們的意圖和人格?!拔幕賳T”的身份暗示了雙重角色:一方面,他們是文人;但另一方面,他們是共產(chǎn)黨員,而且是黨和國家的文化管理機構的領導干部。后一角色使他們的言行舉止受到組織紀律的約束。文化官員的公開發(fā)言、公開發(fā)表的文學作品往往帶有政治意圖,不能視為個人心聲的直接表達。而恰恰在“交代材料”這種特殊的文體里,他們才有了顯露真實自我的可能性。作為一種普遍存在于1950-1970年代的寫作形式,“交代材料”雖然看似是被意識形態(tài)完全裹挾的產(chǎn)物,本質上卻是要求向“組織”進行最徹底的坦白。共產(chǎn)黨員要求一種特殊的人格,在組織紀律的約束下,他們不能對公眾敞開自己,但需要對“組織”、對“黨”敞開自己。因此,用這些“內部材料”來理解1950-1970年代的文化官員,比選擇小說、散文等文學創(chuàng)作更為適合。
在討論“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的“真誠”問題時,巴金提出的“說真話”是最著名的表述之一。巴金將“文革”視為一個充滿謊言且逼人說謊的年代,“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妻子、兒女,我不能連累他們,對他們我還保留著一顆真心,在他們面前我還可以講幾句真話”①巴金:《說真話》,《巴金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31頁。。在這里,“真話”只可能存在于“家庭”——一個與虛偽的“政治”相隔絕的天地。與此類似的是陳思和在1999年提出的“潛在寫作”②陳思和:《試論當代文學史(1949—1976)的“潛在寫作”》,《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潛在寫作”將張中曉、無名氏等人在1950-1970年代寫作、沒有公開發(fā)表的作品視為獨立的人格、政治理想和審美意識的代表,因而暗含著一種文學史想象:當處于強大政治壓力之下時,知識分子保存其本真狀態(tài)的方法,是將攜帶著自己真實意圖的作品藏在“抽屜”和“地下”——一個“政治”無法侵擾的世界。巴金和陳思和對于人格的“真?zhèn)巍眴栴}共享了類似的思考框架。這種框架預設了一種“外部”與“內部”的二元對立:“政治”是外部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因而是虛偽的,而知識分子唯有通過對政治世界的努力排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一種未經(jīng)污染的“本真”狀態(tài)。
在此之外,還存在著第二種“真誠”觀念。持有巴金式“說真話”觀念的大多是右派文人,“潛在寫作”的譜系也以“胡風集團”成員為主。然而,不少左翼文人尤其是“文化官員”,也會在“文革”之后依然強調自己的“真誠”。洪子誠在關于1966年林默涵檢討書的注釋中提到,林默涵在1980年代末的一次訪談中表示:“我決不向任何人懺悔,因為我從來是根據(jù)自己的認識,根據(jù)當時認為符合黨的利益和需要去做工作的,不是違心的?!雹酆樽诱\:《材料與注釋》,第154頁。同樣,當1980年代的文學氛圍已經(jīng)天翻地覆之際,丁玲也依然不斷強調自己對于“革命”懷有堅定信念。在林默涵和丁玲這里,“真誠”是革命信念的“真誠”和對黨的“真誠”,而不是巴金和“潛在寫作”者那種因隔絕于政治世界而保存的“真誠”。正如賀桂梅對丁玲的評價:“她不是革命體制的附屬品,而是革命信念的化身?!雹苜R桂梅:《丁玲的邏輯》,《讀書》2015年第5期。革命信念可以獨立于體制而存在,這意味著,這種“信念真誠”的真諦在于行為的前后統(tǒng)一,不因外在環(huán)境變化而改變。正是在堅持當年政治立場的意義上,1980年代的丁玲和林默涵可以被視為 “真誠”。
由此,我們可以區(qū)分出1950-1970年代文學研究中的兩種“真誠”觀念。巴金和陳思和那種試圖排除政治社會“污染”的“真誠”,實際上是一種盧梭式浪漫主義文人的真誠觀念,強調的是對自我的忠實;而丁玲和林默涵強調的“真誠”,則是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信念真誠和對組織的忠誠,強調的是前后行為的統(tǒng)一。在提倡 “純文學”和“去政治化”的1980年代,前一種“真誠”觀念成為主流。當丁玲和林默涵用“真誠”為自己辯白之時,指向的是作為共產(chǎn)黨員的信念真誠,但1980年代以降的文學讀者大多忽略了他們這一特殊角色。于是,人們不僅難以理解他們的“真誠”,更將他們視為食古不化的“老左派”。
面對1950-1970年代的文化官員們寫下的材料,洪子誠卻并未采取作為政治信念的第二種“真誠”觀念。正相反,在《“當代”批評家的道德》一文中,洪子誠指出,根據(jù)行為的搖擺將對手污蔑為“不真誠”的“兩面派”,是1950-1970年代最常見的攻擊方式。這樣的“真誠”觀念容易被濫用為當權者手中的一種道德棍棒。洪子誠的態(tài)度,是在政治信念的“真誠”與浪漫主義文人的“真誠”之外提出了第三種“真誠”的存在方式,也即一種“盡可能敘述事實真相的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馮雪峰、邵荃麟和張光年是值得肯定的:他們在檢討材料中“更多是談論事實本身;既沒有竭力將責任推給他人,也沒有將難堪的罵名加在自己頭上討得寬恕”。①洪子誠:《材料與注釋》,第201頁。
這里的“真相”不僅指“沒有竭力將責任推給他人”,更包括“沒有將難看的罵名加在自己頭上討得寬恕”。前者說的是不主動迫害他人,后者則關涉到在政治壓力之下如何不扭曲自己的本來面貌,不將自我全盤納入刻板的意識形態(tài)框架。這是比不對他人作惡更難的任務。在這個意義上,這種“盡可能敘述事實真相”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對自我的真誠,與前面所說的以巴金和陳思和為代表的第一種“真誠”有著相似之處。
但第一種“真誠”觀念同樣有著需要克服的缺陷。一方面,“說真話”和“潛在寫作”認定本真的自我只存在于與政治隔絕的世外桃源,因此拒絕承認這些“文化官員”們身上可能存在某種“真誠”;另一方面,這樣的“真誠”過于理想化,無法顧及人們的“歷史局限”。巴金的“說真話”接近于??滤f的“直言”,“直言者”憑借勇氣、冒著風險、毫無保留地言說他認定的真理。這是難于實現(xiàn)的狀態(tài)。巴金在《說真話》和《再論說真話》中講述的其實恰好是,自己在當時很難意識到事情的真假,直到后來才知道“受了騙”。??乱苍赋?,直言意味著“言說過程中絕對的坦誠”,但并不足以真的揭露事實真相。②[法]福柯著,杜玉生、尉光吉譯,汪民安編:《何謂直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5頁。人們對于“真”的判斷往往受到意識形態(tài)框架的限定。當下人們認定的“真”,可能只是一種后起的意識形態(tài)所形成的意見。用這種意見來批判1950-1970年代的“不說真話”,不過是用新的意識形態(tài)取代了舊的意識形態(tài)。因而,第一種“真誠”容易導致一種對歷史過于粗暴的態(tài)度。
在與政治極度靠近的情況下,是否真的不存在一個完整的、真誠的“自我”?那些文化官員是否是在政治中消泯自我之人?如果一個與政治打交道的世界是一切當代人不可避免的命運,我們如何才可以保存有“自我”的空間?《材料與注釋》實際上構成了探索這些問題的一次實驗,而洪子誠最終在馮雪峰、邵荃麟和張光年那里看到了“既沒有竭力將責任推給他人,也沒有將難堪的罵名加在自己頭上討得寬恕”的第三種“真誠”。這些文化官員的“自我”不是處于巴金的“說真話”或者“潛在寫作”理念中那種與政治相隔絕的狀態(tài),而是處于自我與政治、內部與外部的交纏和搏斗狀態(tài)。這種參與政治而非拒絕政治的態(tài)度,實際上構成了對政治進行更新和調適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得以實現(xiàn),有賴于一種“寫作藝術”或者“修辭能力”。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對于秦兆陽的“不老實”和周揚的“兩面派”的重新評價上。洪子誠沒有在道德的意義上理解“不老實”和“兩面派”,而是將其視為“為探求事物真相而出現(xiàn)的猶豫、矛盾和分裂”③洪子誠:《材料與注釋》,第226頁。。同樣,他也以一種極為節(jié)制的筆調對張光年的文字給予肯定。他指出,張光年盡管在常年的“字斟句酌”中使自己的文風“變壞”了,但這種“變壞”了的文字也比其他人略勝一籌。而正是這種張光年特色的“周密、有彈性”的文字,使他幫助周揚對激進路線做出一定程度的糾偏,“在左顧右盼中表達這種政策轉移的理論和現(xiàn)實依據(jù)”。④同上,第131頁。
毋寧說,洪子誠在這些判斷中寄托了關于文學的信念。文學并不會被政治吞沒,而是在政治的規(guī)定性之外始終有所剩余。一位高明的文學家,甚至可以使用這種文學修辭的能力在刻板的政治教條之下打開騰挪趨避的空間。在這種信念中,普遍存在于1950-1970年代的各種“隱喻”和“修辭”也就不再是充滿陰謀的政治暗語,也并不與“真理”“真相”和“真誠”相矛盾。洪子誠提出的第三種“真誠”是“真誠”的悖論形式:一方面“盡可能敘述真相”,但另一方面,這種敘述不是以“直言”而是以“修辭”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于是,這些文化官員與政治的關系,在玩弄權術與被迫害之外,可以存在一種新的理解:他們使用這種文學的能力,通過修辭上的調整,從而撬動堅硬的政治空間。在文學信念背后寄托的,其實是對一種始終無法被意識形態(tài)全盤吞沒的人格的信念?!白晕摇睙o法抽象地存在于一個政治之外的飛地,而是必須安放于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之中。書寫、交代、坦白,正是這一安放的過程——這是“材料”的形成。如果希望理解隱藏在文字之下的“自我”,就需要同樣高明的文學研究能力——這是“注釋”的意義。
在編寫《文藝戰(zhàn)線兩條路線大事記》的過程中,洪子誠曾辨識出1950-1970年代“思想、語言的化約與清理”。這種現(xiàn)象在當下的1950-1970年代研究中是否同樣存在?當人們把那個年代的文人輕易劃成“整人者”與“被整者”、“真誠的革命者”與“投機家”之時,所憑借的是先在的政治標簽,還是對“事實真相”真的所有體察?“材料與注釋”正是“化約與清理”的反面,是對那些布滿意識形態(tài)的文本之下另一層空間的開啟。《材料與注釋》顯示出的是,即使在一個被政治高度規(guī)定的世界,人們仍舊可以通過文學保留對“自我”的某種堅持,而后來的研究者又能在細讀中辨識出這種堅持。這似乎讓人慶幸,文學和文學研究依然有某種“偉力”在焉。
【責任編輯 穆海亮】
羅雅琳,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