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利
(1.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2.西安培華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5)
質(zhì)疑與追尋: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原罪與救贖
王曼利1,2
(1.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2.西安培華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5)
一切宗教,包括東正教,就其思想的立論核心而言,“人”是基本立足點。無論百年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歷史、范式、方法和語匯如何發(fā)生變化,從主題研究而言,東正教一直通過宗教教義影響他,通過宗教氛圍感染他,使他形成了獨特的宗教體驗,使其創(chuàng)作始終未能超脫對“人”的觀照與凝視。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關(guān)注人的罪惡和拯救。神-人應是和諧的關(guān)系。人有自由意志,但人的自由意志卻導致了罪和惡;要獲得神-人關(guān)系的再度和諧,就要正視罪惡和苦難,進行自我精神懲罰;神人是拯救人類的愛的形象。應該說,對“人”原罪與救贖的回應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東正教的視野中完成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由意志;原罪;精神懲罰;神人
王曼利.質(zhì)疑與追尋: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原罪與救贖[J].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7(3):49-56.
歷史上,羅斯是斯堪的納維亞與拜占庭、西歐與東方阿拉伯之間的交匯地帶,是一個半歐半亞、非歐非亞的國家?;o羅斯在9世紀上半葉基本形成,公元988年的羅斯受洗將基督教帶入羅斯的同時,拜占庭的文化和藝術(shù)也通過“瓦蘭吉亞人到希臘人之路”得以傳入。俄羅斯東正教源于拜占庭東部教會在內(nèi)外交困中向黑海北岸的自我主動拓展,拜占庭神學是俄羅斯東正教神學的重要的直接根源之一,二者的關(guān)系是不言而喻卻十分復雜的。拜占庭神學是俄羅斯正教神學的外在根源,對前者的接受和改造是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拜占庭正教在俄羅斯的迅速與深入傳播則更有賴于俄民族的宗教性與拜占庭正教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對俄羅斯民族思想產(chǎn)生影響的固然還有西方神學和希臘哲學,有古羅斯民間的多神教信仰和風俗,但東正教因與其民族性格的極端性、贖罪意識和自我貶抑相契合,成為影響俄羅斯民族信仰最主要和最核心的一個因素。
對生命的意義、上帝、永恒、惡等宗教問題的焦慮,與俄羅斯人熱愛哲學思考的特點結(jié)合在一起,又通過文學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出來。俄羅斯文學從公元10世紀開始到蘇聯(lián)文學之前,東正教的影響始終或隱或顯伴隨其中,從未消失。19世紀俄羅斯最重要的作家,如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中都充滿著濃厚的宗教情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真正的斯拉夫主義者,認為俄羅斯民族是唯一體現(xiàn)上帝意志的民族,本民族肩負著神圣的東正教使命,俄羅斯是真正的“第三羅馬”。這種思想使俄羅斯文學具有一種強烈的救世意識。劉小楓認為,19世紀以來,現(xiàn)代俄羅斯正教神學思想的言說形式之一是宗教文學的論述,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等人為代表。誠如劉小楓所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充滿了東正教觀念,并將這種觀念哲學和文學化了。至今,人們?nèi)噪y以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一個終極定位,但不可否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核心始終是“人”,始終是對“人”原罪與救贖的觀照。19世紀彼得大帝農(nóng)奴制改革后的俄羅斯在東西文化夾擊下艱難生存,在現(xiàn)代性思想觀念的沖擊下信仰斷裂,人民和知識分子精神上無所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創(chuàng)作提出了拯救俄羅斯精神的方案。也許這不是一劑包治百病的良方,卻無疑是一記令人清醒的當頭棒喝。
費爾巴哈認為,“宗教乃是對于我之所以為我的思量和承認”[1]。宗教“與其說是理智的選擇不如說是情感的皈依,一種宗教與其說是思考的結(jié)果不如說是經(jīng)驗的感受”[2]23。人類出現(xiàn)后,伴隨個體獨立而來的是孤獨無依感,對宇宙的茫然無知使人滿懷恐懼,迫切需要一個精神和情感的依靠,于是,神便產(chǎn)生,宗教體驗也因此產(chǎn)生?!杜f約》與《新約》賦予了人很高的地位,是為了滿足被壓迫的猶太人以及一切希望得到拯救之人的情感需要,原初基督教是為人而設的,從宗教的最初狀態(tài)而言,人和神應是和諧的關(guān)系。
教會的日益世俗化和對基督教神學教義的任意詮釋、妄加利用是神-人二元關(guān)系異化的肇始,宗教經(jīng)驗的隨之變化是神-人關(guān)系異化的助力。從基督教成為羅馬國教到中世紀末,教會的主要教派和世俗政權(quán)結(jié)合,對異端分子進行殘酷迫害。中世紀教會將基督教教義的消極成分任意發(fā)揮,宣揚君權(quán)神授、禁欲主義和來世思想,宣稱人對苦難的忍受和自我的貶低是獲得拯救的前提。從這種新的宗教經(jīng)驗出發(fā),人極度貶低自己,無限抬高上帝。此時,人固然在對上帝的信仰中獲得了安全感,但卻失去了獨立自主性,神-人關(guān)系發(fā)生扭曲,神變?yōu)槌匀?、超人類的超越性存在,人被異化為匍匐在上帝腳下的生物。神是主動施愛者,人為被動受愛者,神-人關(guān)系并不對等。
人的信賴是宗教的基礎,神本為人所造,人卻賦予神至高無上的地位。《基督教的本質(zhì)》中,費爾巴哈認為人的本質(zhì)是宗教的基礎和對象,神學就是人本學,上帝不過是人本質(zhì)的虛幻反映,宗教是人本質(zhì)的異化,克服這一矛盾的途徑就在于把宗教顛倒了的東西重新翻轉(zhuǎn)過來。任何宗教都應是“復活”的宗教,當剝除教會的世俗化目的和少數(shù)教會人士的別有用心后,宗教的最終目標應是神-人關(guān)系的再度和諧。
羅斯受洗后近一千年中,宗教和政權(quán)與俄羅斯社會須臾不可分離,呈現(xiàn)政權(quán)與教權(quán)此消彼長的歷史態(tài)勢。在俄羅斯,沙皇不僅是世俗政權(quán)的最高首領(lǐng),同時是君權(quán)神授的代表,是被神化了的君主,因此俄羅斯東正教會歷來是官方教會,御用性質(zhì)強烈。俄羅斯東正教的神-人關(guān)系,實質(zhì)為君-民的關(guān)系,一定程度上已扭曲了原初基督教對人的重視。然而,俄羅斯在羅斯受洗后開始接受西方基督教文化,卻遭遇了彼得大帝改革的夭折和封閉落后中的“混亂時期”,因此精神領(lǐng)域亟需一個引導力量,教會和東正教便承擔了這一角色。
《圣經(jīng)》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幼時的識字課本,在他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重要時期,上帝就充當了極為重要的角色?!都s伯記》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尤為深刻,乃至幾十年后再次閱讀時,他仍激動得熱淚盈眶。參與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被判處假死刑一事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感沖擊極大。流放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唯一的讀物是十二月黨人妻子們贈送的《福音書》,這本書一直伴他直至死亡來臨。四年的苦役和十年的流放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思想發(fā)生了極大轉(zhuǎn)變。在《死屋手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驚訝地發(fā)現(xiàn)罪大惡極的犯人仍信仰上帝,甚至因深恐被上帝拋棄,他們在祈禱時表現(xiàn)出比普通人更強烈的莊嚴肅穆感。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1861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前后期的過渡性作品。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前期的創(chuàng)作是追隨果戈理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是有道理的;但即使是早期的創(chuàng)作,其作品也不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全盤摹寫,而已具有更高的、宗教哲學意義上的探討。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表現(xiàn)人的心靈和精神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俄羅斯文學和東正教宗教經(jīng)驗的不可分離是他以創(chuàng)作表達宗教救贖的核心原因。
陀思妥耶夫斯基苦惱了一生的問題是:“上帝是否存在”“上帝是否公正?”他對上帝的質(zhì)疑源于神-人關(guān)系發(fā)生了扭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中,神-人關(guān)系有三種形態(tài):人信上帝、人即上帝、神人?!叭诵派系邸边@種關(guān)系中,人渺小無依,因而渴望上帝,上帝卻對人的苦難背過了身軀。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質(zhì)疑上帝的緣由?!叭思瓷系邸敝饕谝幌盗斜环Q為“思想人物”,如伊萬和拉斯科爾尼科夫等身上體現(xiàn)的最為明顯。他們與斯塔夫羅金之流不同。斯塔夫羅金經(jīng)常貶低別人的價值,對他人的體面和生命任意踐踏和蹂躪,而伊萬和拉斯科爾尼科夫試圖背離甚至充當上帝則源于無法漠視人類苦難?!叭诵派系邸钡健叭思瓷系邸笔峭铀纪滓蛩够伎嫉牟粩嗌钊?,是他對上帝的絕望反叛?!吧袢恕笔峭铀纪滓蛩够顬橥瞥绲囊活愋蜗螅麑⒄认M耐性诨皆腿宋锷希鹤粑黢R長老、梅詩金和阿廖沙等。這三種神-人關(guān)系的設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矛盾思想的絕佳注腳:陀思妥耶夫斯基固然懷疑上帝,但從不否認上帝;固然責難上帝,但從不放棄渴求上帝。神人的形象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神-人和諧關(guān)系的思考,他認為耶穌基督是純粹的“神人”,是“人類永恒的理想”,是“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3]。上帝使獨子耶穌道成肉身救贖世人時,神-人關(guān)系將再度和諧,神-人再次融合。
19世紀俄國農(nóng)奴制改革后的社會轉(zhuǎn)型期,陀思妥耶夫斯基親眼目睹社會發(fā)生劇變,人民因生活動蕩而對上帝產(chǎn)生質(zhì)疑乃至否定,但最令他痛徹心扉的是,很多人在干著無可置疑的壞事時,卻認為自己不是壞蛋!人性的復雜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驚訝與困惑,他沒有通過系統(tǒng)的哲學理論來破解“人”之謎,而是將這種思索凝結(jié)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完成了對神-人關(guān)系的追尋。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人和人的命運問題首先是關(guān)于自由的問題,他是在宗教中理解自由思想的,并給予了自由前所未有的辯護。
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如德米特里、伊萬、拉斯科爾尼科夫等,都具有不確定性,個性中都有未完成的、不可決定的內(nèi)核。這實與作者強調(diào)的自由有關(guān),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復調(diào)也是作品中人物自由表達(不受作者干涉)的結(jié)果。自由是中性的,具有導向任何方向的可能性,作為上帝的造物,人可以選擇愛上帝,也可以選擇不愛。人的本質(zhì)特點之一是具有自由思想和意志,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崇的,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人又是非理性的,與非理性相比,人的理性無比脆弱,所以人經(jīng)常會被魔鬼所利用,走向惡的道路?!栋装V》中精致的東方瓷器穿插全書,這些包括陶瓷茶杯、陶罐,特別是被梅詩金公爵打破的中國花瓶在內(nèi)的瓷器總是與人脆弱的生命相關(guān)[4]?!蹲诮檀蠓ü佟分校诮檀蠓ü賹σd說人是軟弱無力的,是一群只要給面包就會閉嘴的生物,有時他們寧可放棄自由而尋求權(quán)威的庇護,寧愿跟在權(quán)威者后面俯首帖耳也不愿好好地運用與生俱來的自由。人最可怕的劣根性在于人向往自由,但獲得自由后,人又幾乎立即會產(chǎn)生一種逃避自由的心理,試圖重新依附權(quán)威。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正是人類發(fā)展的悖論。
陀思妥耶夫斯基經(jīng)常表現(xiàn)人失去自由的各種情形,如禁閉、生死抉擇,如對犯罪與否的選擇?!陡F人》中的杰符什金,處在社會最底層,愛戀著純潔的少女瓦蓮卡,但他的精神自由最終卻被現(xiàn)實貧困無情奪走。即使如此,杰符什金仍沒有將這一切歸罪于上帝,仍然無比地熱愛著上帝?!端牢菔钟洝分械那舴笧E用自由,殺害了他人乃至孩子的生命,他們對自己的罪惡熟視無睹,對自由的漠視讓他們付出了被剝奪自由的代價。但這樣的法律懲罰并非有效,上帝的懲罰才是他們內(nèi)心真正畏懼的?!蹲锱c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曾在使人生或死的選擇中猶豫。殺了高利貸老太和她善良虔誠的妹妹后,以為可以成為拿破侖的拉氏卻覺得生活被攔腰剪斷了,自己被隔絕了。拉氏選擇殺人,是因為他心中一直有一個如困獸般未曾檢驗的超人理論,在痛苦煎熬后,他最終選擇了以他人性命來驗證此理論。拉氏的選擇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正確的途徑,事后拉氏的精神折磨也正源于他沒有運用好人的自由,他也因此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自由?!犊ɡR佐夫兄弟》中伊萬對阿廖沙的質(zhì)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最具震撼力的章節(jié)。伊萬對人類,特別是孩子的苦難充滿了同情,他用搜集來的苦難質(zhì)問阿廖沙,并表示自己并不是不信仰上帝,只是無法接受漠視無辜兒童苦難的上帝,所以他將通往天堂的入場券還給了上帝。身為俄羅斯人的伊萬,注定無法擺脫東正教根深蒂固的影響,最后在信與不信的掙扎中瘋狂。伊萬是理性的,但卻放棄了信仰上帝的自由。
若向前追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由意志的思考可與《圣經(jīng)》遙相呼應?!杜f約·創(chuàng)世紀》中上帝在伊甸園中種植了善惡樹,他曾警告亞當和夏娃此樹的果子萬不能吃,因為吃了必死無疑。既然會“必死”,上帝為什么還要種果子,冒有人誤食的危險?上帝的警告其實隱藏了亞當?shù)淖杂蛇x擇:亞當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吃和不吃的后果當然不同:吃,就要受懲罰;不吃,就永遠無法真正認識自己。這層含義需要亞當自己體會。我們不禁要問:上帝既然愛人,為什么要設置這樣令人痛苦的考驗?亞當和夏娃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后,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便用樹葉遮蓋。善惡樹的果實可讓人“心明眼亮”,說明亞當在未吃果子前是懵懂無知的,他對上帝的服從可能是盲從而非真意。在偷食禁果后,亞當和夏娃及其后代遭遇了許多苦難,人類卻更加深刻體悟到神-人關(guān)系的真諦:上帝需要的是自由選擇信仰和追隨他的人。也許,從上帝種下善惡樹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和預料中,上帝給人選擇的自由,人可以自由地相愛,可以自由選擇是否犯罪,可以自由選擇是否最終皈依上帝。正是在這自由中,人類的精神光輝和人性的偉大不屈展露無疑。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萬常被錯誤地用來討論罪惡的話題,Toby Betenson卻認為伊萬是一個絕望的浪漫主義者,因此,他不應是我們討論無神論的對象,而應將他視作一個特別的、強健的非認知無神論形式的代表人物[5]。伊萬受科學理性的影響,認為如果沒有上帝,一切都是可以做的,并有意無意將這種思想灌輸給斯梅爾加科夫,后者實踐了他的理論,殺死了他們共同的父親。德米特里承認弒父罪后,伊萬卻陷入了精神瘋狂。伊萬背離了上帝,他的背離卻是對上帝的一種追尋,因為一個真正的無神論者是不會被“有沒有上帝”這個問題逼瘋的。伊萬的痛苦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不同的是,作者是愿意并熱切期盼上帝的。在1877年的《作家日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討論《安娜·卡列尼娜》時曾表示,人的精神規(guī)律是不明了的、神秘的、不確定的。人精神規(guī)律的特性源于人的自由選擇。無論自由選擇的導向如何,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注重人的選擇自由的,他提倡的是對善的選擇而不是對惡的追隨。
罪是人類社會中幾乎無可避免的行為,罪感意識源于奇特的人類本性,產(chǎn)生的原因很微妙,與人類各種抽象的情緒有關(guān),基本的一種來源是人主觀努力與客觀結(jié)果之間的落差。具有強烈宗教情懷和入世精神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如托爾斯泰,身先士卒、悲天憫人卻無法拯救人民甚至無法真正理解人民時,會自然地產(chǎn)生一種負疚和贖罪意識,這種心態(tài)與基督教信仰中的“原罪意識與民族的苦難意識融合在一起,共同建構(gòu)了俄羅斯民族文化的心理結(jié)構(gòu)”[6]250。
因罪產(chǎn)生惡,或因惡產(chǎn)生罪,此二者均與人的自由意志緊密相關(guān)。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沒有自由意志便沒有惡(當然也沒有善,即自由意志是善與惡的內(nèi)在根源),而且,“藏匿于人類中的惡比包醫(yī)百病的社會主義者所想象的要深得多,沒有一種社會制度能避免惡”[7]244,惡在基督教看來是一種人性的不完善,是人性固有的,人在自由意志中給惡留了位置,在人的默許下,惡才得以滋生,罪是人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是非理性的,并且非理性的影響往往大于理性,這是導致罪與惡的原因。這也是宗教大法官所推崇的理論:很多人并不會使用耶穌基督用鮮血換來的自由,相反,他們更相信撒旦的權(quán)威、奇跡和神秘。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的不幸在于對自由的誤解和濫用,人面對誘惑時歪曲了所攜帶的神性,導致了惡。人性具有神性和魔性的二重性,神性和魔性處于此消彼長的斗爭中,斗爭是常態(tài)的。人往往忽略或故意視而不見身上的神性,順應魔鬼的引導而導致了惡。這里所說的“惡”不僅僅指法律意義上的惡,更包含了寬泛的東正教的文化涵義。惡又引發(fā)了罪。罪代表人與上帝之間縱向關(guān)系的破裂和人與人之間橫向關(guān)系的繼而破裂,罪是人類選擇了與上帝對抗,要超越上帝給人設定的界限。罪的本質(zhì)是人違背了和上帝的約定,破壞了神—人關(guān)系。有了罪,接著就會出現(xiàn)罰。惡—罪—罰,是相關(guān)的幾個鏈條。與罪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關(guān)注罰,而且這種“罰”更多的是主人公精神上的自我懲罰。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中,善惡不絕對對立,惡往往產(chǎn)生于善,善又存在于惡中。這一價值觀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塑造人物時沒有簡單化,他筆下的人既非天使也非惡魔,既不高尚也不卑劣,而是兼具善惡兩方面特質(zhì)?!犊ɡR佐夫兄弟》中德米特里,遺傳了卡拉馬佐夫家族荒淫好色的特質(zhì),但同時又真誠善良;即使基督似的人物阿廖沙,也承認自己身上流淌著卡拉馬佐夫家族卑劣的血液?!蹲锱c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名字本意便是俄語“分裂”之意,既熱情善良,又卑鄙自私。拿著母親的養(yǎng)老金和妹妹出賣尊嚴換來的錢,拉斯科爾尼科夫既慚愧又內(nèi)疚,見到親人時卻又拼命壓抑自己的情感,對母親和妹妹表現(xiàn)得極度厭惡。雖然拉斯科爾尼科夫因高燒犯案留下了很多證據(jù),但警察始終無法將他抓捕。對他來說,坐牢不可怕,絞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超人理論的失敗?!蹲锱c罰》大篇幅描述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后的心理活動,他承受了極度痛苦的精神懲罰,所以索尼婭說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不幸來自他對世界公平和上帝公正的追求。很明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行為我們很難用世俗的是非善惡觀去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眾多人物都兼有善惡對立的兩面特點,神性與魔性并存、善惡兼具的人性特點為精神救贖提供了可能,這個途徑就是苦難。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在為人類的苦難痛苦,孤弱無依者的苦難是其創(chuàng)作中極為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1880年6月8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國文學愛好者協(xié)會大會上曾說:“如果你們親自來建造一座人類命運的大廈,以便在落成后為人民造?!瓰榱诉@件事卻必須、不可避免地必定要使一個人,總共是一個人,受到痛苦……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但受到殘酷而野蠻地摧殘的小人物的痛苦的基礎之上,人們會愿意接受你們給予的這種幸福,而且在接受這種幸福以后永遠感到幸福,你們能有這種想法嗎?哪怕只有一分鐘?!盵8]顯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能忍受這樣一座人類的命運大廈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苦難是俄羅斯民族性格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對苦難的渴望不僅源于不幸和災難,更是人心靈的需要。在俄羅斯人民的意識里,苦難對心靈有一種凈化作用,苦難使人離上帝更近。何云波在談及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俄羅斯文化精神時認為,托爾斯泰信仰的是一種理性化色彩的宗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信仰往往伴隨一種巨大的激情,在這種激情中,他產(chǎn)生了一種宗教快感,這種宗教快感是“在對上帝的懺悔中獲得一種受虐快感”[6]67。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苦難充滿了理想化色彩:苦難的根源是惡,苦難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時也是必須的,它是惡轉(zhuǎn)向善的中間橋梁,是人用以清除惡和升華靈魂的必由之路。故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苦難和拯救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甘愿為自己和他人忍受苦難,拯救才有希望。對苦難的理想化正是植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意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一個煉獄,煉獄中靈魂獲得拯救的前提是懺悔的自覺性和懲罰的自發(fā)性。這種懺悔和懲罰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出自內(nèi)心對善和希望的信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關(guān)鍵是永恒的信仰,在罪與罰之后,作者“迫使”他的讀者理解小說的神學思想,而不是過分簡單地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4]。人固然有偏向惡趨近魔鬼的傾向,同時人的神性也使人有重新返回伊甸園重新獲得上帝愛的渴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魔鬼和上帝較量的場所就是人的心靈,心靈歷經(jīng)烈火的淬煉得到復活,最終走向天堂。
1878—1881年,被認為是獨特的俄羅斯神學奠基人的索羅維約夫開設了《神人類講座》,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等人前往聆聽。神人和神人類思想是索羅維約夫神學的核心內(nèi)容,“也是俄羅斯宗教哲學和神學的主要內(nèi)容”[9]。梅列日科夫斯基認為偉大的女性可以拯救世界,他使女性神圣化了。這樣的女性被索羅維約夫稱為“索菲亞”,是上帝的身體和基督的標志。神人和神人類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并非毫無影響,他作品中的神人和神圣女性均可視為和諧神-人關(guān)系的橋梁。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從魔幻世界向啟示世界的飛升,經(jīng)由的中介就是擔任拯救角色的人物群像,集中體現(xiàn)在基督式的神人身上:圣母式的女性、中介新娘、“白癡”梅詩金、佐西馬長老等。赫爾曼·黑塞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藝術(shù)方法的影響,二者都認為“新人”將取代那些受教育卻無法用知識來解決自己困境的人,通過揭示愛的本質(zhì)、什么是“積極的”愛,這個新人會將俄羅斯和歐洲變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對終極的和諧一體的信仰是黑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學基礎,他們認為給那個時代特有的精神困境指出一條出路是他們的職責。這個新人便是基督耶穌,通過這個新人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現(xiàn)了完美人格和人的理想出路。
1854年二月下旬,流放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信給馮維辛娜,說他是“沒有信仰和充滿懷疑的孩童”,“這種對信仰的渴望使我過去和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多少可怕的折磨??!我的反對論據(jù)越多,我心中的這種渴望就越強烈?!痹谂紶枌庫o的片刻,陀思妥耶夫斯基形成了宗教的信念,那就是“如果有誰向我證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確實真理與基督毫不相干,那我寧愿與基督而不是與真理在一起”[7]297。真正的人類是自由的人類,但如何保證人類走向統(tǒng)一,而不是分散?用什么讓人類取消敵視和仇恨?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只有基督才是完善的人的形象,是靈魂無限信仰的對象,才是人類聚合和友愛的使者。
即將逝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評價自己是“以完全的現(xiàn)實主義在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人”,是“最高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者,即刻畫人心靈深處的全部奧秘”[7]390。對這句話的理解要置于正教文化語境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此話出現(xiàn)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880—1881年的筆記本中,包含在一組短論中,短論的中心思想是如何理解正教與人民。在這里有一個邏輯關(guān)系:俄羅斯人民=正教,而俄羅斯人民=人民,所以人民=正教;人民=正教,人民=人,所以人=正教。按照這種邏輯,陀思妥耶夫斯基“人身上的人”即是正教人類學中具有“神性”的人。
人的神性是潛在的,“人因此而成為悖謬性的一種存在”[10]。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不懂得正教就不懂得人民,就無法弄懂人的秘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主人公經(jīng)常面臨的選擇是非此即彼的,是堅持對上帝的信仰而恢復身上與生俱來的神性,還是拒絕和背叛上帝而擴張為“人神”。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肯定前一種選擇而否定后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將人物放在極限的環(huán)境中,他關(guān)注人的靈魂,作品中的藝術(shù)事件不過是傳達人物思想的載體。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獨特性和藝術(shù)價值正在于表現(xiàn)人物思想所達到的深度,這種深度體現(xiàn)在:人如果僅僅意識到無限自由的誘惑,而認識不到他所攜帶的神圣使命,一旦進入罪孽中,人身上潛在的神性就會提醒人和對自我進行懲罰。
人與人、肉體與靈魂本應是神性的和諧,一旦和諧遭到破壞,惡便產(chǎn)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由路上塑造了一些反面人物,但他一直在努力尋找他們身上的神性。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拯救只能來自內(nèi)部的精神掙扎和自我忍受苦難,雖然這些人喪失了實現(xiàn)上帝類似的能力,但上帝植入人內(nèi)心深處的神圣種子永遠存在,對此的記憶將伴隨人走完整個個體時間。
索羅維約夫在1881年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講話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愛的是作為上帝的人類的我們,“他相信的是人類靈魂的無限力量,這個力量將戰(zhàn)勝一切外在的暴力和一切內(nèi)在的墮落”[11],陀思妥耶夫斯基認識的人是上帝和神人,愛和寬恕中飽含了上帝和基督的理想。
十九世紀俄國的社會現(xiàn)實將作家們強行推去面對人類生活的終極問題,不管它的文學調(diào)門是怎樣的現(xiàn)實主義,俄國小說大多都是形而上學的、充滿哲學意味。不從宗教和哲學的視角去解讀俄羅斯作家,特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無法理解其真正含義的。相信基督,按照基督的教導生活,就可以復蘇神性,就能獲得拯救,這就是救贖的真諦。
“俄羅斯作家對宗教的依戀……是人類的一種自我拯救及其對人的終極價值的尋求,從而構(gòu)成一種宗教精神。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一生都在懷疑上帝的存在。但他在尋求自身精神的超越與人類靈魂的拯救時,他又不得不依賴上帝”[6]259。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中的原罪與救贖都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對基督教教義的“挪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人類全部的惡,也相信人類全部的善?!耙坏┪膶W家擁有宗教信仰,宗教語言就成了文學語言”[2]30。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哲學觀點是通過文學這門語言表現(xiàn)的,因此,對他“人”的研究就必須深入到俄羅斯正教文化的語境中方能尋得其文化根源。
宗教包含著人的終極價值追求,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哲學思辨和宗教玄思已成為該民族心理深層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特點使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既有對現(xiàn)實清醒的批判,又有超脫的精神追求。中國當下也有許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的作家,如莫言、陳忠實、賈平凹、余華等,他們同樣通過創(chuàng)作關(guān)懷著中國轉(zhuǎn)型時期中的人性分裂與精神陣痛,講述著自己對精神、希望和信仰的思考。我們可以說,擁有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拯救情懷的并非只有少數(sh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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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文歡)
Questioning and Pursuing: the Original Sin and Salvation in Dostoevsky’s Literature
WANG Man-li1,2
(1.FacultyofLiterature,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127,China;2.FacultyofHumanities,Xi’anPeihuaUniversity,Xi’an710125,China)
The theoretical core of all religions, including Eastern Orthodox, is human being. No matter what changes occurred in history, paradigm, method and vocabulary on Dostoyevsky’s research in the last one hundred years, the Russian Eastern orthodox influenced and disseminated Dostoyevsky through religious doctrine and religious atmosphere, his thinking on human being was completed in the context of Eastern orthodox culture. What Dostoyevsky concerned about was sin and salvation in his whole life. God/man should keep a harmonious binary relationship. Human being has free will, but evil and sin are caused by irrational use of free will. In order to obtain the re-harmonious binary relationship, human being must envisage sin and suffering, and give themselves inner self punishment. The Man of god, Jesus Christ, is the perfect one who could save human beings. Dostoevsky responded original sin and redemption in the orthodox view.
Dostoevsky; free will; the original sin; mental punishment; man of God
2017-01-3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4EF152)
王曼利,女,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西安培華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藝學、長安畫派研究。
I106.4
A
1009-1505(2017)03-0049-08
10.14134/j.cnki.cn33-1337/c.2017.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