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曙光 俞 凡
天寶六載:杜甫詩歌嬗變的關節(jié)點(下)
谷曙光 俞 凡
歷來談論杜甫詩風詩旨,最多的便是沉郁頓挫、憂國憂民,然而考察其早年詩作,并非向來如此。在杜甫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風是不斷嬗變的,變是常態(tài)。杜詩之所以形成沉郁頓挫的主導風格,具有深刻復雜的多重原因,詩人的遭際、境遇和所處的時代等,都起到了重要而微妙的作用。譬如杜甫在長安的十年,特別是天寶六載(747)參加李林甫主導的制舉的經歷,既是他人生的一大轉關,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也顯得十分緊要。以天寶六載為分界點,考察杜甫十年間的作品,可知其詩歌在情事、詩藝、風格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而諸多變化對于詩人鍛煉、塑造深沉婉折的詩風,干系重大。天寶六載,既是杜甫的人生轉折,杜詩亦從這里轉折。論文還對李林甫與杜甫的關系提出了新的觀點。
杜詩 嬗變 天寶六載 關節(jié)點
陳貽焮說:“以應詔退下一事為分界,此前此后杜甫簡直判若兩人?!?天寶六載應制舉的失敗,確實使杜甫的境遇、心態(tài)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杜甫《秋述》一文是體味詩人制舉落第后幾年間心態(tài)心境的重要文章,其文開頭說:“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更沉痛的嘆息是:“我,棄物也,四十無位?!弊x之令人鼻酸。杜甫感覺被國家、被君主拋棄了,這種強烈的被遺棄感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態(tài)情志,生出諸如憂傷、消沉、沮喪等負面情緒。詩人悲憤交加,在痛苦的體驗和領悟中,重新思考人生,這也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打開了另一扇門。以天寶六載為中心,在前后十年左右的時間中,杜甫詩歌抒寫的情事、藝術和風格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和面貌。
(一)從浪漫的裘馬輕狂到深沉的內心獨白
從詩歌題材內容看,天寶初至六載,杜甫留存的詩作主要是圍繞登覽、宴飲、贈友之作。天寶六載之后,雖然仍有登覽、宴飲之作,但是內容和情感與之前已有所不同。旅食長安期間,詩人還創(chuàng)作了相當多的投贈詩和憂國慮民之作,這更是值得特別注意的。
1.登覽宴飲之作
天寶六載之后,杜甫的活動范圍主要在長安附近,其詩開始頻繁流露出有志難酬的抑郁和苦悶,同時增加了對于國家、時局的關切。《行次昭陵》《重經昭陵》兩首,系詩人行經昭陵所作。《行次昭陵》前半說太宗功業(yè),贊頌得體,后半感慨時事,又沉郁悲涼?;赝凇爸各獍猜释?,蕩滌撫洪爐”的文治武功,多么顯赫!而今卻危機四伏、難以為繼。其詩以“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結筆,筆力高古,感慨深沉。
作于天寶十載的《樂游園歌》亦值得重視。杜甫參加了一次春日游筵,按說美景、美食、美酒,換了旁人,當樂不可支,而此詩前半部分寫游宴也確是繁侈富華的,然而詩的重心卻在后半部分,“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數(shù)莖白發(fā)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圣朝亦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自敘年華虛度、功業(yè)不就的彷徨,撫今追昔,一唱三嘆。何以游宴難以消愁解悶?先看清人葉燮之評:
即如杜甫集中《樂游園》七古一篇:時甫年才三十余,當開寶盛時;使今人為此,必鋪陳揚頌,藻麗雕繢,無所不極;身在少年場中,功名事業(yè),來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詩,前半即景事無多排場,忽轉“年年人醉”一段,悲白發(fā),荷皇天,而終之以“獨立蒼?!?,此其胸襟
之所寄托何如也!?
此評乍看有理,實則仍是隔靴搔癢。其實,關鍵在“圣朝”二句。杜甫天寶六載遭一重創(chuàng),之后困守長安,苦心鉆營,憑借獻“三大禮賦”,得以待制集賢院,似有轉機,但實際僅得“參列選序”資格,并未實授官職。前途、理想、抱負,仍在虛無縹緲之中,因之憂郁深廣,產生一種類似“我愛國,國卻不愛我”“我忠君,君卻不要我”的被遺棄感。故“圣朝”二句,實激憤語。倒是盧元昌之解說鞭辟入里:“當此春和,一草一木,皆荷皇天之慈,忻忻然有以自樂,獨我賤士,見丑圣朝,今幸三賦,得叨宸賞,乃待命集賢,又復逾年,夫豈皇天憫覆、終遺賤士乎?”?可謂探驪得珠之論。作于同一年的《杜位宅守歲》后半云:“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蹦陮貌换?,而功業(yè)無成,將不再以功名拘束,惟縱飲以尋樂。這其實仍是反話,“若自放而實自悲也”?。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天寶十一載),乃紀游之作,同行之人高適、岑參、儲光羲皆有詩,三人詩只是單純地寫景游覽,杜詩則憂愁萬端,政治預見性極強,“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厥捉杏菟?,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表現(xiàn)出對于帝國的憂慮、時局的焦灼、前途的迷惘,目光敏銳,極具政治器識。
2.投贈干謁之作
天寶六載之前,杜甫的投贈詩主要是寫給友人,多表現(xiàn)為一種平等的、情感上的交往。天寶三載至五載,杜甫寫了大量的詩贈予李白:三載《贈李白》,四載《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贈李白》《冬日有懷李白》,五載《春日憶李白》《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等。這些作品,感情真摯,吐屬珠玉,如“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訴說了與李白的友情以及對李白的思念。
天寶六載之后,杜甫的這類詩主要用于投贈干謁,“實用性”增強,對象多為居高位者,表達自己仕進無門的苦悶和抑郁,更重要的是希望對方能夠提攜自己。如《贈比部蕭郎中十兄》、《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贈翰林張四學士》(九載)、《贈韋左丞丈濟》、《病后過王倚飲贈歌》(十載)、《投簡咸華兩縣諸子》(十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等。其中詩句如“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君不見空墻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此生任春草,垂老獨飄萍”,凄慘如哀鴻泣血,無助如飄泊秋蓬,刻畫出詩人因懷才不遇、坎坷備嘗,在生活和心靈上遭受的雙重苦悶和悲愁。杜甫在詩中屢屢表示,希望能夠得到高位者的眷顧,他甚至一度請托鮮于京兆向楊國忠求助(《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當時杜甫在長安已經七八年,楊國忠其人,他不可能不了解,但仍如此作為,可見其時已窘迫到了極點,他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極限。懷著困獸猶斗之志,詩人無所顧忌,費盡心機。換言之,他在求官這條路上,已經黔驢技窮了。我們對杜甫此時的作為亦不能過于苛責,如仇兆鰲所說:“少陵之投詩京兆,鄰于餓死,昌黎之上書宰相,迫于饑寒,當時不得已而姑為權宜之計,后世宜諒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處深責唐人也?!?是為平情之論。
3.憂國慮民之作
天寶初,唐朝延續(xù)著開元時期的繁榮,杜甫尚且年輕,少經世事,又不曾受饑寒之苦,因而其詩幾乎沒有憂慮民生之作。為數(shù)不多的困惑,也是諸如“往還時屢改,川陸日悠哉。相閱征途上,生涯盡幾回”(《龍門》)之類,顧宸評釋:“相閱征途,謂閱視征行之人,往來無盡,而吾之生也有涯,不知盡吾之生,得幾回相閱始盡也,此種有勞生之感?!?不過是淡淡的哀愁罷了?;蚴恰杜c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四載)中隱隱流露的由于隱居而產生的,對生命何歸的悵惘之感,“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莼羹?不愿論簪笏,悠悠滄海情”諸句,精微沖淡,瀟灑出塵。
然而天寶六載之后,杜詩開始大量出現(xiàn)憂慮國計民生的作品。他將自己的遭遇與百姓、士兵的疾苦融合在一起,推己及人,其作品既表達了對于國家未來的擔憂,對百姓、士兵悲苦生活的深切同情,又反映了自身生活的艱辛不易?!侗囆小罚ㄌ鞂毷d)、《前出塞九首》(天寶十載)、《白絲行》(天寶十一二載間)等作品都是如此?!侗囆小非岸蚊鑼懰蛣e的場景,后段通過征夫之口展現(xiàn)兵役之苦,揭示了窮兵黷武給百姓帶來的巨大痛苦和災難?!肚俺鋈攀住酚洈⒁粋€普通士兵出征的各個階段,借征夫之行,寫征人之怨,對統(tǒng)治者“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的窮兵黷武進行批判?!栋捉z行》則是“為傷才士汲引之難,棄捐之易而作”?,核心在“君不見才士汲引難,恐懼棄捐忍羈旅”。杜甫沉重深廣的憂患意識,正是從這一時期萌發(fā)的,并隨著時間和閱歷的增長,一步步聚攏、凝結、深化,在創(chuàng)作中逐漸凸顯出來。這顯然與長安困守時期的荊棘與苦難,特別是天寶六載的挫折,密不可分。
(二)從凌云健筆到慘淡經營
杜甫詩歌的藝術手法和風格,天寶六載后,也發(fā)生了緩緩的變化。今人每言老杜是現(xiàn)實主義詩人,實則他并不是一開始就趨向現(xiàn)實,趨向社會的。在天寶六載前的創(chuàng)作中,杜甫很多時候與其他盛唐詩人一樣,詩歌的浪漫氣息,隨處可見,昂揚、積極、歡快的調子亦不難找尋。但在天寶六載之后,杜甫的作品變得憂傷、憂郁,詩風漸漸轉向現(xiàn)實、深沉、婉折,沉郁頓挫的風格初現(xiàn)端倪。
首先,在寫法上,天寶六載之前的詩歌受題材的影響,以傳統(tǒng)的描寫、抒情為主。如《夜宴左氏莊》描寫宴會之景,《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描繪歷下風光,《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描摹新亭景致。然而天寶六載之后,其詩中記敘和議論的運用逐漸增多。一是杜甫經常采用敘事的方式,通過個別人物的命運反映重大的歷史事件和現(xiàn)實。劉熙載曾稱贊:“杜陵五七古敘事,節(jié)次波瀾,離合斷續(xù),從《史記》得來,而蒼莽雄直之氣,亦逼近之?!?二是在杜甫創(chuàng)作的諸多反映自己心態(tài)境遇的投贈干謁詩中,詩人注重自我情感的宣泄。旅食長安期間的作品,杜甫動輒牢騷滿腹,他要傾吐塊壘,大發(fā)議論,直截了當?shù)厥惆l(fā)自己在應制之后的困窘和苦悶,如《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從頭到尾都是不合時宜,與其說是投贈,不如說是內心獨白,心靈變奏曲。
其次,在語言上,天寶六載之前多優(yōu)美精煉之作,“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之五)者頗不乏例。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游龍門奉先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語言綺麗精美者亦有,孤立地看“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椀碧馬腦寒”(《鄭駙馬宅宴洞中》),或許誤以為乃宮體詩。但天寶六載之后,詩人更多的是自鑄偉辭,語必驚人。杜甫甚至開始用一些狠重、激烈的語詞,令作品展現(xiàn)出瘦硬奇峭的面貌。狠重或有助于宣泄憤恨,而激烈則能增強詩之張力。這不能不說是激切悲憤心態(tài)、情感在詩歌語言方面的投射。如“酷見凍餒不足恥,多病沉年苦無健”(《病后過王倚飲贈歌》),“饑臥動即向一旬,弊衣何啻聯(lián)百結”(《投簡咸華兩縣諸子》)。特別是《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中的“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幾句,激切狠重,詩的刺激性增強,張力擴充,是為語言上的奇效。眾所周知,杜詩的遣詞造句,極得后人贊許。天寶六載后,詩人確實更講求煉字煉句,而詩句的精微烹煉,會令詩意更精警顯豁??梢哉f,困守長安時期的杜詩語言進入了一個更為用意經營的境地。
再次,在風格上,天寶六載之前的詩歌與詩人的精神風貌一樣,總體顯得昂揚、奮進。如《今夕行》中高唱的一樣,“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無論是宴飲詩,還是思念友人的詩作,基調大多是明朗輕快的,少見后期的“沉郁頓挫”之感。在描寫宴會之景時,杜甫說“蘊真愜所欲”(《陪李北海宴歷下亭》),這樣直接而不受拘束的歡快在天寶六載之后已漸少見。應制舉之后,詩歌風格從雄闊、昂揚慢慢地轉為深沉、平實,并向著沉郁頓挫的風貌漸次發(fā)展。且不論如《兵車行》等直接敘述民生疾苦的詩歌,即使是寫游筵的《樂游園歌》,也在前半段鋪陳頌揚之后,忽轉而悲白發(fā),“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無限低回,郁勃深沉。杜詩中的感慨愈來愈多,自嘆今非昔比、諷刺權貴、慨嘆人情淡薄,種種感慨,一一形諸筆墨。如《貧交行》(十一載)“見交道之薄,而傷今思古”?,以管鮑之交諷刺其時人情冷暖。凡詩鮮不抒情,而杜詩之抒情,厚重有力,力透紙背。這種藝術效果,實非一蹴而就,乃是情志不舒,長期郁結之生活、心理狀況漸次造就。
由上可見,天寶六載前后,杜甫的詩歌在抒寫情事、藝術呈現(xiàn)、藝術風格上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把這些變化匯聚起來看,如此集中并且朝著類似的方向發(fā)展,一定有著內在的變化契機。究其原因,天寶六載的挫折應是關鍵因素,它帶來的影響不可小覷,實為杜甫詩風變化的嚆矢。下面再以之為關節(jié)點,申論這一問題。
制舉失敗是杜甫一生的轉關。這一場“野無留才”的制舉在杜詩風格變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是一個關鍵的契機。在唐代,科舉對于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而非正常原因的科舉失敗帶來的打擊顯然更令人難以接受。正是這次經歷,使得杜甫第一次比較清晰地認清了號稱盛世的唐帝國的政治腐敗,權臣欺君罔上,士林噤若寒蟬。折翅飲恨的杜甫不得不謀劃今后的出路。雖然家道敗落,生活陷于困頓,杜甫仍不忍放棄家族世代為官的傳統(tǒng)、濟世佐君的理想,他始終對做官懷有一種異乎常人的強烈渴望。他雖厭惡權貴,卻又不得不謀求權貴的汲引提攜。痛苦激發(fā)了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情緒的起伏波動令詩中的敘事、議論明顯增多,他喋喋不休地敘說自己的境況,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平之鳴,詩風遂轉向深沉、郁勃。
制舉帶來詩人生活境況的變化:從放蕩齊趙到旅食京華。天寶六載之前的杜甫,在吳越和齊趙漫游,留存下來的詩作主要是游歷名山大川、結交名士、宴會賦詩。杜甫憑借卓穎的才華,足以應付這種生活并輕松取得旁人的稱贊,獲得自身的滿足感。這一階段的杜甫是相對愜意的,反映在作品中,詩歌風格就顯得明快。而長安是當時唐王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權貴云集,等級分化也十分顯著,杜甫作為一個家道中落的小官之子,也許應制舉前別人會因他的才華而贊嘆,但是在制舉失敗后,無身份、無貲財,在長安舉步維艱,生活的失意、窘迫直接反映在詩人的作品中,造成詩歌情事、風格的急遽變化。
制舉失敗加深了詩人對社會的深刻洞察:體味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漫游期間,詩人由于涉世未深,對整個社會的認知還不十分深刻。長安時期,詩人既能近距離觀察權貴、官場的真實情況,參透華筵背后的丑惡,又能直接接觸到下層的普通民眾,體會他們的苦難。通過對上與下、貴與賤、富與貧的透徹洞察,使得詩人對社會有了去皮見骨般的立體、深邃的認知。唐帝國的繁榮表象之下,隱藏的是各種危機,皇帝日益昏聵、耽于享樂,各級官僚陰狠狡詐、上下交征利,而普通百姓卻承受著最深切的苦難。由于地位較低,在與上層交游時,杜甫難免遭受白眼、奚落,這也讓他更加看清官場的勢力和人情的澆薄。親歷階級差異、貧富貴賤,兩相對比,出于對國家的深切關心、君主的無限忠悃,詩人創(chuàng)作了諸多“長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艱”的作品,杜詩的批判色彩和諷刺意味也日漸增強。
研究杜詩的嬗變,應基于其生活、境遇、心態(tài)的變化。陳貽焮云:“應詔一事,實是轉關;此前此后,他判若兩人?!?詩人不幸詩家幸。苦難是一種饋贈,反過來說,杜詩亦是苦難的結晶。成就杜甫一代詩圣的因素多元,這其中,詩人先天的稟賦、后天的努力必不可少,而苦難的經歷,更是重要契機。傅璇琮認為:“杜甫旅食京華十年,正是從這些現(xiàn)實矛盾的日益深化、社會危機的愈加嚴重中逐漸提高認識,并錘煉其詩筆的。從這個意義說,李林甫導演的這一次天寶六載制舉試的陰謀,對詩人杜甫來說倒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此論很藝術,亦甚辯證。無論是天寶六載前或后,杜甫都是想要仕進濟世的,但是當他親身經歷不平、陷于困厄后,更能推己及人、感同身受,他嘗試著去貼近社會最底層民眾的生活。他甚至對所謂的盛世也產生了懷疑,敏銳地嗅到了隱藏在盛世華筵外表下的危機。
苦難令詩人深沉,崎嶇助成詩人的慷慨悲歌。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在天寶六載前后,杜甫詩歌確實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無論是情事、藝術還是風格,都前后有別。這些轉變基于生活境遇的改變、閱歷的增加,也源于詩人心態(tài)的變化。諸多因素交織在一起,綜合發(fā)酵,產生合力,推動杜詩朝著沉郁頓挫的風格基調緩緩發(fā)展。詩歌亦是一劑“療傷貼”,杜甫踐行的是“痛苦詩學”“苦難詩學”,日久天長,日漸凝聚,杜詩逐漸形成“沉郁頓挫”的主導風格。而天寶六載的制舉,當是杜詩嬗變中的一個關節(jié)點,須格外引起重視。
筆者此文,無意于過度強調天寶六載之于杜甫的重要性,導致杜甫詩風轉變的因素復雜多元,更與社會大變遷密不可分。偉大的時代呼喚偉大的歌者。杜甫所處的開元天寶年間,是中國歷史上波瀾壯闊、大起大落的時代,也是歷史的風陵渡口。杜甫身處其間,經歷歡樂、興奮、驕傲,亦有迷茫、孤獨、悲愴……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守夜人,亦有它的敲鐘者,杜甫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守夜人、敲鐘者,他的作品或可喻為那個時代的暗夜的明燈、清晨的鐘聲。從他天寶六載前后的吟唱,我們分明感受到了些許不同,這些許的變異卻有著見微知著的重要意義。天寶六載——杜甫的人生轉折,杜詩亦從這里轉折。
注釋:
①此處借用股市術語,以啟發(fā)思路,未必允當,讀者鑒之。
②????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頁、第140頁、第144-145頁、第152頁、第154頁。
③莫礪鋒等:《杜甫傳》,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
④????陳貽焮:《杜甫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頁、第91頁、第95頁、第97頁、第112頁。
⑤洪業(yè)著、曾祥波譯:《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4頁。
⑥本文的杜詩系年,一般依據(jù)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征引杜詩,亦據(jù)此書,下文不再說明。
⑦?????(唐)杜甫撰,(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1頁、第58頁、第64頁、第124頁、第125頁、第116頁。
⑧關于杜甫第一次應舉,有開元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兩說,姑且采用贊同者較多的開元二十三年。
⑨⑩(宋)歐陽修等:《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346頁、第1159頁。
⑩從開元二十三年到天寶六載之間,杜甫有無參加科舉,尚難判斷。
?天寶初年,皇權、相權(尚有不同派別)、太子等幾股勢力,斗爭險惡。丁俊《李林甫研究》分析:“太子經二獄而不倒,這讓李林甫陷入了深深的恐懼當中,于是,朝不保夕的心理使得他自固愈切,開始與安祿山交通,也開始封鎖進賢之路?!保P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429頁)
?洪業(yè)認為孔巢父也是這次特科的失敗者,參看《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第三章。
?(唐)元結:《元次山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2-53頁。
?(唐)杜甫著,(宋)趙次公注,林繼中輯校:《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罚ㄐ抻啽荆虾9偶霭嫔?012年版,第19頁。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88頁。
?參看(清)盧元昌《杜詩闡》卷一。
?(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頁。
?馮至:《杜甫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頁。?參看汪篯《唐玄宗時期吏治與文學之爭》,載汪篯《隋唐史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
?(清)張謙宜:《絸齋詩談》,載《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32頁。
?(清)葉燮:《原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
?(清)盧元昌:《杜詩闡》,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343頁。
???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269頁、第75頁、第319頁。
?(清)劉熙載:《詩概》,載《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426頁。
責任編輯 陳寧
作者:谷曙光,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100872;俞 凡,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2013級本科生,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