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唐傳奇主流題材的變更之際,出現了“俠義”與“愛情”因素并存的小說。這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其共同特點:在俠義方面,宣揚救人于困、重義輕利、知恩圖報等傳統(tǒng)俠義精神;在愛情方面,從正反兩方面頌揚真摯的愛情。同時,這類小說在增強“俠”的“義化”程度、擴大行俠的階層與范圍、增加女性角色描寫比重等方面,對后世俠情小說的產生與發(fā)展具有示范意義。
關鍵詞:唐傳奇 俠義與愛情 特點 影響
唐朝是俠文化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學界對于唐朝詠俠詩及豪俠小說的研究,已經取得一定的成果。無論是從總體論述俠的概況及發(fā)展的《中國游俠史》,還是專門展現唐朝俠之發(fā)展情狀的《唐代俠風與文學》,都對唐朝俠義小說的產生背景及其特點進行了闡述;又有《論唐代武俠小說》《論唐代的豪俠小說》等文章,對唐代豪俠小說的俠者形象和對后世的影響進行論述。此類研究已較為詳盡。但是唐傳奇中還有部分篇目兼具愛情與俠義因素,如《無雙傳》講述了王仙客與劉無雙曲折的愛情,同時也使人對其愛情圓滿的促成者——古押衙這一俠者記憶深刻;《昆侖奴》為讀者塑造了磨勒武功高強、智慧而有義氣的形象,但文章的主線卻是崔生與紅綃的愛情發(fā)展;《柳氏傳》講述了韓翊與柳氏兩情相悅,后因戰(zhàn)亂而被迫分離,再相遇時柳氏已被蕃將沙叱利虜去,后在虞侯許俊的仗義相助下得以團聚的故事。此類小說在宣揚傳統(tǒng)俠義精神的同時,也歌詠了真摯的愛情,為后世俠情小說的產生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然而,現今學界從“俠”“情”結合的角度探討唐傳奇的特征及其對后世影響的研究較少。本文將以此為出發(fā)點,簡要分析這類小說中“俠義”與“愛情”各自呈現的特點,并嘗試探尋其對后世俠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俠情”因素小說的特點
神怪、言情、俠義是唐傳奇成就較高的三種題材,分別興盛于初盛唐、中唐和晚唐。初盛唐的神怪小說是對魏晉志怪小說的繼承與發(fā)展;中唐的言情小說受新樂府運動的影響,主要用于反映社會現實;到了晚唐,政治動蕩、戰(zhàn)亂頻仍,百姓還遭受經濟上的剝削。人們將對現實的不滿訴諸筆端,便出現了打抱不平、救人于困厄之中的“俠”。在唐傳奇的主流由愛情向俠義過渡期間,首次出現了將二者相結合的文本創(chuàng)作。此類小說在俠義與愛情的描寫上或許有所側重,但其主旨傾向卻存在一致性:宣揚傳統(tǒng)俠義精神,頌揚真摯的愛情。
(一)俠:宣揚傳統(tǒng)俠義精神
1.救人于困
在對“俠”的概述中,無論是“赴士之厄困”(司馬遷《史記》),還是“賑人窮困,解人厄難”(汪涌豪《中國游俠史》)、“扶危濟困”(羅立群、黃勁檀:《“豪俠”辨析》),都表明了“俠”具有救人于困的精神。這一精神在早期俠士身上已有所顯現:“魯仲連義不帝秦”的故事中,面對他邦的危難,魯仲連不僅主動出謀劃策,事成后還拒絕封賞,稱“所貴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說其舉是救人于困,其人乃戰(zhàn)國高士,實乃當之無愧。“救人于困”的俠行,不僅沒有隨時間而絕跡,在唐傳奇中反而愈加普遍,同時還夾雜著懲惡揚善、打抱不平的成分。《無雙傳》中,王仙客與劉無雙從開始的兩小無猜到最終的美滿結局,其間歷經波折。在二人相聚無望的情況下,古押衙的出現為其解決了難題?!痘粜∮駛鳌分校粜∮癖焕钜鎾仐壓?,尋找李益無果。公主“為之悲嘆良久,給錢十二萬焉”;李益表弟崔允明“具以誠告玉”;韋夏卿批評李益“丈夫之心,不宜如此”!但直到黃衫客將李益抓到霍小玉面前,才將故事的發(fā)展推向高潮。古押衙、黃衫客等的行為,無疑是與法律相背離的。然而結合當時動亂的政治局面,以及人們生活水深火熱的現狀,對正義、公平的渴望,對能夠拯救受困之人脫離苦難的期盼,已然成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共同心理追求。
2.重義輕利
作為中國封建思想的主流,儒家一貫推崇“重義輕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孔子《論語》)。但正如司馬遷所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闭嬲茏龅健爸亓x輕利”的人并不多,“俠”即為其中之一。《史記·刺客列傳》中,嚴仲子贈黃金百鎰為聶政母親祝壽,聶政“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最后為嚴仲子刺殺俠累??梢娐櫿αx的重視遠高于利。在唐傳奇中,這種品行得以延續(xù):《無雙傳》中,古押衙為了守住“愿粉身以答效”的承諾,最后極端地殺死其他知情者,然后自殺。這種行為固然殘忍,但這恰恰體現了古押衙對“舍生取義”的追求;《虬髯客傳》中,虬髯客在有了李世民將得天下的認知后,讓李靖夫婦“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yè)也,勉之哉!”自己則選擇“他方為王”。虬髯客滿溢俠氣的豪邁之風和對朋友的肝膽相照躍然紙上;另外,《霍小玉傳》中的黃衫客,《柳氏傳》中的許俊等人,都不是為了獲得物質財富而行俠,只是單純地伸張正義、打抱不平。
3.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是中國傳統(tǒng)俠義觀念中永不褪色的精神存在。大到救命之舉,小到滴水、飯食之義,皆可以“恩”名之。對俠者而言,精神層面的“知遇之恩”甚至可以讓其舍棄生命?!妒酚洝ご炭土袀鳌分?,豫讓因“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誓死為智伯報仇,留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千古絕唱。這種精神在《無雙傳》中體現得也尤為明顯。王仙客為救無雙來尋古押衙,古押衙感念其誠心與信任,表示:“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痹≡凇秱b客行》中稱“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此語用于古生身上便很恰當:在救出無雙之后,為避免實情泄露,古生便將塞鴻、茅山使者及舁篼人等知情者悉數殺死,自己亦自刎身亡,以此確保二人的幸福無后顧之憂。胡應麟稱其“事大而不情,盍潤飾之過”,魯迅亦言“后半稍乖事理”(《稗邊小綴》,此后半即指古押衙殺身取義之事),但古生身上的知恩圖報精神也因此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一點卻毋庸置疑。
(二)情:頌揚真摯愛情
古時男女婚配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戀愛被視為敗壞綱常。在含有“俠情”因素的唐傳奇創(chuàng)作中,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已經有所轉變,并逐漸形成相對一致性——頌揚真摯愛情。其中,有以圓滿結局收場的正面歌頌,如《無雙傳》《柳氏傳》《虬髯客傳》等;也有于結尾處留有余恨的反面倡導,如《霍小玉傳》。筆者將這種對真摯愛情的頌揚分為正反兩類:endprint
1.圓滿的愛情結局——正面歌頌
對圓滿愛情的描寫主要分為兩類:一是敢于追求并且沒有外力阻撓,二是曲折橫生但有貴人相助。前者如《虬髯客傳》中紅拂女與李靖的故事。楊素的家妓紅拂女慧眼識珠,認為李靖非尋常之人,并在初見當晚找到李靖,直言“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故來奔耳”。兩人逃走之后也沒有受到來自楊素方面的阻撓,情感之路較為平順。李靖與紅拂女,可以自己掌控結局、覓得幸福。在愛情受阻時,便須借助外力來成全佳話。如《無雙傳》,王仙客為能娶到劉無雙一直不懈堅持,但此間卻曲折橫生:當舅舅因其家貧位低,不愿將無雙嫁與他時,他努力贏得劉母的好感;后二人因戰(zhàn)亂分離三年;待王仙客剛要尋得無雙時,無雙又因父罪被收入掖庭?!读蟼鳌分?,韓翊與柳氏本是佳偶天成,奈何也飽受戰(zhàn)亂離別之苦。韓翊的《章臺柳》,寫盡了其急望又害怕知道柳氏現狀的相思之苦;柳氏的《楊柳枝》,則向讀者展現了她對韓翊的愛意、自責與無奈。兩篇小說都描寫了可歌可泣卻充滿坎坷的愛情。最后,王仙客因古生的“竭某之分”,而能與無雙為夫婦五十年;韓翊得許俊“當立致之”之諾,又有希逸上書陳情,才使得皇上賜旨“柳氏宜還韓翊”,韓柳二人得以重聚。此皆為從正面歌頌美好愛情。
2.譴責薄情負心漢——反面倡導
霍小玉也是癡情之人:深愛李益卻又自知身份低下,便與對方許下八年之約:相守八年,期滿后自己削發(fā)出家,常伴青燈古佛,以表自己從一而終的決心??赡魏巍鞍V情女子負心漢”,李益背棄了二人的約定?;粜∮駷閷す室舛闫鸬睦钜?,不惜變賣家當,最終香消玉殞、含恨離世。如若故事到此收尾,則與《鶯鶯傳》中張生對崔鶯鶯始亂終棄一事并無二致。但是霍小玉被棄之后得到了黃衫客的幫助,雖然其最后仍忿忿離世,但李益也未得善終。因為對拋棄霍小玉的羞愧,加上霍小玉臨終前對他的詛咒,疑心較重的李益后來三度娶妻,卻始終未能得到安寧。魯迅曾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霍小玉遭遇的悲涼已經使得“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她最終的離世更增加了人們對負心之人的譴責。元稹在《鶯鶯傳》的結尾為張生的薄情開脫,《霍小玉傳》則讓負心漢李益不得善終,這是二者最大的區(qū)別。《霍小玉傳》的結局是從反面表明對真摯愛情的倡導。
二、對后世俠情小說的示范意義
(一)俠者形象“義化”程度加深
在對“俠”形象的塑造過程中,使其逐漸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仁義要求,汪聚應在《唐代俠風與文學》中將其稱之為“義化”。這種“義化”改造,從陳子昂等人的詠俠詩中就已存在。李德裕更是在《豪俠論》中提出“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將“義”作為衡量俠的唯一標準。在唐傳奇中,這種義化形象甚至超出了現實。如古押衙通過茅山道士的一粒假死藥救出無雙;虞侯許俊一句“當立致之”,在無周密計劃的情況下,只身一人前往蕃將府邸救出柳氏。在兼具“俠”“情”因素的唐傳奇中,“俠”所展示的精神對后世此類人物形象的塑造有著深遠影響。清代文康的《兒女英雄傳》是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俠情小說,其中十三娘于黑風崗救安公子一節(jié),清晰地刻畫了十三娘的深明大義與有勇有謀的形象。對于素不相識的安公子,十三娘一來不愿見其無端喪命,同時又感于其孝心,在明知其不信任自己時,仍舊不顧危險前去搭救,此等深明大義實非常人能及。在荒廟中救安公子時,更是以一敵多,將廟里的兇僧盡數除去,以致安公子認為其是“過往神靈”“廟中菩薩”。可見較之唐代,后世對“俠”的“義化”有增無減。
(二)施俠對象逐漸平民化
唐朝實現了施俠對象由古典貴族向近代世俗民間的轉變。春秋戰(zhàn)國時期,較為著名的俠士,或是自身為貴族,或是依附皇公貴胄,如魯仲連、唐睢、戰(zhàn)國四公子等;《史記》中所提及的朱家、郭解、劇孟、萬章等較著名的游俠,雖然有“行俠鄉(xiāng)里”“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的描述,但這類記載數量較少,并且沒有明確的施俠對象;唐傳奇中雖然也有一些依附地方勢力的俠者,如聶隱娘,但是在兼具“俠”“情”因素的傳奇篇目中,施俠對象已逐漸由地主官僚向地位較低的群體轉化。例如,同樣是“士為知己者死”,豫讓的“知己”是晉國的卿大夫智伯,地位顯赫;而古生的施俠對象王仙客,因年紀漸長,加之上代有仕官,才謀得了富平縣尹這一小職務。二者的地位已是云泥之別。若說王仙客還有官職在身,那霍小玉身為青樓女子,應是處于社會最底層且為人所輕視了?;粜∮衲軌虺蔀槭﹤b對象,足以說明對“俠”的需求越來越廣泛,“俠”文化已經從貴族圈向世俗民間發(fā)展。
(三)女性出現頻率提高,浪漫氣息滲入
唐朝以前,俠文化中很少提及女性。《刺客列傳》中聶政的姐姐聶荌,敢于在危難之中認領弟弟的尸首,不愿其埋沒名聲,可謂重情重義之人;東漢范曄的《吳越春秋·越女試劍》中,越女的劍術令人稱奇,也對越滅吳做出貢獻,實為唐以前難得一見的女俠形象。唐代豪俠小說在中晚唐時期發(fā)展到頂峰,對女性的描寫也愈加頻繁。在《聶隱娘》《紅線》等專門描寫女俠和《無雙傳》等以俠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篇目中,女性角色都占據重要地位。并且她們具備聰慧果敢等特點,為以后俠文化中女性形象的存在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如《兒女英雄傳》中何玉鳳重義輕利、嫉惡如仇;《聊齋志異·俠女》中的俠女恩怨分明;《倚天屠龍記》中趙敏敢愛敢恨、聰明又有一絲任性,等等。
同時,女性形象的大量出現,使得俠文化的畫面不再局限于單純的打殺或報恩所產生的壯烈。與愛情故事的結合,使得俠文化中滲入了浪漫元素。如《無雙傳》中,對王、劉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欣慰,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古押衙殺死知情者的殘忍氣息。但此時的“俠”還僅是愛情故事的促成者、旁觀者,后世小說對此進行了完善,使得“俠”與“情”二者的結合更加緊密: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宗師——梁羽生、金庸、古龍,其作品不僅向讀者展現了“俠”的正義、豪爽、有所為有所不為,也通過曲折的愛情給人以或唯美、或嘆息的感受。例如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中,郭靖憨厚仗義,有一片“鐵血丹心”;黃蓉聰明古怪,不失正氣。二人在南宋、金、蒙的戰(zhàn)爭中挺身而出,鎮(zhèn)守襄陽。在行俠仗義的同時,又收獲真摯愛情,成為俠情小說的典范。此外《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陸小鳳》等,同樣成功將“俠”與“情”融為一體。唐傳奇中的“俠情”因素對后世俠情小說的影響可見一斑。
結語
將俠義與愛情兩種題材相結合,是俠文化發(fā)展史上一次重要的嘗試。此前俠文化史上積累的傳統(tǒng)俠義精神和言情傳奇的愛情觀得以彰顯與發(fā)展。盡管此時俠義與愛情的交融還不是特別緊密,但它對后世俠情小說卻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對俠情小說的研究應該追溯到兼具“俠”“情”因素的唐代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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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春杰 江蘇揚州 揚州大學文學院 225002)endprint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