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人園林的審美境界及當代價值

○王維佳 李睎睿

中國古代文人園林的審美境界及當代價值

○王維佳 李睎睿

園林的產(chǎn)生源于人類的“超越性需求”。史料中所記載的古埃及和古希臘的幾何園林、古代中國的瑤池、懸圃、苑囿，或是天國樂園的人工仿造，或是人倫樂土的人間營造，更多地寄寓著一種生存理想。在中國發(fā)展出了文人園林，它是一種特殊化了的、面向“內(nèi)在超越”的造園方式。文人園林以基于時間的季相景觀設(shè)計語言，形成了獨特的園林美學?；谧匀患鞠嗟脑O(shè)計語言，開拓出宏廓而深邃的精神空間。在這里，自然萬象與人的情感懷抱融為一體，現(xiàn)世情志升華為自然精神，世俗生活轉(zhuǎn)化為自由棲居，展現(xiàn)出多重的審美境界。

一、文人園林的源起與文人的自然情結(jié)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一個特殊的知識階層，他們出仕則為士，在野則稱文人，是有著政治抱負、道德操守、深厚學養(yǎng)的人。他們在政治舞臺上積極進取，在學術(shù)思想上追真求道，在“遇”與“不遇”的人生際遇中，或充當堅持儒家理想和君子人格的政治家角色，或做一個奉道守真、失意而不失志的文人、雅士，有的甚至是身兼詩人、文學家、音樂家、畫家于一身的藝術(shù)大家。

文人園林的直接起因，導源于漢末魏晉社會政治的大動蕩時期儒、道、佛、玄諸家爭鳴之際，士人為主導的生命個體意識覺醒的社會思潮。周、漢以來所奠定的政治秩序及其社會理想信念的動搖，使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退守自然，隱于山林。一些人更是將人生感懷、世事哲理融注于造園活動中，將造園活動升華為寄托理想、陶冶性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促成了古代中國文人園林極其特殊的自然境界。

事實上，文人的自然情結(jié)并非起于魏晉。自然，在古代華夏人眼中，是厚德載物、繁育萬類的溫情的存在。遠古時代，人們依靠仰望龍行之星空、俯察含章之大地、體會自然陰陽之變，形成了東方哲學觀和造物審美觀。自然使人深感慰藉，“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孔子認為這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自然中的“山林與，皋壤與”，同樣令莊子“欣欣然而樂與”（《莊子·知北游》）！無論儒道，人們對自然可謂一往情深。而自然對于釋家來說，是參禪悟道的心靈鏡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在對自然的禪悟中獲得現(xiàn)世心靈的升華、現(xiàn)實人生的澄明，通過認識自然去認識“自心”。與西方對自然的認知——征服態(tài)度不同，在古代中國，自然是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情感源泉。在《詩經(jīng)》中，樹、鳥等自然物，都具有關(guān)涉族群宗親、家國社稷的情感屬性。山與水被孔子賦予了“仁者”“智者”的道德人格特征，自然世界是老莊論道離不來的源頭活水。到了戰(zhàn)國屈原那里，自然物被更加藝術(shù)化了。他的楚辭，不僅涂抹著崇高的生命悲劇色彩，還留下了無數(shù)浸潤著審美情感的草木花卉，開辟了“香草美人”的美學傳統(tǒng)，使自然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都具有了濃重的生命色彩。魏晉六朝人更是縱情于自然，追求自然的素樸之美、生命的自足之樂。

因此，中國傳統(tǒng)文人眼中的自然，是與人的精神合二而一的存在。深厚的文化土壤，使自然成為人的道德精神、心的自由精神、人生的澄明境界的體現(xiàn)，這也是文人園林的意趣所在。

二、自然季相與文人園林的設(shè)計語言

文人園林的設(shè)計原則是“因地制宜”“施法自然”，“園基不拘方向，地勢自有高低;涉門成趣，得景隨形”([明]計成《園冶》)，以“樹無行次、石無位置”（[明]陳繼儒《巖幽棲事》）的自然布局為空間設(shè)計的依據(jù)，追求“自成天然之趣”，這一點被認為是中國古典園林的自然美學。然而，僅僅基于空間的關(guān)系美學并不足以涵蓋文人園林的審美特征。事實上，文人園林的設(shè)計語言還有一點十分重要，那就是基于時間的季相語言。

自然季相，是客觀世界對氣候的一種特殊反應，是生物適應環(huán)境的一種表現(xiàn)。春華秋實、綠肥紅瘦是季相，枯山瘦水、柳暗花明是季相，草長鶯飛、北雁南飛是季相，明月清風、秋月寒江也是季相……無論如何布局，如何設(shè)計園中的建筑，如何制造出大巧若拙的景觀關(guān)系，離開了自然季相，文人園林的意趣都要大打折扣。只有將自然季相的虛景納入園林的實景當中，虛實交融，才能營造出文人園林的設(shè)計之美?？梢哉f，沒有自然季相就談不上文人園林。自然季相讓文人園林成為鮮活的生命，成為與人同感共生的“活”的園林。

文人園林的自然季相設(shè)計以“切要四時”為第一要務(wù)。計成《園冶》云：“構(gòu)園無格”“切要四時”。前者說的是基于空間的關(guān)系設(shè)計，后者強調(diào)的是基于時間關(guān)系的季相設(shè)計，就是利用生物的氣候季相來設(shè)計園林景觀。以南北朝時期謝靈運的始寧園為例。從謝靈運所記述的始寧園之美可見，除了自然地勢之美，始寧園之美主要在于園中的自然季相之美。園中植物四季常新，春有綠萍浮水、菱花帶露、修竹便娟、喬竦扶疏；夏有樹木芬腴、芬芳含萼、扶渠華鮮；秋有蔚蔚豐秫、苾苾香粳；寒季到來，則綠葵懷露、白薤負霜、寒蔥標倩；園中景色，一年之中，果樹羅布，迎早候晚，“毖溫泉于春流，馳寒波而秋徂”；一日之內(nèi)“旦延陰而物清，夕棲芬而氣敷”；剛剛“送墜葉于秋晏”，隨即“遲含萼于春初”（[晉]謝靈運《山居賦》）……始寧園之美，就在這云蒸霞蔚、山林泉石、果蔬稻秫、花鳥蟲魚的四季景相之中彰顯出來。

始寧莊園是文人園林初期的典范，對中國古代園林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唐代詩人王維兼為畫家、園林藝術(shù)家，他在《山水論》中提出“凡畫山水，須按四時”，其中將四季的特點總結(jié)為：春景霧鎖煙籠，水若染藍；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秋景天如水色，幽林簇簇；冬景借地為雪，水淺沙平。這雖為畫論，也是他對四季季相的觀察，因此，在他營造的輞川別業(yè)中，也是春日“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王維《輞川別業(yè)》）；夏日“雜樹映朱闌”，“明滅青林端”（王維《輞川集·北垞》）；秋天“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援”（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冬季“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王維《山中)》……同樣的，在白居易的廬山草堂,植松柏、翠竹、白蓮等等，“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nèi)f狀”([唐]白居易《廬山草堂記》），四季季相之美，是園林之美最為重要的構(gòu)成。

即便是園林空間設(shè)計的重要部分——建筑，也是以凸顯自然景色為務(wù)，亭、樓、軒、榭、橋、廊、墻等人工之事——建筑都盡力通透開敞，對自然之景加以分、隔、透、露、框、夾等方式，創(chuàng)造出移步換景的景觀美學，但文人園林的美，更在于移步換景與四季幻化所共同經(jīng)造出的園林之美。

三、中國古代文人園林的審美境界

境界一：自然季相之美

“四時之動物深矣”（[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文人園林之游，首先是“物沿耳目”，“心以理應”的“神與物游”。是在“春秋代序，陰陽慘舒”中，感受“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的感動。

借由基于時間的季相設(shè)計語言，文人園林之美便具有了生命感?！吧w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劉勰雖然描述的是下筆之前的心與物游，卻很恰當?shù)亟沂玖藞@林之游的心理狀態(tài)。人們正是在這自然中，夜雨蓬窗、山水坐臥、清流泛舟，在當軒對酒，四面芙蓉的園林中，將眼前身邊的形色聲香、云影徘徊等自然景象，“不光靠色彩、質(zhì)地和形狀，而且靠呼吸、氣味、皮膚、肌肉運動和關(guān)節(jié)姿勢，靠風中、水中和路上的各種聲音”①，引發(fā)人生體驗和感悟。面對自然，“邇即回眺，終歲罔斁”，感思“美物遂化，浮齡如借”，

“怨清香之難留，矜盛容之易闌”，唯有“長寄心于云霓”，表達對生命的一往深情。（[晉]謝靈運《山居賦》）

傅抱石《松澗尋幽》（1947年）

在園林之自然季相中，春日草色染堪綠，桃花紅欲燃；秋日寒山轉(zhuǎn)蒼翠，天寒紅葉??；夏日雜樹映朱闌，冬日水落而石出。文人園林的意趣，在于雅詠棠華，騷述秋蘭，人在流連萬象之際，物與心而徘徊。借自然之變幻，寄深遠之情志；文人園林集中地創(chuàng)造出一種供人體物妙想、洞見世事的去處。

境界二：自然精神之美

表面看起來，一些文人造園的起因，貌似是現(xiàn)實中失意而退居田園的消極方式，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其實不然。首先，退隱不是頹廢，而是一種對正向價值的堅守，儒家積極的人生價值觀與道家追求的自然天性互相印證并相互執(zhí)守，這種精神追求進入到藝術(shù)和哲學的層面，從而超越了世俗的現(xiàn)世價值，凝結(jié)為超越性的價值追求，并升華、強化和體認為華夏文化中最有價值的精神財富。

自然不僅啟發(fā)人心，還陶鑄了自然精神。自然精神首先是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園林中的植物種植其實并非西方古典園林的幾何式修剪需要所栽植，也非當代西方荒野美學所提倡的“自然的野性”“自然自發(fā)”的力量，而是特別選擇松柏、菊竹、芙蓉等自然品性與自然形貌與人的道德、人格相一致的植物，松、竹、梅為“歲寒三友”，梅、蘭、竹、菊為“四君子”，蓮出淤泥而不染，竹高風而亮節(jié)——人格精神與自然物性相映照、相守望。在這個互相體認的過程中，物性更加純粹，人格更加高貴，正如阿諾德所言：“感知者(心)是被感知者的一部分，反之亦然?！雹谌藗冇^月映于川，輝光澄明了心，心也澄明了自然。心與月與川的互相輝映，悠然心會，表里俱澄，這就是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因此，人們在園林景觀中不僅僅興發(fā)出人生感喟，而是由感官升發(fā)出自然精神的宏遠境界。

文人園林常常通過為園命“名”點明志趣，表達這種對自然精神的追求，如謝靈運的始寧園，表達了返歸自然使人心靈安寧的愉悅。唐代文人園以自然為映照，園名多凸顯自然，如廬山草堂、浣花溪草堂、輞川別業(yè)等，提倡以泉、石、竹、蓮安養(yǎng)心性，借書、琴、詩、酒陶冶情操，追求詩意、自然、內(nèi)心虛空靜寂的超脫境界；宋代文人之園名更突出人格精神境界，蘇舜欽的滄浪亭、司馬光的獨樂園、沈括的夢溪園，以及北宋李格非《洛陽名園記》中所記載的仁豐園、歸仁園，晃補之的歸來園、蘇州的寄傲園，明朝的日涉園、人境廬，清代王獻臣的拙政園、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等等……總之，文人園林，或?qū)⒆匀患{入到生活，用自然大化藻雪人的精神；或?qū)⑷说木衽c自然的精神相統(tǒng)一，將現(xiàn)世人生轉(zhuǎn)換為審美人生。自然的天真、素樸、堅忍、強大、厚德，與人的高貴精神相統(tǒng)一，廊廟與林泉相通，軒冕與山林相系，這才是文人園林的精神肯綮。

境界三：自由棲居之美

首先，自然而自適。中國文人園林的觀念是，順應自然、寄寓自然，睥睨功利，超越現(xiàn)實，在自然中開辟寓身的場所，“營造神麗之所，以申高棲之意”（《宋書·謝靈運傳》）?！拔嘀裼木印薄八娠L水閣”，是人與自然接洽的絕佳之地，是心靈的安放之所。所以園林首先顯出一種自然而自適的生存態(tài)度，即心不為物役、不為形役，獲得生存自由的棲居狀態(tài)。在仰觀山，俯聽泉，旁睨竹樹云石的過程中間，獲得從“體寧”，到“心恬”，到“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唐]白居易《廬山草堂記》)的棲居狀態(tài)。

其次，自然而自愈。在中國古人眼中，自然是溫情的、寧靜的、治愈的。自然是對心的照料?？鬃诱f，“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論語·微子》）。隱于自然，為的是求得“放心”（《孟子·告子上》）——找回“大道”與“本心”；屈原在現(xiàn)實世界的挫折與傷痛，在自然中獲得療救，“餐秋菊之落英”“飲木蘭之墜露”“紉秋蘭以為佩”，自然的美德讓他獲得價值信念的重建；陶淵明在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田園安定下來，便不再惆悵、不再惶恐于“心為形役”，便從容于心遠自偏，采菊東籬，心如南山般穩(wěn)健，獲得“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自我救贖的快感；在廬山草堂中，白居易感受了到精神的解放和心靈的洗滌，感受到“倦鳥得茂樹，涸魚還清源”的生命歡愉——中國文人眼中的自然是深情的、慰藉的，在自然中，“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人不累于俗、不滯于物，這種向自然生發(fā)涵育的人生，是一種自然棲居的美學。

正如林語堂所說：“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來臺二十四快事》）文人園林，就是在這逐層提升、開朗的棲居之中，達到自由棲居的天地自由境界。

四、文人園林審美文化的當代價值

文人園林無疑首先是生態(tài)美學的，因為園林的基本原則是依循“物性”。例如，謝靈運的始寧園，以植物而言，所有的植物都依物性安排。植樹，則“則松柏檀櫟，楩楠桐榆。柘榖棟，楸梓檉樗。剛?cè)嵝援悾懘噘|(zhì)殊。卑高沃脊，各隨所如。干合抱以隱岑，杪千仞而排虛。凌岡上而喬竦，蔭澗下而扶疏。沿長谷以傾柯，攢積石以插衢”。（[晉]謝靈運《山居賦》）這些樹木剛?cè)嵝援悾懘噘|(zhì)殊，或喜生于凌岡，或喜生于蔭澗，長谷積石各有其植，因其秉性便可隨遇而安。因此，文人園林的設(shè)計師們幾乎是半個植物學家。宋代歐陽修、范成大、蔡襄等人親自撰寫關(guān)于植物分類記載的書籍，可見當時的文人對植物的生活習性觀察入微，了如指掌。依物性而任天然，人性與物性和諧，“天心”與“人心”相應，創(chuàng)造出和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當然，文人園林對自然的鐘愛而自發(fā)地創(chuàng)造出生態(tài)的園林美學，與當代西方生態(tài)美學的出發(fā)點是不同的。西方生態(tài)美學，是在工業(yè)革命以后，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導致生態(tài)危機的背景下提出的，面對生態(tài)破壞的局面，人們終于認識到應該改變征服自然的態(tài)度，應尊重自然，保護生態(tài)和諧。生態(tài)美學認為，從功能上來講，植物可以凈化空氣，減輕污染，改善環(huán)境；更為重要的是，人們發(fā)現(xiàn)，生態(tài)的園林可以在心理上和精神上減輕壓力，舒緩身心?？梢?，生態(tài)花園一方面出于對自然的保護，另一方面出于自然科學的理性認知，建設(shè)和諧的人——自然——社會的和諧關(guān)系，與文人園林萬物一體的自然精神的宏深境界還是不同的。生態(tài)美學產(chǎn)生于西方的理性主義，而自然精神產(chǎn)生于東方的感性美學。

其次，文人園林也是環(huán)境美學。從現(xiàn)代建筑學的眼光看，環(huán)境是由地理、氣候、植被等構(gòu)成，環(huán)境美學追求一種體現(xiàn)了自然和人類的和諧的人性化的環(huán)境，“人與自然共同構(gòu)成了我們所存在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對象，而是充滿著變化和生機的動態(tài)場域，具有無窮的闡釋性”，環(huán)境體驗“調(diào)動了所有感知器官，不光要看、聽、嗅和觸，而且用手、腳去感受它們，在呼吸中品嘗它們，甚至改變姿勢以平衡身體去適應地勢的起伏和土質(zhì)的變化……尤其對于環(huán)境體驗而言，它存在于鮮活的感性意識中。這種意識超出了簡單的合并意義，而成為知覺的持續(xù)生成與一體化”③?？祻突▓@是近三十年從美國等發(fā)達國家開始興起的、利用人對環(huán)境的感知發(fā)揮康復治療作用的新型景觀園林?？祻突▓@把園林看作是可供治療和慰藉的資源，給病人或精神壓力大的人提供康復的空間，“既安慰病患又美化城市”。康復花園的設(shè)計，是綜合包括視覺環(huán)境、聲環(huán)境、觸覺環(huán)境、嗅覺環(huán)境等在內(nèi)的可感知的環(huán)境設(shè)計，是一種運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基于科學實證效果的設(shè)計方案。

19世紀德國詩人荷爾德林在《遠方》中寫到：

在這里，閃光的葡萄、空曠的田野、幽深的森林，一切充滿著時光的形象，高空的光芒照耀著人類，在這里，人們詩意地棲居。

20世紀50年代，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將荷爾德林的“詩意的棲居”升華為生存的哲學，在《筑·居·思》的演講中指出，詩意地棲居才能獲得心靈的解放與自由，這個思想，來源于對西方主客二分的文化的反思，以及對現(xiàn)代工業(yè)、技術(shù)、生產(chǎn)帶來的功利與物質(zhì)、刻板與機械、單向與碎片的生存現(xiàn)狀的批判。他指出，自然是人的精神家園，人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由此可見，生態(tài)花園、康復花園，離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還是有相當?shù)木嚯x的。

可以說，從涂寫著征服欲望的幾何式園林，到近代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中國式園林、如畫園林，到當代的生態(tài)花園、康復花園，西方人費盡周折，最終發(fā)現(xiàn)了園林不只是人工勝天工的結(jié)果，自然還對人的身心具有“治愈”的作用。當然，生態(tài)花園、康復花園的基底仍然是科學思維，生態(tài)花園、康復花園的治愈作用，是利用自然規(guī)律，協(xié)助自然或人自身獲得和諧與平衡。文人園林則是將人放置于天地之間，以天、地、自然之物為大，建筑掩映于自然環(huán)境中，人則寓身于園林中。人作為萬物的一分子，棲居天地之間，便獲得了一種宇宙精神，這與康復花園的功利境界是不同的，中國古人早已發(fā)現(xiàn)了自然之于人的意義，從功利境界上升到了美學境界?！白杂迸c“康復”，這是對心與身的兩種不同的關(guān)照。

雖然文人園林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但文人園林所追求的自然精神和自然境界，與道德人格的自我操守、個體精神的自我完足相表里，為人的自由棲居開辟了審美空間，集中體現(xiàn)了東方人特有的氣質(zhì)和獨特的生存方式，體現(xiàn)出東方文化特有的精神魅力和文化精髓，是支撐中華文明的內(nèi)在力量。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人與自我（心靈）、文明與文明的矛盾沖突日益激化的當代，總結(jié)中華文明賦予我們的世界觀和以此處理復雜事件的能力，深入探尋中華文明的實踐智慧，認真體會中華文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提出面對人類難題的“中國方案”④，文人園林中的自然精神及其所追求的詩意的棲居，在當代無疑具有積極的文化價值。

（作者單位：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建筑學院）

①②③阿諾德·伯林特《環(huán)境美學》[M]，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頁，第6頁，第28頁。

④陳來《中華文化的當代價值與意義》[N]，《人民日報》，2017年3月17日，第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