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紅輯校
徐玉諾集外文輯錄之二*
鄧小紅輯校
徐玉諾常用“玉諾”“紅蠖”等筆名發(fā)表文章,新發(fā)現(xiàn)的徐玉諾集外文 8篇,署名“蘭爛生”,此是徐玉諾罕為人知的一個筆名。其中 7篇是學(xué)術(shù)文章,即徐玉諾為明代才女馮小青撰寫的《女詩人喬小青評傳》,原載 1927年《毓文周刊》。另有 1篇小說《愛與憎》,原載1923年《小說月報》。未見收于《徐玉諾詩文輯存》?,F(xiàn)將其整理出來,以供研究之需。
徐玉諾;《女詩人喬小青評傳》;蘭爛生;史料;佚文
在這里有些白紙,且讓我把海虹君的日記介紹點來:
這幾天無論怎么都不能免去痛苦,——尤其受苦的是心煩意亂,連苦的困路也找不來。
我想那些英國人總是這樣的,看不起中國的學(xué)者,尤其是穿著中國式大衣而用中國文講學(xué)的人。況且是東西人的習(xí)慣不同,我們又不敢相信在我們心中所覺著的,便是他們的心理!
我不敢聽見那些大學(xué)生高興而尖利的噪音和重足踏在地板的聲響。今日早上因一時的感情,——再也不能忍下去,——便移出校來。這個舉動,在我不過想避免些痛苦罷了,但在教務(wù)長陳某的臉上看來,仿佛我有些利用和私見。——不便于向他解釋,只好讓他那樣想著吧!——其實我并沒接我愛的云影那里的來信!
十一,四,十五夜。
一連幾夜失眠,我認(rèn)為是我的危險?!⒉皇悄钪朴埃皇且粋€連一個的黑暗而且恐怖的想像來打擊?!翌^暈眼昏的,走動起來只是跌倒?!?/p>
為免去痛苦起見特在山道上走了一趟,清爽的細(xì)風(fēng)迎面吹來,小鳥飛著鳴著,太陽已經(jīng)遠(yuǎn)過東山了。在海上看見這樣清天是很少的,一月總有二十九天在下雨。這一天游人很多,都是很高興的走著。
不過我有點嫌惡那些快活強(qiáng)健的女郎們!我想著一個美人絕不會是那樣的。
晚間渴一般的念著她,便寫一首詩給她。
這使我血管都漲開了!——這位陳先生顯然是有點惡意。當(dāng)一個教授用校中一個桌子,還要在心上刮了些感謝嗎?——這是昨天在文科教室前,他遇著我,特意告我:“我給Hommen說好了,另給你定做個特別好的書桌子!”我現(xiàn)出不樂受的神氣說:“謝謝你的好意!”
激起來的嗎?他今晚來這信片實在有些惡意。
十一,四,十九晚。
今晨得到云影的來信和病后的像片,讀了幾遍,放在衣袋里。在校里在街上,見著一切女人便自覺著驕傲。
晚間和同住的老牧師葛先生談話,中間他有段有力的言語。大意是:
“有形跡,便是有限的會變滅的……
人必須將愛情寄在神上,方?jīng)]有失愛的悲哀。”
我不當(dāng)信他的主張。
——十六晚。
老實說,這也許是我自家心中不好的現(xiàn)象。連日和陳某聚餐,我簡直不能相容!——我想離開他,愈遠(yuǎn)愈好!——
我覺得他一舉一動都有惡意,使我厭煩不堪,我若有手槍在手里,我不打死他,便打死我自己。
我不愿和他同世界!
后來我的血都聚集在頭上發(fā)紅熱,我才決定離開他們了。
“寬恕我,——我心中有點太不好了!”
這卻是我的肺腑話。
十一,四,二一日。
今天大約是六月二十五日了,我已經(jīng)離開那充滿自由空氣和花香的地方三日了。
一所低而被鐵版①“版”應(yīng)為“板”字。砌著,僅有小碗那樣大一個小窗子的統(tǒng)艙中,滿裝著一動也不動的殘廢和窮困的人。一盞銀灰色的電燈,不分白晝和黑夜亮著。那煙氣和炭素比牛糞氣味還要濃厚,什么也看不見,只沉寂寂聽得機(jī)器房里的音響??梢哉f這是一層地獄!上帝懲罰這些罪人——我的呼吸壓迫著,我心急……
“要是失火了,或是沉船了,他們一定要將這個小天窗蓋上呢!”——一個老兵這樣說。
一個老婆婆插口問:
“那是為什么呢?——既然運了我到海上,不是一定要將我運過去的嗎?”
那老兵接著說:“為什么!——恐怕我們拖累著有錢的闊人!——那救命圈,——你沒見,(當(dāng)我們走進(jìn)這洞的時候掛在上邊的檻上,)那全是為闊人預(yù)備的!……”
“你看你也是一個人,你那狗命還不值一片面包! ”
那老婆現(xiàn)出慚愧的神氣,不哼了。我心中十分受了感傷,真實②“實”當(dāng)為“是”。我為什么要來在這個洞里呢?那英國人已經(jīng)體貼我的意思將陳先生趕去了。那里有我自由呼吸的新鮮的空氣……
我的呼吸更是不舒展了——我不知我一分鐘接續(xù)下去的命運!
——一次記——
唉!我心里太不好了!我當(dāng)如何的感謝他!——便是那位使我惡到極點的陳先生。
當(dāng)我第一次覺得那溫潤而且清爽的海風(fēng)吹到我額上的時候,我還在夢中,——聽著海波的聲音,——坐在山石上?!屛液瓤谇逅盟斫o我拭了臉,我才醒覺這是頭等艙位。有案、有藤床、有可以見海波和日光的窗子,伴著我的就是那位陳先生。
呵,我當(dāng)如何的感謝他!——
據(jù)說,我是想爬出統(tǒng)艙,而半途倒在天窗口邊的。我渾身出汗,我已是死的了。已經(jīng)被水手們拉到檻邊,預(yù)備用足蹬下海去了。
他恰在那里游散,我被他認(rèn)為朋友。……
我很難以為情,我懺悔,我實在是一個罪人!……
他以為我受了暑氣的,用冷劑將我從死亡中救回來。
——他叫我找了我所帶的一切東西,讓我同他住在一處。
……據(jù)說:這是六月二十九日了,明日便上故鄉(xiāng)的岸?!?/p>
現(xiàn)在他還說:“在校時和我接觸太少,……不曾深談,……”我相信他實在沒有惡意,并且還有十分厚意于我??上АΓ∥以趺磳λ闷?!
汽笛呼,呼,故鄉(xiāng)已經(jīng)看見了?!@時我更從新想起云影,——我為她犧牲,我不能愛她!
二十九日下午。
薄命千般苦,
極堪哀生生死死。
情癡何補(bǔ)?
多少幽貞人未識,
蕙蘭香消荒圃 。
——熊澹仙《長恨篇》題詞
如遏云曲譜序中所說,人間世果然是個復(fù)雜而多背景的舞臺,那就不僅小說戲曲詩歌是藝術(shù)作品。小說家、詩人、劇作家亦何莫非藝術(shù)作品。孟東野、陀以托夫思基②今譯“陀斯妥耶夫斯基”。演了一生窮鬼,莫李耳③今譯“莫里哀”。、李笠翁扮了一世丑角,蘇武演了一出雪漠牧羝的悲劇,有島武郎吟了一首葦叢情死的哀詩?;蛞娪趥饔?、或著于詩歌、或載之口碑,總之概為曇花一現(xiàn)?;蛞员⒒蛞韵?、或以情、或以義,其所表現(xiàn)的色香雖則各殊,要皆個性風(fēng)格之流露,足資民族文化史之豐富。我們后人,我們讀者,千萬不要拿什么標(biāo)準(zhǔn),什么主義,軒輊其間?,F(xiàn)在我提出明末一個不甚知名的女詩人,終身止于二年做妾的“馮小青”來同大家談?wù)?。大家頂好閃個空心,不要存什么鄙薄的念頭。她底詩——《焚余集》載在列朝詩《閏集》明《詩綜》《名媛詩緯》及其他明末清初著作中——在中國各代詩人作品中,是否成功,還是別論。她這個人——這出孤燈聽雨,照影自憐的細(xì)膩悲劇——卻已演到十二分的成功了。李雯《彷佛行·小序》云:“小青怨才深秀,單思激哀?!笔┯奚皆疲骸靶∏嘁悦∝ニ?,寧作霜中蘭,不肯作風(fēng)中絮??闸堋翱铡碑?dāng)是“東”,以下同。谷玉人《題小青傳》曰:“點次一二逸事,凄然可感。”廖古檀吟小青詩云:“不須更覺傳神手,只此情深是畫圖。”其《遺真記》傳奇中,又有:“地老天荒,此身無變更”之句,最足為小青寫照。
《小青傳》支如增所作載在《西湖志余》,文字過分簡略。鄭超宗謂陳元明所改傳,勝小白舊傳,今無可考。《蘭因集》中載有陸繁紹《焚余集·后序》,及陳文述自己所作《小青墓志》,專事藻繪,絕少可取。據(jù)《墨稼叢談》所記:“鷺島寓齋,獲覽廖明府《遺真記·后序》,原原委委……”似述小青事甚詳,但廈門此時已無存本。(同學(xué)趙君厚生于汲縣蓋家曾一獲見,不久當(dāng)可找到。譜小青事七種傳奇中,余獨愛此本。定復(fù)刊,以公同好。)《西湖佳話》中梅嶼恨跡,缺漏更多。似以戔戔居士所作,為最詳最切實。(據(jù)《西湖志余》“支傳外復(fù)有戔戔居士所作一傳,其言更詳,或云即明季馮猶龍所作,是否亦無可考?!保﹫A嶠上人《西湖仙詠》直謂:“支傳外有馮猶龍所作一傳,更詳?!鼻鷻戦e話云:“……《西湖雪》言小青改適才子,生吞活剝,其視馮猶龍《小青傳》奚啻霄壤。”(馮猶龍,字夢龍,曾托名龍子猶增補(bǔ)《平妖傳》,見魯迅《中國小說史⑤此處脫一“略”字?!罚瑧鈶饩邮肯胍嗥浠?。)早已失傳。清乾隆初年,鴛湖煙水散人,自言據(jù)戔戔居士原傳,少加編述,載在十才女中,還可考見馮作梗概。
據(jù)說:
小青夙根穎異,姣好絕倫。當(dāng)十歲時,同家人小立門首。適有一老尼自芙蓉城來維揚(yáng),見小青即合掌向西自嘆得未曾有。試授以《心經(jīng)》,才口授一遍,小青即能了了,復(fù)之不失一字。時小青生母在側(cè),亦暗喜小青聰敏。尼告家人:是兒雖然早慧,但惜福薄,非世俗人,愿乞與我作為弟子!”家人疑懼,囑青使歸。老尼又道:“設(shè)或不肯,萬不可令其讀書識字,可有三十年之壽?!奔胰艘詾橥?,怒斥尼去。
小青生母固維揚(yáng)知名女塾師,以故小青得隨以讀書。所往又盡是大家名閨,耳茹⑥“茹”當(dāng)為“濡”。目染,小青遂能妙解音律,雅擅詩詞。且江都自古佳麗蓋天下,有明以來,閨秀名媛,竟尚風(fēng)雅。正是鄭板橋詩所謂:“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種花當(dāng)種田?!比缧煸酥钤~,俞二娘之嗜曲,隨遇皆是。綠窗繡余,三五約會,或奕棋、或彈琴、或品畫、或拈韻、雅趣橫生,唱和紛然。小青既精諸藝,猶自含蘊(yùn),不少衿持。而指點含吐每皆出人意表,使人人樂于相處。年十六,小青生母貪得金帛,將小青許配武林馮生。
各傳但稱“馮生”,不言馮生果是何人,想談小青事者必?zé)o不知馮生之理。張岱 《西湖夢尋》云:“誤落武林富人,為其小婦”。墨浪子且直謂:“歸武林馮子虛?!毙∏嘤信茏显萍蘧S揚(yáng)馬髦伯,見《西湖志余》《湖船錄》《虞初新志》、及張?zhí)膦佟疤臁碑?dāng)為“山”,下同。來筆記、《隨園隨筆》、汪小蘊(yùn)詩注。于小青所歸,不知何故,竟互相隱諱。因而各詩文選家無由實其小傳,遂至轉(zhuǎn)相訛傳?!笼S《列朝詩傳》所謂:“小青實無其人”,或者別有原因?!懘卧啤逗茧s志》云:“至孤山者必問小青,問小青者,必及蘇小。熟知二美之墓,俱在子虛烏有之間?!绷簳x竹《兩般雨秋②“雨秋”是為“秋雨”。庵筆記》云:“小青雖雜見諸家小說,而衣香鬢影,若有若無。”小青遂為析情字之謎語?!豆盘丛娫挕窎|谷玉人《題小青傳》云:“生名開平,乃鐘中丞化民之后。……”《明史列傳》(一百一十五)鐘化民萬歷八年進(jìn)士,二十二年出振河南荒政,二十四年升任河南巡撫,以平南陽勞悴卒于官,并不詳其家世。按明王文祿《龍興慈記》:“圣祖憫常開平遇春無嗣,賜二宮女,妻悍,不敢御。晨起捧盂水盥櫛,開平曰:‘好白手!’遂入朝去矣。至回,內(nèi)出一紅盒,啟視之,乃斷宮女手也。開平驚憂,后入朝,儀度錯愕。圣祖問之,不敢對,再三詰曰:‘面色非昔,豈謀朕也?’開平懼,盡吐其實。且叩頭曰:‘圣上憐臣,賜臣二宮女,恩莫感也!今若此,有辜圣恩,萬死莫贖,故連日驚憂。’圣祖大笑曰:‘再賜何妨?且入宮飲酒解憂!’外命力士,肢解其妻,分賜功臣。上寫曰:‘悍婦之肉?!_平回,不見其妻,驚成癩③“癲”誤作“癩”字。癇。”《古檀詩話》所謂:“鐘姓,名開平?!备沤宕烁盯堋案丁睉?yīng)為“附”。會見意耳。且讀小青詩及報楊夫人書,西泠、孤山頗為重要。遍覽柯汝霖《武林第宅考》及其他西湖雜記,絕無鐘氏痕跡。而孤山馮氏快雪堂卻馳名一時,遍見于各家記載。施愚山《蠖齋詩話》據(jù)陸麗京所述:“此故馮具區(qū)子云將妾也?!标戂邽槲縻鍪又?,少以文章經(jīng)世,生平不言人過。所言當(dāng)不至誤。其侄繁紹又為《焚余集》做后序,極言小青綺思悲意,與夫詩歌風(fēng)度之美,尤足左⑤“左”應(yīng)是為“佐”。證。圓嶠上人《西湖仙詠·小傳》云:“小青容態(tài)妙麗,年十六歸武林馮千秋?!卑村X牧齋故祭酒馮公墓志略云:“子三人驥子、鹓鹐、去邪,……余與鹓鹐好而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門。”《武林藏書錄》:“馮文昌字硯⑥“硯祥”當(dāng)為“研祥”,下同。祥,司成開之孫?!薄队袑W(xué)集》紫柏大師手扎⑦“扎”應(yīng)作“札”,下同?!栋稀吩疲骸坝易习卮髱熓衷?,故祭酒馮公開之家藏,其孫研詳裝裱為一冊,研詳以念祖之故念僧,鄭重藏之。俾余得翻閱繕寫,豈不幸哉?!薄毒品曛焊栀涶T生研詳》,又有“四顧折簡呼小馮”之句,獨于千秋不詳。但黎美周《西湖雜記》云:“聞啟詳、馮千秋曾在西湖結(jié)讀書社。”丁奇遇⑧“丁奇遇”應(yīng)作“厲鄂”?!稏|城雜記》云:馮公子千秋(延年)為具區(qū)祭酒之孫,中崇禎巳卯副榜后,歸隱秋月庵,有煮鶴稿行世。小青為千秋妾,既不近情,時又不符,想為圓嶠上人一時之誤。但小青歸武林馮開之家為妾,卻已實證。 ”《療妒羹》傳奇《后記》,據(jù)《選巷叢談》云:“小青廣陵馮氏女,錢塘馮具區(qū)子云將妾?!薄峨S園隨筆》亦記“施愚山詩話云:‘小青者馮具區(qū)之子云將妾……’云云皆實錄也?!敝炫怼段骱z事詩》直云:“小青纖弱嫁云將,遭妒單居快雪堂。”小青為馮云將妾已無異議。據(jù)牧齋汪然明墓志云:“崇禎辛巳,余游武林之溪西。然明攜馮二云將訪我于綠萼梅樹下,酌酒譚燕,歡若平生?!笨芍茖⒓茨笼S所善,馮具區(qū)次子鹓鶵。按:馮具區(qū)名夢禎,字開之,其先高郵人,徙嘉興之秀水。其父漚麻致富,視開之聰慧,始令就塾讀書。其母惜費,常不準(zhǔn)燃燈夜讀,開之每以被幛窗默自批閱。后中進(jìn)士,詩古文詞名滿天下。故其對諸子一聽其自然,不加鞭勵。萬歷丁酉以病罷南祭酒,筑庵孤山之麓。又制桂舟,載書畫歌妓,春花秋月邀游西湖。名姝薛素素聞風(fēng)相訪,先生贈詩有“賦成神女云同艷,唱出新詞雪與工”之句。流風(fēng)余韻,照映千載。開之歿于萬歷三十三年甲辰①“甲辰”當(dāng)為“乙巳”。,支如增言小青卒于萬歷壬子。時已十一歲,錢牧齋已二十四歲。按《有學(xué)集》《云將老友納妾》云:“詩人常為燕鶯忙,暖老初知燕玉良。松柏同心憐永夜,桃花結(jié)子愛春陽。含顰只益娥眉好,搔背何妨鳥爪長。劇喜篯翁年八百,尚餐云母媚紅妝?!庇帧秹垴T云將八十壽》詩云:“湖山安隱鹿麋群,快雪堂前夜壑深。耆舊仍推鄉(xiāng)祭酒,風(fēng)流又說小馮君。笙歌北里樽前月,松柏西陵夢里云?;医傧啻孚A得在,白頭只合醉紅裙。八十長筵燕笑時,烏紗巾下剩須眉。平生心跡為云將,老去風(fēng)懷依雪兒。紅藥斗雞金距在,青樓拊馬玉鉤知。投桿②“桿”是為“竿”。大有飛熊想,莫訝斯干去③“去”當(dāng)作“吉”。夢遲?!贝嗽姙轫樦渭孜缒晁鳎瑫r年已七十三,知小云將七歲,可知開之卒時云將已三十一歲。前詩為牧齋于清順治辛卯年所作,可知云將七十七歲尚且納妾。細(xì)玩味前詩,猶可想見云將偎紅依翠風(fēng)懷。
又因小青歸馮生未及二年,即囚死孤山。以致姓名淹沒,世多誤傳。煙水散人云:“小青與生同姓,名喚玄玄?!辈恢T猶龍當(dāng)日如何寫。支傳云:“名元元,字小青,其姓不傳?!笔┯奚健扼洱S詩話》辨小青事極有力,并不言姓氏?!肚寰_集》殘卷記小青逸事三則,并不記姓氏。張潮《虞初新志》云:“小青馮姓。”某筆記云:“小青為抗④“抗”當(dāng)為“杭”。人馮生家姬,亦姓馮。諱同姓,以字稱。”《西湖佳話》云:“小青本姓馮,名玄玄。因從同姓馮子虛,故諱言姓,托以小青著?!眳柗俊逗洝吩疲骸靶∏嗯荞T紫云,后歸維揚(yáng)馬髦伯,時攜髦伯居孤山。制湖艇曰:‘煙波畫船’取玉茗堂詞意?!睆埳絹頃缎∏鄠鳌泛笤疲骸白x吳某紫云歌,其小序云:‘馮紫云為維揚(yáng)小青女弟。’”是亦謂小青姓馮。道光甲申歲陳云伯重修小青墓,并為作志、刻石,內(nèi)云:“小青姓馮氏,名元元,廣陵人也?!鼻医ㄌm因館,賦詩紀(jì)事,刻集行世。其子婦汪小蘊(yùn)詩云:“焚余詩草返魂香,遺集真應(yīng)號斷腸。齊國淑妃原著姓,蔣家小妹是同鄉(xiāng)?!弊宰⒃疲骸靶∏囫T姓廣陵人也?!币粫r女史和者三十余人,其自作詩歌小序,雜見于《西泠閨詠》《西泠懷古》《西湖百詠》各集中,皆言小青姓馮。其女弟子陳妙云復(fù)以大隸書碣曰“女史馮小青之墓?!毙∏嘈振T,遂無異口。雷瑨《閨秀詩話》,于小青小傳并不記姓氏。惟書中于程黛香題小青題曲圖時,及倪綠華題小青墓詩上都標(biāo)馮字。于林浣香題詩,則書云:“嘗見其題喬小青傳七律二首。”小青傳志十?dāng)?shù)種,無言小青姓喬者,不知林女士所見《小青傳》為何人所作。吾鄉(xiāng)楊淮所著《古艷樂府》內(nèi)廣陵花下自注云:“小青姓喬氏,家廣陵,生而夙慧,豐神逸艷,年十六歸武林馮生?!薄峨S園隨筆》引《西湖志余》亦有:“小青姓喬,其妹嫁武林士人馬文璧?!保郯础动煻矢ず笥洝吩疲骸芭苊嫌ⅲ瑫咳笋R髦伯(文璧)姬”果是一人,奇甚。其曰武林,或因髦伯曾流寓西湖之故。]之說,推想姓名錯誤,不能無因而至。正如林浣香女士、楊淮先生,謂小青姓喬,絕非隨便從百家姓中揀出一字!戔戔居士傳既為馮猶龍所作,今本煙水散人述作《小青傳》云:“有劉無夢者,與馮親狎,曾于孤山別業(yè)碎紙堆中揀得‘?dāng)?shù)盡懨懨春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功夫。’《南鄉(xiāng)子》殘詞?!庇衷疲骸皠o夢,又嘗獲見第二圖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艷有文士風(fēng)。遍覽當(dāng)世紀(jì)載,絕無無夢其人,因想劉又是馮猶龍自己托名,以事玄惑。及得《清綺集》殘卷,《古檀詩話》有一則云:‘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小青第二圖也。’馮猶龍云得之,不知流落何所?!眱上啾葦M,可斷定小青遭妒郁死等事,馮猶龍親與見之。(按《牧齋初學(xué)集》有《壽馮猶龍七十》詩一首,崇禎十四年辛巳作。牧齋、云將、猶龍、同時人。)于小青姓氏豈有不知!所稱“馮小青”或者出于故意。因小青詩詞人品馳名當(dāng)時,故攬為同姓以資夸張?;蛉珲U女宗,曹大家古例?!榜T”小青意謂“馮家小青”亦無不可。明末吳石渠《療妒羹》傳奇,《梨夢》一折科白中直稱“奴家喬氏……”(或云喬裝偽也,且《療妒羹》中如褚大郎楊不器,無真姓名,不知妒羹中獨有小青姓名是真)可為實證。煙水散人既將“馮小青”演為“與生同姓”,墨浪子圓嶠上人等遂以諱同姓而自圓其說。風(fēng)流絕代之陳云伯(云伯二妾美而長于詩詞,菅①“菅”應(yīng)作“管”字。湘玉有《小鷗波館》,文湘霞有《小停云集》。二女公子萼仙、茗仙并承家學(xué)。子婦汪小蘊(yùn),博學(xué)工詩,輯《明詩選》紙貴一時。女弟子辛瑟禪等三十余人,并工詩畫,卓然名家。云伯又著《西泠閨詠》《花月滄桑錄》,掇紅拾翠不遺余力。)竟使薄命小青姓名淹沒至此。
馮生武林名姬②此處衍一“姬”字。富豪,性貌粗惡而貪色,婦尤奇妒,不準(zhǔn)另蓄媵妾。生苦苦哀求,始許其買妾揚(yáng)州。意恐臨近少女既為馮生所狎昵,且必悉自記根底,必難制服。揚(yáng)州山水遙遠(yuǎn),人地兩生,去未必即有,有亦未必即成。且限以半月之期,往返既費時日,越期則不準(zhǔn)入門。是名許其納妾,顯得自己賢惠。實暗挈其肘,料其必不能得,而自圖永久[……]③此處及以下文字、句段有殘損處,以[……]標(biāo)示,以下同。利。不憶④“憶”當(dāng)是“意”字。馮生到揚(yáng)州即聞小青[……]見而銷魂;這面既不惜[……]小青生母急得金帛[……]一議而成,即[……]大夫泛湖[……]帆順風(fēng),星流電馳,恰期到家。妒婦一見馮生攜妾同歸,驚出意外,怒從心生,用雕心鷹眼上下打量小青。小青雖則黛眉不展,容光暗淡。恰似芍藥初葩,迎煙帶露,其淺清嫵媚姿態(tài)愈掩彌彰。妒婦端詳了一會暗想:“這妮子一來,正是阿環(huán)入宮,三千宮嬪尚且如土,況只老身一人!”更加妒忌,但冷笑道:“標(biāo)致!標(biāo)致!”小青則回鬟掩泣,悲不自勝。當(dāng)小青生母將小青許配馮生之初,小青聞之,朝夕愁煎淚洗。自念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從之于千里之外,貞靜難保,母子生離,至可悲傷。([……]小青固多故鄉(xiāng)孝思情懷。故焚香[……]鄉(xiāng)心不畏兩峰高,昨夜[……]說浙江潮有信,[……]詩;臨[……]鵡;生既不能展翅,死亦無益。命薄如斯,為之奈何!……只得曲意承受,以待來日。遂抑悲為喜,恭向妒婦拜道:萬福。從此低顏下氣,雖一舉一動,一梳一洗之細(xì),亦唯馮婦之命是聽。而馮婦妒毒并不因此少解,且小青愈退讓,愈隱忍,而馮婦愈以小青為有心爭風(fēng)?,F(xiàn)在雖忍受一時痛苦,將來必有出頭之日,而妒悍更厲。誠如小青詩所謂:“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云頭。”寄楊夫人書所謂:“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云[……]意滲浸;初[……]文具[……]倫原是[……],范,只得加意[……]勉強(qiáng)趨赴外,終日[……]。如此月余,馮生作擁[……]念,早已如小兔般蜷伏。而[……]時刻不敢疏于防范,既而自念,為[……]苦若是?方圖一勞永逸之計。一日馮生自外歸,適小青在妒婦室中。見之欲避,而不知何處可避。正在進(jìn)退維谷之際,妒婦冷冷笑道:“此是我室,非你避地。此是我室,又非你見地?!晟匀舸?,好自斟酌!”遂揚(yáng)言:“小青生性冷枯,自愛孤獨?!鼻粜∏嘤诠律絼e墅,而嚴(yán)其封道:“非我命郎至不得入,非我命,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至此妒婦之志始達(dá),自此小青之怨永結(jié),但正所以成全小青于千古者。
西湖山水甲天下。自蘇堤成,湖煙谷嵐全被六橋封鎖,西湖勝景遂集中里湖。自明代以來不少更置,萬歷末西湖汪然明(錢牧齋為作志,曾推為西湖之主者)作《西湖游記》一篇,最可考見當(dāng)時西湖情景。略云:“余垂髫來武林,見山水而卜居。時內(nèi)監(jiān)東瀛孫公,總理織造。凡上方賜予,悉輸入為湖山之助,袁中郎推為護(hù)法伽藍(lán)。初筑新堤,編①“編”應(yīng)為“遍”字。栽垂柳,以名卉錯雜期間,俗呼為十錦堂者是也?!惫律剑ü律轿辉诶锖脢W,外連白堤,內(nèi)障西泠,巋然立于碧波中。薛侃曾登其上嘆為錢塘之小孤山,遂以得名)勝處,梅嶼在焉。(林逋處士曾植梅其上,微風(fēng)漫吹,寒香稠疊。廖古檀《孤山》詩云:“鐘鼓薄瞑昏復(fù)昏,鶴去誰招歸來魂。云深處斷不知處,遠(yuǎn)山一角梅花村?!鄙蚴卣豆律窖a(bǔ)梅記》云:“西湖之上,蔥倩近人,亦爽朗易盡。獨孤山盤郁重湖之間,水石草木皆有幽色?!弊x張祐②“祐”應(yīng)是“祜”字?!安挥晟匠?,無云水自陰”之句,猶可想見其景。)公復(fù)起望湖亭,旁植海棠數(shù)十株。拂霞籠煙,爭妍朝夕。過蘇堤,循六橋,十余里桃花夾岸,香車寶馬,絡(luò)繹繽紛。游人借草施步,障臥花蔭,不啻武陵道上行矣。(林紓《補(bǔ)梅記》云:“余嘗放舟入錦帶橋,周孤山以出西泠,萬樹積綠,隱隱見微徑。雖斜日掩映,恒蒼然若滴?!眳柗俊队旰蠊律健吩娫疲骸傲謳n幽處好亭臺,……生底③“底”當(dāng)作“衣”字。涼約樹聲來?!绷致?lián)孤山詩云:“天風(fēng)送好山,吹落西湖曲。四面空依傍,水浸一團(tuán)綠?!崩盍鞣肌额}孤山夜月圖》云:“曾與印持諸兄弟,醉后泛小艇從孤山而歸。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蕩,如鏡中復(fù)如畫中……?!蓖跛既巍豆律健吩娫疲骸暗疂馍疆嬂镩_,無船不署好樓臺。春當(dāng)花自④“自”當(dāng)是“月”字。人入戲,煙入湖燈聲亂催?!笨上胍娪商K堤望孤山之深雅秀麗)。放鶴舊趾之陽,則馮開之司成葺快雪堂居之。(馮開之萬歷丁丑會試第一,累官至南國子祭酒,與諸生砥礪名節(jié),正文體,自癸巳至丁酉凡四年而江南文體士氣悉⑤“愈”應(yīng)是“悉”字。然一變。尋中蜚語,移病去官。筑室孤山之麓,因家藏快雪時睛⑥“睛”當(dāng)為“晴”之誤。帖,名其堂曰快雪。山云團(tuán)戶,湖水浮階。禪燈丈室,清歌洞房。海內(nèi)望之,以為仙真洞府。)時名姝天素,楊云友(陳云伯為作傳與小青并祠蘭因館中。)字繪超群,輒同唱和。絕代風(fēng)流,相數(shù)晨夕。(萬歷三十三年乙巳開之卒)“余與馮子云將居多時,黃貞父學(xué)憲校隹誰詩社,杖履相隨,孜孜然點綴兩山為務(wù)。南屏雨花臺,怪石凌虛,湖光射竹,余因巖創(chuàng)建竹閣,靈隱回龍橋,為北山幽境。余跨澗架閣,極縱壑昂霄之至,由此徑投岣嶁翠雨閣中,萬籜環(huán)繞,流泉漉幾案,真人間閬苑也。大柢⑦“柢”應(yīng)是“抵”字。游觀者,朝則六橋看花。午余,理集湖心亭。投壺、蹴踘、對弈、彈琴。象板銀箏,笙歌盈耳。已而夕陽在山,酒闌人散,沿十錦塘而歸。泊斷橋下,一絲一竹響遏行云?;驗殚L夜之游,選妓微歌,集于堤畔。一樹桃花,一角燈,風(fēng)來生動如燭龍欲飛。照耀波光,又若明珠蚌剖。旦暮之間其景不一,歷其景者,身心為之一轉(zhuǎn)移矣?!彼渍Z說:“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睕r且夙根穎異之小青,且住篷島瀛洲般之孤山,幽麗絕塵之快雪堂。
小青住孤山許久,馮生果不敢一顧。小青自念:彼置我于瓜李之地,必然暗使心府,密伺短長,以莫須有事魚肉我。因深自斂戢,雖朝煙迷柳,夕暉映荷,香車如云,畫船如蟻。未嘗憑檻一窺,既無知己談心,又少書籍解悶。只不情不緒,獨坐斗室,十分無聊。故其古詩云:“……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fēng)繚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淚悄悄。”
有楊夫人者,才而賢惠,雅諳文史。數(shù)來同小青弈棋,深相憐愛,頻借書與遣悶。一日夫人絕早來。青問:“夫人何事恁早梳洗?”楊夫人因述,已約伺馮婦游湖事,小青不禁眉皺。偶談起馮婦奇妒處,楊夫人嘆惜向小青道:“我觀汝豐姿才藝,奈何落此羅剎國內(nèi)!我思欲脫汝火坑,汝能否常與我作筆硯友?”小青斂容謝道:“多蒙夫人愛同親女,賤妾豈不知感。所恨命如一葉,與死為鄰,只怕此生莫由侍奉!……”話未了,適馮婦至,遂各含隱,易語他事。楊夫人與馮婦略道寒暄,即拉同小青出游。步出斷橋,婦與楊夫人攜手立于垂柳之下。小青獨自蘇小幕前,取酒祭奠。吟:“西陵芳草騎轔轔,(別本作漪粼粼)內(nèi)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之詩。(按:蘇小才美命薄,其和馬浩瀾詩,曾有“……風(fēng)流回首即塵埃,王孫芳草為誰綠?寒食梨花無主開,……衷情訴于遼東鶴,松柏西陵正可哀?!敝?。金元好問所謂:“鶯鶯燕燕分飛后,粉淡梨花瘦。”元張光弱①“弱”當(dāng)是“弼”字。所謂“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憐?!毙∏嗨^“意中人”感慨極深,正如程黛香女士所謂:“后有小青前小小,一般命薄兩情癡?!保┘让嬐?,緣堤漫游里湖。時際暮春,兩堤花柔草嫩,無數(shù)艷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游治②“治”當(dāng)為“冶”字。。正是楊次也《西湖竹枝》所謂:“朋儕游興略相同,里外湖橋宛轉(zhuǎn)通,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想逢?!蓖T女伴,一時咸被春風(fēng)引逗,不禁卷簾憑欄,流露風(fēng)情。忽西忽東,指點笑語。惟小青淡然凝坐,含愁如故。楊夫人見景會意,取酒對飲。飲至半酣,并易大盞觴婦。視婦已醉,轉(zhuǎn)向小青道:“年輕人何宜如是!豈不聞?wù)屡_柳嘗倚紅樓盼韓郎走馬,汝乃坐蒲團(tuán)空觀也?”小青默然示意不語。既而佯謂小青道:“船有樓可伴我一登!”及上,乃從容告小青道:“觀子豐神絕世,才韻無雙。我雖非女俠,力能為汝定籌,適間所言章臺柳故事,汝乃會心人,豈不領(lǐng)悟!今世豈少一韓君平,汝何為含愁飲泣,自苦若是!且彼視汝之去,正如拔出眼中釘!……縱能容汝,汝奈何可常此終身……?”小青掩涕謝道:“夫人罷了!青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fēng)片片著水,命止此了!夙業(yè)未盡,又生他想,彼冥中緣薄恐非吾如意珠。一舉失足,徒供群口描畫?!睏罘蛉四?,相顧許久,泣淚沾衣。唯恐他女伴竊聽,遂拭淚還坐。馮婦酒醒,舍舟游山。命肩輿穿湖莊至天竺,落輿,一齊登殿拜佛。小青跪觀自在菩薩坐前,苦吟默祝。馮婦顧問楊夫人道:“我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夫人會意,尋思不答。小青從旁低應(yīng)道:“只為菩薩慈悲!”馮婦知是諷己,便冷冷笑道:“是了,是了,我當(dāng)慈悲汝!”相對默然,良久無語。時已夕陽斜映殿角,游人紛紛歸去,楊夫人馮婦旋亦命歸。臨別,楊夫人暗囑小青道:“汝意已決,我固不能相強(qiáng)。但見彼潑婦險毒叵測,時當(dāng)注意,彼以好言誘汝,好飲食啖汝,汝乃更為可慮!”復(fù)相向嗚咽,幾乎失聲。后楊夫人每向宗戚述說小青才美遭妒,聞?wù)吣凰岜恰?/p>
自此兩廂嫌猜,楊夫人久不至,馮婦禁止孤山亦益嚴(yán)厲。所有婢仆均已撤去,只留陳嫗守門,一女奴相隨備飲食。使快雪堂成為荒涼冷宮,以致小青益寂寞無聊。正是楊倩玉《西湖竹投③“投”應(yīng)作“枝”字?!匪^:“斷橋西去竹間廬,不道山孤人亦孤?!惫律焦趟坞[士林和靖先生故跡,先生愛梅,遍山密植梅樹?!笆栌皺M斜,暗香浮動”。清意妙句,流傳千古。后世詩人雅士,更體貼先生遺意,覓地補(bǔ)梅。冰魄寒香,滿山皆是。景物無情,每因人心改觀。如疏枝招展,雪蕊玉瓣,常人一見,自有一陣清風(fēng)侵入脾胃,霎時使身心爽朗。但自孤苦無聊之小青看來,卻只是墓門殘幡,呈現(xiàn)不可究尋的悲意。睹景傷情,因有“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株,一時應(yīng)變杜鵑花”之吟。馮氏別業(yè),叢生青竹,平竹為徑,引泉為溪。經(jīng)流樓前,匯為小池。夏盡秋來,清澈異常。每于艷陽煙空,或斜輝照梁之時,小青淡妝雅梳,緣溪漫步。每顧影徘徊,且絮絮若私語,婢女窺視則不復(fù)爾,但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一日天清氣爽,煙空水明,桂芳竹香,絲絲逼人。小青方罷晨妝,婷婷腰肢緊圍錦繡裙,內(nèi)襯素襦,褐帶紫佩,外罩碧色素衫。梳云髻,兩鬢蓬松,壓以翠翹。風(fēng)韻古雅,意態(tài)嬌癡,如赴幽會。跚跚來至池邊,宛然一蟬鬢愁絕美人,對立池中。凝神呆視,正像情偶久別相遇,欲語未語之間情形。忽而微風(fēng)順溪吹來,額際細(xì)發(fā)拂拂,霞佩輕飏,立時笑意蕩漾眉際。漸乃抖聳肩背,依依低語:“小青,小青,汝我果有緣分耶?如我齋恨而死,汝其能因我常現(xiàn)形耶?……但能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xiàn),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見,我尋汝即來。洵足相數(shù)晨夕,度此岑寂?!比珂⒚脷w寧相遇,無限情懷,絮絮不止。忽聞侍女尋喚,遂被扶上樓去?;貞洺剡?,恍然如遠(yuǎn)荒陳夢。遂把管題詩道:“新妝竟與圖畫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憐秋(別本作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痹姵烧雇嬷匾?,涕淚如雨。
小青無情于馮,原不在妒婦防范禁制。各傳均記其性貌粗劣,楊淮云:“生性蠢俗,婦又奇妒?!惫盘匆嘣疲骸八Q生嘈唼憨跳不韻,名不虛得。”此正小青所謂:“原非鴛鴦一派?!?/p>
但據(jù)牧齋汪然明墓志,云將常與然明牧齋輩游,然明記且言:“黃貞父校隹誰詩社,杖履相隨,以點綴山水為務(wù)。”牧齋贈詩,更有:“詩人常為燕鶯忙”“風(fēng)流又說小馮君”之句,何得謂云將不解風(fēng)流。然按何琪《唐棲志略》宋刻《金石錄》十卷尾附易安后序墨跡,壓以“研詳馮氏”印,“快雪堂”印。《武林藏書記①“記”當(dāng)是“錄”字?!贰段縻鰬压判鳌?,均記文昌移居河渚以守開之司成之墓,獨不提云將。且當(dāng)時列名士人如馮千秋、馮研祥、嚴(yán)印持、聞子將黃貞父、馮開之,無不題詠滿西湖。遍覽諸志諸記,絕不見馮云將半語只字。而且除錢牧齋一再提起(別有原因)外,絕無提云將名字者!大概馮云將為下賤惡少,丑劣貪色,而且懼內(nèi)。以貴公子鬼混西湖兩堤間,實則百拙無能,故名人只隱諱不提。小青絕情于馮生,復(fù)不聽楊夫人之勸另覓情郎。(如語楊夫人者,原非從一而終,如世上所謂貞節(jié)。)暫借孤囚,保持清靜。然小青絕非生性冷枯,早絕情根者。其致楊夫人書,有云:“去則弱絮風(fēng)中,住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若便祝發(fā)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昭荷絲難殺,猶未易言此也?!庇纱丝芍∏嗖粓?zhí)古俗,不逃世外,乃自然真實人生。內(nèi)而嚶嚶求友,舍葩待蝶,外而冷枯絕緣,故其情感獨深,一言一動皆具至情??展扔奶m,非不芬芳。孤燕飲啄,非不自在。而蘭總愿有蝶,燕總愿有偶,不甘于自開自落自生自死。美人亦復(fù)如是,若少年不遇情郎,便覺生成這副珠顏玉腕艷思綺語,直同虛設(shè)!(按:此即世上男女所害之“春愁”。)小青既不愿求知于馮生,又不能求知于世人。不得已而求知于池中之影(愛情積郁之極而游離——迷離——變態(tài)——如汨羅問天、太白邀月——)傷心自裊于弦外。故廖古檀聞青好為影語,而嘆為第一奇情。
又一夕,陰風(fēng)凄然,細(xì)雨蕭②“蕭”當(dāng)為“瀟”字。灑。小青早爇孤燈,相對數(shù)愁。既而梵鐘初動,四山回響。萬籟悄悄,寂寞壓人。而風(fēng)雨斷斷續(xù)續(xù)、不緊不慢。如一葉墜淵,不知何時方能到底,使人輾轉(zhuǎn)難堪。斯時小青自念,如此蔓③“蔓”應(yīng)是“漫”字。長雨夜,不知幾多少年男女,相偎細(xì)雨。幾多佳人才子,分韻唱和。如“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如“清新歌幾許,低隨慢唱,語笑相共,道今夜文書針線休攻!”更不敢深想,因探手屜中,摸出一冊《牡丹亭》,挑燈細(xì)讀。 自《驚夢》至《尋夢》,《白寫真》至《悼殤》,不禁掩卷而嘆:“我只道感春興怨,只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遂脫口吟道:“冷雨侵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時已夜半,細(xì)雨仍然淅淅瀝瀝亂灑竹林。陰愣愣,斜振窗紙。孤燈明滅,墻影暗淡。而小青已醉心書中,不復(fù)感傷。以為梅耶?柳耶?今世果有其人耶?興致勃勃,遂挑明燈光,展卷復(fù)讀。玉茗行文至此,如河出龍門,江度巫峽,宛延千里一瀉而下,轉(zhuǎn)瞬柳夢梅已來到南安。小青自《冥判》讀至《魂游》,悽④“悽”是為“凄”字。言悲詞,森森有鬼氣。未嘗不寒顫,及讀至幽媾歡撓諸出,廢書嘆道:“麗娘,麗娘!汝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竟能復(fù)活。得夢中人為偶,不負(fù)汝綺情癡夢了!”遲疑一時,即和衣上床而眠,孜孜希有所夢。然心緒不寧,又加以風(fēng)敲雨灑,至?xí)圆荒苊?。癡哉小青,欲如杜麗娘一夢,如何能得!
當(dāng)時吳石渠作了一部《療妒羹》,其中《題曲》一出,單傳小青這夜孤燈聽雨情形云:
(小旦手指牡丹亭上)雨深花事相應(yīng)捐,小閣孤燈人未眠。不怕讀書書易盡,可知度夜夜如年。我喬小青空負(fù)俊才,竟遭奇妒。自分桐灰爨下,驥死櫪中,何期楊夫人一見如故。慰安憐惜,綽有深情。敢謂惟賢知賢,還是不幸之幸。借得許多書籍,誦讀之余,愁苦若失。內(nèi)有《牡丹亭》劇本,是湯若士手筆。柳夢梅畫邊遇鬼,杜麗娘夢里逢夫。有景有情,轉(zhuǎn)幻轉(zhuǎn)艷。草草急讀一過,只悉大凡。(內(nèi)打一鼓介)今夜雨滴空階,愁心欲碎。便勉強(qiáng)就枕,終難合眼,不免把他再三詠玩。(一面看一面唱)[桂枝香]杜公名守,請這陳生宿秀,俏書生,小姐聰明,頑伴讀梅香即溜。(剛念得毛詩一首)詠關(guān)雎好逑,關(guān)雎好逑。(笑介)好笑杜麗娘,悄然廢書而嘆。春心拖逗,向花園行走,感得那夢綢繆。(你看,柳夢梅悄地把他抱住?。┸浛钫骐y得,綿纏不自由。[前腔](雖則是)想邊虛構(gòu),到①“到”當(dāng)作“倒”字。也是緣中原有。(夢得真好……那不湊趣的花片,偏要閃覺他來。)似這小花神妒色驚回,倒不如后來的老冥判原情寬宥。(最妙是《尋夢》一出)(恨)風(fēng)光不留,風(fēng)光不留,(把)死生參透!(只要與)夢魂廝守。(定情②“情”應(yīng)為“睛”字。,再看,又笑介)癡丫頭!做了個夢,就害起病來!甚來由,假際猶擔(dān)害,真時怎著愁。
(內(nèi)打二更介)
[前腔](這是)相思癥候,(誰識得) 個中機(jī)彀?石姑姑禁緞③“緞”當(dāng)為“術(shù)”字。無靈,陳教授醫(yī)功莫奏。(他說,若不描畫真容流傳于世,又誰知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ò眩┑で嘧怨?,丹青自勾,(又)題詩畫上,道:(不在)梅邊相就,(便在)柳邊重遘。(淚介)我那麗娘姐姐你真?zhèn)€死了!下場頭,院草成墳樹,衙齋改守樓。(內(nèi)作風(fēng)雨聲介)你聽,窗外風(fēng)雨益發(fā)大了?。矍扒唬蒿L(fēng)聲冬吼,雨情秋溜,似同咱淚點飄零,敢也為嬌娥僝僽。(又看介)后來柳生養(yǎng)病紅梅觀,恰好拾得此畫。(想)情緣未酬,湖山鉆透,(覓得個)風(fēng)魔消受!(那柳生又是個癡漢,只菅④“菅”應(yīng)作“管”字。美人,小姐的)叫無休,(直叫得)冷骨心還熱,僵魂意轉(zhuǎn)柔。
(內(nèi)才⑤“才”是為“打”字。三更介)
[前腔]半年幽媾,(少不得)一言明剖。(那時柳生聽了鬼話,挖開墳塚,果然一個活的。)(那里是)注重生壽還該,(方信)歷萬劫情腸不朽。(看完,沉思介)[前腔]魂還非謬,詞傳可久。若不信拔地能生,可聽說和夫都瘦?。ㄋ瓢承∏嘟袢?,怕不待)臨川淚流,臨川淚流。(可好趁你)殘香余酒(略寫我)慵收疏繡。
(內(nèi)打四更介)
數(shù)更籌,(遮燈介)燭閃褰衣護(hù),窗開剪紙備。《牡丹亭》翻閱已完,再看別種,原來只這幾本舊曲。(長拍)(一任你)拍斷紅牙,拍斷紅牙,吹酸碧管,可媾⑥“媾”當(dāng)是“賺”字。得淚絲沾袖?。偛蝗缒恰赌档ねぁ罚┮宦暫訚M,便潛然四壁如秋。
(迷離,小旦立不定,內(nèi)作游神樂介)待我當(dāng)作杜麗娘摹想一回。……這是芍藥檻……這是太湖石……呀!夢中的人來了也?。@醒介)半晌,好迷留,(是)那般憨愛,那般癆瘦……(只見)幾陣陰風(fēng)涼到骨,(想又是)梅月下,俏魂游。(天那,若都許)死后自尋佳偶,豈惜留薄命,活作羈囚!(只是她這樣夢,我小青怎再不做一個兒?)
后來又有人將《挑燈閑看〈牡丹亭〉》染為丹青。熊譫仙女士有二闋《蝶戀花》,單題此圖道:“門掩黃昏深院宇,窗里孤燈,墻外芭蕉雨。萬種低徊無可語,蟲聲四壁,涼如許。怪底臨川遺恨譜,死死生生,看到傷心處,薄命情癡同是苦,古今多少聰明誤?!庇值溃骸耙环锕獬钊f頃,妙手空空,畫出當(dāng)時景。獨作攤書清夜永,淚珠滴落云鬟冷。紙上芳魂憐玉茗,疑幻疑真,夢里凄涼境。是否亭亭呼欲醒,夕陽曾見桃花影?!睋?jù)《隨園詩話補(bǔ)遺》謂:譫仙所天非解事者,彼愿悔婚,璉自不可,抑郁終身。與小青殆有同情,故能道得如是親切。不數(shù)日楊夫人忽來孤山與小青作別。原來夫人養(yǎng)女小六娘于期間染疾而卒,且將從官北去。小青既聞小六娘之死,且悉夫人將遠(yuǎn)別。悲意填胸,凄愴欲絕,復(fù)念夫人初喪愛女,更將遠(yuǎn)行,不宜過受悲傷。乃吞聲抑淚取酒與夫人餞行,勉選雅詞,與夫人歡敘平生。酒罷,列棋對弈,子聲丁丁,恍若無事。實則時時失神,執(zhí)子發(fā)怔,不知將落何處。至情所郁,自有意志所不能強(qiáng)制者。小青自以為一生所遇知己,只此楊夫人一人。今又將遠(yuǎn)去,后會無期,正不知是死別是生別,所以勉強(qiáng)綢繆。陣間因問:“夫人此去,何時復(fù)回?”夫人推棋,頭暈面赤,涔淚良久,方道:“但愿書札常相?、佟白 睉?yīng)為“往”字。還……!”小青含淚相就,夫人展臂,抱頸嗚咽,日夕別去。自此小青益覺孤若②“若”為“苦”字。,無與同調(diào)。
讀《小青傳》者,莫不同情這位楊夫人。因為夫人對于讀者受③“受”當(dāng)為“愛”字。莫能助的腕④“腕”應(yīng)作“婉”字,下同。轉(zhuǎn)可憐的小青,獨能身入其境,當(dāng)場安慰。但楊夫人果為何人,卻不易考知,各傳均不記楊夫人出處。施閏章《蠖齋詩話》據(jù)陸麗京所謂:“某夫人者,錢塘進(jìn)士楊廷槐元蔭妻也。(楊廷槐字祖植,號元蔭,萬歷二十三年甲午⑤“甲午”應(yīng)是“乙未”。進(jìn)士,仕至比部郎。曾出兵借徐淮,所至有聲。多所建樹,后起任湖廣按察使,致仕家居。明史錢塘志均有小傳,唯不詳夫人生世。明史言詳見王思任所作墓志,今本王季重集不載此文。)楊與馮親舊,夫人雅諳文史,故相憐愛。”各家引為實證。陳云伯《西泠閨詠》《懷楊夫人》云:“應(yīng)知芳性話垂楊,從宦何時返故鄉(xiāng)。去時定呼紅拂姊,歸來空吊綠蔭床。笛聲秋遠(yuǎn)孤竹炧,棋局花殘暮雨涼。閨閣憐才難所似,從來佳俠最含光。”另有小序,亦只是據(jù)《小青傳》略為揣摩。遂使楊夫人姓名淹沒,殊為缺憾。
據(jù)上列各種絕不相同的記載,都已匯通。如戔戔居士,劉無夢之為馮猶龍,馬文璧之為馬髦伯,尤為奇異鐵證。安得說小青為子虛烏有?而錢蒙叟竟謂:“實無其人!”按《有學(xué)集》有《為范郎戲題妓館》詩一首:“素手亭亭雪藕絲,荷風(fēng)茗碗助催詩。老懷自笑無憑準(zhǔn),昨日馮家哭畫眉?!弊⒃疲骸霸茖⒂挟嬅?,被鷹傷之?!彼纻€畫眉尚且知道哭蹌、焚詩,驚天動地小青之死,總不能不知。知之而隱諱之,實不為無因。王阮亭《池北偶談》云:“錢宗伯牧齋,作《列朝詩傳》,本仿《中州集》欲以充史,固稱淹雅。然持論多私,殊乖公議?!痹嘄S《隨園詩話補(bǔ)遺》有一則題云:“錢牧齋心術(shù)見于著作。”次即據(jù)施說謂小青實有其人。《蘭因集》陳文述辨云:“按錢蒙叟《列朝詩傳》云……又有所謂小青者,本無其人。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正書心旁似小字也?!ā动煻矢ず笮颉吩疲簾o論其說與諸家……戾試問情字是否從??!寧非固陋之尤云。)或言姓鐘,合之成鐘情字也。其傳及詩俱不佳,流傳日廣,演為傳奇,(作者按此概指《春波影》《西湖雪》及吳石渠《療妒羹》、來集之《挑燈劇》)至有以孤山訪小青墓為詩題者。俗語不實,流為丹青,良可噴飯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此蒙叟謬論也。是條載《女郎羽素蘭》傳下,素蘭傳曰:‘素蘭名儒,字靜和,不詳其邑里?!蛟唬骸畢侨艘?,精音律,推律得羽聲,遂以命為羽氏。能詩善畫。蘭既嫁,不得意,為《謳字》⑥“謳字”應(yīng)是“漚子”。十六篇’云云?!薄鞍矗捍顺J煳趟靥m也。素蘭風(fēng)流放誕,卒以戕身。(此人可愛!其事可憐!)蒙叟既極詆之,而諱其姓之半,曰羽,且托以吹律得聲之說。以附會之,事已奇矣!而忽牽涉于渺不相關(guān)之小青,謂無其人!且謂事出虞山,因以附著。則素蘭為虞山人可知,何云‘不詳其邑里’!至小青生于廣陵,歸于錢塘,與虞山何涉,而云事出虞山?則以《小青傳》為支如增小白所作,小白虞山人,故而云也?!保邸兑驑湮輹啊吩疲骸敖酢踉菩∏啾緹o其人,其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字也?;蜓孕甄?,合言成鐘情字也。予意當(dāng)時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諱言其姓氏。丙寅年(小青死后十四年)予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偏遺同人。鐘陵支長卿語予曰:‘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笸鮿贂r語予‘小青之夫馮某,尚在武林?!瘎t又時有其人矣。”]“于作傳之人,既以虞山證之,又以譚生諱之;于素蘭之姓則合者分之;于小青之名,則分者合之。忽昧忽明,幾成夢囈?!痹撇蛲葡耄捍恕盎蚨蕥D揚(yáng)焚圖之余烈,為計以滅其跡。馮既舊家,婦亦豪族,叟受托為此不經(jīng)之語”。亦在情理。圓嶠上人云:“錢蒙叟托河?xùn)|君之言,謂‘本無其人。’”清初某筆記云:“按定山堂題畫詩,顧橫波曾摹小青小像。錢謙益明詩《閏集》,托言柳如是助成之,其于小青直謂析情字之迷?!卑矗毫潜拘諚蠲麗?,吳江名妓徐拂弟子。為人嬌小輕盈,綺淡雅靜,有名士風(fēng)。聞虞山錢宗伯為當(dāng)代李白,扁舟相訪。宗伯筑絳云樓居之,滿貯書籍字畫,朝夕拈批其中。事見《錢牧齋年譜》、紐①“紐”當(dāng)為“鈕”字。琇玉《觚勝》及《涵芬樓秘笈》某消夏錄。絳云奇遇且記:門生常開列在書中秘事數(shù)十條,牧齋逐條裁答,復(fù)出已見。中有“昔昔鹽”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道:“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 ‘昔昔鹽’乃歌行之一,‘鹽’宜讀‘行’。 ”又河?xùn)|君常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攜著述愿登龍門者,雜咨而至,幾無虛日。錢或倦見客,柳即與酬應(yīng)。時或貂冠錦靴;時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談蜂起,坐客為之傾倒??彤?dāng)答拜者,則肩筠輿,隨女奴,代主人過訪于逆旅。即事拈題,共相唱和。竟日盤桓,牧齋殊不介意。嘗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庇至蛉松慌逕o錫趙玉森之子。柳歿其婿攜柳小照至錫,其容瘦小而意態(tài)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呼之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zhí)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shù)語于幅端,知寫照時,牧齋選《列朝詩集》,其中閨秀一集,柳為勘定……想柳是助成列朝 《閏集》確有其事。但據(jù)牧齋《贈黃皆令序》引河?xùn)|湖上詩云:“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币押跣∏嘁猓_蔑小青,想不宜出于其口。作者久推想妒婦必為牧齋姊妹或宗女。(但牧齋家乘文不詳嫁女馮氏,而家乘文體例卻有“詳賢略不肖”句。)及獲覽《清綺集》殘卷,果有“妒婦錢氏,閥閱女也?!敝f。遂斷定妒婦為牧齋姊妹,欲隱其惡,遂不得②此處脫漏一“不”字。諱言小青。天下事竟有如此黑暗者,妒婦萬代臭名終不可淹③“淹”當(dāng)作“掩”字。。而小青詩之幽默凄艷,卻已與抗岸瑰奇之王季重,博潛俊雅之錢謙益并壓當(dāng)代。
自從楊夫人去后,小青益覺無聊。妒婦且時時來別墅,指風(fēng)罵云,無故挑撥。一日妒婦擁數(shù)十仆婢來,適小青緣溪照影慢走,新妝無那,若不勝衣,益覺秀韻。忌火內(nèi)燒,妒浪翻覆。立命健婢入西閣搜察④“察”應(yīng)是“查”字。。自坐樓前,拷問陳嫗:“馮郎幾次偷來,依實供來!”陳嫗無事可說。一如酷吏,便加鞭打。繼叫女奴至前,端祥好久,冷笑道:“你是何人?快快說來,免你無罪?!迸恢?,嚇得面青魂失,不能成語。陳嫗從旁泣道:“此奴隨青娘來,已非一日,何得不識!”妒婦道:“多嘴,給我打來!”立時有健婢二人,更將陳嫗掉⑤“掉”當(dāng)為“吊”字。起。復(fù)命一健仆道:“此人定是賤婢少年情郎,潛隨至此。速將他中衣剝?nèi)?,太太要親眼看過!太太自來不屈枉過一人……”女奴全身衣裳都被剝?nèi)?,赤體婉轉(zhuǎn),實是一個小家碧玉,無以嫁禍。妒婦遂無話說。正當(dāng)此際,兩個健婢自西閣下來,稟道:“別無所有,只有一些書籍?!倍蕥D此時(早已氣餒),復(fù)強(qiáng)裝厲害道:“此物誨淫,統(tǒng)統(tǒng)給我燒了,不要剩下一個字!”看著焚了,遂擁婢而去。小青早氣絕樓下檻邊。經(jīng)陳嫗營救,良久方蘇。自此遂郁郁成疾,越夏入秋,病愈轉(zhuǎn)深。妒婦時命醫(yī)生來別墅疹⑥“疹”當(dāng)為“診”字。治,并遣婢呈送藥物。小青每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泣道:“吾固不愿久生斯世,然亦當(dāng)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
自楊夫人去,這守門陳嫗漸漸成小青知巳。不道小青易與,只你以好心相待,她便依依孺慕。陳嫗常勸小青道:“青娘再不要這樣愁悶。自從老相公蓋這快雪堂,我就來到這里。那老相公頗有清興,常坐船游湖竟月不返。又好敬佛,只留我老尼一個人在這里。老相公下世,我自己又在這里守七八年。前后十七八年都是我自在這里住,就不知道愁悶是什么。自從青娘來到這里,不知怎么老尼也覺得這快雪堂前后,寂寂寞寞,點點使人愁悶。自覺這里真是一天住不下去了!……青娘,開開心罷!總是那樣愁苦,再過幾天,連老尼也都要瘦死了!連西湖也都要瘦死了!”自小青來,老嫗常常無故受打罵,自然與小青成了患難朋友,故能如是關(guān)切。每逢夕陽斜映兩峰,桂芳?xì)埡桑z絲浸鼻,遠(yuǎn)笛裊裊,寂寞沉沉壓人之時。小青輒呼陳嫗,令講故事。一日講到:吳王小女玉娘,鐘情公子韓重。重游學(xué)齊魯,吳王逼玉嫁旁人,玉感恨死。三年,重歸,哭奠墳上。玉出自墳中,宛頸而歌“南山有鳥,北山張羅。懷情而死,為之奈何”之詩,終攜重繾綣墓中。秦有少年,從戎楚南,九年不歸,其未婚妻被逼而逝。少年歸,哭蹌發(fā)墓。女復(fù)活,終成夫婦。小青再三感嘆,以為世上萬般,瞬息滅絕。只有真情,歷萬劫而不朽。湯玉茗《還魂記》果非無為而作!遂向陳嫗道:“正好講此等事!妾如蓮子,生帶苦心,唯有此事,頗快我意!”陳嫗續(xù)道:“此等事概出遠(yuǎn)古,前老相公嘗言:‘近代徐文長詩詞豐采妙天下。’”小青道:“我知此人,彼乃湯玉茗同時。”陳嫗道:“南安大家閨秀高璨娘讀其書輒相愛慕,只身千里相訪文長青藤書屋。把臂私語,愿委以終生。文長以已娶辭。璨娘自愿筑庵于青藤書屋旁,削發(fā)為尼,禪燈蒲團(tuán),作一生清伴。文長久不得志,亦素有皈依佛門意,遂允許以居。璨娘嬌小輕盈,一種秀氣,常閃灼額際眉目間,看去分外出神??偫韮烧銓W(xué)務(wù)牛某曾隨其母拜佛至庵中,悅璨娘美色,一再潛往庵中與璨娘攀談。時有法賽者當(dāng)時權(quán)貴,欲藉此陷害牛某,揚(yáng)言于眾,誤①“誤”應(yīng)是“誣”字。蔑備至。牛某入獄,璨娘亦因被逐。璨娘既無顏見文長,遂買舟南歸。至閩界,復(fù)以羞見父母,沉死海中……(按:此事不見他書,或即文長所作《祝發(fā)記》故事。)”小青不禁嘆道:“麗娘以后,南安又出一薄命情癡璨娘!不知文長居士曾往哭吊否?”陳嫗道:“身首無地,何處哭吊!”小青為之揮淚,嘆息不止。欲要再談,陳嫗輒以瞌睡辭去,小青又漸漸沉入寂寞孤苦之中。更深夜靜,微風(fēng)動竹,沙沙作響。墻角蟋蟀,絲絲應(yīng)和,直如度七藏曲。此時小青每對鏡流淚,吟“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比誰多”之句。時至夜半,鬼車啾啾橫空飛過,檐前鐵馬叮咚直響。綠蔭小閣,森森鬼氣。小青復(fù)感身世,輒毛骨悚然寒顫。每每通夜不眠,因而病勢益為沉重。漸乃水粒俱絕,唯日飲梨汁少許,以延微息香魂。然益明妝靚服,擁仆靜坐,如有所待。雖時暈時醒,未嘗蓬首垢面偃臥床褥。一日忽語陳嫗:“可傳語寬②“寬”當(dāng)為“冤”字。業(yè)郎,覓一良畫師來。”嫗去,則強(qiáng)振精神,令女奴扶至梳妝臺前,緩緩對鏡理鬢。雖極瘦削,卻仍然如清淺疏影,綽約有姿。俄爾師至,令坐一側(cè)。己則據(jù)榻憑幾,囑即寫照。寫畢,攬鏡細(xì)看,道:“已得吾形,尚未得吾精神!姑置此另畫。”師遂凝神極巧,須臾,重構(gòu)一圖進(jìn)覽。小青道:“形神已具,唯豐彩尚不能流動。想是我目端手莊,故而矜持若此!”乃令師復(fù)坐,自下榻與女奴搧茶鐺?;騿⒀篮灒瑨鴥?,時或自整衣褶,時或趨與畫師代調(diào)丹碧。意態(tài)閑雅,笑語風(fēng)生??v其領(lǐng)會,一刻圖成,宛然青娘,映照尺幅。小青一見,笑道:“可矣!”畫師謝去。遂取圖張供榻上,焚名香,設(shè)梨汁祭奠。低語道:“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此猶麗娘題畫詩:‘不在梅邊在柳邊’之意。)遂命女奴捧過筆硯,作書寄楊夫人道:
“關(guān)頭祖帳,阻隔人天。官舍良辰,當(dāng)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酹。
姊姊姨姨,別來無恙!猶憶元夜南樓,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檻女曰:‘是妖嬈兒,倚風(fēng)獨盼,恍惚有思,當(dāng)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zhí)拂嬌鬟,偷近郎側(cè),將無似姊?’于時角彩尋歡,纏綿澈③“澈”應(yīng)作“徹”字。曙。寧復(fù)知風(fēng)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言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云云。
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貍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敢辱以當(dāng)壚。去則弱絮風(fēng)中,住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豐此嗇彼,理固宜然。若便祝發(fā)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猶未易言此也。
乃至遠(yuǎn)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肌骨殆復(fù)難支,痰若肺然,見粒而吐。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間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dá)。至其淪忽,亦非自今。結(jié)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jié)維揚(yáng)。老母惠存,如妾所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繡衣玉鈿,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斯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百結(jié)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
他時放船堤畔,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于響像,見空幃之寂飏。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顏,行就塵土。興念及此,慟也何如!”寫畢,擲筆于地。踉蹌欲倒,被女奴扶坐榻上。則撫幾而泣,淚與血俱,一慟而絕。
按支傳:“年才十八耳,時萬歷壬子歲也?!毙∏喈?dāng)生于萬歷二十四①此處應(yīng)是“二十三年”。年乙未,于三十九年庚戌②此處當(dāng)為“辛亥年”。冬來杭馮家作妾。是年(西一六一一)云將三十六歲。牧齋二十九歲,丁父憂家居。小青死日(萬歷四十一③此處應(yīng)作“四十年”。年九月)傍晚,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小青容光藻耀如生時,不由大慟,頓足道:“我負(fù)汝,我負(fù)汝!”妒婦聞之怒甚,立至別墅,數(shù)馮生罪,且索圖與詩畫焚之。僅存古詩數(shù)首,《天仙子》詞一闋,是小青臨卒,以襯花鈿贈陳嫗養(yǎng)女者。第二圖為馮猶龍所得;第一圖遭劫;第三圖或由陳嫗寄楊夫人,不知流落何所。據(jù)定山堂題畫詩,顧橫波曾繪小青像。見于其他記載者,復(fù)有《題曲》圖、《挑燈閑看〈牡丹亭〉》圖,不知何人所繪,今概不可見。作者近從小市買得《稽首慈云大士前》《妾映鏡中花映水》《瘦影自臨春小照》《挑燈閑看〈牡丹亭〉》各一幅,為王小穗小某所繪。小某畫常見,想亦近代人。正如支小白所謂:倘畫師為小青寫照,落筆便肖。小青臨卒,亦不以花鈿贈人。安得桃花一瓣,流落人間。
小青一生,止此二年作妾生活。在此二年中,受了千般熬煎,吃了萬種愁苦。竭盡情之所至,知之所到,志之所守。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是那幾首詩,(唯有小青詩文可稱為“皆我注腳”沒一字沒來歷,不關(guān)古典,只是心典。一字一段苦心,一行一片血淚。)乃就是他這生活本身,就是這小傳,這《遺真記》故事。近來電影盛行,動作行為之美,向來小說家所不能描寫者,都已呈現(xiàn)眼前使人注意。然人既平常,所探得而表現(xiàn)者亦不過眾人所知。小青終身幽囚孤嶼,因得全副心靈內(nèi)澈,時時潛伏密探于其內(nèi)心及其環(huán)境中間,故其造詣獨深。元夜南樓,三言兩語,道盡諧謔風(fēng)致。而寫照三級步驟,更演盡“將精神入作品”之秘密。且悲哀愁苦,口所能說出眉目所能表出者究有幾許?孤苦至與影絮語,至癡迷《牡丹亭》中,以為杜麗娘一夢得偶為可學(xué)而至。讀者試思其孤苦何如?此悲若郁人一只羽毛,此小小羽毛將重于泰山。試思其愁悲何如?至其將死猶語楊夫人道:“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于想像,見空幃之寂飏。是耶?非耶?其人斯在!”讀者,試思小青心思是如何美麗?然小青并非有意于此。一生惟羨慕杜麗娘,故臨死,對畫,猶依依丁寧④“丁寧”當(dāng)作“叮嚀”。道:“此中豈有汝緣分也?”可惜身前既無綺夢,死后“真真”空傳,竟無“美人小姐叫無休”的情偶。于今已三百余年,孤嶼梅塚,真情腸歷萬劫可⑤“可”應(yīng)為“不”字。朽!
湯傳楹《閑余筆話》謂“人生不可不儲三副痛淚: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碧m生少年落拓,天下雖已糜爛至此,寧吞聲不哭;其次則以才不遇何人,無可哭;唯于紅顏薄命,淪落不偶佳人。因同病相憐,放聲大哭。不道“此屬英雄血淚”,即謂為“兒女情長,執(zhí)手涕泣”。奈郁情沖激,莫由禁止何!
小青才美遭妒,郁悶而死。死復(fù)被誣,如錢蒙叟謂“實無其人”?!段骱贰动煻矢分畟髑喔募?,雖經(jīng)馮猶龍、支小白據(jù)實作傳,施愚山、陳云伯一再表揚(yáng),而姓名至今淹沒。衣香鬢影仍在若有若無之間,豈不痛惜。
歲丙寅,避地東都,苦悶無聊。乃據(jù)舊籍所載,略為征引。弗論其是否“實有其人”,只以幻證幻,趁瀉閑淚。丁卯夏蘭爛生自序于北京
【責(zé)任編輯 鄭慧霞】
鄧小紅,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及史料。
* 項目:本文為2015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國報紙副刊與現(xiàn)代作家佚文發(fā)掘整理研究”(15BZW15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