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老王》中“我”的“愧怍”

陳瑾

楊絳先生在《老王》一文的文末如是說：“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楊絳先生稱自己是“幸運的人”，稱老王為“不幸者”。但大家都知道，錢楊夫婦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受非人的折磨，被整得苦不堪言：錢鐘書被批斗，楊絳先生被人剃了“陰陽頭”，被分配去清洗廁所，楊絳的妹妹楊宓被逼得心臟衰竭而辭世，女婿王德一不堪受辱而自殺。楊絳先生之所以面對老王感到愧怍，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老王比他更不幸。

筆者認(rèn)為，老王之不幸有三重。

第一重不幸大家一目了然。老王地位卑微，工作不穩(wěn)定，他只是個蹬三輪車的單干戶，而且顧客很少；老王孤苦伶仃，沒妻兒，“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么親人了”；老王年老且身體有殘疾，“不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老王居住條件不好，住在一條荒僻的小胡同中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的“幾間塌敗的小屋里”：由此可見，老王的生活很慘淡。

第二重不幸是周圍人對他的歧視冷漠。文中寫到關(guān)于老王眼睛變瞎的原因，“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字里行間不僅沒有同情，倒頗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之嫌。后來，“我”問老王同院的老李，“老王怎么樣了？好些沒有？”老李的回答是“早埋了”。“什么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吹竭@個回答，我不禁想起魯迅《祝?！分小拔摇眴査氖寮叶坦び嘘P(guān)祥林嫂之死，短工的回答：“死了。”“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艺f不清?！薄霸趺此赖?？——還不是窮死的？”老王的處境和祥林嫂頗有幾分相似之處，而周圍身處同一階層的人，面對同伴之死，竟能如此淡然，亦可謂冷漠了。

第三重不幸是“我”和老王之間不平等的付出。表面看來，“我”和“我”家人對老王很關(guān)心。女兒送了他大瓶的魚肝油，老王為“我

們”做任何事“我們”都付錢給他，最后一次老王來送香油和雞蛋，“我”“忙”接，“忙”解釋，“忙”去開門，可謂熱情之至；照例，“我”又給老王錢。但細(xì)細(xì)推敲，“我”真的關(guān)心過老王嗎？“我”明明知道老王的住處，但多年來“我”從未去他家看過他，直到臨死，也是老王上門來看“我”。“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錢吃了不知什么藥，總不見好。”“我”甚至不知道老王是什么時候死的。當(dāng)老李告訴“我”老王死后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埋在什么溝里，“我也不懂，沒多問?！比绻嬲P(guān)心一個人，會有這么多的不知不問嗎？若干年后，“我”才漸漸明白：“我”對老王的所謂關(guān)愛和老王對“我家”的付出是遠(yuǎn)遠(yuǎn)不平等的：老王是質(zhì)樸的誠心誠意地把他最好最珍貴的東西給“我”，包括物質(zhì)（在那樣一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送來黃金般珍貴的香油、雞蛋，這些東西，他自己又何嘗不需要呢？但他明確“那是他送我們的”）；更包括情感（文革中，人們對“牛鬼蛇神”避之唯恐不及，而老王是毫不避嫌，一次次主動上門，不能去還讓人捎話去，臨死前一天還巴巴地親自送雞蛋去——不為錢，也許老王知道自己沒幾天可活了，這些東西該送給他認(rèn)為最應(yīng)該送的人）。而“我們”給老王的，不過是物質(zhì)上的幫助，僅停留在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一個可憐的不幸之人的同情和憐憫上，最多不過是把老王當(dāng)作一個熟人。再看一下作者眼中臨終前的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jié)著一層翳”“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面對誠心誠意給“我們”送東西的老王，“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害怕，接著是給錢。作者自己也說“我害怕得糊涂了”，“我”甚至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這不是一般的客套，而是和老王還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或者可以叫做“疏離”），“我”更沒有給過他任何精神上的慰藉。所以，“我們”對老王的幫助關(guān)心總隔著那么一段距離，總有那么一點“高高在上”，甚至有點“施舍”的味道。老王之于“我們”至多就是一個熟人，一個可憐人。當(dāng)然老王也許不會感到這種“疏離”，反倒因為“我們”對他的關(guān)懷親近甚或“平等”“平易近人”而心懷感激，認(rèn)為這是難得的一家子好人，于是有了臨死前的送雞蛋送香油。

我想，較之于生活的慘淡，周圍人的歧視冷漠，老王最大的不幸該是親近信任的人對他的不平等相待（當(dāng)然，老王也許并沒有感到這點）。寫到這里，我又一次想到了祥林嫂，想起了祥林嫂的悲劇，連同情祥林嫂的柳媽出自善意的陰司故事和為祥林嫂贖罪的捐門檻建議都在把祥林嫂推向更深的深淵。這和老王的不幸何其相似：“我們”是和老王走得最近的一家，但連“我們”都沒有給他以平等的待遇，沒有把他當(dāng)作親人，老王的不幸由此可見一斑。所以說，自始至終，老王在生活中是孤單的，在精神上更是孤寂的。

好在，作者感覺到了，“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弊髡叩摹安话病保瑧?yīng)該就是這種“疏離”。而“幸運”，也是當(dāng)時作者的“自我感覺”（我們不幸，還有比我們更不幸者），而“愧怍”，正是因了不僅僅是“我”沒有很好地關(guān)顧老王，更因沒有把他當(dāng)作一個與“我”同樣不幸的人。

若干年過去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楊絳先生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老王與“我們”應(yīng)該是相互同情的，而“我”，卻只覺得老王應(yīng)該被同情。是的，這也許就是某種更深層次的“不平等”。）于是她感到“愧怍”，她對她的靈魂進(jìn)行了一番自省洗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