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叢治辰
文學生產(chǎn)知識的方式——李敬澤《青鳥故事集》的引文、綴余、章法與態(tài)度
◆ 叢治辰
李敬澤《青鳥故事集》的出版,是2017年文學界的重要事件。這首先當然是因為書寫得好,而如果聯(lián)系作者的身份,這“寫得好”就有了更深的意味。長期從事文學批評工作的李敬澤,搖身一變成為新銳作家,就好像足球比賽的解說員、裁判員,或者教練員,親自下場踢起球來。長期以來,球員們心里其實難免有些積怨:我們在場上熱汗淋漓,還要被你們指手畫腳,“你也來踢一個?”于是李敬澤就踢給他們看看。這就不僅是踢球,是玩票,還有點示范和炫技的意思,多多少少總會搖動此前的文學邊界。這或許才是這本書格外重要之處。
甫一出版,《青鳥故事集》便備受關(guān)注。大家談論李敬澤這個人,談論他清雅精妙的文風,談論他無遠弗屆的想象力,談論他對于物的熱愛,談論他考古世家的出身之于文本的影響,談論他如偵探般抽絲剝繭的能力和對歷史的洞見……因為已經(jīng)談得如此深入充分,短期之內(nèi)恐怕很難再有新的視角,給遲到的評論者以置喙的余地。但關(guān)于文學的討論,真的會讓人對于文學這件事更明白一些嗎?并不令人意外的是,談論雖因文學而起,落腳卻是在知識與思想?!肚帏B故事集》在知識與思想層面當然是精彩絕倫的,甚至是超前的——至少在2000年它的前身《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出版時,李敬澤所談及的話題與觀點,對相關(guān)領域的專家而言或許不是秘密,對一般讀者甚至是專業(yè)的文學閱讀者而言,卻是陌生之物。因此,那本生不逢時的小冊子也只能是小范圍內(nèi)的“秘密交流”。而時至今日,盡管如李敬澤那樣對繁雜龐大知識的把握能力依然難得一見,但任何“說法”都不再至于使人驚詫。物的旅行,翻譯與舛訛,溝通與誤解,撬動宏大歷史的細小齒輪,以及青鳥,這些都清清楚楚寫在文字里了,不算費解;但令人困惑的是,同樣是這些知識,這些說法,為什么只有李敬澤的書寫如此花團錦簇,富有魅力?——都是同一只足球,怎么李敬澤踢起來就那么漂亮?閱讀《青鳥故事集》,很容易讓人陷入一種迷醉癲亂的狀態(tài),那些看似清爽實則妖冶的文字是致幻的。而對于一部文學作品而言,尤其是對于一部可能會搖動文學邊界的作品而言,了解何以致幻的路徑,可能比描述最終抵達的幻覺更為重要。
而且,如果不曾明白自己何以身處幻覺當中,我們真的能夠足夠清醒自覺地理解幻覺嗎?在閱讀王德威先生的論文時,我有過同樣的感受:那修辭實在太過美輪美奐,以至于他所要論證的重點究竟是什么,反而容易被忽略;必須非常艱難地定下心神,爬梳邏輯,才不至于買櫝還珠,錯過那些被埋伏在幽暗處,至關(guān)重要的論斷與細節(jié)。如《青鳥故事集》這樣邊界模糊的作品,何為櫝何為珠是很難講的,但我確鑿地知道,當青鳥的翅膀扇動揮舞,四面長風匯聚,風到底往哪個方向吹,我是不明白的——珍珠與香料們身世曖昧,命運顛沛,傳說與講述傳說的語言幾經(jīng)轉(zhuǎn)譯,多有錯訛,李敬澤究竟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呢?
因此在諸多論者已充分談論過《青鳥故事集》之后,我想從一項極為蠢笨和基本的工作開始我的討論——面對一本太過聰明的書,笨拙的姿勢或許才足夠明智——我想搞清楚《青鳥故事集》究竟是怎樣致幻的,即這些文字的寫法。誠如劉瓊所說,“人生一世,悠忽一瞬,他(李敬澤)最看重的應該是‘文章千古事’”。公認李敬澤的文字是有章法的,像是受過傳統(tǒng)文章學的訓練。但這章法究竟是怎樣展開,或許只有通過繁瑣而笨拙的文本分析才可以了解,而不能停留在個別的詞、意象、句子和立場。
文本分析的重點,當然從全書第一篇《〈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開始。唐彪的《讀書作文譜·文章諸要》說:“通篇之綱領在首一段,首段得勢則通篇皆佳。每段之筋節(jié)在首一句,首句得勢則一段皆佳?!蹦敲幢环旁谌珪椎倪@篇文字,對《青鳥故事集》而言,一定也是相當重要,有攜領的功能。更何況,它的確搖曳多姿,很能代表“李敬澤體”的特點。
文章從引文開始,引自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這表明了一種姿態(tài):接下來的寫作并非傷春悲秋、咿咿呀呀的私己情感抒發(fā),而是向無盡的歷史和知識敞開?!墩聿葑印肥侨毡竟糯钪匾碾S筆著作之一,傳世近千年之久,在它成書的時代,還遠沒有那些有關(guān)文學應該怎么寫的清規(guī)戒律,因此如今看來,這部著作出奇得自由——這和動搖文學邊界的《青鳥故事集》就隱隱有了某種關(guān)系。而《枕草子》最好的漢譯者是周作人,他在1932年到1937年批閱古僻珍本,所作的一系列書抄體散文,同樣是致力于喚醒那些久被遺忘的知識,與當時的世界與讀者對話——盡管經(jīng)過七八十年的發(fā)展,李敬澤的文章較之周作人,要復雜得多了。
引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不相配的東西?!泵赖暮统蟮?,自然是不相配的;但什么是丑,什么是美,這是主觀的事。清少納言寫《枕草子》,是很直觀地將自己所憶所想寫出來,大概本來也沒有要公之于世的意思,因此其中主觀的意見較一般作品更多,也更不加掩飾。譬如她說,“窮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又月光照進那里,都是不相配的”。這句就叫人看了不高興:窮老百姓家里就不配落雪么?李敬澤所用的那版《枕草子》,前面譯者序評價清少納言說:“作者是十分懂得什么叫風趣、幽默的,她所表現(xiàn)的又可以說是真正日本式的風趣、幽默。淡淡地說出的幾句話,本來并無意于取笑,回想起來卻使你大笑不止,余味無窮。但另一方面,作者往往流露出羨慕宮廷和蔑視民眾的情緒,這說明她畢竟不能不受她的時代和生活環(huán)境的限制?!痹捳f得有些舊,但問題點得準。當然清少納言不是有意羞辱誰,對她來說,那是常識——其實可能對今天很多人來說,那也并非不能接受的說法。因此相配不相配,過了一千年,就變得很復雜;同樣一段文字,不同時代的不同人看來,認同程度并不一樣。正如珍珠從波斯到大唐,或者語言從西方到東方,青鳥從英吉利到汗八里,最終的結(jié)果和最初的起點,都難免是不相配的——李敬澤在不同場合都曾確認過,這本書談的是“誤解”。不相配,不正是誤解?所以放在全文和全書最開始的這段引文,當然是精挑細選,別具匠心。
除此之外,還必須承認,這段《枕草子》是美的。李敬澤是否認同清少納言關(guān)于雪的品位,尚未可知;但他一定是欣賞清少納言文字的品位的。在關(guān)于“不相配的東西”的描述中,那種雅致的筆調(diào),那些精致的物象,那種種相互映襯、重疊又彼此區(qū)別、凸顯的筆法,都和李敬澤自己的寫作頗有相通之處。因此這段引文就審美和趣味而言,也是一種昭示,是要從一開始就表明,自己關(guān)于文字之美的追求鵠的何在。
所以李敬澤自己的文字,也是既能夠?qū)憽鞍拙c的衣服”,也能夠?qū)憽邦^發(fā)不好的人”,無論入文的是什么,都妥帖,而且有趣。——接下來他就提到了鄔君梅主演的《枕邊書》,那實在是和《枕草子》相去甚遠的現(xiàn)代回聲。這看似是李敬澤的閑筆,但在法度森嚴的文章里不會存在閑筆,這一筆至少有如下七種用處:
1.提供了新的信息,或者說知識。
2.這一新的知識,表明了李敬澤的趣味,那和清少納言古典而精英的趣味顯然有所不同,盡管他對《枕草子》也是欣賞的。與清少納言相比,李敬澤有一種故意為之的惡趣味,他要用現(xiàn)代之狂暴或多或少地稀釋古典之哀艷,就像是面對古人難以按捺的頑皮之舉。
3.這樣的惡趣味,活躍了文章節(jié)奏,使閱讀者感到愉快。
4.這樣的頑皮之舉,含蓄表達了特定層面對清少納言的反對,為后文作了鋪墊,或至少豐富了關(guān)于事物的看法。
5.回應引文,并促使讀者更深入地理解引文——何等清雅的《枕草子》,經(jīng)由時間的變形,成了禁忌電影《枕邊書》,這本身就是一種“不相配”。那么《枕草子》所說的“不相配”,到底可以意味著什么,又是如何造成?
6.作為文章的過渡結(jié)構(gòu),自然引出議論:“現(xiàn)代的美學精神不是和諧、相配,而是不和諧、不相配,只有不和諧、不相配才能使我們精神振作,使我們注視某種‘東西’?!币虼耍墩聿葑印泛徒裉焓遣幌嗯涞?。
7.也因此,和電影《枕邊書》大致同處一個時代的李敬澤,所感興趣的恰恰也是“不相配”。只有那些被“誤解”之物值得進入寫作。到此為止,這一閑筆簡直說出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堪稱點題了。
既然區(qū)分了古代的趣味與現(xiàn)代的趣味,那么從日本的清少納言,談及同時代的中國宋朝,就變得順理成章。宋朝是“哲學家統(tǒng)治,這幾乎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在人間的唯一一次實現(xiàn)。只可惜這些哲學家往往同時也是詩人……”這當然也是不相配的,所謂“人間不如意事常八九”,正是說“不相配”內(nèi)在于幾乎所有事物當中。李敬澤的每一處閑筆,細讀其實都有不離中樞的周嚴。但宋代并不是他想在這篇文章中重點討論的,他想說的其實是唐朝。從清少納言到大唐,有些突兀了,因此需要有宋來做鋪墊。古時候做文章講究銜接、圓轉(zhuǎn),大概就是這樣了。話本小說在正式故事開講前,往往有個與之相似或相反的小故事,叫“得勝頭回”,起到如園林中映襯借影的作用。李敬澤這一筆,也有類似的效果。
談到唐,就不能不引述譯者周作人關(guān)于《枕草子》與李義山“雜纂”關(guān)系的看法,由此自然而然轉(zhuǎn)為討論李義山對“病波斯”的記載,那是這篇文章要討論的第二個話題……但是且慢,李敬澤并沒有那么著急。相反,他停下來了,又插入兩段《枕草子》的文字。這兩段文字不引其實也沒關(guān)系,行文邏輯上不會因此就缺少什么,但正因是這樣沒道理的插入,反而更值得體會。李敬澤說,“閑讀《枕草子》,每覺嫵媚可喜”,這是文章中第一次對《枕草子》有明確的評價判斷——文章過去三分之一,李敬澤到底對《枕草子》持什么好惡,其實還不知道呢,讀者只能自己猜。馬上就要談唐朝了,且“《枕草子》本就是‘唐風’遺韻”,那總要在開啟第二個話題之前,把這“遺韻”是什么說清楚為好,讀者才能知道,要懷著怎樣的心情去閱讀唐朝的故事。然而“嫵媚可喜”四個字太過簡省了,難以深入到情感的微妙處,要入到微妙處,最好的辦法是直接從原文體會。因此邏輯上不需引用的此處,從審美來說就必須引用。雖然此前已經(jīng)引過,但細加比較會發(fā)現(xiàn),與這兩段新引文相比,“不相配的東西”在“嫵媚可喜”方面,還是略差了點意思。——一段放在文章開頭的引文,更為重要的是它與主旨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必要,修辭的美感可以稍作犧牲;但顯然李敬澤不想造成趣味上的誤會,用新的引文,既能讓文章脈絡活潑一些,又能進一步說明《枕草子》的風格,何樂而不為?而當三段引文被放在一起,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清少納言對于物有一種特別的迷戀,她的愛憎,她的感喟,她對于世界的理解,對于時光的留存,都寄托在具體的物上。不斷羅列的物成為抒情和思考的門徑——這被李敬澤稱為某種“章法”——物在此也就不僅僅是物,而成為多種歷史、情感和關(guān)系的累積。而在這篇文章之后,李敬澤所要探討的正是物。這兩段引文,因而就有了某種文法結(jié)構(gòu)意義上的隱秘召喚作用。
有了這兩段引文作為審美的準備,再看李義山“雜纂”里關(guān)于“不相稱”的四個詞——窮波斯,病醫(yī)人,瘦人相撲,肥大新婦——我們就讀得懂了。那種結(jié)構(gòu)章法的方式,以及其中的幽默趣味,都和《枕草子》如出一轍。如果我們猝然面對從“雜纂”整體中抽離出的這四個詞,缺乏必要的閱讀語境,恐怕就很難體會其中的妙處。而現(xiàn)在,那妙處因為與《枕草子》的文字、章法、格調(diào)相互發(fā)明印證,反而更顯豐富多姿——這是李敬澤必須插入這段引文的第三個原因。
“窮波斯”因此一定和“病醫(yī)人”有著同構(gòu)的荒悖之處,但如同我們今天很難理解清少納言的“不相配”一樣,必須借由知識的補充,我們才能理解荒悖之處何在——李敬澤幾乎是不漏痕跡地,時時提醒我們“誤解”的一觸即發(fā),“溝通”的難而又難,而“不相配”的事隨時都在發(fā)生。他因此有必要講講唐代波斯人的故事,從清少納言一路走到這里,何其遙遠,何其周折,又何其自然。
如果將周作人《關(guān)于清少納言》那寥寥幾句話不算在內(nèi),李灌的故事便是這篇文章中第四處引文。這一次,李敬澤沒有直引原文,而是用自己的筆調(diào)將傳奇重述出來?!霸谶b遠的唐朝,人常有奇遇,比如于寂寞的旅途中偶遇抱病垂危的波斯商人?!痹凇墩聿葑印返匿亯|下,這樣的文字讓我們很容易進入悠遠而神奇的歷史氛圍中。而接下來的講述是那么細致入微,李灌和病波斯的樣貌,他們的表情,甚至“溫潤安詳”的目光,都好像穿透千年風塵,來到我們眼前。李敬澤的書寫方式拆解了時間與空間理應造成的距離,帶有莫名的切膚溫情——這可能也是一種不相配,這種不相配讓歷史這樣的宏大之物變小了,變得可以接近。2000年文化散文已經(jīng)興起,《美文》雜志也已經(jīng)發(fā)起寫作“大散文”的號召,大量引述歷史材料來作為文章主要構(gòu)成其實并不稀奇,因此李敬澤有必要在第一次講故事的時候,就表明自己使用材料的方法?!鞘且环N“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這個人絕不會被歷史牽著鼻子走,盡管他使用了大量材料,但他當然并不真的是“文抄公”。他甚至不太關(guān)心材料真實與否:野史、筆記、傳奇,都可以成為他的材料。歷史從來不能構(gòu)成對于文學的壓抑,而只是他的線索,他用自己的趣味之輕盈,洗去歷史沉重凝滯的一面。
而如果對中國文言小說稍有常識,就會知道,他的轉(zhuǎn)述絕對不會是忠于原文的。李敬澤所用的,是現(xiàn)代小說才會有的筆法,文言傳奇斷無這樣寫的可能。這則故事原本的記述實際上相當疏略:
李灌者。不知何許人。性孤靜。常次洪州建昌縣。倚舟于岸。岸有小蓬室。下有一病波斯。灌憫其將盡。以湯粥給之。數(shù)日而卒。臨絕。指所臥黑氈曰。中有一珠??蓮酱?。將酬其惠。及死。氈有微光溢耀。灌取視得珠。買棺葬之。密以珠內(nèi)胡口中。植木志墓。其后十年。復過舊邑。時楊憑為觀察使。有外國符牒。以胡人死于建昌逆旅。其粥食之家。皆被梏訊經(jīng)年。灌因問其罪。囚具言本末。灌告縣寮。偕往郭墦伐樹。樹已合拱矣。發(fā)棺視死胡。貌如生。乃于口中探得一珠還之。其夕棹舟而去。不知所往。出獨異記。
又尚書故實載兵部員外郎李約。葬一商胡。得珠以含之。與此二事略同。
細加對照,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敬澤不僅調(diào)整了細節(jié)的詳略,對故事情節(jié)也多所修刪。原文對波斯人的“病”其實并未多作渲染,更只字未提其“窮”——病波斯未必是窮的,他還有一條黑氈呢。但無論如何這波斯人是到了窘境,這不正是“窮”的本意?李敬澤發(fā)掘出了這則傳奇與“雜纂”之間的關(guān)系,這正是他使用材料的本領——在真正的讀書人那里,天下的書林林總總,但其實不過是同一本大書,相互之間,無不存在隱秘的聯(lián)絡。這樣聯(lián)系印證的解讀辦法,當然也不乏虛構(gòu)的成分,但是較之單純在細節(jié)上作增添工作,就高級多了。
與此同時李敬澤也舍棄了一些既有的虛構(gòu)。譬如原文中那個“密”字,其實本來是相當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李灌固然是義人,但埋人這樣的事總不能以他一己之力就完成。而如果當著眾多幫手的面,把珠子放到亡者的嘴里去,那就是成心不給這位病波斯留全尸了。因此李灌要“密以珠內(nèi)胡口中”,這里面有一種溫柔的體貼。但李敬澤不要那樣繁復的敘述,在他干凈的文字里并沒有為那些扛著工具挖墳埋棺的閑人留有位置。他要說的只是病波斯和寶物的不相配,要說的只是一個病波斯在唐朝人眼里看來必定是“怪異”的,則與之無關(guān)的其他一切細節(jié)都可有可無,因此只需要留下李灌和波斯人兩相面對就好。更何況,這樣的細節(jié)當代讀者如何看得明白?又怎么耐煩看?像我剛才那樣為之浪費筆墨實在是太愚蠢了,李敬澤選擇用一種更為輕盈的辦法書寫千年之前的溫柔:“合上棺板之前,李灌靜靜地看著波斯人,目光依然溫潤安詳,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珠子,珠子浮動著霧一般的銀光,他合起手掌,把手伸向波斯人微張著的嘴,然后,又把手在眼前攤開,手里什么都沒有了,似乎從來也不曾有過什么?!痹诶罹礉傻拿枋鱿?,那個場面似乎脫離了人世邏輯,因而更加怪異,如夢如幻。
然而如果李敬澤追求的是有關(guān)“怪異”的效果,該怎么理解他將故事的后半段全然斬去呢?十年之后發(fā)棺再看,因為那顆珠子,波斯人的音容笑貌一如生前,這不是最怪異的事嗎?但恰恰因為太過怪力亂神,撐破了原本“不相配”的張力,反而損傷了故事的美感;而且這樣的后半段故事,恰恰是傳奇里面最落俗套的結(jié)局,以李敬澤的潔癖,大概是看不上的。除此之外,對故事后半段的舍棄,或許還有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考量:在文章此處,李敬澤所要談的是關(guān)于“不相配”的怪異,而非物自身的怪異,還要再隔過兩個故事,他才要說到物呢。如果這時就將珠子的怪異效果講出來,就亂了文章的次序脈絡,搶了后面文字的戲,泄了懸念的底——后文中,李敬澤是用一種賣關(guān)子的方式談及物自身之神奇的。
在李商隱這樣的唐朝人眼里,波斯人是在經(jīng)驗之外的,和本書其他篇章里李敬澤將要談及的諸多物、人與事一樣,那是我們古老經(jīng)驗中的“他者”。他者一定是怪異的,因此李灌與李勉故事中因不相配而產(chǎn)生的怪異,看似是對常識的冒犯,實則是內(nèi)在于波斯人的他者身份當中。也因此李敬澤可以繼續(xù)引述更加怪異之事,那就是《太平廣記》中關(guān)于“青泥珠”的傳說:
將這則故事入文,李敬澤又有一種新手法,那就是截成兩段,隔空呼應。故事講到割開大腿的慘烈處,李敬澤停住了。這時文章就快要走向結(jié)束,在此之前,李敬澤必須將必要之事交代清楚。他要告訴讀者,在唐代的常識當中,波斯人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他們其實并不都來自于波斯,這名稱和他們實際的身份是不相配的,但顯然唐朝人并不覺得有細致分辨他們的必要。進而李敬澤要講講自己樓下李大爺?shù)目捶ǎf明其實直至今天,我們對于老外的認識,也并不比唐朝人高明多少。人世間的智慧淵源有自,人世間的誤解同樣如此。但李敬澤依然對今日之李大爺,和昔日之李商隱作了一個區(qū)分——當然早在文章開始,便對《枕草子》的趣味和現(xiàn)代美學精神有過辨異;而講述李灌故事時,也曾對古典情懷表達過懷舊的情緒。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些文字像是不經(jīng)意的閑筆,卻構(gòu)成一條條絲縷,埋伏在文章當中,必要的時候拎起來,才讓人驚覺原來一切都早有脈絡。我們因此特別信服李敬澤對波斯系列故事的解讀——唐人眼中對胡人之豪富的理解,并不像樓下李大爺那樣只是將他們看作行走的錢袋子,重點在于他們超出我們平庸、日常經(jīng)驗的超然性。在此意義上,那些胡人和他們的珍珠同樣都是超現(xiàn)實的表征,同樣都從來被我們的歷史所忽視——文章的第三個話題終于正式被彰顯出來。他們和這本書中引述的那些歷史邊角處的故事一樣,等待著一個人把他們喚醒,擦亮,說出他們真正的價值。
在這一次停頓中,李敬澤提供了知識,也生產(chǎn)了知識——關(guān)于胡人與珍珠的重新定義與感喟,同樣也是知識——這其實都是在為文章的收束積蓄勢能。經(jīng)過這樣的準備,李敬澤可以更好地把沒講完的故事講完了——青泥珠的珍貴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能夠喚醒更多的寶物。這當然也可以是一種隱喻:青泥珠的命運其實就像沉香一樣,像利瑪竇和他的鐘一樣,像如飛鳥般游走與消逝的話語一樣,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它們的美好與難得,了解使用它們和理解它們的正確方法。對于這件事,李敬澤幾乎是絕望的——即便曾經(jīng)知道過它的真實價值,青泥珠還是消失在時間里了,或許最后的歸宿不過是某位宮女的一件首飾。
法度森嚴的李敬澤當然不會忘記在文章的結(jié)尾遙望開頭,而他所念念不忘的,果然是清少納言那句讓人不那么開心的話:“窮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又月光照進那里,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惋惜的?!倍嗄曛筘毑〗患拥那迳偌{言遇到下雪的日子,回想起住在深宮時寫下的那一行字,大概也會覺得人世的浮華是如此諷刺吧!而李敬澤從諸多文字與故事中一路穿行,面對無法可解的不相配與誤解,最終抵達的似乎也只有感喟,只有不確定與不指望,并將對于歷史的不能指望,交付文學不能確定之美感。
很難想象一位資深的批評家和編輯,在編纂自己的文集時會有絲毫隨意?!丁凑聿葑印?、窮波斯,還有珍珠》是那么符合唐彪對“首段”的要求,幾乎領起和暗示了此后諸篇文章所要涉及的所有話題,只是控而不發(fā)。這足以讓我們相信,必須將《青鳥故事集》看作一個設計精良的整體,那不是一本文集,而是一大篇文章。書中各篇目之間,有如文章各段落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可供分析的聯(lián)絡呼應。
從這篇文字開始,李敬澤常常在單篇文章后面配上“片斷”或者“附記”,我將之統(tǒng)統(tǒng)稱為正文的“綴余”——它們是多出來,但并不“冗贅”,而是如點綴物般為正文補充了趣味;然而如果將它們寫到正文里去,就亂了脈絡、詳略、節(jié)奏和主題?!虼藢φ站Y余與正文,我們就知道什么是必須割舍的趣味,而什么內(nèi)在于文章的結(jié)構(gòu),從而也就知道李敬澤最想說的究竟是什么?!冻了匪狡瑪嗍侵v沉香本身的輕靜、幽然;《龍涎》所附片斷盡管也對香料的來路有所提及,但那最終卻是為了增添一分物本身的神奇,感嘆往昔香氣的消散——和正文中的結(jié)構(gòu)恰恰相反。而全文之后的兩則附記,都是為物本身增加有趣的知識與掌故——李敬澤實在是愛這些細節(jié),但他更愛文章的法度,這些放不到正文里去。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在《沉水、龍涎和玫瑰》中,盡管承接上一篇文章從物談起,最后落腳卻是在物之遷徙。這篇文章更像是《青鳥故事集》這一宏文里引述的一個典故——當然增添了知識,傳達了趣味,但更重要的還是承擔轉(zhuǎn)折與推演文意的功能。
有了這樣的轉(zhuǎn)折推演,接下來在《布謝的銀樹》里從一件神奇之物出發(fā),談論宗教、軍事、觀念的遷徙、相遇與碰撞,談論遷徙中必然遭遇的誤認錯判,便順理成章。至于十六年后再版時加入的那篇《抹香》,就像在李灌、李勉之后李敬澤突然講起樓下李大爺?shù)墓适?,是《沉水、龍涎和玫瑰》這段“引文”的一個補充。話題難免有所搖曳偏離,但仍然有對不相配之氣味的辯證,有從抹香鯨被鋸開的龐大腦顱到龍涎香的物之遷徙,同時也增加了另外一條人世變遷的線索與之相呼應。這讓《抹香》很像是多年之后重讀少時日記時寫下的一個注腳,或許只是寥寥數(shù)筆,但下筆的力氣卻讓原本的文字都變重了。
在這樣的國度,利瑪竇當然只能枯坐京城無望地等待下去。太寂寞了,因此李敬澤用接下來的一篇《八聲甘州》從遠方為他送來一個歐洲同胞——葡萄牙人鄂本篤——一直送到甘州。甘州,是大明帝國的西部邊陲,是未獲特別許可的歐洲人能夠抵達的最東方,卻也是那時中國與世界交流的中心。這一次李敬澤要談論的是另一種誤解,關(guān)于地理知識的誤解。經(jīng)由鄂本篤和利瑪竇的戰(zhàn)略合圍,那張被馬可·波羅從一開始就搞亂了的東方地形圖現(xiàn)在變得清晰了,傳說中曖昧不清的山川河流,如今被納入到西方現(xiàn)代地理學的譜系當中。西方真正認識了世界,同時中國成為完全不設防的土地。彼此的誤解,變成單方面的無知,在知識上國門洞開的中國渾然不覺在未知的幽暗里,有很多炯炯放光的藍色眼珠,在貪婪地窺伺自己。從此之后,誤解與優(yōu)雅的情趣無關(guān),而成為切實的危險。
《喬治·欽納里之奔逃》和《第一眼——三寸金蓮》更像是兩篇附記,精巧地回應了《飛鳥的譜系》不便糾纏的問題。不過在“李”、斯當東父子、馬禮遜父子、亨特以及那位險些被歷史掩去面目的小德之后,再來講述一位在東西方之間奔逃旅行的喬治·欽納里真是再合適不過。《飛鳥的譜系》那樣龐大沉重,需要俏皮的小故事來調(diào)劑一下氣氛了。有趣的是,欽納里從承諾實錄見聞的《舊中國雜記》出發(fā),最終卻走進了毛姆的虛構(gòu)小說里;而實際上,《舊中國雜記》里究竟哪筆是真的,哪筆是假的,也沒人搞得清楚,包括它的作者亨特。這讓在《飛鳥的譜系》中便已萌生退意的李敬澤,更有理由將筆觸調(diào)轉(zhuǎn)方向,對“誤解”的探討進入第三個層次的追問,那就是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虛構(gòu)。
2017年增補的《印在水上、灰上、石頭上》和2000年原有的《行動:三故事》徹底攪亂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關(guān)系。李敬澤告訴我們,所謂歷史其實充斥了虛構(gòu),而且歷史是需要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就內(nèi)在于歷史的訴求之中。最吊詭的是,有時馬爾羅這樣的吹牛大王所編織的謊言,比實情還更接近歷史真相。這一次不是在空間的層面上,而是在時間的層面上,李敬澤告訴我們理解之不可能——作為后來者我們很難從墓葬原物中分辨出前一個盜墓賊摻進去的假貨,尤其當它符合我們預期的時候。甚至不必談那么遠的事,在日常生活里,我們都很難分辨謊言與真實,有時連自己是怎么想的都搞不清楚。李敬澤將自己的出游故事放在吹牛大王馬爾羅的事跡之后,有種讓人深感憂慮的可疑,那等于是在這樣花團錦簇的一本大書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不懷好意地從書堆后面露出半個腦袋,告訴我們說:其實我連自己都沒搞明白,沒法支配,當然也不便對說過的話、寫下的字負有責任,甚至不能保證那些知識都其來有自——連《太平廣記》這樣以記述鬼故事著稱的書都要篡改,這有多么可怕!
《青鳥故事集》當然是有意義的,他對歷史中那些細小動因的敏感,他對中西方交流與誤解的洞察,都頗具啟發(fā)。如果不嫌攀附,我們甚至還可以說,《青鳥故事集》的出版/再版,可以視為文學界對“一帶一路”偉業(yè)的某種呼應。資深批評家李敬澤顯然太過清楚,他的同行們會如何對這本書動刀子。而目前為止,他的判斷基本沒錯——即便最開始我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深入到文本肌理中去細查文章法度之美的隱秘,其實也仍然是希望通過那些掌故、過渡、周折、脈絡,來更好地理解李敬澤到底持有怎樣的態(tài)度。但李敬澤似乎未見得喜歡被這樣概括、抽象和抬舉,他并不希望人們只看到這本書中的思想、見識、觀點——何況他可能并不確定觀點是什么。無論在《〈枕草子〉、窮波斯,還有珍珠》的結(jié)尾,還是在整本書的最后,李敬澤都表達出對觀點和立場的不信任。他更希望人們看到趣味,看到文學——那種不被理性桎梏而有著如夢幻般想象力的文學。他使用了那么多知識,最后又拋棄了它們;他從眾多知識中生產(chǎn)出了很多觀點,很多新的知識,又一再謙虛地表示自嘲;他想告訴讀者們,知識有時不必是確定之物,不必是硬邦邦已經(jīng)發(fā)僵的道理,而可以是模棱兩可但帶有溫度的記憶,也可以是在擺弄這些記憶時發(fā)出的一兩聲促狹的壞笑——發(fā)現(xiàn)秘密,享受趣味,敞開無限的可能性,這就是文學生產(chǎn)知識的方式。
注釋
:①可參見中國作家網(wǎng)為《青鳥故事集》制作的專題(http://www.chinawriter.com.cn/404087/404988/411795/),其中所收錄的諸篇文章,都分析得深入懇切,不但見理,而且動情,即便不作文學批評觀,也是好文章。
②劉瓊:《李敬澤,讓思想走得更遠》,《人民日報(海外版)》2017年2月15日。
③唐彪:《讀書作文譜·文章諸要》,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四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501頁。
④王以鑄:《譯者序》,清少納言、吉田兼好著,周作人、王以鑄譯:《日本古代隨筆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
⑤參見劉秀娟:《〈青鳥故事集〉首發(fā):在“誤解”中尋求理解》,《文藝報》2017年1月18日;《偉大的想象,書中之書:李敬澤〈青鳥故事集〉|三人談話錄》,http://chuansong.me/n/1509250135128;《李敬澤談新書〈青鳥故事集〉:讓讀者在誤解中看到美麗》,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410/c403994-29198719.html。
⑥李敬澤:《青鳥故事集》,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頁。
⑦李敬澤:《青鳥故事集》,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
⑧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8頁。
⑨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第九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240~3241頁。
⑩李敬澤:《青鳥故事集》,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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