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英
我們生活在一個書信日趨消亡的年代,它正在變成一種“慢”的美學,木心的詩句流行一時:“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卑岩曇吧晕⒎胚h一點,書信或許只是漫長歷史畫卷中一個短暫的篇章。
杜甫有詩寫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不知這家書是怎么寄的。鴻雁傳書不現(xiàn)實,唐代已經(jīng)有了郵驛,是帝國傳送公文管理四方不可或缺的樞紐,但不向民間開放,看來只能是由熟人捎帶了,這情形有點像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村。筆者生于20世紀80年代,長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在村里念了五年小學,第六年轉(zhuǎn)到鎮(zhèn)上讀書才第一次見到郵局。那時的農(nóng)村生活比較單一,要寫信,也就是給出嫁遠方的姐妹,或是當兵出遠門的兄弟,或是畢業(yè)工作的同學朋友。鎮(zhèn)上的郵局是間只能容納一人的小屋子,臨街,有面很大的玻璃窗。緊貼在玻璃后面,是并排放置的若干封掛號信,有收信人名字和地址的一面朝外,便于取信者提前尋找;為防冒領,取信要憑身份證。但姐妹之間的通信沒這么麻煩,要捎話,讓走親戚的村里人帶個紙條就行了。原來,書信的流通是有前提的,得有郵局的網(wǎng)點、時空的距離,還有,寫信和讀信的人得識字。托爾斯泰在晚年小說《哈吉·穆拉特》里寫一個士兵去了前線,家里不識字的老母親思念兒子,托識字的人動筆,口述了一封信。不料兒子陣亡,信被退了回來。小說讓我們瞥見了另一種歷史: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寫信,借助代筆先生之手,書信完成了從口頭到書面的轉(zhuǎn)變。
這么看來,書信的普及只能是在20世紀后。只有在現(xiàn)代社會里,才會有大量人口遷徙,產(chǎn)生通信的需求;而民族國家的建立和管理需要,使傳遞信件成為公共服務;為提高人口素質(zhì)而實施的初級教育普及,則讓人們有了“我手寫我心”的可能。因而,書信雖然古已有之,其形態(tài)卻不是普遍同質(zhì)的,而是隨經(jīng)濟、文化、技術發(fā)展水平而變化。
中學時代,我有了“筆友”。那時候,在《中學生讀與寫》之類刊物的最后幾頁或是內(nèi)頁邊角處,往往會刊登一些征友信,通常由一句自編的句子和通訊地址姓名組成,例如:“我是一個愛哭愛笑的女生,愛讀書,愿結(jié)交五湖四海的朋友?!蹦菚r,似乎很多中小學生都熱衷于給筆友寫信。除了雜志,市里的電臺也會播出征友的讀者來信。對于交筆友這種事,父母并不反對,大概是覺得寫信能讓孩子提高作文水平,只是需要提防早戀。
90年代是家用電視機日益普及的年代,娛樂方式逐漸多樣,學生們?yōu)槭裁礋嶂杂趯懶拍??以我自己為例,結(jié)交筆友是出于無聊和好奇,也是宣泄青春期過剩的情感。那時能看到的課外書很少,報攤上只有一個月一本的《讀者文摘》,而電視機大多數(shù)時候都被父親用鐵鎖鎖著。這也是80后普遍的童年記憶:為了偷看電視,大家費盡心機,不僅要記住打開時的頻道、音量,還要準備一塊濕毛巾,讓電視機顯像管上方的區(qū)域快速冷卻下來……寫信,似乎只是為了打發(fā)做完功課后沒有電視可看的時光。隨著升學帶來地址變動,我那些筆友也陸續(xù)失去了聯(lián)系。不過,不同的人寫信的意義也不盡相同。作家綠妖是70后,90年代她在一所變電站工作,通過給廣播臺寫信,她找到了當?shù)氐奈乃嚽嗄耆蛢?nèi)心歸屬,這是另一種情況了。
2001年,我考上大學,開始進入網(wǎng)絡時代。其間,還有一個插曲,在我高二時,計算機在市區(qū)尚不普及,網(wǎng)吧也稀有,上網(wǎng)的學生被視為不良少年。一天課間操時,有兩個“不良少女”來教室找我,原來,她們是我一個失散筆友的網(wǎng)友,捎信讓我逃課去校門口與她相見。我那時候是個乖學生,對這建議感到不寒而栗,說道:“我要上課了,讓她給我寫信吧?!蹦莾蓚€女生聞言,輕蔑一笑說:“現(xiàn)在誰還寫信呀,太老土了!”這句話在我心里留下的震撼,直到大學三年級才逐漸消散,那時宿舍有了電腦,雖是幾個人合買,卻帶來了空前的便利。以后,郵件和QQ逐漸成為我們和朋友的主要聯(lián)系方式。而在那以前,因為用電腦很麻煩,要從宿舍走到圖書館的機房,有時還要等機位,我們并不習慣使用電子郵件,由于好友難以同時在線,那時,QQ還更多是個留言工具。
如今,寫信成了一件刻意而為的事,它傳遞信息的速度不如電話和電郵,寄送物品的方便程度又不如快遞,除了給刊物投稿,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郵局了。社會的變遷、媒介的嬗變改變了書信的功能,它越來越煥發(fā)出懷舊的氣息,遠離實用而蛻變?yōu)閮x式和審美。以后,還會有人寫信嗎?情書這類藝術,還有生存的土壤嗎?
(作者系西安外國語大學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