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勇
《終南別業(yè)》詩意重繹——兼論王維的清狂及其內(nèi)心悲苦的消解與郁結(jié)
孫尚勇
《終南別業(yè)》一詩并非傳統(tǒng)理解的那樣書寫王維徜徉于山水自然之中悠然自得的心境,而是王維最初隱居輞川的內(nèi)心痛楚和悲苦的深切說明。詩中傳達出王維對為官與隱居的深刻思考及其隱約的清狂個性。生當(dāng)盛世,王維的悲苦可以通過佛教義理、山水自然和樸素人情獲得一定程度的消解,但詩人個性與社會政治的必然沖突,卻決定其悲苦無法徹底消解,只能終生郁結(jié)。
終南別業(yè) 清狂 悲苦 消解 郁結(jié)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終南別業(yè)》一詩對認(rèn)識王維及其詩歌有不可替代的意義,歷來詩論家均視該詩為王維表達自己居于別業(yè),游賞終南之悠然自得的作品。這一理解是否合乎王維寫作此詩的心境和所欲表達的人生思考呢?恐怕未必。探明此詩的內(nèi)涵,應(yīng)從異文、實地、寫作背景和詩人心靈世界等方面作綜合判定。
詩題《終南別業(yè)》,《國秀集》作《初至山中》,《河岳英靈集》《文苑英華》《唐文粹》作《入山寄城中故人》?!秶慵肪幱谔鞂毴d(744),故此詩應(yīng)是王維營建輞川別業(yè),最初正式入住之后創(chuàng)作時間最早的一首詩,它在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甚至王維的生命中都占有重要的位置?!逗釉烙㈧`集》的詩題則說明,此詩不是純粹自我抒情的作品,王維寫作此詩有一個或一批明確的訴說對象。以上兩點,是正確理解這首詩的前提。
王維早年曾在南山、淇水和嵩山等地短暫隱居,只不過那些隱居地都是臨時性的,他未曾營造專門的隱居之所。為什么王維要營造輞川別業(yè)呢?王維《請施莊為寺表》曰:“臣亡母……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并是亡親宴坐之余,經(jīng)行之所。”由此可知,王維經(jīng)營輞川別業(yè)是要為母親提供一寧靜的山居之所,但是,這是不是他的一個借口呢?他何以在人生的中間點去營造一座未必廉價的別業(yè)?深入詩人的內(nèi)心就會發(fā)現(xiàn),擾攘的官場讓王維不愿久處長安而渴望有一個可以長期隱居的穩(wěn)定處所。那么,少年便到長安謀求發(fā)展的王維為什么會有這樣強烈的隱居愿望呢?
王維開始經(jīng)營輞川別業(yè),在天寶二年(743)前后。自開元二十二年(734)至天寶十二載,李林甫為相十九年,而自開元二十四年末直言極諫的張九齡罷相之后,城府深密、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獨掌朝政,他打擊同僚,阻塞言路,建議重用蕃將,給有唐盛世埋下了必然衰敗的種子。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王維的隱居與李林甫當(dāng)政壓制諫官的行徑直接相關(guān)。《資治通鑒·開元二十四年》:“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quán),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補闕杜琎嘗上書言事,明日,黜為下邽令。自是諫爭路絕矣?!崩盍指Ξ?dāng)政期間,王維先后擔(dān)任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左補闕、侍御史、庫部員外郎、庫部郎中、吏部郎中等職,主要身份是諫官,其尷尬處境是可以想見的。如果說由于此種處境,王維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既官且隱的應(yīng)對方式,似乎也有道理。因為作于開元二十四年前后的《贈徐中書望終南山歌》曰:“晚下兮紫微,悵塵事兮多違。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弊饔陂_元二十八年前后的《晦日游大理韋卿城南別業(yè)》曰:“歸歟絀微官,惆悵心自咎?!薄顿Y圣寺送甘二》曰:“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蓖蹙S寫于李林甫當(dāng)政時期的許多作品都能讀出他對官場的不滿。
然而,事實是,在李林甫當(dāng)政之前,王維很早便因為官場是非而生出了不少困惑和苦惱。開元九年,因伶人舞黃獅子事,王維由太樂丞出為濟州司倉參軍。其《被出濟州》詩有曰:“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縱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詩題一作《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此時王維不超過三十歲,詩意卻極為蕭瑟。貶官濟州對王維大約是個不小的打擊,這使他萌生了對官場的悲觀情緒。作于開元十六年的《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曰:“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瓱o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頑疏暗人事,僻陋遠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泵鎸︳胛銤撝畻壒俜掂l(xiāng),王維表達了自己同樣被“棄置”的惋惜和無奈。作于開元十七年的《送孟六歸襄陽》曰:“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庇缮弦齼墒自娍梢灾溃蹙S之渴望擺脫官場,過自己喜好的隱居讀書生活,由來已久。此后,王維表達領(lǐng)悟佛教義理的詩逐漸增多。約如作于開元二十九年自嶺南北歸的《登辨覺寺》曰:“空居法云外,觀世得無生?!薄吨]璇上人》曰:“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養(yǎng)。誓從斷葷血,不復(fù)嬰世網(wǎng)?!恍脑诜ㄒ?,愿以無生獎?!?/p>
上述對理解《終南別業(yè)》首二句很重要。假定此詩作于天寶二年前后,照學(xué)界關(guān)于王維生年的推測,本年他的年齡在52至44歲之間。王建《短歌行》云:“人人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蓖蹙S一生沒有子嗣,推測他對年齡的感覺當(dāng)與一般人有所不同,故他極有可能以當(dāng)時作詩的時間為自己的“中歲”。但約作于開元十五年的《偶然作·日夕見太行》有曰:“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鄙弦吨]璇上人》曰:“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知王維之“好道”并非始于“中歲”,況且其母在王維幼時便信仰佛教,這對王維的影響很大,那么,《終南別業(yè)》為什么要說“中歲頗好道”呢?顯然,我們可以將這一表述理解為他對自己正式選擇隱居輞川的一種委婉的托辭,而這也同時說明佛教思想是他消解內(nèi)心悲苦的一個重要手段。
“晚家南山陲”一句,陳允吉較早指出,“詩中所云之晚,大略就如晚近、最近的意思,并非實指詩人此時已至晚年?!庇滞蹙S《飯覆釜山僧》曰:
晚知清凈理,日與人群疏。將候遠山僧,先期掃敝廬。果從云峰里,顧我蓬蒿居。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思?xì)w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陳鐵民以為《飯覆釜山僧》作于宥罪復(fù)官后數(shù)年。然“此生閑有余”之句,表明此詩情調(diào)不類歷亂之后,這一系年可能有誤。詩中又說“一悟寂為樂”,所秉持的也是北宗的禪法,王維不可能等到晚年才領(lǐng)悟禪寂之樂。故詩中“晚知清凈理”之“晚”,非晚年之晚,亦非最近的意思,而是說于“清凈理”雖有了解但付諸實踐的時間太晚?!巴砑夷仙节铩敝巴怼保c“晚知清凈理”之“晚”義同,所欲表達的是遺憾和懊悔之意,頗有陶淵明“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的況味。
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對于理解《終南別業(yè)》詩有很大幫助,茲錄全文于下: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獨往山中,憇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
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dāng)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鯈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儻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wù)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
因馱黃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陳允吉說:“王維的這個家庭,長時期來同普寂、義福的禪學(xué)北宗保持著極深的關(guān)系,而藍田輞川一帶恰好又是北宗勢力很盛的地方。因此,王維在輞川為母親經(jīng)營一所安禪宴坐的山居,顯然同這里的宗教氣氛也是分不開的。”王維之所以選擇輞川為隱居之所,既與其友人裴迪、崔宗之等的別業(yè)亦在附近有關(guān),又與藍田在唐代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更與藍田一帶的宗教氛圍有關(guān)。輞川別業(yè)附近的重要寺廟一個是悟真寺,著名僧人慧超、吉藏都曾駐錫于此,其地距輞川別業(yè)約20公里;另一個便是上引書信所提到的感配寺,又稱感化寺、化感寺,北宗重要人物義福曾住此,其地距輞川別業(yè)約10公里多?!督K南別業(yè)》詩中“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二句,似更宜理解作近于《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中所寫的“輒便獨往山中,憇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勝事乃指佛教的某種儀式。詩三四句“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緊扣第一句“中歲頗好道”,五六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緊扣第二句“晚家南山陲”,而最后七八句則總寫初至山中的思考、收獲和感受,如此,方可見出作者構(gòu)思之精致。
王維的輞川別業(yè),本來是宋之問的別業(yè),在今藍田縣南偏東大約10公里的輞川鎮(zhèn)一帶,位于南山東北邊緣。唐代長安至商洛的大道穿過藍田縣城,長安到藍田大約40公里,故輞川到長安的交通較為便利。輞峪河由西南向東北方向流出輞峪口,注入長安八水之一灞河。實地走過終南山一些主要峪口,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峪口都會形成一條河,這些河的長度一般在20公里以上,要想隨意就走到水的盡頭并不那么容易。
輞川所在的輞峪河長達58公里,發(fā)源地在葛牌鎮(zhèn)。據(jù)高德地圖測距,從傳說王維手植文杏的輞川鎮(zhèn)到葛牌鎮(zhèn),步行距離為30公里,所需時間為6小時40分鐘?,F(xiàn)在到輞川,由輞口往山里走,有很好的公路,但蜿蜒曲折,自文杏處向東南,道路更陡,高低起伏更大。在王維的時代,如果真的如《終南別業(yè)》詩中所說“行到水窮處”,其難度可想而知,所需時間至少在10個小時以上。如果“行到水窮處”屬實寫,那么他如此費力耗時,一定要走到水的盡頭,說明什么呢?只能說明他內(nèi)心有難以消解的巨大悲苦,親近自然是他消解悲苦的另外一個重要手段,否則無需如此。如果王維是虛寫,那么他何以要如此虛寫呢?因為他正是要借“行到水窮”來表達內(nèi)心的悲苦。
以上假定王維通過步行尋找水的源頭,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即王維不是步行,而是通過乘船尋找水的源頭。王維《藍田山石門精舍》曰: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歸風(fēng)。玩奇不覺遠,因以緣源窮。遙愛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zhuǎn),偶與前山通。舍舟理輕策,果然愜所適。老僧四五人,逍遙蔭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禪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問樵客。暝宿長林下,焚香臥瑤席。澗芳襲人衣,山月映石壁。再尋畏迷誤,明發(fā)更登歷。笑謝桃源人,花紅復(fù)來覿。
石門精舍,陳鐵民以為“當(dāng)為藍田山佛寺”,然具體位置無考。詩中所寫應(yīng)該是王維日落時分由輞川別業(yè)出發(fā),沿輞峪河順流北入灞河,再向東折入灞河的另一支流清河,由清河繼續(xù)向東,可到達今普化鎮(zhèn)王順山下的水陸庵。清河在水陸庵一帶向南再向西向北,河水如雙臂輕擁水陸庵。此與《藍田山石門精舍》“安知清流轉(zhuǎn),偶與前山通”的描述相符,所謂“石門精舍”可能就是水陸庵。王順山為藍田山的一部分,稱水陸庵為藍田山石門精舍亦無誤。由此地繼續(xù)沿清河向東向南數(shù)里,便可到達悟真寺。詩中所寫“因以緣源窮”,大約是看到了前處不遠的王順山,于是以為很快可以找到清河的源頭,其實清河不過在此處因依山勢轉(zhuǎn)了一個彎而已,王維遠遠沒有到達水的源頭。此次乘船游玩,先是順輞峪水而下,然后沿著東西向流淌、水勢稍緩的灞河進入清河,偶遇石門精舍。若果真著意“行到水窮處”,則一路必均為逆流而上,乘船較步行的難度可能更大。《藍田山石門精舍》為“玩奇不覺遠”而尋找水源,《終南別業(yè)》則是刻意尋河水的源頭,二詩意蘊大為不同。
對“行到水窮處”的理解還存在第三種可能。陳允吉說:“倘從長安騎馬而行,不消半日便可到達輞川?!?此說可能有誤?!渡街信c裴秀才迪書》所述為王維由長安出發(fā),先到感配寺午飯,飯后繼續(xù)出發(fā),等渡過灞河月亮已經(jīng)升起,到達華子岡就入夜了。此行用了一天時間。相對長安的灞河而言,作為灞河源頭之一的輞峪河無疑可以認(rèn)為是“水窮處”。如此,與《河岳英靈集》等文獻所載“入山寄城中故人”的詩題相聯(lián)系,“行到水窮處”也可以理解為由長安城到輞川別業(yè)。
以上三種可能,無論王維寫作“行到水窮處”之時所取為哪一種,可以想象,這一路走來,充斥其心頭的大概不會是輕松愉快的感覺,他考慮更多的可能是如何消解內(nèi)心郁結(jié)的悲苦感受。
葛兆光分析“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說:“這兩句寫得心曠神怡、閑適悠遠,尤其是‘坐看’二字,顯現(xiàn)了一種心神與‘云’俱起的情致。詩人靜坐,佇望遠處緩緩浮起的云,云與恬靜的心靈相映,詩人將自己的心境投射在白云之中,因而視境中的‘云’也變得寧靜而閑逸?!?這段話半對半錯,上句“行到水窮處”已經(jīng)是悲苦的表達,而“坐看”一定要待“云起時”,又與陶淵明“無心而出岫”的云大不相同,其實王維在表達平和自在情緒的同時,也摹寫出了一個凝望白云的自我形象,其中理當(dāng)反映出他對云和水抱有同樣的期待,他期望能通過水和云來消解內(nèi)心的悲苦情緒。
《三國志·王粲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終南別業(yè)》“行到水窮處”可能暗用了阮籍途窮慟哭的典故,隱喻仕途的受阻,但和阮籍不同,他沒有慟哭,他反而讓自己靜下來欣賞自然之美。是否可以說,王維要借這首詩向城中故人表達自己經(jīng)歷悲苦終于消解而無所畏懼的超然情懷?如果是,那么這種表達分明透露了他內(nèi)在的自視和傲骨。
“坐看云起時”,也可能存在隱喻?!兑住で浴吩唬骸霸菩杏晔?,品物流形?!避髯印对瀑x》表彰云具有“德厚堯禹”“德厚而不捐”“殺傷而不億忌”等至大無偏私的品格,其政治倫理指向明顯,可謂《周易》關(guān)注云對農(nóng)業(yè)社會實用性的發(fā)展?!墩撜Z·述而》子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薄毒耪隆に济廊恕吩唬骸霸讣难杂诟≡瀑狻!笨鬃雍颓蠹s注意到了浮云的隨風(fēng)飄動和瞬息變化。漢魏六朝時期,除了前引葛兆光文所指出的詩人常以云寄托漂泊感、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自然美之外,云還隱寓著隱居。較早梁代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曰:“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奔陌涟自疲瑥拇碎_始成了隱居自怡悅的傳統(tǒng)隱喻。王維《送別》曰:“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庇帧顿涰f穆十八》:“與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不向東山去,日令春草深?!薄对缜锷街凶鳌罚骸凹拍耖T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王維的小輩詩友錢起《晚歸藍田酬王維給事贈別》曰:“卑棲欲得性,每與白云歸?!贝伺c王維詩歌中的白云義同。明丁允和品定、陸云龍評注《翠娛閣評選詩最》卷二《終南別業(yè)》眉批曰:“與只可自悅同。”?這一批語道出了王維的心事。由此角度分析,可以說,在強烈的挫敗感之下,王維借坐地觀看白云自由升起,來表達自己對是否隱居的痛苦思考以及痛定思痛的倨傲。
尾聯(lián)“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二句表明,初至山中,王維的確獲得了他所渴望的悠然閑靜,這兩句的訴說對象也是城中故人。這兩句要說的不是偶然碰到林叟,就一直在水窮云起之處談笑不還,流連忘返;而是要告訴城中故人,因為所好之道給了自己心理安慰,水和云給了自己自然的可親可待,而偶然碰到的山里人又給了自己在紛擾的城中很久未曾體會到的沒有翻覆波瀾的樸素人情,所以自己真正體會到居住山中的美好寧靜,自己將要長久住在此地,不再考慮返回城中的日期。樸素人情的發(fā)現(xiàn)大約是佛理、山水之外,王維消解悲苦的第三條途徑。王維輞川時期的詩歌,將林叟、樵夫、漁夫、浣女皆置于同一審美觀照之下。觀照自我,觀照自然,觀照普通人,這不正是其佛性天機之所在嗎?
《終南別業(yè)》體現(xiàn)出的清狂孤傲,令人吃驚,因為我們印象中的王維似乎不是這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等詩句,“聲出金石,有麾斥八極之概”?,既道出盛唐時代的氣魄,也體現(xiàn)了王維本人的豪放一面。王維畢竟屬于盛唐,那是中國專制政治史上難得的偉大時代。杜甫《壯游》詩曰:“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泵骼钯棥恫貢肪砣唬骸袄钪喯?、王摩詰,詩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詩人之狷也?!?放蕩與清狂,大約正是盛唐詩人普遍擁有的經(jīng)歷和個性,因為他們處于那個允許讀書人適度表露自我,適度率性而為,擁有適度思想自由的時代。在一般的印象中,與杜甫和李白不同,年少進士且較早接觸佛教的王維似更見穩(wěn)重和謹(jǐn)慎。雖然王維未曾表達過類似李白“使??h清一,寰區(qū)大定”、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那樣的鴻鵠遠志,但前引《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頑疏暗人事”的詩句似乎說明他同樣是“壯心”慷慨之人?。又如以下詩句: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洛陽女兒行》)
念昔同攜手,風(fēng)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哭祖六虛》)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行》)
奈何軒冕貴,不與布衣言。(《寓言》)
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yīng)知。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不遇詠》)
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
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送張判官赴河西》)
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揚子解嘲徒自遣,馮唐已老復(fù)何論。(《重酬苑郎中》)
人情翻覆似波瀾……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酌酒與裴迪》)
再見封侯萬戶,立談賜璧一雙,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田園樂》)
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田園樂》)
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
觀上引便知,王維是一個不乏清狂氣質(zhì)且與李白、杜甫一樣具有批判力的詩人。又王維《責(zé)躬薦弟表》曰:“縉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謙和,執(zhí)心平直,臣無度量,實自空疏?!蓖蹩N《進王維集表》曰:“臣兄文詞立身,行之余力。常持堅正,秉操孤貞。縱居要劇,不忘清靜?!睂⒍说脑捑C合來看,王維確實是一個清靜自守而內(nèi)心清狂倨傲的人,其言行未必符合官場的規(guī)則?!恫挥鲈仭酚衷唬骸鞍偃藭猩聿活A(yù),五侯門前心不能。”這是王維明確的內(nèi)心自白。
王維擔(dān)任左補闕所寫《和仆射晉公扈從溫湯》詩曰:
天子幸新豐,旌旗渭水東。寒山天帳里,溫谷幔城中。奠玉群仙座,焚香太一宮。出游逢牧馬,罷獵有非熊。上宰無為化,明時太古同。靈芝三秀紫,陳栗萬箱紅。王禮尊儒教,天兵小戰(zhàn)功。謀猷歸哲匠,詞賦屬文宗。司諫方無闕,陳詩且未工。長吟吉甫頌,朝夕仰清風(fēng)。
此詩是和李林甫之作。詩中以黃帝與牧馬小童、周文王與太公望喻玄宗和林甫,大體說的過去,但若聯(lián)系李林甫召見諫官警告他們不要“多言”一事,詩中“司諫方無闕”一句就似有微意了;又李林甫明明只是長于吏才而沒有學(xué)術(shù)的人,王維和詩偏偏要說“詞賦屬文宗”,其嘲諷的意味,相信李林甫不會讀不出來。估計王維在平常待人接物時的言行,可能更多“忤物”“上人”之處。
《舊唐書·王維傳》曰:“維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采。……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薄锻蹩N傳》:“縉兄弟奉佛,不茹葷食,縉晚年尤甚。”我們往往會被這些有關(guān)王維佛教信徒的歷史記載所誤,似乎他許多年腥葷不入口,真的不喝酒,事實可能不是這樣?!吨]璇上人》曰:“誓從斷葷血,不復(fù)嬰世網(wǎng)?!贝嗽娮饔陂_元二十九年,時王維四十多歲,之前他未斷葷血,肯定是飲酒的。唐代最擅長勸酒的詩人大概有兩位,一個是李白,他的《勸酒》詩說:“勸君莫拒杯,春風(fēng)笑人來。桃李舊相識,傾花向我開?!边@是在春日桃花盛開時勸朋友飲酒,頗見輕縱漫浪。另一個便是王維,他的《送元二使安西》詩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币郧楦衼泶騽优笥?,其深情在唐代詩人中大約是最突出的。這兩句雖較高適《別董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句略輸豪縱之氣,但要來得更親密,情感更見真摯。《輞川集》之《茱萸沜》“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臨湖亭》“當(dāng)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椒園》“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又《酌酒與裴迪》“酌酒與君君自寬”,《資圣寺送甘二》“不覺御溝上,銜悲執(zhí)杯酒”,《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春日田園作》“臨觴忽不作,惆悵遠行客”,《田園樂》“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答張五弟》“不妨飲酒復(fù)垂釣,君但能來相往還”等詩句,唐人“王右丞兄弟未遇,每一貰酒漫游”“張諲……與王維、李頎等為詩酒丹青之友”等記載?,都可見出王維于酒必然有很深之愛好?!遁y川集·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傳達的似乎也是微醉狀態(tài)下獨特的審美感受。因其謙和與優(yōu)雅,故王維的清狂在某些層面上甚至要超出同時代年齡略小的李白和杜甫?。
不過,總體來看,王維詩文大多克制感情,激越的一面在他身上遠比在天仙李白和“狂處遺天地”杜甫的身上要弱得多?,這可能與他優(yōu)雅、不事張揚的個性有關(guān)。王維遮蔽自我情感的寫作方式,給后人準(zhǔn)確理解他的詩帶來了相當(dāng)大的困難。
《終南別業(yè)》詩中所顯示的藉由佛理、自然云水和樸素人情而悲苦消解之后的悠然閑靜,對王維來說是極其短暫的。即使隱居輞川的初期,王維內(nèi)心的悲苦也沒能完全消解。這在同期稍后創(chuàng)作的《輞川集》中亦有明確反映?!遁y川集》二十首絕句,大抵悲欣參半,其悲者,訴說人生的悲苦,《華子岡》可為代表;其欣者,自得,傲然,平靜,而與自然相融,《竹里館》可為代表。后者無需多言,前者卻并未得到普遍的認(rèn)同,茲引一段透辟的分析:
王維燭照寂滅至理的自我感覺,非但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安穩(wěn)快樂,反而因此發(fā)泄了一通濃重的感傷情緒。我們并不懷疑這位維摩詰居士奉佛心意的虔誠,不過要擺脫對“人我”的計著又談何容易,他盡可從飛鳥、夕色之變滅認(rèn)識萬物殊途同歸的必然,但必定無法消解感觸自身存在終將泯滅的厭患。在右丞心目中的人生,恍若往返上下于華子岡的坡路,而時光就在這上下往返里悄悄流逝,每走一遭即與生命的大限越來越接近,想起這個誰也難以逆轉(zhuǎn)的前景,不禁使他憂愁中來?!度A》詩下半首“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兩句,正是詩人的求生意志對睿智了別之消極反響,綴一“極”字即遞達出了作者內(nèi)心世界遽烈沖突的消息。?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fā)》),直至晚年王維總結(jié)一生時,仍然無法消解內(nèi)心的悲苦。大要來說,不遇、陷賊、無子和未能聽從內(nèi)心的隱居愿望都有可能屬于他的“幾許傷心事”。
王維的不遇,跟他隱約的清狂個性可能甚有關(guān)聯(lián)。從《不遇詠》到《終南別業(yè)》,不遇感在王維胸中可能盤桓了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與《終南別業(yè)》所表現(xiàn)出來一定程度的釋然不同,可能稍早寫作的《過香積寺》則可謂沉痛之極。詩曰:“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毕惴e寺,舊以為即位于今長安縣之香積寺,然據(jù)詩意,其地宜在今禮泉縣九嵕山南麓?。此詩境界幽冷,情調(diào)低沉,作者尋訪香積寺,目的大概也在于求得內(nèi)心的安穩(wěn),其安禪所欲控制的“毒龍”或許正是一度極其強烈的不遇感。
王維《責(zé)躬薦弟表》曰:“沒于逆賊,不能殺身,負(fù)國偷生,以至今日?!笨芍葙\一事,雖被免罪且得到時人和后世的理解,但王維本人于此卻懷有深深的負(fù)罪感。陷賊一事給王維的打擊不止于此。其《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jiān)京兆韋公神道碑銘并序》敘述自己安史亂中的遭遇說:“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huán)筑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瘪T贄《云仙雜錄》卷八《洛都要記》曰:“王維居輞川,宅宇既廣,山林亦遠,而性好溫潔,地不容浮塵,日有十?dāng)?shù)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而有時不給?!睂ο埠们鍍魷貪嵉脑娙藖碚f,“穢溺不離者十月”的經(jīng)歷可能比“負(fù)國偷生”對他心理上的打擊更加直接。但此事卻也正好說明他是一個志節(jié)堅定的人。
幼年父親去世,作為長子,王維要對母親盡孝,還得照顧弟弟妹妹,他之在為官與隱居之間徘徊可能與這種天然的責(zé)任感有關(guān)。這在王維早年所寫《偶然作·日夕見太行》中有明確的表達。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五《詩談初編》曰:“王右丞苦為宦情所縛。”?此在古代大多數(shù)身為長子的知識分子身上可能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敦?zé)躬薦弟表》曰:“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蓖瑸闊o子,王維冷靜的文字表達就跟后來的柳宗元大不相同,王維習(xí)慣于先收斂郁結(jié)之悲苦感受,而后才發(fā)為文字?;乇苋A美,回避極端,用心來感知生活,感知世界和美,在這方面,王維可能要遠逾盛唐其他詩人。
總結(jié)上文,《終南別業(yè)》一詩深切說明了王維最初隱居輞川的內(nèi)心痛楚和悲苦,以及這一悲苦因緣于佛教義理、山水自然和樸素人情而獲得一定程度消解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全詩透露了作者隱約卻強烈的自信和兀傲。這種自信和兀傲,是王維貴族式的察而不覺的“清狂”,映現(xiàn)了王維對超越于世俗權(quán)力和專制政治之外的獨立自我價值的清晰把握。由此可知,朱熹以王維“萎弱少氣骨”的論調(diào),實在是未曾接近王維心靈世界的苛刻之詞,不過是宋人與唐人存在隔膜的典型代表。但由日后亦官亦隱的生涯來看,王維并沒有真正實踐“談笑無還期”,其隱約的清狂隨著年華衰老而漸漸逝去,而他內(nèi)心郁結(jié)的悲苦卻始終無法獲得真正的消解。有唐盛世雖給了才華之士自信和希望,但同時也規(guī)定了他們必然的悲情。
注釋:
①參見俞陛云:《詩境淺說》,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0頁。陳貽焮:《王維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頁。王友懷:《王維詩選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倪木興:《王維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頁。陶文鵬:《王維詩歌賞析》,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頁。姜光斗:《輞川詩與南宗禪》,第182頁,《王維研究》第一輯,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182頁。陳鐵民:《王維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頁。劉寧:《王維孟浩然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5-86頁。
②④傅璇琮主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初盛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775頁、635頁。
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一四,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825-6826頁。
⑤⑦?陳允吉:《王維終南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考》,《文學(xué)遺產(chǎn)》1985年第1期。
⑥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521頁。
⑧過去一般釋詩中“勝事”為快意之事,如清黃叔燦《唐詩箋注·唐律詩卷一》:“言因好道,故愛山居,興來獨往,山中勝事,無人解得。下半跟上獨往,說水窮云起,行坐自由,偶逢林叟,談笑忘歸,所謂勝事也?!保◤堖M、侯雅文、董就雄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277頁。)考勝事一詞,始見于佛經(jīng)所謂七種殊勝事,其次見于《南齊書·竟陵王蕭子良傳》?!妒捵恿紓鳌吩唬骸白恿忌儆星迳校Y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傾意賓客,天下才學(xué)皆游集焉。善立勝事,夏月客至,為設(shè)瓜飲甘果。”又曰:“又與文惠太子同好釋氏,甚相友悌。子良敬信尤篤,數(shù)于邸園營齋戒,大集朝臣眾僧,至于賦食行水,或躬親其事,世頗以為失宰相體。勸人為善,未嘗厭倦,以此終致盛名。”(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94、700頁。)“大集朝臣眾僧至于賦食行水”,當(dāng)即所謂“善立勝事”。
⑨劉胤漢編著:《秦嶺水文地理》,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3、65頁。
⑩陳鐵民:《王維集校注》,第461頁。
?葛兆光:《禪意的“云”——唐詩中一個語詞的分析》,《文學(xué)遺產(chǎn)》1990年第3期。
?參見張勝珍:《從王維詩歌的“白云”意象看其隱逸情結(jié)》,《王維研究》第三輯,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2頁。
?張進、侯雅文、董就雄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15頁。
?姚鼐:《今體詩鈔·七言今體詩鈔卷二》,張進、侯雅文、董就雄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336頁。
?張進、侯雅文、董就雄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41頁。
?王維《送韋大夫東京留守》曰:“給事黃門省,秋光正沉沉。壯心與身退,老病隨年侵?!?/p>
?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五《寺塔記上》“道政坊寶應(yīng)寺”條、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
?聞一多說:“后世學(xué)盛唐,永遠無效,詩與貴族煙消云散故也。杜可學(xué),李有時可能,惟王不可能。”(聞一多:《四千年文學(xué)大勢鳥瞰》,《聞一多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頁。)
?楊巨源《贈從弟茂卿》:“王維證時符水月,杜甫狂處遺天地?!?/p>
?陳允吉:《王維輞川〈華子岡〉詩與佛家“飛鳥喻”》,《文學(xué)遺產(chǎn)》1998年第2期。
?楊恩成:《唐詩說稿》,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484-485頁。
?張進、侯雅文、董就雄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11頁。
責(zé)任編輯 彭燕
四川大學(xué)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研究專項項目(skqy201763)、教育部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重大攻關(guān)項目“中國佛教文學(xué)通史”(12JZD008)階段性成果。
作者:孫尚勇,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