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英
旅行敘事是一種抵達書寫,出發(fā)—到達,如為順境,記載奇聞逸事;如為逆境,講述生存歷險。故事是否具有“戲劇性”,依賴旅行者經歷的多寡,這使許多關于旅行的寫作,因先天“奇”“險”不足而應者寥寥。羅瑞·斯圖爾特在《尋路阿富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的引子部分,著重提到一冊古老的舊作《巴布爾日記》,說它的開頭和預料的一樣糟糕,但繼續(xù)讀下去,“故事”隨后得以浮現。
斯圖爾特所謂巴布爾“故事”的芳蹤,實則為旅人之間的同“路”相憐,不能當真,指望巴布爾日記體的鋪陳慰藉一顆故事心,怕難如愿。不過,這正是斯圖爾特在自己的旅行書寫里盡情展示的才華,他精心建構的旅行文本與文體風格,是本書最引人注目也最富啟迪的地方。
十八世紀博物學敘事流行后,自然書寫(科學信息敘事)成為與感傷書寫(傳統(tǒng)生存敘事)并行,既沖突又互補的兩種主要旅行寫作范式,迄今不息?!秾ぢ钒⒏缓埂窙]有鐘情這兩類書寫的任何一種,既“無心留意周圍的風景”,也不關心“幸存者”的自白敘事。斯圖爾特的視線、筆觸,始終追隨沿途與“人”的相遇,這種對“當前的世界”的關心,與巴布爾很像,但比巴布爾更集中,線條更清晰。無論是來自“有關方面”的尤素非、哈克,還是知名與不知名的老人、兒童,甚或驚鴻一瞥的少女,都在他筆下被勾勒得真切質樸。斯圖爾特在后記中自陳,這本對阿富汗鄉(xiāng)村生活的記錄,“與政治學意義相比,我更重視它的人類學意義”。“人類學”,一個西方學界小眾、冷門的學科名,在這本旅行之作里令人意外地反復出現,有如樂曲的動機,傳達斯圖爾特旅行書寫的不俗志向,盡管其田野風格表現得還是比較輕淡。
《巴布爾日記》在本書的分量相當重,幾與斯圖爾特的敘述相始終。作為第一主題的斯圖爾特與作為第二主題的巴布爾,跨越五百年時空古今對話,以文本融合的奇妙實現空間(路線)與時間(冬季)的統(tǒng)一。特別當某一具體節(jié)點上兩者高度重合,巴布爾與斯圖爾特,這對異代兼異鄉(xiāng)的知音之客,如高山流水,沉睡的帝王被起于地下,點化施展新的魔力。古今呼應、今古互注—過去與現在,文學與歷史,他與我,雙線復調行進,構成這本書主要的精神脈絡與意義發(fā)源。
旅行寫作的材料安排通常都依循時間線展開,這本書主體亦遵照線性進程,但斯圖爾特十分善于將某個經歷材料從時間線條中抽取出來,安插在另一最能激發(fā)故事效果的地方。比如本書結束時最后一個段落:作者在倫敦即已得知以“巴布爾”命名,陪伴自己徒步的愛犬巴布爾不幸死去,但這一悲傷的消息并未在此時出現,直到作者抵達家鄉(xiāng),躺在床上,“巴布爾死去”才緩緩登場—一只土生土長的阿富汗“原住犬”,永遠留在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場抵達,和另一場未能“抵達”的抵達,這一伏筆暗藏的豐富隱喻,意味深長。
對話也是故事書寫的經典手段。本書連引子共八部分六十個標題小節(jié),節(jié)奏非常明快,大量敘事材料以對話形式裁剪呈覽,有時段落完全由對話組成,敘述隱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對話在“卡門集的司令官”一節(jié)結尾處,作者與陪同他的司令官仆人瓦齊爾的對話:“我們轉入高爾茅山谷的一側時,看到一隊男人走過來,其中七個人走路,最后一個人騎著白馬。他們都穿著雪鞋,扛著槍。他們經過的時候沒有跟我們打招呼?!麄兪钦l?我問瓦齊爾。‘我不知道。他們不是這兒附近的?!边@不是全書唯一的對話結尾,但最為耐人尋味。一個不知所以、懸空飄蕩的“回答”,旅行敘述人不負責處理殘余現場,徑自消失,鏡頭被甩向讀者,游戲式敘事代入,一段新的言語關系誕生。斯圖爾特對經典敘事手法的征用既深得三昧,又自由不羈。
當然,《尋路阿富汗》在敘事上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盲區(qū)與瑕疵。
斯圖爾特在書中數次提到因投宿被怠慢而生氣,盡管一開始他便感謝了遇到的人們,雖然“他們并不都是圣人”,但“都款待我而不求任何回報”—無論是感謝還是抱怨,都基于一種“好客”的倫理意識假設,即以“不好客”為文明對立,道德有污,旅行文學專家瑪麗·路易斯·普拉特因而毫不客氣斥旅行書寫幻想“好客之道”為陳舊敘事(《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互化》,譯林出版社2017),本書亞馬遜評論區(qū)亦見讀者留言批評:“依靠強加于第三世界國家人們的熱情好客來實現自己的夢想,似乎是殘酷的。”
因有意避開“生存敘事”,歷險本身被淡化講述,使得故事的緊張感大大減弱。如何既保留速寫風俗畫的詩意,又能同時讓敘事以充滿動力的線條前進,是斯圖爾特旅行書寫有待繼續(xù)揣摩的地方。
當回到這本書的引子部分,思想不是作為作家而是作為君王的巴布爾,一個“動機”躍出浮現—《尋路阿富汗》精心調用的“巴布爾”符號,投射、喻示的正是斯圖爾特本人追效先賢的抱負與雄心:“觀察阿富汗”,并“成就我自己”,作為一個現代政治家。今年斯圖爾特已順利升任英國外交國務大臣,“尋路”仍在繼續(xù),“故事”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