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華州詩論

魏耕原

杜甫華州詩論

魏耕原

杜甫貶放華州為時不到一年，所作詩歌與以后相較，數(shù)量不多。然此時不僅是棄職掾?qū)僮呦虿家碌霓D(zhuǎn)型期，也是詩歌創(chuàng)革的發(fā)軔期，尤其是把堂皇典麗的七律一變而為“白話七律”，而且以瘦病之丑化而為美進入審丑階段，又從淳樸的友情與深摯的親情感到溫煦，而與官場的冷漠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些對于杜甫人生與創(chuàng)作道路，都具有深遠的影響。

貶放華州 白話七律 瘦病之丑 友誼親情

杜詩分期，無論三期、四期，甚或分為八期，或是前人所論，從來未提到華州時期。一來杜甫在此地為時不長，二來作品亦不豐，故不為人所注目。新時期以地域文學與文化研究日漸興盛，方有著眼。然華州時期不僅對杜甫政治上進退關(guān)系至大，而且對杜詩的轉(zhuǎn)型影響甚巨，因此有必要予以充分的關(guān)注。

一、華州時期的重要意義

峽而思鄉(xiāng)也。上四追憶華州，下四華州有感?！庇种^頷聯(lián)為“此在峽而憶華州也”。浦起龍說：“何緣獨思華州，適覽‘巫峽’‘蜀江’，有如‘華岳’‘黃河’，故以為言爾。華在兩京之間，亦思鄉(xiāng)也。境雖相似，而病泊愈時，與‘潼關(guān)詩興’迥別矣?！睂嶋H上思華州、思“華州詩興多”、思鄉(xiāng)，三者為一事。因華州為“京邑”，而長安南“杜曲幸有桑麻田”。所以思華州即思長安，思華州亦即思“潼關(guān)詩興多”。仇注說：“向貶司功，而詩興偏多，以華岳、黃河足引壯思也?！鄙胶訅阉嫉恼f法不太可靠，因華州時期沒有寫過黃河的詩，雖有一首《望岳》則意不在山。寫此詩時離開華州已七年多，時年55歲，而為何對華州即“潼關(guān)詩興多”如此懷念呢？

話得從頭說起。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貶放華州司功參軍，上年四月從淪陷之長安冒險逃奔肅宗行在鳳翔，五月授左拾遺，旋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在朝廷立足，就很不自在，便請假探家，閏八月至鄜州。期間兩京收復，十一月攜家返長安。次年六月肅宗宿怨積發(fā)，房琯、嚴武、張鎬先后貶放。杜甫六月貶華州參軍。其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李白、杜甫、王維詩歌新論”（編號：13FZW059）成果。

作者：魏耕原，西安培華學院人文學院特聘教授，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710125。年冬探省洛陽訪舊，次年春返華州，寫下著名的“三吏”“三別”，而在洛陽有《洗兵馬》之杰作，七月即決意赴秦州。在華州時間首尾不足一年，而期間往返洛陽與藍田等地將近半年。此時作詩41首，除去作于外地13首，也不過28首。杜詩共1457首，從25－55歲的30年為作詩總年齡，年均48首，華州詩低于一生年均數(shù)，入隴前作詩總數(shù)263首，年均為11首。在隴半年為126首，入蜀至去世11年為1194首，后者年均108首。居夔兩年半共470首，年均170首；流落湖湘兩年半為148首，年均59首；居草堂兩年半為175首，年均70首；流落兩川三年半為280首，年均80首；35歲前的壯游十年為24首，年均2.4首；長安10年為113首，年均11首；輾轉(zhuǎn)兵燹三年半為126首，除去華州近一年余二年半為85首，年均34首。按年均排列：居隴第一，夔州第二，兩川第三，草堂第四，湖湘第五，華州第六，輾轉(zhuǎn)兵燹第七，長安十年第八，壯游第九。由此可見，在未離開關(guān)中前華州年均詩數(shù)量最多，離開華州后居隴為一生最多。僅從年均數(shù)量看，華州詩所具有的特殊意義，就不言而喻了。

其次，華州時期是杜甫由官員到布衣的轉(zhuǎn)型期。天寶十四載（755）十月，已經(jīng)44歲的杜陵布衣，經(jīng)過長安十年的苦苦追求，才爭取到右衛(wèi)率兵曹參軍。然任職一月左右赴奉先探家。次年二月就職，四月又赴奉先，經(jīng)白水，移家鄜州。八月赴靈武，途中被叛軍押回長安。肅宗至德二載（757）四年，從長安逃奔鳳翔。此后，已見前文。由上可見任右衛(wèi)率兵曹參軍僅兩月左右，任左拾遺在朝僅10月，任華州司功11月，斷續(xù)三次做官實際不足兩年時間，前后連續(xù)四年。比起陶淵明五官三休實際任職三、四年，只有一半。作為入世者的杜甫與出世者陶淵明絕然不同，然而卻像陶淵明一樣，不，比陶還堅決，而且還提前兩年就鐵了心棄職，難道他不“致君堯舜上”了？也不想“再使風俗淳”了？作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的杜甫，難道他的政治觀念就真的像陶淵明那樣，“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了嗎？

對此，陳貽焮先生說得很詳細：“乾元二年這一年，對杜甫的一生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是值得紀念的一年。就在這一年，詩人經(jīng)過了多時的反省和探索，終于從思想感情上完成了日漸遠離皇帝而走向人民的痛苦過渡，譜寫出反映人民苦難生活的新篇章，為他前期已取得的輝煌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增添了新的耀眼光彩；同時也清醒了頭腦，破除了對朝廷的幻想，堅定了去志，于這年七月，屬‘關(guān)輔饑，輒棄官去，客秦州’（《新唐書》本傳語），從此便走上了后期‘漂泊西南’的坎坷的人生道路。他的《立秋后題》說：‘……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行役？’這簡直是老杜的《歸去來兮辭》，是他棄官的宣言書?？梢娝扇∵@一行動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是對污濁時政痛心疾首的鄙棄，所傳因‘關(guān)輔饑’而棄官，只不過是托辭而已?！贝四陾壒俅_對杜甫很重要，標志又回到布衣，這確實是痛苦的抉擇。然他本身是政治詩人，無論為官為民，關(guān)心時局與憂國憂民始終是生死不棄的人生準則。任兵曹參軍期間，他寫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任左拾遺期間，有《北征》《羌村三首》；任司功參軍期間，又有《洗兵馬》與“三吏”“三別”，然而一旦離開關(guān)中，棄官漂泊，固然有許多佳制，但像上邊這樣重大題材的劃時代之作，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雖然從數(shù)量看，棄官后之作多到1194首，此前僅有263首，但從精品比例看，前者遠邁后者。政治詩人本應在政治中心地區(qū)，才能發(fā)揮本能的政治作用。朱熹曾說“夔州詩卻說得鄭重煩絮”，“晚年詩都不可曉”，“其晚年詩都啞了”。反過來說，棄官前的詩絕不會“啞”，而是響，響得很厲害。如果沒有棄官后的詩，杜甫也不失為詩人；若沒有棄官前詩，起碼會黯然失色，無法與李白相比。這也正是他本人何以要言“憶在潼關(guān)詩興多”的原因?！霸娕d多”非謂詩的數(shù)量多，對一個政治詩人來說，關(guān)乎軍國大政的題材多，才能觸發(fā)創(chuàng)作的興致，才能有舉足輕重的大制作，才能充分發(fā)揮政治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

杜甫的棄官，出自于對肅宗的失望。而對肅宗的失望，自疏救房琯觸怒肅宗以后就已萌生。他請假探親，長達二月之久，而鳳翔距鄜州只有300多里，鄜縣距長安也不過400多里，往返用不上十天。說明這時遠不如三個月前逃奔行在那樣激動而滿懷熱忱。他對肅宗失望，在《北征》里已看出端倪，一是借兵回紇，二是收復兩京，都與肅宗有重大分歧。前者以復京后任從回紇搶掠為代價，不須多言；后者向來尚未為人注意而一直被誤解，這就是《北征》所說的：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fā)。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zhuǎn)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問題出在對前兩句的理解上?！爸刚剖铡毖猿鍪挚傻?，“不足拔”謂不值得拔取，這二者其實是互文，這兩句是說長安、洛陽很容易收復，從戰(zhàn)略意義上看不值得急欲收復。那么應當怎樣進軍平叛呢？目前當務之急應當從根本上消滅敵人，就是以下四句的方案，緊然第三句“請”字意義明顯，“請深入”即請先深入敵后，隔斷敵人大本營河北、山東與二京的聯(lián)系，掌控局勢，使其首尾難顧，然后聚集兵力掃蕩恒碣、青徐?；仡^收復兩京就唾手可得。若從相反角度看，如果先攻克兩京，敵人不過棄城而奔，其實力不會得到損耗，平叛歲月就會延宕下去，就不會有“禍轉(zhuǎn)亡胡歲，勢成擒胡月”的局面。然自宋人就誤解了前兩句，而與上文不要借助回紇糾纏在一起，理解成現(xiàn)在攻克兩京很容易，克復后再深入河北。如趙次公注就說：“此正時議以為國家自有恢復中原之理，官軍深入自足破賊，不必專用回紇兵也?！焙笕藙t從此思路而來，王嗣奭即謂“官軍”兩句“見不可全恃夷兵，但借為先驅(qū)耳”。仇注亦言此段：“此陳專用官軍之利。是時名將統(tǒng)兵，奇正兼出，可以收兩京，定河北，而擒安史，此為制勝萬全之策?！逼肿⒁鄰腿缡牵J為此段：“撥家計而憂國恤，為當時反正之急務，深以速收京闕，直擒賊巢為望?！膭葜壁s到‘蓄銳可俱發(fā)’，仍以‘回紇’‘官軍’總統(tǒng)言之。蓋此時所急，尤在克復，不與《留花門》詩同旨?！?今人注亦說：“杜甫殷切盼望即為收復兩京，再請以官軍為主力，一舉而掃平敵人在東方和北方的各個據(jù)點?！?或者說：“這段議論時局，對借兵回紇表示憂慮，希望以官軍為主力收復兩京，然后直搗叛軍巢穴?！?

對于“伊洛”兩句，前人亦有不同看法。朱鶴齡說：“當時李泌之議，欲令建寧并塞北出，與李光弼犄角，以取范陽，所見正與公同?！?仇注又引朱氏此注，可見心持兩端。今人亦有贊成朱注者?，可惜此說不為時重。李泌消滅安史之議：“不過兩年，天下無寇矣。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陘，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則思明、忠志不敢離范陽、常山，守忠、乾真不敢離長安，是以兩軍縶其四將也。……彼救首則擊其尾，救尾則擊其首，使賊往來數(shù)千里，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勞，賊至則避其鋒，去則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來春復命建寧為范陽節(jié)度大使，并塞北出，與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陽，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后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此即杜詩“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fā)”，即先除其巢穴，則兩京叛軍無所歸，根本可以永絕。

可惜肅宗以“切于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拒絕李泌此議，而急于收復兩京。這實是天大的謊言，迎接上皇早晚問安，純屬掩耳盜鈴！因為玄宗逃蜀途中接受房琯設藩命諸子分總天下節(jié)制的建議，而肅宗即位本屬逆取，就給他造成極大的威脅。即位次年，肅宗就連續(xù)貶放從蜀之臣房琯、嚴武、賈至等人。而急復兩京意在鞏固搶班奪權(quán)之皇位，不惜向回紇出賣搶掠長安的慘劫代價。對于李泌分割其勢先取河北巢穴而后再收復兩京的戰(zhàn)略，當然不會聽取。故收京后李泌即歸隱。杜甫身在中樞對于當時局勢自然明了，不借回紇兵已屬當時“時議”，杜甫也是贊成的。對于平叛認為先不急于復京，也就不需要借助回紇，而是“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fā)”，然后“開青徐”而“略恒碣”。而且在至德二載（757）四月，肅宗調(diào)在河東擊敗叛軍的郭子儀赴鳳翔，準備收復長安。子儀歸至西渭橋，為叛軍堵截，五月在長安西清渠大敗。肅宗決意收京，郭子儀請借助回紇，九月即收復長安。清渠之敗時，杜甫尚在鳳翔，如果贊同先收二京，必然也贊成借助回紇。由此亦可見，對此二者均持反對意見，故提出“蓄銳待發(fā)”。否則，就不會有這樣的說法。然而肅宗倒行逆施，使杜甫對這位“中興主”失望，加上連貶玄宗身邊舊臣，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日子不好過。只要看看在鄜州所作的《收京》其三的“雜虜橫戈數(shù)，功臣甲第高。萬方頻送喜，無乃圣躬勞”，語帶譏諷，即可知對收京之態(tài)度。

回長安后，京華畢竟收復，故《臘日》《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與此時的禁省詩還帶有一定的欣望。然而就在次年春，早朝詩剛結(jié)束，即貶賈至，杜甫有《送賈閣老出汝州》，就成了“去住損春心”的光景。此后半年他在苦惱中度過?！肚住菲湟徽f的“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去志已有；《曲江對酒》說“懶朝真與世相違”，又說“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已經(jīng)考慮到“拂衣”而去。這年六月貶房琯為豳州刺史，貶嚴武為巴州刺史、劉秩為閬中刺史，肅宗開始排擠玄宗舊臣。

杜甫坐房黨貶華州掾。有長題詩記其事：《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題目告訴：上年冒險從長安逃奔行在，授左拾遺，然而不到一年仍出此門，這次卻被貶放州之掾吏，冷熱驟變?nèi)绱?，真要“有悲往事”。杜甫在玄宗朝僅作了幾月參軍，名位低微，還沒資格被視為玄宗舊臣，但他疏救房琯，就夠上了“房黨”中人。時下論者不說肅宗陰鷙，卻說杜甫不會做官。肅宗不用張鎬、房琯，又疑忌郭子儀、李光弼，重用李輔國，內(nèi)懼張良娣。寧愿使長安遭受收復后的洗劫，也要收京牢固帝位。房琯本為文臣，自請擊敵，大義可嘉。肅宗為陷其于網(wǎng)，僅派四萬人，又遣宦官督戰(zhàn)，導致陳陶斜之敗，事后隱忍不發(fā)。至次年因其門客受賄細故，罷免房琯相位。杜甫疏救亦出于大義，并非因與其早先為布衣交，直到房琯卒后，杜甫始終認為此舉沒有什么不當之處。

肅宗拋棄了杜甫，杜甫對在軍國大政與官員取舍諸方面與其相背的肅宗，也徹底失望以至于絕望。至于“移官”華州，猶如陶淵明棄官前就任彭澤令一樣，同樣只是一個過渡罷了。華州時期不僅是杜甫仕歷的一大轉(zhuǎn)折，而且是七律的變革與審美趨向一大轉(zhuǎn)變，對以后詩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二、華州是杜甫七律變革的開端

華州是杜甫的貶所，也是他七律發(fā)生重大變革之發(fā)祥地。入隴前杜甫七律只有19首，除了絕句以外，在諸體中數(shù)量不多。早期的七律基本上沿著盛唐高華流美峨冠博帶的路子走來。諸如《鄭駙馬宅宴洞中》《城西陂泛舟》《贈田九判官梁丘》《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以及收京后的《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紫宸殿退朝口號》《題省中壁》《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都是些富麗堂皇之作，注入自己的感情不多。期間只有少數(shù)篇章，融入了深沉的情懷。像《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無論結(jié)構(gòu)的頓挫，對偶的起伏，已初露厚重蒼涼感慨悲憤之個性特色。然而這一特色，只有到了入川之后期才得到長足發(fā)展，此時不過乍露端倪。

在回京任左拾遺的半年中，杜甫詩逐漸出現(xiàn)了一種異常，把俗語俚詞間或楔進七律，有意無意地要化解盛唐七律的濃麗，以求新的途徑?！杜D日》的“臘日常年暖尚遙，今年臘日凍全消”，以語見反復的歌行句入律，雖是初唐常見手段，但杜甫這兩句全用口語俗詞，帶有異樣的通俗化的特點，所謂“杜七律多有開宋調(diào)者，此亦是”?，當指這兩句?！肚住菲湟坏摹耙黄w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薄耙黄w花”與“風飄萬點”均為口頭語。特別是“傷”的“過多”義，則是俗詞俗義，地域性強，直至現(xiàn)在關(guān)中百姓還掛在口頭。仇注以為是“傷于酒也”?，直至現(xiàn)在不少的注本都注錯了?，更不會留意杜甫七律在悄然變革。起碼在進行以白話語詞楔入七律的實驗，這對盛唐七律毫無疑問屬于一種革新。其二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后句全是口語，自此以后更成為流行的口頭語。又以“尋?！睂Α捌呤保绱伺紝τ趾孟瘛凹页ｏ垺?，簡易而親切，看來杜甫決心要做白話七律的實驗，雖然還處于局部的嘗試。顧宸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本現(xiàn)成語。公詩凡俚言俗語，皆可供雅料也”。?所言甚是。

至華州，這種實驗就大面積地開始了。杜甫是悲劇詩人，他本身便是悲劇的好材料。越是痛苦與不幸，他的詩愈好。曲江詩時期，杜甫很郁悶，七律就作得有些別樣。華州時期心情別扭，心理的創(chuàng)傷之深，對他這樣入世觀念很強且要致君堯舜自比稷契者，就不待言之。但他意志堅毅，受過不盡的磨難，骨子里有不少倔強，而且很有些反彈性。他每以幽默在過不去的坎兒中“窮開心”。他被逐出長安時的“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不亢不卑，倔強之中有反諷，這就是杜甫的性格，這和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區(qū)別得很鮮明。進入華州的第一首七律《題鄭縣亭子》就很異樣：“鄭縣亭子澗之濱，戶牖憑高發(fā)興新。云斷岳蓮臨大路，天晴宮柳暗長春。巢邊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遠趁人。更欲題詩滿青竹，晚來幽獨恐傷神?！币蛐睦镉辛恕胺餍洹钡哪铑^，不快自減。一入手即“發(fā)興新”，“發(fā)興”是“憑高”臨遠時習見情懷，而“新”在何處？中兩聯(lián)景觀一大一小，先遠后近，為盛唐七律正宗格局，然頸聯(lián)兩句擬人化，是杜詩前此沒有的。盛唐七律以擬人頌圣，他卻用之諷刺?！爱愇痘焙軡猓质且环N象征，仇注說：“雀欺蜂趁，喻眾謗交侵，而一身孤立?！?這是隱痛，故有“幽獨傷神”心境。群雀欺燕、山蜂追人，俗化性小景這是過去沒有的，也是不會入詩的。而且屬于拗體，可見精心為之，雖然難臻上品，風格卻是獨特的。

至華州，則全面展開，出現(xiàn)一種全新的白話律詩?！锻馈芳磳僖环N新面孔：

西岳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安得仙人九節(jié)杖，拄到玉女洗頭盆。車箱入谷無歸路，箭栝通天有一門。稍待西風涼冷后，高尋白帝問真源。

看題該是山水詩，而且是名山，然而這與早期望泰山的同題詩絕然兩樣。華山諸峰環(huán)抱，西峰最為險峻。首句氣象崢嶸，次句卻出之家常俗語。三四句一莊一俗，以下全為口語。借助谷、峰、山門名組成“有”“無”對偶，斡旋有力，末兩句言秋涼后登山。此詩渾樸雄勁，通首為比。以峰之高低尊卑，象征帝王高高在上。以秋涼登山，是說將來有機會很想向肅宗問個明白。盧元昌說：“公出華州，以見慍群小，不得于君，故寓感于望岳。曰‘安得仙人九節(jié)仗，悲青云無梯’；曰‘車箱入谷無歸路’，喻人情艱險也；曰‘箭栝通天有一門’，分明望君門兮九重，欲向重華陳辭也；故遂結(jié)曰‘稍待……’。何以待涼冷后？時小人之熾方張也。意者，‘移官豈至尊’？公反復思之，未得其故，故欲向白帝向真源?！?此詩與一般望山迥然有別，意不在山，不寫景，不設色，全從貶斥失意中寫出，空中描述，純出想象比擬之詞。從語言看，則又是白話一片，屬于十足的白話律詩。

此年夏天炎熱難奈，又有《早秋苦熱堆案相仍》，頗引人注目：

七月六日苦炎熱，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況乃秋后轉(zhuǎn)多蠅。束帶發(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如此粗腔大調(diào)，使我們看到杜甫的另一面，就像以儒家為依歸，而有時卻大喊“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循規(guī)蹈矩的杜甫也有不依禮法的一面。如果再看看《春宿左省》的“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就覺得如出二手?；蛘哒f簡直是兩個杜甫，互相的差別是多么大呀！就此詩本身看，感覺不出是七律，更增加抑塞憤懣之氣。顯示出作者特意為之，而非率爾之章。蝎與蠅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小雅·都人士》的“彼君子女，卷發(fā)如蠆”，《青蠅》的“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齊風·雞鳴》的“匪雞之鳴，蒼蠅之聲”，或形容女性卷發(fā)如蝎，或僅作起興，目的在于所引之詞，或以其聲作陪襯，卻非直接描寫。曹植《贈白王馬彪》的“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即來自《青蠅》讒言之喻，是詛咒痛斥，而非只給人看。大概自晉宋以降，蝎蠅很少入詩。杜甫用這些東西作足偶對，大做文章，古詩都拒絕的東西，他卻寫進富麗典雅的七律，這簡直是破天荒，屬于“破題兒頭一遭”，就像把人裝進熱籠，層層加溫；曰“炎蒸”，曰“對食不餐”，曰“夜里足蝎”，曰“秋后多蠅”，曰“束帶發(fā)狂”，曰“簿書何急”，總之熱得發(fā)狂大叫，恨不得“赤腳踏層冰”，就像韓愈所說的“當流赤足踏澗石”，那樣還不解熱，而且“踏層冰”！這里沒有夏日熱景，沒有七律不可或缺的裝飾，也不講究對偶技巧，亦無閃光的名句，全為紀實，不需要凝練，亦不追求言外之意，也是直述真情實事，連夸張也拒絕了，只是用了大嗓門喊了出來。特別是語言不是詩化的，而是生活用語，是日常習見的，包括開頭之月日記時與末尾現(xiàn)象，都是徹頭徹尾的大白話，只是用來就題即事，而成就了十足的“白話律詩”。盧元昌說：“當時朝中小人如王玙、崔圓，又有李輔國之奸惡，其為蝎蠅，不一而足。公憂讒畏譏，不能顯斥，托之此物。”?就是沒有看準這種“白話律詩”就題直述的特性。唐元竑說：“《望岳》詩及《早秋苦熱》詩，皆全首縱蕩，如駿馬掙脫羈勒，奔逸難制。時公初到華州，失意時所作也。微帶離騷，故筆底乃爾?！?看出了情感的縱蕩，而語言同樣“縱蕩”，掙脫了盛唐富麗堂皇的格局的“羈勒”，顯示了白話律詩“奔逸難制”的特色。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如果說曲江詩是在格局上對七律予以白話的楔入，充其量是一種嘗試或?qū)嶒?。華州詩則出現(xiàn)整首的白話七律，從《題鄭縣亭子》鳥蟲瑣事入詩，到《望岳》的通篇象征，再至《早秋苦熱》的日常生活記錄，全都以生活化口語為語科，構(gòu)鑄成風格乃至語言，包括所用材料，都帶有民間化特色，全方位的“白話律詩”至此形成。雖然不占杜甫七律的主體，僅是其中一種分支而已，而且這三首七律亦非杜詩上乘，但卻標明杜甫七律革新初步形成，為以后入川草堂初期田園七律亦即白話詩作了創(chuàng)作趨向的基奠，為集大成的杜甫七律，提供了新的品種，也是對盛唐七律大刀闊斧翻天覆地的革新，其風格意義的確立遠遠超過詩歌藝術(shù)價值的本身。

三、從瘦丑與樸實中發(fā)現(xiàn)美

華州詩在白話七律的建樹上，往往不為人注意，但卻具有在風格創(chuàng)新上的里程碑作用。除此以外，以丑為美，以樸實的友情為美，人們注意到了，但卻沒有留意與華州詩的關(guān)系。這應當是儀態(tài)萬方的杜詩中兩種重要的范型。

美之為美，人所盡知，而丑之為美，則非人所盡能發(fā)現(xiàn)。杜甫是從辛苦流離中的過來人。他對貧窮最有切膚的體會，早年“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是貧窮卑賤的折磨，并非炫耀的“資本”，只能遭人鄙夷。但對抱負甚高的杜甫，卻充斥著“儒冠多誤身”的不平之氣，而更激憤，所以貧窮之丑就轉(zhuǎn)化成感慨不平之美。《北征》寫到陜北的酸棗：“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爆嵓氈炔荒苁秤?，也沒有觀賞價值，杜甫卻從瘦丑中看出美來，為之高興了好一陣子。因為同在一個天地，喪亂使人不得安寧，而瘦丑的酸棗卻照常結(jié)實，好像處于另外一個世界——桃花源，而引發(fā)“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的感慨來。這種發(fā)現(xiàn)是根源悲慘世界中的人對平安社會的向往。即便今日詩人與畫家，可以畫出陜北的山丹丹花，也不會歌詠或去描畫不入詩的瘦丑的酸棗。杜甫途中沿路所見都是可畏可傷可痛者，正是在奔走愁絕時，“偏有閑心清眼，看景入微”?，從中卻看出“可喜者”?，猶能各遂所生，比起喪亂中的人就幸福多了。

還有到家一段：“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边@是貧窮導致的臟與丑，絕無美可言，按理看到子女如此，只有“所愧為人父”的內(nèi)疚，而絕不會有“亦可悅”的心情。然而含淚的杜甫卻綻放出慈祥的笑容：“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薄@是多么奇形怪狀的衣著，本來好端端的圖案花紋，卻異樣地分布在不應有的位置上。——大人的一件舊官服裁成童裝好幾件?，原本在胸前的或者處背后，甚至褲子的背后；連在一起的分開了，端正的卻翻倒了，如此之滑稽，比起戲劇中的丑角打扮還要丑。所以，李長祥說：“移曲折，則文理失；顛倒，則形影非。又是在短褐上，既可笑，又可憐，想見舊家貧困?！?“可憐”是人情之常，“可笑”則是從“可憐”中看出，從窮丑中看出“美”來。楊倫說：“敘兒女事可悲可笑，乃從《東山》詩果蠃瓜苦等得來，故不嫌瑣悉傷雅?！?杜甫可能就乍進門眼前實況寫來，不會在瞬間的哀樂中想到《詩經(jīng)·豳風》中的《東山》來。張上若說：“凡作極要緊極忙文字，偏向極不要緊極閑處傳神，乃夕陽反照之法，惟老杜能之。如篇中‘青云’‘幽事’一段，他人于正事實事尚鋪寫不了，何暇及此，此仙凡之別也?！?此節(jié)文字亦與“青云”“幽事”一節(jié)有同樣的效果，都屬于從丑中發(fā)現(xiàn)出美來。此中審美必須有堅毅之個性，幽默之情懷，否則不會破淚為笑的。

以上從窮從瘦看出美來，只不過是大篇巨制的點綴，是苦難敘述的緩解與間息。而從整篇表現(xiàn)出了以丑為美，當從華州詩正式伊始，這就是著名的《瘦馬行》。杜甫在郊外偶然看到一匹被棄的官軍戰(zhàn)馬，因它瘦得失去了奔走的能力，引發(fā)感慨。所以發(fā)端即言“東郊瘦馬使我傷”，以下則鋪敘其瘦而丑：

骨骼硉兀如堵墻。絆之欲動轉(zhuǎn)欹側(cè)，此豈有意仍騰驤？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旁。皮干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

馬瘦得幾乎都站立不住了，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皮毛干枯凋落，滿身泥土雪霜。瘦丑得已沒任何價值，所以被官軍拋棄了。由此推想到它的過去：“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士卒多騎內(nèi)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當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彼坏莸臉O丑，也極可憐。見人似乎要哀訴它的過去，眼神沮喪而無光彩，只有大雁與之為伴，連烏鴉也都欺負它。瘦骨嶙峋的丑馬，真是馬中的“歐米哀爾”，——羅丹對他雕塑的這一老妓如是說：“她彎著腰偎踞著。她移動絕望的眼光，……肌膚松弛而無力，包在隱隱可見的骷髏上；關(guān)節(jié)在遮蓋的皮下顯露出來——都在搖動，戰(zhàn)栗，僵硬，干癟。……是一個可笑又可憐的人的無限痛苦，她熱愛永恒的青春與美貌，然而看到自己的皮囊一天天衰敗下去，卻又無能為力。這是一個有性靈的人，她所追求的無限歡樂，和她的趨于滅亡、將化為烏有的肉體，成了一個對比?，F(xiàn)實將要告終，肉體受著垂死的苦痛；但是夢與欲望永遠不滅?！?羅丹又說：“所謂‘丑’，是毀形的、不健康的，令人想起疾病、衰弱和痛苦的，是與正常、健康的象征與條件相反的——駝背是‘丑’的，跛腿是‘丑’的，襤褸的貧困是‘丑’的?！?人們看到歐米哀爾的雕塑，而有“丑的如此精美”感覺，就在于“內(nèi)心的苦痛越是強烈，藝術(shù)家的作品越顯得美”?。外在形象的丑就是“內(nèi)心苦痛”的外現(xiàn)?！白匀恢姓J為丑的，往往要比那認為美的更顯露出它的‘性格’，因為內(nèi)在真實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皺蹙穢惡的瘦臉上，在各種畸形與殘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顯地呈現(xiàn)出來”?。杜甫瘦丑的病馬，不但是性格化的，使人想起——昔日“恐是病乘黃”的美的推斷，這是過去。而且期待將來“誰家且養(yǎng)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如果把它養(yǎng)起來，“明年春草長”時就會重新奔馳起來。丑于是變成美，疲丑的病馬使人想見將來健壯的馳騁，一變而為千里馬。

杜甫愛馬之神駿，此前就寫過許多精神抖擻的馬。諸如《房兵曹胡馬》《高都護驄馬行》《沙苑行》《天育驃騎歌》《驄馬行》，都是駿美的，而這時突然出現(xiàn)了丑陋的瘦病馬，這和杜甫當時的處境有關(guān)。疏救房琯而被貶斥，亦即馬之“當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瘦馬行》），不正是杜甫這時的處境和心理？由奔騰之馬而至被棄的瘦馬，也顯示了杜甫受挫后的思考，末尾的期待話，也在次年春失望了，于是至夏便棄官入隴。

然而杜甫此詩提供了重要的審美啟示，以丑為美，或者說審丑，從丑的事物發(fā)現(xiàn)美的一面，自此進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在秦州有《病馬》，擴而大之以至于其它殘敗廢棄不美而丑之物，如《除架》《廢畦》，甚于《空囊》也成了歌詠的對象。申涵光說：“杜公每遇廢棄之物，便說的性情相關(guān)，如《病馬》《除架》是也?！保ㄒ姟抖旁娫斪ⅰ匪┻@在華州以前詩是看不到的，也就是“丑”的事物在他的詩里自此以后就多起來。入蜀后干脆以“病”為題頭的有《病柏》《病橘》，還有帶“枯”字的《枯棕》《枯楠》。如此命題，就和華州時期的“三吏”“三別”有些接近。或許也受到庾信《枯樹賦》的啟發(fā)，這種影響還應包括《瘦馬行》在內(nèi)，然主題均與庾作有別。

如果再看《發(fā)秦州》與《發(fā)同谷》兩組紀行詩，沿路描寫由隴至蜀各地奇山險水，加上時代的動亂，行旅的艱難，三者融為一體，則和王維、孟浩然、李白、岑參諸家山水詩清幽明麗的愜意或軒豁，迥然兩樣。他把大謝的寓目直書的鋪寫，注入了亂離人慌恐驚懼的心理。改變了之前盛唐清凈宜人或閑雅沖淡升平時代風格，把描寫山水清麗的美，一變而抒寫大自然的險惡，轉(zhuǎn)向抒寫山水的高險給人的壓力與危懼，由山水之美轉(zhuǎn)向山水之險阻惡丑。風格上接近鮑照山水詩的奇險，但減少了景物蕪雜，更多注入喪亂時期流離人的心影，“使詩歌內(nèi)容擴充到人世間一切景物都可以表現(xiàn)的范圍，并開出了后世各種風格流派的源頭。因此杜甫山水詩的出現(xiàn)，實際上從‘大變’的角度，給陶謝王孟山水詩的傳統(tǒng)藝術(shù)作了對照性的總結(jié)”?。而這一“大變角度”實際上是從華州詩發(fā)軔的，這不僅可從《題鄭縣亭子》的野雀欺燕、山蜂逐人看出苗頭，而且更重要的從《瘦馬行》以丑為美的創(chuàng)作趨向上得到昭示。而華州詩這一重大轉(zhuǎn)型在入隴之初就已體現(xiàn)出來。《秦州雜詩》的冷落蕭條的景觀，不僅顯示了漂泊者的孤獨，而且有景中浸透濃重的邊愁，給人不是美感，而是“丑感”：荒冷，枯寂，憂慮，而震撼人心。

華州詩另外一重大轉(zhuǎn)型，就是對友情、親情的敘寫。長安十年的追求，杜甫對大唐社會由盛轉(zhuǎn)衰已有比別人超前的覺察，上層社會的腐敗給他留下刻骨的體會。他在事功上的苦苦追求，逐漸發(fā)現(xiàn)肅宗并非他所希望的“中興之主”，他在思想上與肅宗政權(quán)的距離越來越遠，以致于被視為“房黨”中人。疏救房琯本為平叛大局著想，然居然詔令三司推問，若非張鎬援手，險些要蹲天牢。而同朝僚友卻對此顯得非常冷漠，如他推薦的岑參，早年壯游結(jié)交的高適，他同情并贈詩上年已復官的王維等，都保持了沉默。這在杜甫心底不能不投下一層黯傷的陰影。官場人情冷漠，激發(fā)了他對世間人情溫暖的尋覓。他往洛陽探省故里與訪舊，都是這種心情的促使，這時所作的《贈衛(wèi)八處士》，留下了這一心理追求歷程。觀此詩發(fā)端的連連浩嘆，已知人生滄桑的感觸涌滿心中：“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這雖然是一般訪舊探友，但在杜甫對肅宗失去政治希望的已生去志之時，有特殊意義。衛(wèi)八處士無論何人，然屬在野布衣則無疑。他由以往對上層社會的干謁，轉(zhuǎn)向?qū)賵鲆酝獾挠亚榈膶ひ挘菜坪鯙闂壒匐x開關(guān)中做了情感上的準備。或許這是與友人最后的見面了，所以這里的反復慨嘆，充滿了人生苦味與友情的珍貴?！吧賶涯軒讜r？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這里有太平年間的時光流逝，也有戰(zhàn)亂年間人口銳減的時代災難帶來的不幸。升平突變?yōu)閱蕘y，舊友不在人世，一切都在變，苦難與災禍到處存在，涌動的“驚呼”，五情內(nèi)熱的衷腸是那么激動，又永遠感發(fā)無論升平還是動蕩中的后人。以下敘寫兒女的問候與熱情接待，在“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粗茶淡飯間：“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痹谶@種毫無間隔的友情中，我們想起了與此相仿佛的《彭衙行》的“誓將與夫子，永結(jié)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這些話勢必語在其中，然而都省略了，也沒有說出。人之本性在這里得到回歸，沒有任何功利的障礙，官場失去的溫暖，在友情中得到極大的補償和撫慰，可以說友情與親情是杜甫特有的精神上的“桃源境界”。結(jié)尾的“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桃源境界”只是精神間或的棲息，一踏入多難人世，將是憂苦不斷的處境。

前人謂此詩：“相見尋常事，卻說的駭異不同?！?在太平時為“尋常事”，而遇喪亂則異樣，于杜甫準備棄官遠避之時，自然別有“駭異不同”。張溍說：“全詩無句不關(guān)乎人情之至，真到極處便厚。”?這種“人情”詩，是杜甫在他最困惑艱難之年的發(fā)現(xiàn)，這是人間最真淳的至情。只有洗盡鉛華，只就真境，信手寫來，如道家常，自然成文，正是此詩價值所在。如果“若涉一毫客氣，變成兩橛”?裴斐先生有段話說得好：“此詩以喟嘆始，喟嘆結(jié)，中間全為紀實，既無意境，亦無言外意，亦無名句和技巧上的講究，只是一片真情實事平實道出，但卻是感人至深的名篇。關(guān)鍵在于它表達了一種帶永恒性的人類普遍感情?！@是任何時代任何人身上都會有的?！瓝?jù)載天寶十四年人口統(tǒng)計數(shù)為52，919，309人，到乾元三年統(tǒng)計人數(shù)降至16，990，386人，兵燹中人口銳減如此，這就是老杜‘訪舊半為鬼’的背景。但我們要不了解這種背景，甚至于不知道此詩產(chǎn)生于何時何地，讀后也會同樣產(chǎn)生感情上的共鳴的。因為這種悲劇是屬于人類的永恒悲劇，任何人或早或晚都會有‘訪舊半為鬼’的時候（除非本人早夭），因此表達這種悲劇感受的作品也就有永恒的價值。”?這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如果再結(jié)合此時的處境與創(chuàng)作趨向選擇，標志變革的意義，那就更為重要了。

在華州除了友情，還有兄弟間的親情涌入心懷。此前的憶弟詩有《臨邑舍弟書至……》《得舍弟消息二首》《得舍弟消息》，可見兄弟情深，但還不深摯感人。而從華州至洛探省故居，未見其弟，而有《憶弟二首》。其一說：“喪亂聞吾弟，饑寒傍濟州。人稀吾不到，兵在見何由。憶昨狂催走，無時病去憂。即今千種恨，惟共水東流?！倍鸥υ诶販S陷長安的至德二載有《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說“近有平陰信，遙憐舍弟存”，其二說“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就很掛念諸弟在喪亂中的存亡。此詩發(fā)抒相見無由的遺憾與苦悶。其二是為名作：“且喜河南定，不問鄴城圍。百戰(zhàn)今誰在？三年望汝歸。故園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斷絕人煙久，東西消息稀?！钡芩谄疥?，屬濟州東邊，洛陽在西，雖然故園花還開鳥還飛，然東西阻隔，消息無聞。喪亂三年以來日夕望歸，而今河南已定，雖然還殘余鄴城未得，趕來相會，任未能見上一面。杜甫這時探省洛陽，也應是為奔隴告別作計，結(jié)果未逢，未免有感于懷，悵然不已。這時還有《得舍弟消息》，寫得凄慘感人：

亂后誰歸得，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直為心厄苦，久念與存亡。汝書猶在壁，汝妾已辭房。舊犬知愁恨，垂頭傍我床。

這是在洛陽的目睹，亂后未歸，存亡掛念。所書還掛在墻上，然未隨其弟出走之妾，久待不歸，不安于室而辭去，只有老犬還依戀破家。開頭的“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是倒敘不歸的苦語，是得舍弟消息語。汪瑗說：“此并前二詩，流落之嘆，離別之悲，存亡之感，無所不備。讀者當?shù)闷淝?，還不必求其工與拙也?！?很明顯，此時的五律也悄然起了一種不變化，不寫景，不琢句，不求工拙，只是清空一氣，發(fā)抒情感或加以敘說，亦和早年格局即盛唐五律典則拉開了很大距離。自此春返回華州，七月后便棄官而奔。自此以后，無論在隴在草堂，還是夔州，他的這類親情詩便絡繹不絕，成為杜詩中的重要題材。而在華州不足一年，憶弟詩多至三首，而上詩所言弟家之悲，也是“安史之亂”給千家萬戶帶來災難的縮影，和他憂國憂民之詩同樣都見出那個多災多難的時代。

在洛陽時杜甫寫了另一名作《洗兵馬》。當時二京收復，安慶緒盤踞的鄴城被九節(jié)度使60萬大軍圍困。叛軍內(nèi)部分裂，史思明于河北稱帝。但叛軍的實力并沒有遭到重創(chuàng)，肅宗聽信李輔國讒言而猜忌郭子儀、李光弼諸將，于九節(jié)度使中不設統(tǒng)帥，特設觀軍容使，以一宦官魚朝恩全權(quán)指揮，宰相張鎬有文武經(jīng)緯并被外放。外在的憂慮潛伏各種隱患。此詩整飾雄亮，富麗典雅，以宏腔大調(diào)運以高詞偉義，主題涉及軍國大政，極為重大。平叛全在于將相得人，前后特別提出“獨任朔方無限功”“幕下復用張子房”，對肅宗昏庸荒唐的舉措提出明顯的譏諷，大量以形象的語言作為議論，自成一體，為以后夔州的《秋興八首》《諸將五首》的先導，后者不過把歌行轉(zhuǎn)化為七律，而以組詩達到歌行大篇的容量。

至于“三吏”“三別”，為至時最突出的杰構(gòu)。然杜甫棄官奔隴以后，遠離政治中心，缺乏身歷目經(jīng)的機會，這類敘事性五古組詩因缺乏重大題材，也畫上了句號。有則只不過是《三絕句》（其一“前年豫州殺刺史”）之類，便不成規(guī)模。或者是《承聞河北諸節(jié)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消息傳來則在數(shù)月之后，且傳聞有誤，這和《洗兵馬》的差距就更大了。

注釋：

①朱瀚：《杜詩七言律見意·七言律辨贗》，見蕭滌非等《杜詩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冊3594頁。仇注引朱瀚這節(jié)文字，出入較多。語末還有“斷非少陵真筆”。

②④仇兆鰲：《杜詩詳注》第3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1289頁、1289頁。

③浦起龍：《讀杜心解》第1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2頁。

⑤以上各期時間與詩與數(shù)量，參見裴斐《杜詩分期分體數(shù)量一覽表》，見《裴斐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卷，第244頁。

⑥?陳貽焮：《杜甫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96－497頁、第394頁。

⑦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40，中華書局1994年版。

⑧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罚虾９偶霭嫔?994年版，上冊216頁注22。

⑨王嗣奭：《杜臆》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59頁。

⑩??仇兆鰲：《杜詩詳注》第1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03頁、第477頁、第484頁。

??浦起龍：《讀杜心解》第1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2頁、第605頁。

?馮至、浦江清等：《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61頁。

?朱鶴齡輯注，韓成武、孫微等點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頁。

?見聶石樵、鄧魁英：《杜甫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9－100頁注57、58。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一九第15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008－7009頁、第7018頁。

?只有蕭滌非說：“傷多酒，過多之酒，即超過飲量的酒。齊己《野鴨》詩：‘長生緣甚瘦，近死為傷肥?！瘋室嗉催^肥。前人有的解為‘傷心之事多于酒’，誤。此二句為上五下二句法，當在花字、酒字讀斷?！币姟抖鸥υ娺x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98頁注3。這條注很精采，可惜后出注本未注意。

?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9頁注2。

?盧元昌：《杜詩闡》卷七，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0頁注2。

?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2頁注2。

?唐元竑：《杜詩麕》卷一，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3頁。

?鐘惺：《唐詩歸》卷十八，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48頁注18。

?周甸：《杜詩會通》，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48頁注18。?“海圖”四句有兩種不同解釋：一是趙次公：“天吳，海圖所畫之物；紫鳳，舊繡所刺之物也。剪舊物以補豎衣，故拆移而顛倒也?！币皇遣虊翦觯骸把云拮雍畠觯詧D障舊繡補綻而為小兒短衣，故波濤為之拆，天吳及紫鳳之類，或顛或倒，其貧苦可知也。”前一種說法較為可取。

?李長祥：《杜詩編年》，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2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52頁。

??楊倫：《杜詩鏡銓》，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1頁、160－161頁。

????羅丹口述，葛賽爾記，沈琪譯：《羅丹藝術(shù)論》，人民美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1頁、第21頁、第22頁、第23－24頁。

?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26頁。

?《杜詩集評》引吳農(nóng)祥語，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8頁。

?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上冊，齊魯書社2014年版，第44頁。

?《杜詩集評》引查慎行語，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8頁。

?見裴斐：《裴斐文集·杜甫分期研究》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8－367頁。

?汪瑗：《杜律五言補注》卷一，見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第3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40頁。

責任編輯 劉曉鳳

大歷元年（766）初夏至夔州，見到巫峽、蜀江，對于“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杜甫，不由地思念往事，感慨系之，而有《峽中覽物》憶及過去。詩云：“曾為掾吏趨三輔，憶在潼關(guān)詩興多。巫峽忽如瞻華岳，蜀江猶似見黃河。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經(jīng)春長薜蘿。形勝有余風土惡，幾時回首一高歌?！敝戾f：“初聯(lián)似寫帳簿，‘忽如’‘猶似’趁筆庸滑?！啊姟险疲讔{’‘華岳’首尾癡肥。見巫峽而如見華岳，豈非捏目生花！下句同此。第五是病呈，使人欲嘔。‘移’字尤晦，‘洞口’指何地？七、八庸筆?！敝焓险摱旁娚蹩?，動輒斥為贗作，僅憑感覺為結(jié)論的說法不可取。仇注說：“此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