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俗話說老天有眼,但我總覺得老天有時也會無眼,或者是有眼無珠。否則,徐重慶兄這么好的一位以畢生精力獻身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文化事業(yè)的人,為什么只允許他活了七十三歲,而不慷慨仁慈一點?老天太吝嗇,太不公平了。
我已記不起何時開始與重慶兄通信,大概在一九七○年代末吧,有段文字交往或可證實我的推測。重慶兄在《包頭函授》一九七九年第六期發(fā)表《“城頭變幻大王旗”解釋的異議》一文,對如何理解魯迅這句詩提出了新的看法。我拜讀后,寫了一篇《〈“城頭變幻大王旗”解釋的異議〉的異議》,刊于《包頭函授》一九八○年第三期,對他論證新見解的一條史料提出我的不同看法。此文署名“單黎”(有時與王自立先生共署),很可能重慶兄讀了我的商榷小文后,進一步了解到“單黎”就是我,然后我們才開始通信往返。
重慶兄和我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愛好者,我當時已是在大學講堂上講授現(xiàn)代文學史的青年教師,比我年長的重慶兄卻純屬業(yè)余愛好。但他愛得真誠,愛得持久,他對現(xiàn)代文學的癡迷,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敏感,恐怕大學里不少專業(yè)研究人員都要自愧不如。于是,我們之間有了說不完的共同話題,一時魚雁不斷,互相贈送交換書刊資料更是常事。當然,由于各人經(jīng)歷、交往、興趣和閱讀興奮點等的不同,對一些現(xiàn)代作家生平和作品的看法有時也會產(chǎn)生分歧,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誼,因為這是學術(shù)研究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所謂君子和而不同是也。
一九八五年九月,浙江富陽舉行“紀念著名作家郁達夫烈士殉難四十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重慶兄和我都參加了。這是我與重慶兄的第一次見面,好像也是唯一一次見面,我已記不真切了。不過,第一次的印象最深,會議期間的一個晚上,我到他房間聊天,他遞給我名片。當時名片還是稀罕之物,不像后來馬路上都能經(jīng)常撿到。我一看,哇,竟有中國民主同盟浙江省湖州市委員會委員、九三學社浙江省湖州市委員會委員兩個頭銜,不禁與他開起了玩笑:老兄已是這個那個的委員,我卻什么都沒有。這本是一句戲言,不料重慶兄竟當了真,會后鄭重其事行文到民盟上海市委推薦我,以至民盟華東師大校委會很快與我聯(lián)系,把我發(fā)展成了民盟盟員。因此,我加入民盟的真正介紹人還是重慶兄。
后來,重慶兄和我又共同成為《香港文學》月刊的經(jīng)常撰稿人。主編《香港文學》的著名作家劉以鬯先生對重慶兄和我的史料考證文字青眼有加,來稿必發(fā),我是受寵若驚,重慶兄也一定深有同感,他堅持為《香港文學》撰稿多年,就是一個明證。他的《茅盾書簡兩題》《我所知道的詩人劉延陵》《關(guān)于徐志摩的佚文〈阿嚶〉》《徐志摩的〈海灘上種花〉》《新發(fā)現(xiàn)的一封郁達夫未刊書簡》《詩人邵洵美的婚姻》《現(xiàn)代作家葉鼎洛遺札》《久違孫福熙》《姚蓬子與“文協(xié)” 》《汪靜之五十年前的一封信》《關(guān)于包天笑的一封長信》《關(guān)于張愛玲的一則史料》等力作,都發(fā)表于《香港文學》,可謂琳瑯滿目。這些長短不一的文字探幽發(fā)微,言之有物,填補了這些作家研究的空白,最后一篇更是為張愛玲確實參加過一九五○年七月舉行的上海第一屆文代會提供了鐵證。
還有一件事不能不提,那就是重慶兄與現(xiàn)代作家、戲劇研究家趙景深先生的深厚情誼。他雖然不是趙景深的正式弟子,卻一直對趙景深執(zhí)弟子禮。他在趙先生去世后寫的《趙景深的一首七律詩》中說得很清楚:“我業(yè)余研究近、現(xiàn)代文學,得趙先生指導十余年。趙先生為人溫和敦厚,與夫人李希同待我如子。”而趙景深也有“盛年徐子擁書城,下筆萬言如有神”的詩句贊揚他。猶記二○○三年間,我起意為趙景深先生編一本《新文學過眼錄》,趙景深公子趙易林先生致信重慶兄征求他的意見,重慶兄當即回信,對我的提議表示肯定和支持,我至今感謝他。
重慶兄著述甚豐,但生前僅出版了《文苑散葉》(“六朝松隨筆文庫”之一,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初版)。我還記得當時得書后快讀一過的愉悅心情,但是又感到很不滿足。而今,重慶兄已經(jīng)飄然遠行,浙江湖州市博物館劉榮華兄搜集整理他的遺作,輯為《文苑拾遺》一書,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重慶兄如泉下有知,也當頷首。
《文苑散葉》分為“文壇佚聞”“名人遺物”“辛亥史料”“湖州人文”和“秉燭閑談”等六輯,內(nèi)容豐富,要言不煩,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了重慶兄的學術(shù)興趣和追求。從對《魯迅全集》日記卷人名注釋的糾錯到對左聯(lián)成立兩點史實的辯證,從考證蘇曼殊譯雨果《悲慘世界》到揭示徐志摩譯過鄧南遮《死城》,從巴金“我還活著”佚簡的發(fā)現(xiàn)到沈葦窗遺札的解讀,從探討《光慈全集》為何被扼殺胎中到重新評估小說家施瑛的創(chuàng)作,從詳細介紹影劇文學雙棲的趙慧深到對翻譯家趙蘿蕤的深切懷念,還有對湖州名士陳英士的持續(xù)關(guān)注和傾力促成陳夢家趙蘿蕤夫婦珍藏的明清家具回歸湖州等,在在顯示了重慶兄寬廣的文化視野、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及文化史的功力,以及對故鄉(xiāng)文化積累的滿腔熱忱。這些方面,能夠做到一點已很不容易,而重慶兄都做到了,實在難能可貴。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對一位已故作家最好的紀念方式,就是搜集、整理、出版他的著述,因為書比人長壽。《文苑拾遺》的問世,無疑開了一個好頭,期待更為完備的《徐重慶文集》的編選工作也早日提上議事日程。我以為,我們應(yīng)該讓后人知道,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浙江湖州不僅產(chǎn)生了錢玄同、俞平伯、徐遲、趙蘿蕤等新文學名家,還有一位他們的后輩徐重慶,也作出了自己應(yīng)有的不容忽視的貢獻。
丁酉芒種后二日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