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的眷村生活史：個人記憶與時代經(jīng)驗

楊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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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既往眷村敘事潛在的“論辯”（基于不同目的的意義“重構(gòu)”）性質(zhì)，曾明財?shù)摹杜_灣人在眷村：我的爸爸是老芋仔》（以下簡稱《臺灣人在眷村》）卻起念于一個較為素樸的目的：“因著時代產(chǎn)生的傳統(tǒng)眷村，在臺灣經(jīng)歷了五十余年時光，今日歷經(jīng)耆老凋零、眷村改建等因素，已逐漸消逝。講到眷村，一般人往往直接聯(lián)想到其所被賦予著的外省族群，竹籬笆內(nèi)的生活文化與記憶，到底有何特殊？不少住過眷村的人時時回味，未曾參與的年輕一輩也懷抱好奇之心?！雹倬齑?，是臺灣歷史中不可或缺的一段。與它有關(guān)的人事記憶，也因與1940年代迄今之大歷史頗多勾連而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面向。遭逢歷史滄桑巨變，每個人物的故事都是構(gòu)成歷史敘述的重要部分。而作者也期望藉由這一部書的寫作，記錄下其“所見臺中的眷村以及屬于眷村的獨特生活時光”。作者四十年眷村生活的記憶，雖未見時代的波瀾，所述也多是卑微小人物。但他筆下的故事，“卻屬于那時代最真實的見證”②。

歷史流轉(zhuǎn)中個人命運的起廢沉浮，仍為作者眷村敘述的核心。時間延伸至日據(jù)時期，其父因偶然機緣成為航空修理廠工員，并于此習得一絲不茍之“日本精神”，后又成為國民黨阿兵哥，入住眷村。這一段獨特的經(jīng)歷，使得曾明財關(guān)于第一代眷村人的敘述并無“外省人”眷村敘述慣有的“離散”感和鄉(xiāng)愁想象背后的錐心之痛。那些彌散于后一類作品中的悲情，恰成曾明財所述臺灣人眷村經(jīng)驗之精神參照。雖無“外省人”內(nèi)心之歷史重負，卻分有和他們共同的在地經(jīng)驗。而在眷村復雜之關(guān)系中如何處理“本省人”與“外省人”的關(guān)系，或為其父輩多年間所要面對的重要問題。其母的“眷村恩怨”，多半亦因是而起。此一問題，并非自然產(chǎn)生，乃是“外在”力量使然。而居住條件的簡陋，人心的隔膜，鄰里之間難免齟齬，但多年之后回憶起來，仍還是溫暖的居多。其間甘苦喜樂，亦轉(zhuǎn)化為美好的回憶時時縈繞于心，教人難忘。多年以后，遷出眷村，但“老媽最懷念還是近四十年的眷村生活，有甘有苦，有喜有樂，所有美好或痛苦的記憶，都是在眷村發(fā)生”③。時間的流逝早已褪盡了“怨氣”，眷村已經(jīng)融入他們的生命。而那些曾經(jīng)活在眷村的人們也在作者的記憶中依次出現(xiàn)，渴望有人講述他們的故事。

于是，臺灣新竹少年個人的生命故事最終融入時代的歷史經(jīng)驗之中，并因共同的居住地“眷村”的存在而展開了全然不同的生活。這生活中既有鄰里之間頗多出現(xiàn)的日常糾紛，來自不同省份背負不同命運的人們之間的小小矛盾，其背后亦不可避免地勾連著極為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他們?nèi)缫蝗~葉浮萍，隨著大時代的風浪顛簸飄蕩不已。他們和他們后輩的生命故事，也就成為這一部書中最為感人的一頁。我們也因此可以了解，那個年代和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曾經(jīng)有過的種種艱辛、持久的感傷和被一再延宕的“希望”及其覆滅而又“重生”的過程，并藉此反思它們之于現(xiàn)實及未來的深遠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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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圖深入理解《臺灣人在眷村》中“不一樣的”眷村故事，“外省人”在眷村的敘述仍屬不可或缺的重要參照。在張耀升《眷村記憶》（臺灣版名為《告別的年代：再見！左營眷村！》）中，十個眷村人的人生故事被編織入半屏山、左營眷村、永清國小、明德國小、果貿(mào)社區(qū)、建業(yè)新村、崇實新村等等明確標識地理方位的“眷村”版圖之中，偶或，眷村的子女也會遠赴綠島，書中敘述展開的空間，也因此有了眷村之外的“他方”。由此構(gòu)成的“空間”，容納著眷村人的生命故事。亦表征眷村人的故事，并不局限于眷村，而是屬于臺灣甚或更為廣闊的“世界”。從父親偷讀家信時雙手顫抖涕淚縱橫悲不自勝之景象中，徐譽庭對鄉(xiāng)愁乃有最為真切之體味；青年時飽嘗顛沛流離之苦，心性因之大變的李靜君的父親終也將自身生命的苦難轉(zhuǎn)化為愛，教子女更深一層地理解人性與生命，從而有藝術(shù)的精進；而從數(shù)十年的眷村生活經(jīng)驗中，吉廣與則了悟可以“無我”來指認“眷村精神”。那些因共同的歷史原因聚集于眷村的人們，無論來自何方，籍貫為何，都被迫背負著共同的命運。而“無我”乃化解分歧之必要方式，借助佛家的觀念，吉廣與認為，“無我”是沒有“小我”，“你、我本一家，沒有‘我執(zhí)就能無我，無我之后才能敞開心胸關(guān)懷彼此?！雹芤蝗珩R爾克斯所言，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jié)。需要一種友愛的政治學，以破除“我執(zhí)”，化解“悲情意識”以及由此產(chǎn)生之“怨恨的政治學”，從而構(gòu)建不同族群之間的“共在”狀態(tài)。因為，就其根本而言，所謂的“區(qū)隔”，也不過是話語的制造物，并非沒有重述的可能。無論軍人之間的袍澤關(guān)系，還是鄰里之間的關(guān)愛與互助，均足以化解種種所謂之“區(qū)隔”，因為，在個人生命實感經(jīng)驗的意義上，“眷村不是一個智慧的地方，而是一個感情的地方?！雹?/p>

而從水湳機場到空軍光大新村，從巫乾龍歐利桑、蕭再生歐利桑、單身的徐伯伯、薄氏三兄妹到叛逆的阿達、吸膠的底迪、金波兄妹和羅指南老師，再到眷村理發(fā)師、診所女孩、計伯伯的電業(yè)行，后來不知所終的纏足的老婆婆、失去聯(lián)系的夏同學等等構(gòu)成光大新村的眾生相。他們可能原籍浙江、廣東、湖南、福建、四川、江西、廣西、江蘇，抑或如曾明財一般，屬臺灣本地人，每個人每個家庭或有其不同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的困境。但他們共同生活在光大新村，共享著1949年迄今幾乎相同的歷史命運。他們中當然不乏如徐譽庭、李靜君、吉廣與的家人和他們的痛徹心扉的鄉(xiāng)愁體驗以及原本作為短暫的拘留之所不曾想?yún)s命定埋骨于此的內(nèi)在的悲涼。但更多的卻是共同進退友愛互助以及由此積淀的溫暖的生活記憶。曾明財懷抱一顆“有情”之心，記錄下那些普通人平凡的生命故事。

時空的轉(zhuǎn)換、歷史與現(xiàn)實的糾葛，以及與之密切關(guān)聯(lián)之個人、家庭和族群命運的變化，仍屬曾明財?shù)臄⑹霾坏貌惶幚淼膯栴}。他顯然無意于將人事種種編織入宏大的歷史敘述從而服務于某種現(xiàn)實的目的，筆觸也往往疏淡，即便極有感懷之處也一筆帶過。因是之故，《臺灣人在眷村》中較少濃墨重彩處，無論何等人物非常事件，均寥寥幾筆簡單勾勒，但背后未嘗沒有沉痛的大寄托。眷村以及臺灣歷史與現(xiàn)實近半個世紀的變化，迫使置身其中的人們對現(xiàn)實問題做出回應。是為其敘述有著無可避免的政治底色之根本緣由。由《老爸的飲酒人生》牽連出的政治訊息和人生哲理，歷經(jīng)十余年個人生活的磨礪而使作者有更為寬闊的視野和更具勇氣的承擔。幼時所接受的“忠黨愛國教育”遂節(jié)節(jié)敗退。對《中國論壇》《大學》《臺灣政論》以及楊逵、蘇慶黎、陳映真、陳鼓應的接受成為促使個人政治啟蒙的重要機緣。而因一封信件所引發(fā)的獨特經(jīng)歷，更使其意識到為民主、自由與法治的理想與信念犧牲奉獻之重要。此一節(jié)（《眷村的黨外》）屬該書中為數(shù)不多詳細鋪陳的篇章，若與此前數(shù)篇參照閱讀（《國民黨鐵票》等），則作者的用心處，自不難意會。同有眷村經(jīng)驗且以紀錄片《偉忠媽媽的眷村》及舞臺劇《寶島一村》敘述眷村記憶的王偉忠說過，對他們這一代眷村人而言，眷村早已超越了“社區(qū)”的意義，而成為他們的“娘胎”，“如果社會上有人認為王偉忠此人活得還算精彩，是因為眷村滋養(yǎng)了我的靈魂。”⑥眷村如何滋養(yǎng)一個人的靈魂，并進一步形塑其人格，亦屬曾明財眷村敘述要義之一。由不諳世事的眷村少年，到有勇氣堅持自己的理想與信念，曾明財精神的成長史，在眷村并非個案。他們和他們的信念，約略可以代表一代臺灣人的精神現(xiàn)實。那些“出社會”的眷村少年，日后也分布在臺灣的各個地區(qū)，從事著不同的職業(yè)。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說明，“眷村”與“臺灣”的“半隔離”狀態(tài)早已逐漸瓦解。而那些曾懷想“返鄉(xiāng)”的外省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也已是地地道道的臺灣人。

一當觸及此一問題，曾明財筆下便格外凝重，“有情”的敘述，亦難掩其內(nèi)在的“鋒芒”。對“鐵票”的批評，表明他對威權(quán)政治之反思。而其憂心所在，仍為意識形態(tài)的人為“區(qū)隔”所致之分裂?！熬齑宓诙?、第三代如果住在眷村，仍與臺灣人社會半隔離，仍受大中國意識形態(tài)或黨棍操弄，不知民主自由臺灣今夕是何夕？年邁的老芋仔已沒有明天了?！雹叨齑逍值芙忝脗兪欠袢缫α⒚魍扑]序中所言，會有一個共同的未來，尚屬未知之數(shù)。曾明財這一部書的寫作，因之在記述眷村人之生活故事之外，也便有立此存照以啟未來之意。

歷史地看，“歷史的”問題，還需要“歷史地”解決，隨著眷村子弟紛紛長大并散布臺灣各處，原本被一再強化的“本省人”與“外省人”的區(qū)隔亦將隨著眷村的改建成為歷史。而1949年之大分裂所導致的歷史問題，也并非沒有從根本意義上化解的可能。若是如此，則文化認同的危機，鄉(xiāng)愁的感傷，身份確認的焦慮，均將隨之成為歷史。那些被迫遭遇離散飄零之歷史境遇的人們，或許仍在渴望這樣的歷史時刻。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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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明財《臺灣人在眷村》的寫作，起念于目見耆老凋零、眷村改建，兩代人的記憶將無所依托之現(xiàn)實，并希望藉此書的寫作補大歷史敘述之不及。畢竟，無論歷史如何宏大，終究還要落實到個人生命之實感經(jīng)驗。那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們在大歷史中命運的起伏沉浮，也因此構(gòu)成了這一部書最為動人也最發(fā)人深省的部分。而自更為宏闊的歷史視域觀之，這些“非虛構(gòu)”的眷村人事，自難掩其于數(shù)十年時光的流逝中心境與色調(diào)的變化，人生的況味和無奈亦盡入筆端。曾明財?shù)木齑逵洃洠鹱陨倌陼r，卻在幾近知天命之年展開敘述，這一部書中，自然有著雙重視角和雙重意義。少年人真實的記憶與成年敘述者理性打量的目光的交織。“非虛構(gòu)”的故事，因之多少有了些虛擬作品的色彩。四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驗，自然影響到作者筆下故事的展開。當年彼此隔膜的歷史情境不復存在，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一當經(jīng)個人從容道出，其間因世事滄桑巨變油然而生之悲欣交集便躍然紙上。

從朱天心的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王德威曾意會到一顆“老靈魂”的“世故”。朱天心寫盛年不在的眷村兄弟“好花不常開”的教訓，就中亦不乏“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感慨。多年的“離散”經(jīng)驗教她早早看透了世界，那“世故”之中，便難免“蒼涼”。要言之，“時間的消磨、意義劫毀的必然，理性疆界的狹仄，肉體欲望的虛幻，還有種種人為努力的無常與無償”⑨。統(tǒng)統(tǒng)涌現(xiàn)在她的筆下。她渴望寫出眷村的過去，并于期間“預知”他們的未來。一如姚立明在《臺灣人在眷村》的序言中所說，曾明財?shù)木齑骞适率玛P(guān)與他人不同的過去，卻也希望借此導向“相同的未來”。但這相同的未來，已經(jīng)不是曾明財?shù)母篙吷趸蛩麄冞@一代人的未來。他們沒有“未來”，只有“過去”。但“過去”不會死去，它會一直存在，并最終融入“未來”之中。

既無意將“小人物”的故事編織入先在的宏大歷史敘述之中以獲致穩(wěn)固的歷史合理性，那些普通人的平凡故事于溫情之外，也便透著感傷和悲涼。如果稍稍放寬視域，不拘泥于1949年以降之歷史變化所引發(fā)之個人之興衰際遇，則《臺灣人在眷村》“有情”的敘述中，或還蘊含著身處天地之間的人的命運的根本面向。個人不得不寄身于歷史，卻也必須承擔歷史所派定的命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賈府敗落之際，寶玉深知個人難于自全。而身處歷史流轉(zhuǎn)中的一代人（一百二十萬），離鄉(xiāng)背土，偏居一隅，隨著“返歸”故土希望的歸于寂滅而置身無可奈何之境。竹籬笆內(nèi)的生活隔絕于日漸騰飛的“臺灣”世界，在體會離散的感受之外，他們還得面臨“被拋”的苦境。精神認同的闕如和極為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讓一代人背負沉重的命運。他們的故事既屬于眷村和臺灣，亦屬于20世紀中國歷史至為沉痛之一頁。因是之故，《臺灣人在眷村》中的“抒情”，也便“牽涉到內(nèi)與外、心與物、主體精神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互動”?！安粌H僅是抒發(fā)私我的牢騷、單向的夢囈，而是個體與外界透過某種渠道與形式的溝通與協(xié)商。”⑩而身處特定之地理空間的人，亦“圍繞著他的時空周旋對話，情牽兩端，形諸言語文字”，一個名為“眷村”的“地方”由是生成并包含“哀而不傷”之獨特意味。

雖非遭逢喪亂，但對大時代中弱小個人命運的“?！迸c“變”頗多體會的沈從文曾如是表達其對生命發(fā)展之“規(guī)律”的省思：生命的發(fā)展，“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生命之嬗變劫毀誠屬必然。當此之際，“惟轉(zhuǎn)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遠的空間，讓另外一時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1《臺灣人在眷村》的讀者，“本省人”“外省人”，或者大陸的讀者所見或略有不同，但就中蘊含著的數(shù)代人于大歷史流轉(zhuǎn)中個人生命的出入進退、離合往還之體驗或?qū)⒔y(tǒng)一，并促使他們在個人心路、家國想象、歷史記憶、政治角力中共同反思歷史區(qū)隔之深層意味。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而借由這一部書的寫作，那些曾經(jīng)活躍在已逝的時光中的人事仿佛獲得了重生，并借助文字世界形構(gòu)的力量得以永存。

【注釋】

①②③⑦曾明財：《臺灣人在眷村：我的爸爸是老芋仔》，5、6、40、282頁，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

④⑤張耀升：《眷村記憶》，159、49頁，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

⑥張嬙主編：《寶島眷村》，87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⑧對此一問題之深度反思，可參見方巖：《大陸讀者理解“眷村的故事”的可能性——以〈告別的年代：再見！左營眷村！〉為例》，以及候如綺：《介入的“外人”——張耀升〈告別的年代：再見！左營眷村！〉》，兩文均載《南方文壇》2017年第1期。

⑨王德威：《臺灣末世本紀——論朱天心》，見《后遺民寫作》，208頁，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

⑩陳國球：《香港的抒情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11沈從文：《抽象的抒情》，見《沈從文全集》第16卷，527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