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澎
在中國當代歷史中,1977年絕對應該被濃濃地寫上一筆,上百萬青年投身到火熱的高考“戰(zhàn)場”上。而此前,這種選拔人才的制度已在中國消失了10年。
揭開序幕:鄧小平召開科教工作座談會
1977年6月,溫元凱給當時擔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方毅寫信,內容是關于“加強基礎化學研究”方面的。他沒想到,方毅不僅給他回了信,而且同時通知中國科技大學黨委,要黨委支持他的基礎化學研究。后來,溫元凱得知,是方毅推薦他參加了鄧小平召集的科教工作座談會。
這年暑假,溫元凱突然接到通知,讓他趕去北京開會。溫元凱心想,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助教,和中央辦公廳、國務院有什么關系?1977年8月3日,當時的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劉道玉在機場迎接了溫元凱。劉告訴他,這次座談會是鄧小平副主席邀請的,會議在人民大會堂臺灣廳召開。到會場拿到會議資料,打開冊子一看,溫元凱大吃一驚。這個名單上都是中國最著名的科學家和權威教授。其中有北京大學的周培源、清華大學的何東昌、復旦大學的蘇步青、南開大學化學家楊石先,等等。溫元凱心想,這個會議肯定是很重要的。
會議是鄧小平主持的。他穿了一身軍裝,神采奕奕,他說自己已向中央建議,科技、教育荒蕪一片,他要先管科技和教育,給大家當后勤部長。他希望大家有什么建議和要求,盡管提出來。當時“文革”剛結束,左的思潮在社會上還很猖獗,所以30多個代表面面相覷,沒有人發(fā)言。經(jīng)過再三動員以后,大家推年紀最大的先發(fā)言。溫元凱記得,第一個發(fā)言的是楊石先教授,他一開口就檢討自己資產階級世界觀沒有改造好,一定要好好改造,下工廠、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因為自己是小人物,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和師長,所以溫元凱沒敢舉手發(fā)言。
對社會知識青年考大學的政策,鄧小平考慮得十分周到。他專門將擬定的招生辦法“自愿報考,單位同意,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中“單位同意”一條去掉。他說:“比如考生很好,要報考,隊里不同意,或者領導脾氣壞一些,不同意報考怎么辦?我取四分之三,不要這一句?!?所以,后來確定的招生方針中就取消了“單位同意”這一條。
這次科教工作座談會以后,因為最年輕,又很活躍,溫元凱成了媒體追蹤的對象?!度嗣袢請蟆泛芸彀l(fā)表了對他的訪談《不怕扣白專帽子的溫元凱》。1978年左右,《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一篇長篇報道《高于一切的追求》,報道了溫元凱十多年來在科學技術方面研究和提出倡議的情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溫元凱也成了改革的受益人。
一錘定音:鄧小平拍板恢復高考
回憶40年前的高考,人們由衷敬佩鄧小平撥亂反正的魄力,也不會忘記一位敢于說真話的知識分子——武漢大學教師查全性,正是他首倡恢復高考,促成鄧小平一錘定音。
查院士從房間里翻出1977年8月7日中國科學院、教育部匯編的第9期《科教工作座談會簡報》,共4頁,紙張已發(fā)黃,約1200字,上面記載著改變上千萬人命運的一次發(fā)言:查全性首倡恢復高考。
“有機會向小平同志提出恢復高考的建議,對我來說是很偶然的。因為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誰讓我去參加那個會?!辈槿栽菏科届o地回憶起當年的情景:“當時,我是武漢大學副教授,52歲,‘文革發(fā)生后沒機會上講臺,一直在實驗室搞科研,事先對會議內容心中無數(shù),所以沒做準備。”
1977年8月3日,查全性接通知趕到北京飯店,發(fā)現(xiàn)出席會議的有吳文俊、鄒承魯、王大珩、周培源、蘇步青等著名科學家以及科學院和教育部的負責人。坐下來后,才知道鄧小平要參加。
會議剛開始時,專家們盡說些小問題,而且還都是純粹的專業(yè)話題。因為當時“文革”剛過去,知識分子大都心有余悸。
8月6日下午,清華大學黨委負責人憂慮地說,現(xiàn)在清華的新生文化素質太差,許多學生只有小學水平,還得補習中學課程。鄧小平插話道:那就干脆叫“清華中學”“清華小學”,還叫什么大學!
這席話令查全性感同身受,他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個大綱,開始發(fā)言:“招生是保證大學質量的第一關。當前新生質量沒有保證,原因之一是中小學的教學質量不高,二是招生制度有問題。主要矛盾還是招生制度?!?/p>
查全性越說越激動,痛陳當時的招生制度有四大弊端:埋沒人才;卡了工農兵子弟;助長不正之風;嚴重影響中小學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敖衲暾猩€沒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人在請客、送禮,走后門。甚至小學生都知道,今后上大學不需要學文化,只要有個好爸爸?!?/p>
他建議:“從今年開始就改進招生辦法。一定要當機立斷,今年能辦的就不要拖到明年去辦。”
查全性一言既出,舉座驚訝。因為就在這次座談會召開前夕,當年的全國高等學校招生會已經(jīng)開過,招生辦法依然沿用“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十六字方針。有關招生的文件也在座談會開始的當天送到鄧小平手中。也就是說,1977年按照老辦法招生幾乎已成定局。
沒想到,鄧小平聽完后,向查全性點點頭,然后環(huán)視四座問:“大家對這件事有什么意見?”時任教育部部長劉西堯以及吳文俊、王大珩等科學家都表示,贊同查全性的意見。
鄧小平問劉西堯:今年改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吧?查全性趕緊插話:還來得及!今年的招生寧可晚兩個月,不然又招二十多萬不合格的。劉西堯也肯定了這一點:“還來得及!”
一個歷史決議就這樣初步?jīng)Q定了,小平同志一錘定音:當年恢復高考。
消息傳得很快。
第二天,新華社駐會記者找到查全性,開玩笑說:“查老師,知不知道你昨天扔了個重磅炸彈?”
在查全性看來,自己當時提出這一議題,“并不是因為我特別有創(chuàng)見,只是我有機會說幾句真話。而我敢于說,主要是覺得說了可能會解決問題?!?
扔這個“炸彈”之前,查全性也不是完全沒有顧慮。但他最后還是決定將真實意見說出來?!叭绻f了,興許會起一定作用,冒一點風險還是值得的;如果不說,錯過這種機會太可惜了。”
座談會結束后,查全性回到學校,向學校傳達了座談會的情況,也向家人說了在會上發(fā)言的事。
查全性一家五口,夫人張畹蕙是他的老同學,當時擔任武大化學系教師;大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下農村3年,回城當工人5年,當時在武重車間工作;女兒1976年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到鐘祥勞動;小兒子還在讀初中。
“那時,兩個大孩子都在努力適應環(huán)境,響應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追求進步。雖然心里也想上大學,但當時大學招生的機會絕少輪到他們。所以,他們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可能會發(fā)生重大改變,更沒想到我個人會對這個事有什么影響。”
查全性的大兒子聽了情況后,還曾擔心地說:“假如再搞‘反右,你肯定就是頭號大右派了?!?/p>
但是,重大的轉折終于真正發(fā)生了。
當年10月12日,國務院批轉了教育部根據(jù)鄧小平指示制定的《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文件規(guī)定:廢除推薦制度,恢復文化考試,擇優(yōu)錄取。
關閉了10年的考場再次敞開大門,一個可以通過公平競爭改變自己命運的時代回來了!
1977年冬天,舉行了至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570萬學生報了名,加上1978年夏季的考生,兩季考生達到了1160萬人。這些考生從山村、漁鄉(xiāng)、牧場、工廠、礦山、營房、課堂奔向考場。
查全性的大兒子和女兒一同參加了冬季高考,一個考上武大物理系,一個考上武大化學系。著名歷史學家吳于廑教授與他們同住一樓,有三個子女同時考上大學。捷報傳來,張畹蕙在樓下見到吳教授,連連致賀:“恭喜!你們家連中三元!”吳于廑也喜不自禁地說:“同喜!同喜!我們兩家五星高照!”
如今,當年參加高考的學生,許多已成為社會的精英和棟梁。查院士的大兒子、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先后出國深造,獲得美國博士學位。查全性說:“我那次發(fā)言,也使我子女們的人生發(fā)生了改變?!?/p>
恢復高考:時代的拐點,新的春天到來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等新聞媒體刊登了恢復高考的消息,如一聲春雷,震撼了人們冰封已久的心。時至今日,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人依然情不自禁地感喟:如果沒有恢復高考,我可能還是個泥瓦匠;如果沒有恢復高考,我可能還是個赤腳醫(yī)生……
恢復高考制度,給有志青年提供了平等競爭的權利,改變了幾代人的命運。很多人都記得,十年動亂期間,高考制度被“扔進垃圾堆里去”,張鐵生的白卷轟動一時,通過推薦上大學,使高等教育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高考制度的恢復打破了出身論,使人們平等地獲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十年浩劫,人才短缺。1975年,鄧小平就曾敏銳地指出:“我們有個危機,可能發(fā)生在教育部門,把整個現(xiàn)代化水平拖住了?!?977年,剛剛復出的鄧小平聽到恢復高考的建議后馬上拍板,決定當年恢復高考。這個果斷的決定,向全社會傳遞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強烈信號,使“讀書無用論”被一掃而光,中國的教育事業(yè)開始走上正軌。此后,一批又一批學識豐厚的大學生走上工作崗位,成為各行各業(yè)的主力軍。
上海大學教授葛紅兵說:1977年恢復高考的意義不僅止于高考本身。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它拾回了三樣很重要的東西。
第一樣東西叫“穩(wěn)定”?;謴透呖计鋵嵤腔謴土似胀▊€體通向上層的一個發(fā)展通道,這是中國社會形成“穩(wěn)定結構”的主要原因,它給普通人一個機會,可以通過這種相對公平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這個通道不存在,那么普通人向上的發(fā)展還有什么方式?
第二樣東西叫“價值觀”。中國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是勤勞致富。富裕的人通常比較聰明、勤勞、重視學習。然而“文革”中卻反過來了,富人是通過剝削致富的,所以要消滅帶有剩余價值的勞動;窮人要致富,就要搞階級斗爭,而不是靠知識和勤勞?;謴透呖枷喈斢趽軄y反正,重新肯定了知識的價值,這對當年社會風氣的扭轉起了很大作用。
第三樣東西叫“科學與民主”,即五四運動所宣揚的“德先生”與“賽先生”?;謴透呖际拐麄€社會的思想架構重新回到現(xiàn)代社會的軌道上。這對高等教育后來二三十年的發(fā)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使中國產生延續(xù)五四啟蒙思想的人才,進而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產生影響。
華東師范大學的陳子善教授也談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它重新告訴人們,可以通過個人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很重要。因為在此之前通行的原則是“唯成分論”,紅五類、黑五類,個人的前途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取決于你的父母、你的家庭背景。一個“不良”的家庭出身,就要注定你一生坎坷的命運。
恢復高考,用“分數(shù)論”打破了“成分論”。被現(xiàn)在很多人所詬病的“分數(shù)”,在當年卻正是被很多人推崇的標桿。因為它至少給大家一個相對公平的起點。雖然當年高考還需要政審,但很多“黑五類”仍然參加了考試并被錄取,當然他們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正因為高考制度能夠影響和改變很多人的命運,因此,每一次高考制度的變革都成為社會熱點。從高考科目設置的革新,到春、夏兩季高考招生的試點;從夏季高考日期的提前,到復旦大學通過面試自主選拔錄取大學生……每一項改革,都牽動著考生和家長的神經(jīng),每一次“破冰”之舉,都書寫著中國教育發(fā)展的歷史。
1977年的冬天,當570萬考生即將走進塵封十年的考場時,飽嘗計劃經(jīng)濟之苦的中國竟然沒有足夠的紙張印制試卷。中央決定緊急調用印刷《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紙張,才解了燃眉之急。今天,當我們有充足的物資、高超的科技來保證高考順利進行時,更應該關注社會各界對高考制度改革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