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沉浮

劉冰杰

摘 要：《月光下的革命》是遲子建在1992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遲子建具有強烈的悲憫情懷和人文主義關(guān)懷，她的小說深深滲透了她對世俗世界、底層人民人性的關(guān)切與體悟。本文從精神分析學角度來看《月光下的革命》，著重探討人的生本能與死本能的釋放與對抗，以及在集體無意識的操縱下，人的精神的萎頓。

關(guān)鍵詞：底層 精神分析 生本能 死本能 集體無意識 月光下的革命

一、生本能與死本能的對抗

弗洛伊德晚年提出生本能和死本能的觀點。在他看來，生本能是一種追求自我保存和延續(xù)種族的本能傾向，死本能正好與此相對，它追求有機物的死亡狀態(tài)。生本能追求生命的更新和壯大，死本能追求生命的退化和死亡。死本能開始時指向有機體內(nèi)部，當它轉(zhuǎn)向外部時就變成一種攻擊本能或破壞本能。在遲子建的小說中，這兩種本能力量交織互融，體現(xiàn)了生命欲望的復(fù)雜性。

按照弗洛伊德的本能論，當死本能支配了生本能的時候，毀滅的道路也就開始了。而當死本能控制著李昌有的頭腦時，他也就變得陰鷙、仇恨。正如“濕漉漉的帶著潮味的月亮?！彼贫ê玫膹?fù)仇計劃是——“時間：有月光的秋季的夜晚；地點：河邊；事件：革屠夫的命”。他以買肉為由漸漸和屠夫熟絡(luò)起來，并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磨好屠刀，等待著秋天八月十五的到來。朗月如洗，風平浪靜的夜晚是他復(fù)仇的最好時機。在死本能的控制下，他時刻想著報仇，完成恩人的遺囑，并理直氣壯地和女人在一起。

文明的起源和發(fā)展是生本能不斷生長的過程，是不斷克服和馴服死本能的過程。小說中的生本能集中體現(xiàn)在延續(xù)種族的本能欲望即性本能上。正如恩人在世的時候，李昌有不敢在夜晚出門，“一出門滿院子的月光會使他愁腸百轉(zhuǎn)”，“他想李順恒可真有福，天天跟著一個可人的女人住在一起”。他的這種心理活動，實際上正是符合弗洛伊德的性本能理論，即認為人的行為驅(qū)動來自于潛意識中的“力比多”。李昌有妻子去世多年，他覺得李恒順的女人雖不漂亮卻“萬般受看”，他想把女人占為己有，卻受社會道德限制，不能與女人多打交道。他采取各種方法來宣泄自己的“力比多”——半夜為了證明李恒順和老婆分居而把他們叫出來，嘲笑李恒順的懦弱而凸顯自己的男子氣概，在李恒順要把老婆托付給李昌有時，李昌有大吼道：“她跟過屠夫了”，他是用女人的不貞來自我安慰，也掩飾自己的想法被猜中的慌亂。然而人的心理正如冰山一樣，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只是冰山一角。隱藏在海水下面的巨大的本我，即生的本能與欲望，才具有決定作用。李昌有在李恒順死后要給他報仇，然而他的報恩復(fù)仇看似是對恩人的報答，對自己男性尊嚴的維護，實則是由自己內(nèi)心對“女人”的欲望驅(qū)動。李昌有復(fù)仇的三次計劃，皆因女人而延宕，她使李昌有復(fù)仇的念頭“在心底蠢蠢欲動了一刻，然后又奄奄氣盡”。因為“有月光的夜晚，一個男人懷中摟著一個比魚還要柔順的女人，心靜便單純?nèi)缢?。?/p>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說，“文明是一個服務(wù)于愛欲的過程，愛欲的目的是先把每一個人，再把每一個家庭，然后再把每一個部落、種族和國家都結(jié)合成一個大的統(tǒng)一體，一個人類的統(tǒng)一體”。[1]人類正是在對死的本能的克制與對愛的欲望的發(fā)揚中才促進了文明的進步。小說中女人拯救了李昌有，在她的愛的安撫下，他對屠夫的仇恨與心靈的重負都放下了，盡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在這里，生本能戰(zhàn)勝了死本能，個人得到了靈魂的解放與人性的升華。弗洛伊德認為死本能同生本能是一樣強大的，它是人類潛意識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所以他對人類的未來持悲觀態(tài)度。而遲子建卻通過生與死的掙扎與沖突，極力彰顯生的巨大力量，從而給人以希望和力量。

二、對“集體無意識”的批判

弗洛伊德的繼承者榮格提出集體無意識理論。榮格把無意識劃分為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兩個部分。他說：“或多或少屬于表層的無意識無疑含有個人特性，我把它稱之為‘個人無意識，這種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它并非來源于個人經(jīng)驗，并非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我把這更深的一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2]小說中的人物（李恒順、李昌有、屠夫、老婆子等）在集體無意識的籠罩下普遍都患有“精神貧血”，人格獨立與精神自省逐漸喪失。

“人是無法接受自己死亡的，而潛存在人身上的一種徹骨的冷漠，一種缺乏人性關(guān)懷的集體無意識使得他們把由這種死亡帶來的恐懼在別人身上宣泄，從對于別人痛苦的賞玩心理中尋求一種替代性的滿足?！盵3]以此類推，當一個人處在社會底層時，生活的困苦和精神上的壓抑使得他們在更弱者身上宣泄。屠夫賣肉時，他的背后是老婆子的青菜攤子。屠夫是窮苦人，但老婆子與他相比，是更加弱勢的底層。老婆子經(jīng)常吃屠夫剔下的豬骨頭，所以對屠夫習慣性地吐到她菜葉上的痰采取和顏悅色的接受態(tài)度，然后自己默默擦掉。一次被顧客發(fā)現(xiàn)茄子上有痰而不想買時，老婆子竟然“將剛才沾了痰的柿子重新拿起來，幾口就將它吃完了，竟吃得那么香，口中還念著好吃得沒法說了，臊得那女人沒法再離開，買了她兩斤柿子?！蓖婪蛟谕绿抵胁蛔杂X地欺侮了老婆子，可悲的是，老婆子根本意識不到這是侮辱。正如未莊中的阿Q在受到趙四老爺欺負時，轉(zhuǎn)而去欺負小尼姑。老婆子用阿Q般的精神勝利法給自己麻痹，因為受了人家的小小恩惠而不能反抗，不僅不反抗，還要討好地諂媚。屠夫逃走后老婆子“每每想起都要涕淚零落”。這是絕妙的諷刺，印證了魯迅那句“想做奴隸而不得”。這種“弱者欺負更弱者”的無意識的麻木反映了他們?nèi)诵缘娜笔c精神的萎靡。而遲子建通過最后對老婆子的暗諷也對這種殘酷的生存法則提出抗議。

小說中主要人物對于傳統(tǒng)觀念與男性強權(quán)的固守又是集體無意識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這傳統(tǒng)觀念便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貞潔思想。在長久的倫理文化和道德灌輸影響下，他們自然地形成了“集體無意識”：女人當然要忠于丈夫，丈夫被戴了綠帽子一定要報仇。小說中，李恒順和李昌有對女人的貞潔都很看重。李恒順在被告知老婆和屠夫私通后，他在月光下的岸邊找屠夫報仇。但他是個樂善好施的人，性格中的善良懦弱使他下不去手。終于在屠夫把他從水里扯上來時，他找了個臺階，“你救了我，咱們各走各的路吧?！彼堖^了屠夫，卻仍然對女人和自己耿耿于懷。從此以后，他沒有和女人住在一起。他責怪女人的失貞也責怪自己的無能。但是這種對妻子愛欲的壓抑也摧毀了他的身心，最終“得了場重病，一病不起”。正是由于他不能擺脫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才導(dǎo)致了他的悲劇命運。而貞潔觀點在李昌有的潛意識之中也根深蒂固?！耙撬畈?，第一先休了自己的女人，然后就揣把菜刀革仇人的命去。不能因為對方是屠夫就手軟?！彼梢暲詈沩樀呐橙?，李恒順死后，他為了報恩，更為了自己的“男人尊嚴”，一直計劃著要殺掉屠夫。而他強烈的復(fù)仇心理卻輕易地被女人的柔情打消了。在得知屠夫逃走后，他在李恒順的墓前說，“屠夫的命被屠夫自己宰掉了，從此之后屠夫要在擔驚受怕中過日子了，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痹谶@里，李昌有既是說明自己任務(wù)的完成，又是向女人宣告自己的男性優(yōu)越感，仿佛女人是男人的一件物品，曾經(jīng)被別人搶去過，現(xiàn)在那人已經(jīng)被懲罰。所以“女人”順利地歸“我”所有。而小說中“女人”話語權(quán)利的空白，更凸顯了男權(quán)力量對女性的壓迫。

盡管小說中人物的精神無意識使得其性格大都扭曲，但我們要注意到一個雖然著墨不多，但很有個性的人物——丫丫（李昌有的女兒）?！把狙掘T馬回來時總是風風火火，她從不在門口下鞍，而是策馬沖進院子，在窗前提一下馬韁繩，馬踏起的塵土沸沸揚揚，將干娘弄得滿面塵垢?！边@位大膽漂亮的姑娘，總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她一心想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關(guān)內(nèi)，終于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達了目的地。在她身上，看不到傳統(tǒng)思想的沉重負擔，她也不像李恒順的女人那樣逆來順受接受自己的命運，而是勇敢去生活、去闖蕩。在她的身上，寄予了作者對自由與健全人性的希望。

總之，小說通過描寫生本能與死本能的對抗，來宣揚人性中愛的強大力量，以及對人們麻木的集體無意識的揭露與批判。又由于遲子建的人文主義情懷，對愛的信仰，以及對世俗的深刻同情，使得她的批判與諷刺都帶有一些溫情色彩。

注釋：

[1]車文博：《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年版。

[2]馮川：《榮格文集》，北京：改革出版社， 1997年版。

[3]車紅梅：《幾乎無事的悲劇——論老舍小說對悲劇的探討》，時代文學（雙月上半月），2009年，第3期。

參考文獻：

[1]遲子建.親親土豆遲子建短篇小說編年 卷二1992-1996[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文中引用《月光下革命》的原文，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

[2]程光煒等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