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慶?
摘 要:土司文化是民族文化發(fā)展進程中一個階段的專指,以物質(zhì)、制度、精神等不同的形態(tài)而存在。物質(zhì)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形象地表達了土司內(nèi)心的自我價值期望,以及用這刻意創(chuàng)造的文化,去引導民眾對土司權威的認同。制度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代表著朝廷意志對本民族族眾進行治理;精神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用禮制、習俗規(guī)范促進社會有序發(fā)展。不同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相互影響,呈現(xiàn)出民族性、地區(qū)性、時代性和階級性的多樣性傳承。
關鍵詞:土司文化;存在形態(tài);相互影響;多樣性傳承
中圖分類號:K90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6-0022-07
土司文化產(chǎn)生于土司統(tǒng)治時期,是民族文化發(fā)展進程中一個階段的專指,也是一種政治統(tǒng)治形式在人文領域中遺留的標志。它集本民族的傳統(tǒng)、家族、政治等多元文化為一體,涵蓋著社會領域的各個方面,以強烈的念舊情結(jié)與守土情結(jié),體現(xiàn)著特定時代的靈魂與精髓,代表著特定的民族、地區(qū)和階層的生存方式,具有獨特的階級形態(tài)、價值觀念、行為方式、民族心理及功過是非。這些屬性與特點,決定了土司文化具有認同傳統(tǒng)、認同地方、認同家族、認同族群和認同國家的多向性,并以物質(zhì)、制度、精神等形態(tài)的存在,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相互影響,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傳承。
一、物質(zhì)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
文化是由人類進化過程中衍生或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zhì)是文化的載體,沒有物質(zhì),文化無以表現(xiàn)。此處的物質(zhì),是指經(jīng)過人類有意或無意加工制作出來而非自然的存在物。只有經(jīng)過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zhì)才具有文化,僅有自然存在物,則不具有文化。如泥土不是文化,但青紅磚的制作是文化。自然植被不是文化,而園林設計就是文化。物質(zhì)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也即如此,是由所在民族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世界文化遺產(chǎn)永順老司城,被譽為“中國的馬丘比丘”、“南方故宮”、“全國保存完好的古堡式民族文化古城”、“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保存最為完整的軍事性城堡”等。其中的土司衙署、九街十六巷、寺廟牌坊、金石碑刻等,體現(xiàn)著土家族獨具特色的創(chuàng)造,在物質(zhì)形態(tài)土司文化中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老司城遺址由老司城山水、中心城址及外圍遺跡三部分構(gòu)成。城池位于合稱為“三星山”的福石、祿德、壽德之下,稱為“三星拱聚”。宮殿群位于城北高端,枕山臨水,氣宇軒昂,俯瞰著其下的居民區(qū),隱含著面南稱王之意。整個宮殿群由高大的城墻圍成橢圓狀,建筑面積達14000平方米,融土家族傳統(tǒng)建筑特色與漢族建筑特色于一體,既有因地形而建造的獨具民族特色的干欄式吊腳樓,也有講究地基風水源于漢族地區(qū)的青磚黑瓦封火墻。宮殿外圍墻體用本地赤砂涂為紅色,在黢黑的山巖和翠綠的山林襯托下格外顯目。以蝙蝠、仙鹿、白鶴、葫蘆等動植物形象而體現(xiàn)出的土司“福、祿、壽”思想觀念,反應了漢文化對土司文化的引導和感染。司城周邊高大雄偉的太平山、玉筍山、將軍山、麥壩山、金花山、天馬山、美女山、仙人山、賀虎山、九肇坡山、送答茄山等,連綿成屏,被稱為“萬馬歸朝”,表現(xiàn)了土司無上的威嚴。為深化和神化這威嚴,土司借物喻義,對于不朝向司城的飛雅角山頭,鑄造了一條大鐵鏈將其鎖住,其喻意十分明顯:即使是山頭,不臣服者也應罪之,何況人乎?“萬馬歸朝”的想象是建立在彭氏土司強力統(tǒng)治基礎上,它形象地表達了土司內(nèi)心的自我價值期望,以及用這刻意創(chuàng)造的文化,去引導民眾對土司權威的認同。
居民區(qū)內(nèi)有正街、新街、河街、五銅街、紫金街、左街、右街(御街)、魚肚街、半坡街等九條大街。主要大街都通向?qū)m殿衙署區(qū)的正門大西門,顯示出土司的崇高地位。各街又被眾多巷道相連,僅僅今天所統(tǒng)計的巷名就有:南門、半坡、五銅、雅草、楊士廟、朱家堡、周家灣、城隍廟、張家、潤家灣、午門、堂坊堡、王家、西門、陳家灣、秦家等十六條巷。還有獅子口、馬蝗口兩個重要津渡,稱為九街十六巷二口,依山傍水布局井然。以宮殿衙署區(qū)為核心,形成蛛網(wǎng)狀向外漫延。在外則被東北——西南——東南流向的靈溪河圍繞,形成一個半島狀,具有天然的軍事防御功能?!队理樋h志》贊曰:“憑山作障,即水為池……巍巍乎五溪之巨鎮(zhèn),郁郁乎百里之邊城?!盵1]堪稱錦繡之城。
因?qū)ι健⑺?、城自然交融的重視,老司城的風景十分優(yōu)美,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景觀被稱為“靈溪十景”,即“福石喬木”、“雅意甘泉”、“繡屏拱座”、“玉筍參天”、“石橋仙渡”、“翠窟晴嵐”、“羊峰毓秀”、“龍洞鐘靈”、“榔溪夜月”、“銅柱秋風”等。十景均有大量同名詩作,如周惠疇的《福石喬木》、《榔溪夜月》、《銅柱秋風》、《繡屏拱座》,唐寅的《雅意甘泉》,張明的《玉筍參天》,顧清的《石橋仙渡》,許寬的《翠窟晴嵐》,譚玉衡的《羊峰毓秀》,安佑的《龍洞鐘靈》等,至今在民族研究中仍被多次引用。老司城堪稱文化之城。
老司城留有土司時代的大量題名碑刻,其金石銘文數(shù)量之多,價值之高在我國各族土司中居于前列。據(jù)《老司城遺址周邊遺存調(diào)查報告》不完全統(tǒng)計,在45個地點遺留文物多達187件,分為銘文、墓志銘、碑刻、題刻四大類。[2]99-139自老司城逆水而上至吊井巖古城,十余里河道的兩岸石壁上,現(xiàn)今仍可辨認的明代土司題刻達十多處,記錄了土司們與親屬、賓客閑暇游玩的情況及所作的詩詞,是研究土司社會生活的重要文物史料。銘于后晉天福五年(940)所立“溪州銅柱”之上的“復溪州銅柱記”,全文共2614字,完整記錄了五代時期楚國與溪州之間戰(zhàn)爭、和談、結(jié)盟等化干戈為玉帛的過程,彌補了正史與方志的不足,是研究土家族地域確立及彭氏土司由來的第一手文物史料。重要的土司墓志銘,有卒于明嘉靖壬辰年(1532)九月七日的彭世麒(思齋)、卒于嘉靖甲辰年(1544)五月二十一日的彭宗舜(忠軒)、卒于明隆慶丁卯年(1567)六月十一日彭翼南(侯)等。這些墓志銘的字數(shù)均達數(shù)千之多,撰寫的文體不僅僅表現(xiàn)出當時土司們受漢文化影響的程度,還記錄了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如征調(diào)、抗倭、獻木、土司婚姻等,可信度極高,可以核實家譜和方志的訛誤。重要碑刻如《欽命世鎮(zhèn)湖廣永順等處軍民宣慰使司宣慰使都督府致仕恩爵王爺?shù)抡?、《世守湖廣永順等處軍民宣慰使司彭公德政碑》等,在歌頌土司的德政中記錄了大量的土司政治、經(jīng)濟、刑罰等制度。老司城堪稱歷史之城。
二、制度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
土司代表著一種社會制度,既體現(xiàn)民族地區(qū)的傳統(tǒng)行政職能,又體現(xiàn)中央王朝的專制管理職能。因此,土司與其所屬的民族,既有關聯(lián)性又有區(qū)分性。關聯(lián)性是土司經(jīng)濟利益與本民族緊密相連,作為本民族的上層人物和民族代表,他們被包容在其民族之內(nèi),應按民族傳統(tǒng)行事,如果沒有所屬民族的基礎,也就沒有土司生存的基礎。區(qū)分性是土司政治利益與朝廷緊密相連,作為朝廷命官,土司游離于其民族之外,當民族傳統(tǒng)與朝廷旨意相悖之時,他們必須違背民族傳統(tǒng)而遵朝廷旨意行事,共同治理本族民眾。因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環(huán)境、傳統(tǒng)的不同,土司制度表現(xiàn)出的區(qū)域政治特色也具有較大的差異性。但無論差異如何,其共同點是無疑的,即用代表著朝廷意志的政治制度對本族族眾進行治理。政治制度是國家行為主體,是在一定歷史時期為實現(xiàn)某一特定的目標和任務而制定的行動準則。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由于各民族社會發(fā)展階段的不同、族際關系相互作用的不同、制度設計者利益集團的不同、主體民族執(zhí)政意識的不同,都會對不同的制度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出現(xiàn)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制度形態(tài)土司文化的作用,主要是在于民族內(nèi)部關系的凝聚與融合,但也會根據(jù)朝代的變化、君主的更替或土司襲職的不同,相應影響到一些政治、經(jīng)濟、軍事制度的調(diào)整,從而導致民族內(nèi)部自古以來存在并實行的習慣法產(chǎn)生相應變化,以適應新朝代、新君王所頒布的新法令。如清朝取代明朝后所頒布的剃發(fā)令、易服令等,直接影響著不同民族的土司文化的異變。
中央王朝對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雖然意在“以其故俗治”,但為了約束土司們的行為,制定了土司們必須遵行的種種法規(guī)和律令,如土官承襲即有一整套可行的規(guī)定。不論官職大小,升職、襲職必須進京受職謝恩,“務要驗封司委官體勘,別無爭襲之人,明白取其宗支圖本,并官吏人等結(jié)狀,呈部具奏,照例承襲”。[3]土司反叛、不遵法令等,則要從重處罰“或誅、或降職使用”。土司擁有的土地,朝廷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自行典賣,私自典賣者必受嚴罰。土司擁有的武裝,在朝廷需要之時,必須奉旨征調(diào),不如期到達者必受嚴懲。土司需按期去京城朝貢,如朝貢失期將受嚴究。朝廷以種種形式告誡土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時時警示土司為官的宗旨是“忠君效國”。
土司為了更有效地維護區(qū)域統(tǒng)治,還會根據(jù)統(tǒng)治階層的需要,制定了一些規(guī)則以調(diào)整族屬關系、維持統(tǒng)治秩序,自行設有不屬于朝廷職官系列的自署職官?!八緝?nèi)之員,親莫親于護印,而權司、總理次之;貴莫貴于權司,而總理、中軍次之。權司、總理、中軍,為司職極品。”[4]老司城彭氏土司在對轄區(qū)進行管理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了總司、州司、旗峒、村寨的管理等級和管理體系,由彭、田、張、向、黃、汪六大姓分別統(tǒng)轄永順宣慰司,南渭州、施溶州、上溪州等三州,臘惹峒、驢遲峒、施溶峒、白崖峒、田家峒、麥著黃峒等六長官司,五十八旗、三百八十峒。土司的親屬,土民亦要敬重有加,“其妻曰夫人,妾曰某姑娘,幼子曰官兒,女曰官姐,子弟之任事者曰總爺,其次曰舍人”。[5]嚴格的等級是各項制度得以推行和落實的基本保證。
在經(jīng)濟制度方面,因土司沒有薪俸,公務支出和生活費用,均在土地收入中解決,所以土司把大量的良田沃土占為“官田”,“凡成熟之地,多擇其肥沃者自行耕種,余復為舍把、頭人分占”[6]?!肮偬铩庇赏撩窀N,收入全部歸于土司所有,其余土地稱為“役田”,分配給土民耕種,服兵役者、抬轎者、吹鼓手、舂米者、擺渡者等,也可分得一份“役田”,以維持其基本生活所需。土民經(jīng)土司允許,可開墾一部分山地,由開墾者自行耕種,收獲物歸自己所有,但必須繳納一定的實物或銀兩給土司,稱為“秋糧銀”。永順府“所轄永順、龍山、保靖、桑植四縣,向來三土司每年秋糧共銀二百八十兩,永順一百六十兩,保靖九十兩,桑植二十四兩,皆由土司交納,雖有秋糧之名,實不從田畝征收。永順則名火坑錢,民間炊爨,每一坑征銀二錢二分。保靖則名鋤頭錢,每一鋤入山納銀三、五錢不等。桑植則名煙戶錢,與火坑相等。所交秋糧,即于此內(nèi)量行撥解。至于成熟之田,土官多擇其肥饒者自行種收,余復為舍把頭人分占,民間只有零星琦角之地。每年雜派數(shù)次,任意輕重”。[7]除了繁重的“秋糧銀”外,土司還向土民征收實物?!巴了九f例,每年每戶,派送食米并雞鴨肉肘,自土官、家政、總理以及該管舍把四處,斷不可缺,雖無力窮民,亦必拮據(jù)以供。商賈客人,每逢年節(jié),俱須饋首家土官、家放、舍把、總理等禮物,名曰節(jié)禮,倘有不同,非強取其貨物,即抄掠其資本?!薄安橥凉傧蛉辗残箴B(yǎng)蜂蜜之家,每戶每年征收蜂蜜、黃蠟若干,令家政經(jīng)管,迨日久弊生,每有無蜂之家,因其曾經(jīng)畜養(yǎng),俱令買備供給?!盵6]
土司均有一支武裝,稱為“土兵”,其制度也極為嚴密?!爸熊娸犖鍫I。五營有總旗,旗長次之,旗鼓又次之,千總、把總為弁之末。至若內(nèi)侍之千總,出入護衛(wèi),外委之把總,奉使出差,較之各營千、把,伊則尊焉。司以外,僉事為一房首領,見五營而卻卑,臨巡撫而民右,職同峒長,權亦無異。署事、馬杵,雖曰兄弟,究分低昂。署事次于巡捕,馬杵次于署事。各房外峒長,為一峒之主,無征伐之權,有刑名之任,旗長與之敵體。長官又系屬員??傊鍫I以上,非舍不用,總旗以下,異姓同官。除新、江兩峒外,自權司至千、把,賢能則委任終身,不肖則革職另選”。[4]土司對于土兵的選拔極為嚴格,“初檄所屬照丁揀選,宣慰簽天祭以白牛,牛首置幾上,銀付之。下令曰:有敢死沖鋒者,收此銀,吃此牛首。勇者報名,匯而收之。更盟誓而食之,其節(jié)制甚嚴,止許擊刺,不許割首,違者與退縮皆斬,故凡戰(zhàn)必捷,人莫敢攖。”[8]土兵的職能是征調(diào)時出征,平時則把守關口,盤查過往行人,捍衛(wèi)轄地安全。對于土司武功的宣揚,不僅在家譜上比比皆有,而且還銘于金石碑刻之上以圖傳之萬代。如老司城關帝廟內(nèi)一萬歷丁亥年(1587)所鑄的銅鐘,其上銘文曰:“考之志曰:鐘,西方之聲,以象厥成,誰功大者?其鐘大,垂者為鐘,仰者為鼎。萬歷丁亥(1587),予掌篆之次歲也,夢帝錫予以大刀紅馬,予即刻象,立殿于將軍山頂,書其額曰‘神武祠。又蒙神節(jié)降護持:酉之役,三戰(zhàn)三捷;播之役,捷音屢奏;保之役,十一戰(zhàn)十一勝。且旦夕賜佑,魑魅魍魎,莫施陰謀。予蚤無子,又蒙賜之上,題其殿為圣英寶殿,乃命工范銅鑄鐘鼎,懸于廟,用彰神武,而為之銘:洪惟圣常,惟心天日。默佑于予,魍魎無濟。鎮(zhèn)我邊廷,時和歲利。億萬斯年,彭氏永祀。”
土司社會亦存在帶有原始民主色彩的社會組織,如村寨的領導人,主要是村寨民眾自行選舉出來的,而且這些被選出來的領導人,因能盡心盡力地為民眾辦事,從而獲得大家的推崇和愛戴。但這種民間社會基層組織并不能代替土司行使權利,只有在土司們思考不到的地方,或者是土司不愿意管理的地方,村寨才能選出自己的組織形式,來處理日常生活中所遇上的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并盡可能地和睦相處,維護地方的團結(jié)與社會的穩(wěn)定。在處理本民族的一些社會事務時,這些被推選出來的首領,還往往奔走于本族與鄰近民族之間,起到民族文化溝通的橋梁作用。
三、精神形態(tài)的土司文化
倡導禮制規(guī)范和促進社會有序發(fā)展,是精神形態(tài)土司文化最重要的舉措。所謂“文化”,就是“以文化俗”,即以禮樂制度去教化、同化、風化本族百姓或異族民眾。禮樂制度的核心是以哲學、宗教、藝術、倫理、道德等說教形式,潛移默化、潤物無聲而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準則,這是歷代封建王朝倡導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正是通過這種說教及相關禮儀定式和禮制規(guī)范,朝廷得以限制人們的思想,規(guī)范百姓的行為,維護禮制的神圣,體現(xiàn)皇權的威嚴。
土司社會也不例外,永順土司在其境內(nèi)以碑刻、墓志銘等形式宣揚禮制。其表象是通過碑刻來記載功德,彰顯偉績,表達對長輩、兄弟生前的孝順、友愛之心。其實質(zhì)則是固化家族意識,強化族群意思,以期實現(xiàn)土司社會的上下尊卑、長幼有序。如《永順宣慰使司彭氏祠堂碑記》顯揚其彭氏地位的顯赫:“我明高皇帝混一中原,鼎革之后,與遠臣更始,乃鑄鐵券,給土田,錫弓矢,敕彭氏都永順,至是彭氏仍守封疆,赫然為世臣矣”。以朝廷“鑄鐵券,給土田,錫弓矢”的榮耀,顯示彭姓土司“守封疆,赫然為世臣矣”合法性?!稓J命世鎮(zhèn)湖廣永順等處軍民宣慰使司宣慰使都督府致仕恩爵王爺?shù)抡犯麚P“吾永建自東漢,為朝廷南服世臣,迄于今且千載,其間執(zhí)圭守土,代不乏人。咸以苗蠻之故,用法峻嚴,服民以威,不以德也,是也治亂相尋,無息肩日。自我恩爵嗣世,天性仁厚,舉無失軌,去猛存寬,用賢退吝,易殺戳為鞭撲,而犴狴形消,開入告以聽民,覆盆無枉。慮民之荒于業(yè)也,而自勤稼穡??炙字饔陬B也,而申之孝悌。節(jié)用以恤民膏,輕賦而蘇物力。崇儉抑奢,弋緹之袍不厭,修文偃武,刁斗之警無聞。和鄰而睚眥之邊釁自弭,樂天而虞芮之質(zhì)成屢至。凡舉措設施,皆以養(yǎng)民守土為事,以故寬仁鎮(zhèn)靜之恩,生息庶富,甲于諸司。”贊揚“孝悌”、“用賢”“崇儉”、“抑奢”治政的德政。碑文后所銘姓名有中軍、旗長、家政、州司、內(nèi)使等官員,達369人之多。眾多的人民為之銘刻歌頌,彰顯出土司的地位尊嚴。
土司禮制得到了朝廷的肯定,隆慶二年(1568),吏部尚書徐階撰寫《皇明誥封昭毅將軍授云南右布政使湖廣永順宣慰彭侯墓志銘》,以勤、義、禮、和、孝、忠的“六德”標準評價彭翼南的一生:“侯為兒時,性穎敏,舉動不凡。及少長,務學不倦。喜誦詩評史,延巨儒為師友,資如東廓、念奄、則遠、宗之、道林、華峰,皆及門受學??柮鳌蹲裾d諸集》以思賢,修司志、家譜諸書以傳后。他如當路群賢曾侍側(cè)者,罔不師法之,故多聞見,而不富學識,非敏而勤者乎?席祖父豐盈場,強盛而不侮鄰,封不鈐民庶。凡送迎,出予必裕,故士夫工賈胥得其歡心。軍中餉犒,靡不分給,故士卒用命而所過不擾。廣積布粟以賑饑寒,大施財木以修學梵,自備資糧采進大木,助建朝殿,直擬萬金。至于自奉飲饌,未嘗兼味,衣服不著錦綺,儀從惟尚簡樸。嘗獲賊中美姬,督臣以充賞,侯即沉之江,其不心驕貴而邇聲色。每如此,非富而義者乎?”從上所引的不論是土司生前所銘的“德政碑”,還是死后他人所追述的“墓志銘”。無一不是以較大的篇幅來頌揚土司的“寬仁鎮(zhèn)靜之恩,生息庶富”的德治。
但土司的“德治”并非一味“天性仁厚”,以禮服人,禮制的實施更多是維護土司統(tǒng)治的威嚴。“土司自稱本爵,土民稱之曰爵爺。賦斂無名,刑殺任意,抄沒鬻賣,聽其所為。每出則儀式頗盛,土民見之皆夾道而伏,俱言土司殺人不請旨,親死不丁憂,故畏之”。[6]以“用法峻嚴,服民以威”來使“德治”得以推行。
宗教信仰是土司文化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永順土司司城中遍布宗教祭祀的建筑,這些建筑既有祭祀漢族宗教神衹的祖師殿、觀音閣、圣英殿、神武祠、城隍廟、水府閣、五谷廟、稷神壇、崇圣殿等。也有祭祀本民族神祇的土王祠、吳著祠、吳著廟、八部大王廟等。這些建筑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雄偉莊嚴、十分壯觀,最為著名的祖師殿,坐落于老司城下游二華里的靈溪東岸,面對靈溪河坐東朝西,其建筑群自西向東依次為祖師殿、皇經(jīng)臺、過亭、玉皇閣,均系明代修建。據(jù)縣志記載,明代天啟元年(1621),張?zhí)鞄熓谝杂窕收娼?jīng)三卷,上有天帥珠印,雖歷經(jīng)二百余年,但仍鮮明如故,天師珠印和玉皇真經(jīng)均藏于玉皇閣內(nèi)。圣英殿為明萬歷年間修建,又名關帝廟,供有關羽、周倉和關平三座銅像。廟內(nèi)大銅鐘高2.03米,鐘體陽刻銘文記載了修建此廟的原因及時任土司彭元錦的武功?!巴镣蹯簟崩锩姘卜诺氖桥砉糁?、向老倌人、田好漢神象,因每年的“擺手舞”均在其地舉行,也俗稱為“擺手堂”。擺手堂有大擺手堂和小擺手堂之分,堂前留有寬大的坪場,周圍蓄植有許多樹木,供村寨展開祭祀先祖、歡慶豐收、傳授耕獵技藝等活動之用。也是村寨內(nèi)的民眾,遇到難以判明的是非直曲糾紛時,飲血賭咒,請求神判的場所。
“厚葬”是精神形態(tài)土司文化最重要的體現(xiàn)。土司對墓室的建筑十分講究,如紫金山彭世麒夫婦合葬墓,此墓為三室合葬石室墓,墓前有長7.4米,寬4米由石供案、石香爐、八字山墻組成的拜臺,整個拜臺古樸典雅。墓室有墓道,墓道盡頭是墓志銘,墓志銘上部是墓蓋,兩者用寬3厘米的鋼條箍住。墓志銘后是雕花石墓門,上刻有上中下三組圖案:上部是四瓣花連續(xù)圖案,中部為“寶相花”,下部雕刻有一男一女人像,上中下部各有長方形畫框間隔。其人物雕像中,女子頭梳盤發(fā),短衣,圓領,下穿八幅羅裙,足踏祥云,右手高托玉瓶,面容慈祥。男子垂眉,短衣長袖,下穿八幅羅裙,腳踏祥云,手持元寶。墓門的背面亦有雕刻圖案。墓門采用高浮雕方法,圖案富有立體感,雕飾精美,技藝水平較高。打開墓門是長6米的廊道,廊道兩側(cè)各用兩根高1.5米的石柱撐起,上搭石質(zhì)橫梁,石柱頂部雕刻有變形龍頭,龍口張開,舌頭卷曲。廊道底部為石板鋪的地面。經(jīng)過廊道,就是左中右三間墓室,墓室頭部設有神龕,神龕飛檐翹角,兩邊飾有獸吻,神龕兩邊裝飾有高浮雕牡丹花。室內(nèi)棺床為平鋪紅砂條石,上鑿有七星圖案,中室為男主人彭世麒,左右兩室為其兩位夫人,整個墓室裝飾華麗,雕刻精致。
四、土司文化多樣性傳承
文化是不同的民族在進化過程中的經(jīng)驗與知識,經(jīng)過不斷積累和衍生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連續(xù)不斷的傳承過程推動著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則促使了文化的變化。上代人的傳統(tǒng)文化,并非由下一代完全繼承,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社會的需要和自己的經(jīng)驗,每一代人都會多少不一地對傳統(tǒng)文化注入新的內(nèi)容,并對與現(xiàn)時需要不相符的內(nèi)容加以改造或遺棄。更為重要的是,土司文化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民族文化是居住在一定地域內(nèi)的某個民族祖祖輩輩所創(chuàng)造并為該民族世世代代所繼承,具有鮮明特色、博大內(nèi)涵、悠久歷史、傳統(tǒng)優(yōu)良的民族特征結(jié)晶;是一個民族在其歷史進程中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起來的體現(xiàn)本民族特點的各種思想及觀念形態(tài)的概括性表征;是民族生命力、凝聚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源泉。民族文化體現(xiàn)著該民族歷史發(fā)展水平,維持著該民族獨立性的主體地位,引導人們區(qū)分“我族”和“他族?!盵9]因此,在文化傳承過程中多樣性的發(fā)展,就出現(xiàn)了民族性、地區(qū)性、時代性和階級性的特色,土司文化也即如此。
老司城土司文化多樣性傳承首先表現(xiàn)的是其民族性。明代永順土司聘請南昌人劉繼先所修的家譜世系式的史書《歷代稽勛錄》,在我國少數(shù)民族所修譜書中獨樹一幟,其人名的記載是標準的“土漢合流”?!凹扔行彰闳臐h名,也有褒貶善惡的謚號,最奇的是還有至今尚難盡釋其意的土家語記音的土名。使今天的我們知道了彭氏土司的奠基者、生活于一千多年前的彭士愁,土名叫‘墨帖送。其后來的繼任者彭允林土名‘麥即把、彭儒猛土名‘夫送、彭仕羲土名‘福送、彭師晏土名‘惹帖送、彭師寶土名‘惹帖惡、 彭安國土名‘打惡送忠等?!盵9]而以漢姓加上土名的大小土司人名,如“彭慨主俾”、“彭大蟲可宜”“彭惹即送”、“彭始主俾”、“彭南木杵”、“彭莫古送”、“彭藥哈俾”、“向爾莫踵”、“向達迪”、“向麥帖送”、“向麥和送”、“田麥依送”、“向麥答送”等,更比比皆見。將土司祖輩們的土名記載下來,應是得到時任土司的同意,甚至是他們主動要求這樣做的,也許在土司當時的意識里,留下土名僅僅是為了對先輩的尊重,承襲先輩們的習俗,知其根之所在,并非有保存本族文化的意向,當然也不可能具有這種思想。但這無意之中的“土漢合流”之舉,卻保存了一定數(shù)量的古代土家族語言和人名,為今天研究土家族古代語言及了解土家族姓名由“土”而“土漢結(jié)合”而“漢化”的演變過程,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第一手原始材料。
在土家族歷史上一年一度的“擺手調(diào)年”中,土司文化民族性傳承表現(xiàn)的也極為典型。不論土司統(tǒng)治時期,還是封建官府治理時期,老司城每年正月的“擺手調(diào)年”風雨無阻:“新春擺手鬧年華,盡是當年老土家,問到村人為何事,大家報賽土王爺”。擺手之日,“梯瑪”(土巫師)會唱“遷徙歌”,向后人講述著人類的起源、毀滅與再生,講述土家族、苗族與漢族的同種與各自形成;老人們會表演“毛古斯”,展示土家族的繁衍與遷徙;眾人會同跳“擺手舞”歡慶一年豐收,再現(xiàn)漁獵、采集、農(nóng)耕的場景。每當擺手之日,周邊村寨土家人均會相邀前往,規(guī)模盛況空前:“山疊繡屏屏尾拖,灘懸石鼓鼓音和,土王宮里人如海,婉轉(zhuǎn)纏綿擺手歌”。改土歸流以后,各級土司以罪徙、發(fā)配、歸籍等不同形式遷居外省后,宮殿區(qū)地面建筑被官府拆毀,老司城逐漸荒廢。但擺手歌舞依然年年不息。土家人在竹枝詞中仍懷念著老司城當年的繁華盛景:“靈溪水畔古城墻,劍插群峰萬馬昂,十八土司都護府,一千年里夥頤王”。“溪州曾記古州名,福石猶留舊郡城。靈溪溪頭花雖謝,望夫石畔月長明”?!耙疤倩镣蹯簦f姓相沿十八司,除卻彭家都誓主,向田覃冉互雄雌”。顯示出文化的傳承代代相繼、世世相傳。
老司城土司文化多樣性傳承具有地區(qū)性特點。明朝正德年間,宣慰使彭世麒編纂了《永順宣慰司志》,原書雖然已經(jīng)佚失,但現(xiàn)在還有殘存的清代抄本。記述了永順土司建置、轄地、所設官員及轄境內(nèi)山川、風物、民俗等內(nèi)容。其中“三州六洞長官司的沿革、形勝,向、田、黃、江、張等五姓土官姓名及世襲,玉極殿、崇圣殿、水府閣、觀音閣、城隍祠、福民廟、八部廟、伏波廟、吳著祠等祠廟的方位及供奉,繩武堂、純忠堂、籌邊堂、都督府、壽祿堂、永鎮(zhèn)樓、奉先堂、迎賓館等公廨房屋,城外周邊五十六旗旗名,福石、寶瓶、納溪、西古、賀山、瑙峨等三百八十蠻洞寨村,以及“多者百家、五七十家,少者二三十家、五七家為村為寨”的村寨規(guī)?!盵9]。《永順宣慰司志》是土家族第一部地方志,成為后世修志的范本,是研究土家族政治、經(jīng)濟、風俗、地理及老司城建設基本面貌的珍貴古籍。
老司城土司文化多樣性傳承具有時代性特點,在傳承之中受到漢文化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彭氏土司在其統(tǒng)治時期,曾引進許多漢族文人作其謀士和助理,這些文人們對土司文化的豐富和發(fā)展起到了極其重要的推功作用?!八境鞘啊?、“顆砂八景”的命名與詩詠;土司家譜與墓志銘的撰寫;衙署的設計與修建;書院的建立與任教;崖石題刻上的詩詞唱合等,都與他們密不可分,并有著突出的業(yè)績。如江西南昌人劉繼先,他于明朝末年來到永順宣慰司福石城,因施教的原因,與宣慰司衙署官員、土舍和族人交往甚厚。在閱讀《永順宣慰司志》、《土傳》、《土記》等本地史籍和全面考察永順宣慰司風土人情的基礎上,撰寫了永順宣慰司《歷代稽勛錄》。該書采用了大量的漢、土文獻資料,如《資治通鑒綱目》、《史記》、《綱鑒》、《大明一統(tǒng)志》、《水經(jīng)注》、《皇明通紀》;《永順宣慰司志》、《土傳》、《土記》;及外地譜書與方志《吉水譜》、《黃堂譜》、《碩字譜》、《蓮塘譜》、《吉州志》等。開創(chuàng)了“漢土合流”式編纂土家族土司家譜的先河,使《歷代稽勛錄》留下了鮮明的時代性、地區(qū)性特點。土司及其繼任者在閱讀該書時,不僅熟知其先祖?zhèn)兊臉I(yè)績,而且還受到漢文化的熏陶。
土司時代是民族歷史上極其重要的發(fā)展階段,是許多民族形成及定型的重要時期,土司文化當然也成為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土司文化是同一民族的人之間,基于一種以自己及族群的生活經(jīng)驗而體會到的,對其自然及文化傾向性的認可與共識的結(jié)果,彰顯出民族本身獨有的、與他族不同的特征。它不僅僅是民族成員個體對自己族屬的認同選擇和情感依附,也是同族成員相似性的認知和情感接納,并形成“同族”的集體觀念。它還是本族成員對他族的差異和民族邊界的覺察和主觀認定。土司文化本身就是民族文化不斷融合、發(fā)展、變化、交流的階段性綜合產(chǎn)物,其多樣性的傳承,表達的是民族成員對本民族內(nèi)部事務的記憶與反省,以及自我建構(gòu)的情感與歸附,民族就是以這種記憶與反省、情感與歸附為標志,連接各成員為一體的過程中逐漸形成。雖然,土司文化已成為過去式,但其內(nèi)容及影響在民族地區(qū)社會文明發(fā)展與承繼中,仍具有潛在影響的主體價值。
注 釋:
[1] (清·乾?。队理樋h志》卷四。
[2] 湘西自治州文物管理處等:《老司城遺址周邊遺存調(diào)查報告》,岳麓書社,2013年。
[3] (清)汪森:《土官承襲例》,《粵西詩載》卷二四,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
[4] (清·康熙)《卯洞司志》卷六。
[5] (清·乾?。耳Q峰州志》卷一四。
[6] (清·乾?。队理樃尽肪硪灰?。
[7] (清·同治)《保靖縣志》卷一。
[8] (清·乾?。队理樋h志》卷二四。
[9] 羅中:《土司遺址:歷史封存與文化傳承》,《三峽論壇》,2016年第3期。
責任編輯:黃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