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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

    2017-03-29 14:48:35曹寇
    紅巖 2017年2期
    關鍵詞:劉女士媽媽

    曹寇

    星期三的晚上,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當時我正在北京一個酒局上喝得昏天黑地。這個電話雖然沒有像影視橋段中夸張的那樣讓我立即從酒精中清醒過來,但確實叫我吃驚不小。為此我還暫且從酒局中脫身,找了一個所謂僻靜的地方。而這個僻靜之所無疑正是飯館廁所里的蹲坑隔間。也就是說,對方不僅能在話筒中聽到我的聲音,也許也能聽到如廁人士的說話聲、嘔吐聲、排泄聲,以及抽水箱那一聲聲巨吼。不過,誠如廁所蹲坑隔間發(fā)明者的初衷那樣,這確實是一個私密空間,使我們看上去每個人都有點隱私。

    電話那頭是一個嗲聲嗲氣的女人的聲音。這不表明她是一個年輕女人,恰恰相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自我介紹為“劉女士”的人,她應該五十多歲了。嗲聲嗲氣只是她的音色和說話方式,這在十年前就是這樣。十年前,劉女士四十多歲,當時即已離異多年,但女兒蔣婷跟著她,當時蔣婷已經二十出頭了,正在南京讀大學。蔣婷和我巧遇于某張酒桌,然后我和她成了男女朋友。因為單親家庭,蔣婷像很多同類女孩那樣并不留戀自己的家庭和戶口所在城市。據(jù)她自己說,我對她不錯,她希望留在南京,畢業(yè)后找一份工作,也可以應我的要求與我結婚。要知道當年我正在婚齡的黃金階段,無論從世俗輿論、個人愿望還是情感濃度上看,我都沒有不想和蔣婷結婚的道理。因此,出于某種談婚論嫁的程序或規(guī)則,我和蔣婷去拜望過她的媽媽,也就是這位劉女士。當年年底,劉女士還曾應邀到南京我的家中和我們一起過了年,受到了我的親友們的熱烈歡迎。但是,過完年劉女士離開南京不久之后,我就和蔣婷分了手。從此再無任何聯(lián)系。一晃十年過去了。

    至于她現(xiàn)在為什么自稱“劉女士”,我也不懂。

    劉女士說,她現(xiàn)在正在南京出差,待兩天,希望能和我見一次,聊聊。我只好在說話聲、嘔吐聲、排泄聲,以及抽水箱那一聲聲巨吼的間歇中告訴她,我現(xiàn)在北京,要到后天才能回去。這不算謊言,雖然我還沒預定好后天返回南京的高鐵票,雖然我在北京并沒有非得要捱到后天非做不可的重要事情,但她既然說待兩天,我選擇后天回去,正好她也走了。我確實想不出和她有什么非見不可的理由。我甚至想不出她的模樣了,是那個穿著正式、燙著頭的中年女人?包括她的女兒,我也陡然感到面目模糊了起來。真是遺憾,十年過去,我已經很少會想起這對母女了。

    她顯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在電話中,劉女士有點為難的樣子。不過,她很快做出了一個決定,就是在南京多待一天?!拔荫R上就去酒店前臺辦一下,加一天。好嗎?”她這話讓我有點過意不去。尤其是我還想到了她之前說如何打探到我的手機號碼的事。我們不可能會互相保留十年前的手機號碼。這十年正是手機及號碼不斷更新?lián)Q代的時代,就算保留,號碼很容易失效不說,在技術上也很困難。把一個號碼用到十年以上的人并不多。不過,這里我倒可以賣個乖,我的號碼就用了十年以上。這說明,她的手機中早已沒有了我的號碼,相信她的女兒也是。

    她是這樣找到我的手機號碼的:雖然她十年前來過我家,但后來我搬家了,所以沒有直接上門。不過,十年前我在城北郊區(qū)一所地理位置很特別的中學教書,便于記憶,所以她趕往了那里。最近幾年,那一帶剛剛開發(fā),到處都是工地,治安混亂,塵土飛揚。她锃亮的尖頭小皮鞋一定踩著了當?shù)氐奈鬯巧硇蓄^和打扮很容易被聚集在小賣部門口打牌下棋的老頭意淫一番。飄揚在空中的塑料袋還可能一個俯沖蓋住了她勤于修刮的略顯蠟黃的臉,讓她非常憤怒地用兩根指尖將它掀起、甩開。她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我工作過的那所學校,但因為我早已離開(八年前),教職員工花名冊上不再有我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也沒有曾經的同事與我還保持聯(lián)絡,最要命的是看門大爺已非當年那位(當年的說不定已經死了呢),后者并不愿意讓這樣一個操持著北方口音的中老年女人擅闖大門。另外,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向我的前同事們介紹我和她的關系的。朋友?前女友的媽媽?親戚?無論是哪一種,我都覺得足夠幽默。神奇之處在于,正好我一個初中同學經過了校門。這位同學初中畢業(yè)就到社會上混了,結婚很早,他的孩子已經在這所學校就讀了,幸運的是我已經離開了這所學校,否則我的初中同學很可能會成為我的學生家長之一。按理說,初中畢業(yè)后我也不可能和這位初中同學會有什么來往。巧合在于,不久前曾有過同學聚會,也是我參加過的唯一一次。我記得我的出現(xiàn)曾在同學聚會上造成了一個小小的漣漪,大家紛紛指責我“忘本”,居然那么多次聚會都沒有出現(xiàn)過。但既然來了,就好。很快,這個漣漪就被波濤洶涌的敬酒和拼酒活動替代了。大概正是在觥籌交錯之中,我們彼此禮節(jié)性地留下了對方的號碼。然后像命中注定的那樣落到了劉女士的手中。她不虛此行。她回到酒店,迅速換下被城北地段漫天灰塵污染的臟衣服,洗了個澡,還給自己貼了個面膜,這才在臺燈橘黃色光線的照耀下?lián)芡宋业碾娫挕?/p>

    所以,我從廁所返回酒桌之后,就和身邊一位朋友說,明天我就回南京。怎么了?他很吃驚地問。我說,家里有事。然后重新投入酒席。我對當天的記憶到此為止。如果說還有什么的話,我記得和劉女士通完電話后我曾習慣性地拉了一下抽水箱的繩子,這可能與我當時蹲在坑上打電話有關。但我就是蹲著,并沒有露出屁股。另外,我說“家里有事”這句話的準確性也讓我十分懷疑和懊悔。我喝多了,第二天起來非常難受。但我還是咬著牙爬上了返回南京的高鐵。

    時間太久了,我似乎已經不太記得和蔣婷在一起的日子,但也沒如我想象的那樣全忘。我們是在酒桌上相遇的,結束后,我提議要不要再喝點?她沒有像女大學生習慣性地那樣申述次日還有課什么的,和我走了。我們在一家燒烤攤喝。一人要了一瓶小二。聊什么了,完全不記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都很高興,因為我們后來又一人要了一瓶小二。次日醒來,她就躺在我身邊,我們連衣服都沒有脫,也沒有蓋被子,而是并排躺在被子上,在我的家里。頭發(fā)遮蓋了她大半個臉,我用手撥開那些頭發(fā),吻了她一下,她醒了,沒有吃驚,更無尖叫,而是對我無聲地一笑,露出了她并不整齊也不雪白的牙。

    她的父母在她八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她跟媽媽。但她媽媽長年在外,北京、石家莊、濟南什么的,當過幼兒園阿姨,保險推銷員,公司文職人員,等等。蔣婷被放在山東聊城鄉(xiāng)下,在姥姥家。姥姥對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外孫女長大了不要像她的女兒那樣跟人結婚又離婚。姥姥不僅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的事,關鍵是孩子太可憐了,沒有爹,也幾乎沒有媽。她一說這些,就會眼眶發(fā)紅,抹淚不止。姥姥給蔣婷做吃的,做各種好吃的。蔣婷總是強調它們的好吃程度。這是一種記憶使然,并不真實,這是蔣婷自己說的,她知道這一點。舅舅們不喜歡她,蔣婷也不喜歡舅舅們。在蔣婷十五歲的時候,姥姥死了。蔣婷的媽媽將她接到了濟南。蔣婷也見過幾次爸爸。爸爸在廣東,一個干瘦男人。爸爸在那里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她在爸爸家生活過一個暑假,她不喜歡廣東濕熱的天氣,她也不喜歡穿裙子。但她喜歡爸爸,爸爸不愛說話,甚至有什么事,也不說話,只拿眼睛看看她。她的爸爸會打罵訓斥他和后妻生的孩子。她知道他并不把她當自己的孩子那樣對待,爸爸只是一個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而已。但她還是喜歡爸爸,聽爸爸的話??寄暇┑拇髮W就是爸爸的意愿。他年輕時候考過,但沒考上。

    蔣婷也不是不喜歡媽媽,只是始終沒有找到跟媽媽怎么相處的辦法。媽媽嚴厲起來讓她懼怕,各種要求特別多,比如蔣婷對裙子的厭惡就和媽媽有關。后者總是愛買一些時髦而又廉價的裙子讓她穿。穿出去倒也沒什么,沒聽到有什么人笑話她。但因為源自媽媽的強迫,她確實覺得那些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很別扭很丑。高中的時候,蔣婷叛逆了兩年。跟男同學談戀愛,學會了抽煙喝酒,和老師和媽媽吵架。有一天媽媽動手打了她,她居然反擊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媽媽原來比自己矮小,也沒自己力氣大。她嚇壞了,但她不可能向媽媽道歉,而是在自己房間哭了很長時間,她很傷心。

    媽媽在那些年也頻繁地談過幾次戀愛,有過另一段短暫的婚姻,嫁給了一個姓王的叔叔。這段婚姻讓蔣婷和媽媽的關系蒙上了一層陰影,那就是王叔叔有個十八九歲的兒子,他試圖強奸蔣婷。雖然此事以媽媽與王叔叔果斷離婚而結束。但對蔣婷造成的傷害,已經無從彌合。這種傷害不在于強奸企圖和強奸本身,蔣婷說,就算王叔叔的兒子強奸成功了也沒什么。問題是,媽媽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突然讓女兒的感覺很糟。她進而想到,一切的不幸似乎都是媽媽帶來的。同學們的譏笑,舅舅們的冷酷,在蔣婷看來,甚至姥姥的死也與媽媽脫不了干系。據(jù)說正是因為媽媽跟一個有婦之夫談戀愛,對方妻子沒有找到媽媽,但找到了姥姥。姥姥羞憤難當,以中風抗議自己不堪的晚年,不久就死了。

    認識不超過半個月吧,蔣婷就從學校宿舍直接搬到了我家。她的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不得不將兩門櫥換成四門櫥。她還讓我知道洗發(fā)水沐浴露牙膏什么的,除了超市貨架上那些,還有別的。她將我的家布置一新,桌子開始習慣了臺布,窗臺也享受了綠植。更關鍵的是,當我步履沉重地下班回來,老遠就能看到自家的炊煙(假設煙囪以虛線方式存在于我們的單元房外)。她已有的生活經歷當然決定了她不會做飯,但這對她來說并不困難,網絡和烹調圖書很快就使她成為一名巧婦。并非貧困的經驗(雖然蔣婷家庭破碎,但她自幼并不缺錢),而是考慮到我的收入有限,蔣婷在購物方面也做到了貨比三家、價廉物美。隨著學校里的課越來越少,她也懶得出門,偶爾跟同學聚會還會將我拉上。收拾屋子洗衣做飯,一切停當,蔣婷會坐在陽臺一角玩電腦或看書。

    我的親友顯然被蔣婷感動了。他們一方面覺得這是我的福氣替我高興,另一方面他們甚至妒忌這一點。這小子憑什么這么好的運氣?在他們的眼中,之前那些年我戀愛、相親,沒有一次成功的劣跡已經宣告我是朋友圈和這個家中的一個老大難問題。蔣婷的翩然而至,徹底粉碎了他們的自以為是。這甚至讓他們在談房價和股票的間歇還談到了一些事關緣分和命運的話題。唯一讓他們感到憂慮的是,蔣婷還是個學生,年齡比我小將近十歲。畢業(yè)工作后的蔣婷是否會有變化?誰也拿不準。而我唯一和必須做的,就是降低這一變化的系數(shù),而降低變化系數(shù)的最有效的行動就是結婚?;橐鲭m然是滋生婚外情、綠帽子、紅杏出墻等壞事的肥沃土壤,但道德和法律的制高點勢必將是燭照這些黑暗行徑的道義明燈。現(xiàn)在迫切的問題是,我必須得到蔣婷媽媽的認可,同時盡快促成雙方長輩的見面。

    也就是說,我比電話中跟劉女士說的提前一天回到了南京。這點她并不知道。但李芫知道,李芫是我的老婆。后者在電話里問我,你打算怎么辦?我說這不存在怎么辦的問題吧,劉女士跑來找我,想見一見,就見一見唄。她說,你之前不是說你要在北京多待幾天的嗎?我說是,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行嗎?她說,哦,我懂的。

    這是在高鐵上我們彼此發(fā)的短信。剛下高鐵,她如我所料地打來了電話。我理解為這是一種妻子的本能。本能包括她首先希望我在她的“視線”之內,其次,我們是一家人,理應勤儉持家,為了節(jié)省漫游費,在我一腳踏入南京本地后才打電話,可謂到好處。

    李芫:怎么講?

    我:什么怎么講?

    李芫:你現(xiàn)在去見她?

    我:我瘋了嗎?我先回家。

    李芫:那晚上呢?

    我:晚上我也在家啊。

    李芫:不跟她見?

    我:明天吧。

    李芫:哦,好,我知道了。

    這樣的交談過于吃力,讓人感到不舒服。我想掛掉電話,但我還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補了一句:你什么時候下班到家?

    她反問:你說呢?掛掉了電話。

    李芫的反問當然也是一種情緒。我既可以理解為她是在指責我明知故問(她下班了當然要回家),也宣示著某種不確定因素。也就是她可能一氣之下不回了。她是一個喜歡回娘家的老婆,這在以前時有發(fā)生。當然,這也和我們的孩子壯壯長期在外婆家有關。李芫的工作較忙,而我因為在家工作,不要說帶壯壯,家里有人走動都會擾亂我的思路。恰巧李芫的媽媽剛剛退休,無所事事,而且喜歡自己的外孫,心甘情愿地帶。不過,她要求外孫不叫她外婆,而是叫奶奶。壯壯也便有了兩個奶奶,兩個奶奶便有了競爭關系。如果壯壯被另一個奶奶(我的母親)接走了,這個奶奶就會心神不寧,擔心壯壯與另一個奶奶的關系超過她的。關于這一點,也正是我母親對我失望的地方。她何嘗不想和自己的親孫子多相處相處,而李芫顯然是站在自己母親一邊的。婆媳之間與生俱來的不和因此加劇了。我作為夾在這對婆媳之間的兒子或丈夫,完全無能為力。我的位置一旦傾斜于某方,就會遭受反方向的眼淚、咒罵和負氣而走。不過,現(xiàn)在這事還不至于讓李芫到那一步。另外,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晚上肯定會回來,認真與我翻來覆去地談論此事,并還會面授種種。

    回到家,如我所料的那樣,地板上已經蒙了一層灰塵,冰箱里空空如也。唯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因為有段時間沒人居住,進屋之后我居然能聞到家具和墻壁向我散發(fā)的氣味。但這不重要。放下行李后,我就忙活開了。因為不用上班,結婚以來,家務都歸我。我出門,李芫就回娘家。這并非是我對李芫的抱怨,我毫無怨言。她的履歷沒有讓她有過操持家務的必要,她繁忙的工作也限制了她一度有志于此的嘗試努力。這既算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俗成,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家庭分工。

    我記得蔣婷從我家搬走后,我一度還很不適應。陽臺上的綠植因無人照料,漸漸枯萎。最后只剩下了一盆仙人球。但搬家的時候(已和李芫戀愛),我蓄意地放棄了它。還有墻上的幾塊污漬,那是蔣婷在和我發(fā)生爭執(zhí)時順手操起茶杯砸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當時喝的是速溶咖啡。此外,蔣婷剛剛搬走那段時間,我經常遲遲不能入睡,我總是會不自覺地聽樓道里的腳步聲。蔣婷的腳步聲我能聽出來。然后是她開門進來,在換鞋墊上,她會站一會兒,嘆一口氣,這才換上拖鞋進臥室。如果發(fā)現(xiàn)我睡了,她會蹲在床邊看我一會兒,在我的唇上吻一下,然后我就醒了,回吻她。但我真的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腳步聲。這不僅早已過去,而且我早已搬了家。在收拾屋子、做飯的整個過程中,我并沒有過多地想到劉女士和蔣婷。她們和我婚前的那個房子有點關系,但在這個房子里沒有她們的任何痕跡。

    李芫并沒有一到家就跟我開始談論蔣婷和劉女士。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這些年里,她對我的過往已經很了解了。她知道蔣婷是誰。如果她想知道劉女士為什么要來找我跟我聊一聊的話,我也無可奉告,這不還沒見還沒聊嘛。這或許說明李芫還是理智的,也有其應有的聰明。她問了問我這段時間在北京的情況,我如實相告。我則不得不表示關心一下我們的兒子,她說有奶奶(外婆)難道我還用得著操心?說的也是。我確實從來沒有操心過自己的兒子??傊?,氣氛有點僵。上床做愛后,這種僵硬才緩和了下來。

    李芫:明天,你跟她怎么見?

    我:她說想來我家。

    李芫:你答應了?

    我: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叫她別來。

    李芫:我干嘛不同意,我還想看看她什么樣人呢。

    我:另外,她還提到想看看我媽。

    李芫:就是說你媽也來?

    我:要不你把你媽也喊來?

    李芫:去你的。

    然后李芫想了想,說,那明天把壯壯接回來。

    既然女兒反復說明不喜歡自己的媽媽,出于某種勢利,和蔣婷前往濟南看望劉女士那次,說成不當回事顯得過了,也不符合我的性格,但確實準備得不夠充分。見面禮只是百貨商店買的幾樣南京特產,牛皮糖和桃酥之類的。后來據(jù)說,我的穿著也很讓劉女士失望??傊?,我的態(tài)度確實與在火車站等候多時的劉女士的熱情難以匹配。

    當時已是深秋,濟南的深秋比南京要冷得多。穿著綴有花朵的高跟鞋、玫紅色呢子大衣、頭發(fā)剛剛燙過高高聳起的劉女士被車站附近的冷風吹得不斷擤鼻涕。我們出站看到她時,她就正在用手帕擦鼻子。即便是十年前,使用手帕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無論是穿著和做派,劉女士給我的第一印象確實是一個過時的女人。她將腦袋向后偏去,用一種身高比我高一個頭的眼神打量我(事實上她沒有我高),也讓我對自己的判斷力感到自信。簡言之,她很縣城,很土。她唯一讓我欣賞的是她沙啞的嗓音,不過事后證明,這只是當時她在風口被吹感冒了的緣故。她的嗓音比女兒嬌氣,比女兒嗲。老實說,劉女士只比我大十來歲。我不免想起自己中學時暗戀過的與劉女士年齡相等的英語女教師。那是一個性感的女老師,尤其當你答對她的問題時她報以微笑和Yes的一連串神情和動作。畢業(yè)多年,我實在難以想象我的英語老師會成為劉女士這樣。

    我們在她的家里安頓了下來,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單元房。雖然我能明確地感受到屋子剛剛整理打掃過,但仍然可見臟亂的實質。比如茶幾上還殘留著抹布草率抹過而留下的一個弧形灰塵形狀。比如角落里一些類似瓜皮果屑的東西。比如原本可能胡亂擺放在沙發(fā)上的臟衣服,此時無非在她臥室里的衣櫥中擺放著,因為她只是將它們攢成了一個碩大的不規(guī)則布球,那些衣服始終想滾出來,所以,衣櫥門費力地虛掩著,倒像里面藏有一個偷窺者或奸夫。她家中真正讓人覺得清爽的是廚房,雖然里面堆了不少紙箱、雜物,雖然灶臺上落滿了灰塵,但絕無各種瓶瓶罐罐,乃至在煤氣灶和抽油煙機上,連煙熏火燎的痕跡都沒有,與一個裝修多年無人入住的房間相似。我們坐下不久,就出去找館子吃飯了。其后幾天,飯食都是如此解決。

    可能與風俗有關,在濟南的三天里,我都是睡在小房間的單人床上,母女二人則睡在大房間的雙人床上。這是有意思的。也就是說,劉女士平時一個人也睡雙人床,那是“她的床”,她豈會拱手讓出?第二,雖然她明知自己的女兒早已和我同居,但她不愿意親眼目睹女兒和我睡在一起。另外,如此安排也算合情合理,雙人床兩個人睡單人床一個人睡,自古以來就是真理。難不成讓蔣婷睡單人床我和劉女士睡雙人床?只是每天睡前,蔣婷會在我的單人床上坐會,但開著門。劉女士不時會探頭進來問女兒什么時候洗澡什么時候睡覺。如果劉女士在洗澡或干別的,我也對她的女兒做過愛撫和親吻之類的動作,但因為時間有限,無法深入。這倒讓我感覺不錯。確實有一天下午,應該是第三天下午,劉女士出門要辦點什么事,我和蔣婷做了一次。剛開始是在我的折疊單人床上,但場地不夠,噪音太大,后來蔣婷才勉強同意移到劉女士的席夢思雙人床上。我們的速度很快。它既是整個過程的耗時長度,也包括強度和獲得高潮的短促。這讓我們非常驚訝,也感到害羞。我們甚至沒有看一眼對方,了事之后就迅速穿戴整齊,將雙人床恢復原狀,然后一本正經地雙雙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此時,劉女士也適時返回。她的速度也快。

    除了這些,就是我在這對母女的帶領下游逛濟南城,以便劉女士盡一盡地主之誼。劉女士熱衷于比較。比如在大明湖,她會問南京有沒有這樣的湖?我報之以南京有玄武湖和莫愁湖,名氣也不小。那么有像千佛山這樣的地方嗎?我說沒有,不過南京有個棲霞寺,寺廟后面有幾塊絕壁,上面雕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佛像。芙蓉街這樣的老街區(qū),南京當然也有,比如夫子廟嘛,都是賣低劣工藝品和假古董的地方唄。至于著名的趵突泉,南京確實沒有,不過南京確實也有個旅游景點也叫珍珠泉。湯山也有溫泉,雖然沒有趵突泉這么有文化,但據(jù)說蔣介石和宋美齡夫婦當年還是經常去泡澡的。劉女士顯然對我的說話方式不太滿意。她不得不向自己的女兒求證:是這樣嗎?蔣婷毫無興致,說她不知道。蔣婷到底知道不知道南京這些名勝古跡?我也不知道。我們沒有一起去游玩過這些地方,其因在于我們都不喜歡去這種地方,我們愿意待在家里,侍弄綠植,洗衣做飯。

    游逛了兩天,雖然我什么也沒說,蔣婷已經率先受不了了。也可能與此事無關,母女二人在第二個晚上發(fā)生了爭吵。我在小房間里聽到了隔壁沉悶而劇烈的說話聲,但能聽出她們是在控制自己,蓄意避免引起我的注意。我曾試圖打聽她們爭吵的內容,蔣婷說與我無關,我便永遠不得而知了。第三天,我們沒有再游逛,就是待在屋子里看電視,聊天。也無非是她問我答。下午,劉女士速去速回了一趟,前文已述。沒想到當晚,母女二人再次發(fā)生了更為劇烈的爭吵。正在我關在小房間里手足無措之際,劉女士不經邀請推門而入,滿臉淚痕地一屁股坐在我的單人床上。接著,她的女兒蔣婷也準時站在了門口。女兒看著母親,母親則將臉埋在兩個青筋暴露的手掌和那條手帕中。她們都不說話。問也無濟于事。不說話讓我不知從何勸解。所以我只好作壁上觀。

    小林,劉女士終于擦干了眼淚,抬起一張因為啼哭和擦拭而紅光滿面的浮腫的臉對我說,今晚,我睡這,你去大床跟她睡。

    這……我不得不吞吞吐吐起來,這樣不好吧,你們母女……

    不關你的事,你別管,蔣婷打斷我的話,甚至還用一只手穩(wěn)住我,好像擔心我聽憑其母的安排馬上就爬到隔壁那張大床上去似的,她說,我們收拾東西,馬上走。說著她又掉轉身去了隔壁,聽得出來,她在收拾東西。

    劉女士這才站起來,然后在門口回過頭跟我說話:小林,對不住了,讓你不舒服了。她從小就不聽話。唉。

    當然沒有走。不過,蔣婷沒有再和她媽媽睡一張床,而是和我擠在小床上湊合了一夜。因為擁擠,睡不好,次日起來,我倆都一臉菜色。

    本來我們預計還要一起去蔣婷的鄉(xiāng)下老家,她不止一次地說過,她那個村子與河北省僅一河之隔。那是一種北方的河,與南方很不一樣。兩岸沒有很多植物,都是農田,河中也沒有船只和漁夫。它就是一條河,單純地由河床和河水組成,默默無聞,不舍晝夜,此外似乎沒有其他任何意義。在這條河上,有一座水泥大橋可以將她送到她嫁到對岸河北的表姐家。舅舅們對她談不上好,但表姐自幼帶著她玩,一直對她不錯。除了那些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姥姥的墳頭和表姐大概才能給她帶來所謂老家的親切感。不過,這些終歸經不起推敲。它們過于戲劇,過于電影,并非生活的真相。真相是她連續(xù)兩晚都和許久沒見的媽媽仍然彼此憎恨(起碼是表象上)發(fā)生了爭吵。蔣婷決定直接返回南京。

    說好了劉女士不用再送,但她還是跟到了車站。不是站臺,而是候車大廳,她不能進來,如果進來,她需要買一張站臺票。她就這么隔著候車大廳的玻璃墻看著我們安檢、驗票,我們始終在她的視線之中。如果我們回頭看她,她則滿臉堆笑,并指手畫腳,夸張地翻動嘴唇,似乎同時在向我們說唇語和啞語。她仍然穿著三天前接站時的行頭。只是高高燙起的發(fā)型有所垮塌。我們(其實主要是我)不停地用手背向她的方向揮舞,示意她趕緊回去。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與攆她也無異。我注意到蔣婷終于掉了兩滴淚。

    我現(xiàn)在能確定的是,我并不了解蔣婷,或者沒有彼此入心。比如時至今日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對母女的矛盾具體是什么。蔣婷不愛談論這些。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姑娘。我們之間的男女關系得以維系,我想這和我自己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有關。在這個世界上,迄今為止,蔣婷是我唯一整天不需要講話也不會覺得壓抑窒息的人,反而覺得踏實和安全。我們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但又彼此認同,如膠似漆。這么說可能有點夸張。這么說吧,我們是十年前這個世界上一對相當安靜的情侶。最后我們分手,或許也與安靜被打破有關。

    一大早我就給劉女士打了電話。我代表自己的全家邀請她來吃晚飯。她欣然答應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沒有問到“全家”是個什么概念。她倒是喋喋不休地向我匯報,這幾天她把南京很多名勝古跡都跑了。十年前到我家過年時去過的,有些地方她還重游了一遭。沒去過的,比如總統(tǒng)府、中山陵什么的,她都覺得很好。她說南京真不愧是六朝古都啊,“確實不比濟南差到哪兒”(原話)。那么,既然現(xiàn)在還是上午,而我約的是晚飯,她則需要馬上去一趟棲霞寺。“就這么定?OK?”她說。我也只好喔凱。也就是說,這通電話看起來并不像她要來找我,更不像是為了見我特意多呆了一天,而是,她很忙,忙著游山逛水,忙著舉起自拍神器在某個景點大門門前搜尋自己一個最適合最美的表情。晚飯到我家來,也看上去并非她的情愿和主動,而是受邀而已。我只是給她百忙的生活增添了另一忙。這一個忙對她來說談不上重要,也談不上拒絕。反正她透露出來的信息大致如此。

    這倒也非我第一次領教。十年前,也就是我和蔣婷從濟南回南京當年的年底,蔣婷不斷接到劉女士的電話。蔣婷一如平常地剛開始并不愿意告訴我這些電話的內容,后來實在經不住其母的騷擾,才如實相告。鑒于蔣婷一般過年都不回家,劉女士敏銳地意識到女兒今年肯定會在我家過年,作為一名好些年沒有和女兒一起過年的媽媽,劉女士想到我家來和我們一起過年。聞聽此言,我沒有立即表態(tài)。我一直不太擅長和別人相處,尤其在屋子里在家里與人相處。我和自己的母親相處得也不算母慈子孝,大學畢業(yè)工作不久,我就搬出來自己過了。在蔣婷之前,當然也有過前女友曾在我家短暫地住過,大概正是因為同居,才讓我難以忍受所謂的“二人世界”導致了不可避免的分手。而蔣婷,她之所以能跟我和平相處,前文已述。我毫無惡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蔣婷。蔣婷表示理解,沉默良久。但劉女士的電話再次響了。蔣婷掐斷不接。電話再次響起,然后任其歌唱。應該是一首流行歌曲吧,十年前蔣婷手機的鈴聲。這首掐頭去尾的流行歌曲在我們之間反復唱響,始終不曾將全曲唱完,讓我們非常難受。最后,我不得不像一個男人那樣站起來,告訴蔣婷:接吧,告訴你媽,來吧。

    然后就是和十年后一樣的風格。劉女士遲遲不告知啟程日期,還在春運期間聲稱不急著買票(當時網絡訂票還不太容易)。蔣婷的意思,讓她沒來成也不錯。但出于禮節(jié)(尤其是我家人獲知這一情況后),我不得不親自致電邀請再三。三請四邀后,劉女士姍姍來遲,在除夕下午來到了南京。當然,我和蔣婷前往車站迎接,我的母親和姐姐姐夫則在家里大烹大炒,準備著熱情款待遠客。在我母親看來,善待準親家母才是給我娶媳婦的標志和首要程序,她老人家看上去為此已經整整準備了一生。

    如何和我母親說劉女士十年之后再次造訪這件事確實還挺費了我一番腦筋。在她那里,劉女士母女早已是隔日黃花,毫無記掛于心的必要。她現(xiàn)在耿耿于懷的是真正的親家母(李芫的媽媽)奪走或削弱了本屬于她的“奶奶權”,在此問題上和親家母的明爭暗斗才是生活中的核心事件,或許也是樂趣。讓她深惡痛絕的是她的兒子還不能幫助她在斗爭中占據(jù)上風。她形單影只,孤身作戰(zhàn),其悲壯在舞蹈結束后的廣場上怎么說也說不完。這么一想,我認為曾經的準親家母突然到來,或許她也未必不見。這樣的聽眾要比廣場上那些老大媽有效多了。這起碼能讓她在幻想中進行一番對比:如果遠在濟南的劉女士是她孫子的外婆該多好啊。

    我顯然低估了我媽的覺悟。她好不容易弄明白這件事后,突然在電話那頭緊張了起來,首先質問我到底想干什么,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已經結婚了,也有了小孩,她說,日子過得挺正常的,這么個女人跑來想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應該見這個女人,更不應該搞到自己家里去。李芫呢?她知道?她知道歸知道,但你不能這么做,你這是對你的家庭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你知道嗎?此外,我這么做不僅對不起已有的家庭,而且“你又給你老婆給你丈母娘抓了個把柄你知道嗎?你又讓我在她們面前理虧了一次你知道嗎?兒子哎,你真是瘋了。”

    我的母親對我的不滿,還包括父親死得早,所謂既當媽又當?shù)?。也就是說她對我(包括我姐姐)付出的要比一般的母親多。姐姐終歸是別人家的人,這一邏輯也存在于母親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陳家人(娘家姓陳),而是林家人。不過,我的姐姐嫁出去后之所以能夠獲得她的好評,卻又背離了這一邏輯,那就是姐姐勤于回娘家,給母親和我?guī)砹撕芏嗾疹櫤蛶椭?。如果姐姐像她一樣自絕于娘家,恐怕母親的廣場演說會更豐富磅礴。

    母親的憤恨集中在我的婚前和婚后?;榍?,我始終沒有結婚,這讓她很焦灼。比如蔣婷這件事,一度讓她血壓升高臥床不起。她完全無法理解,一個姑娘已經到一個男人家住了,雙方的家長也見了,怎么這事就黃了?這件事讓她必須在床臥病一段時間,猛然置身廣場,叫她如何和自己的老伙伴們解釋呢?然后就是婚后,她不能和李芫和平相處,尤其是祖母權被親家母悍然分割和奪取,特別讓她失望。她號稱“懶得”和李芫母女理論,但和親生兒子我,她有必要聲討我的不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陳述自己的委屈,一如當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撫養(yǎng)長大。

    從另一角度來看,我的母親毫無必要如此。誠如她的老伙伴安慰她的那樣,樂得清閑。兒子不跟她住在一起,她獨居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每個月從國家那里領取不算丟人的退休金。據(jù)說她在當知青的時候曾經是生產大隊文藝骨干,除了唱歌跳舞,還會彈琴吹笛。早年,她還希望我姐姐能夠延續(xù)她的興趣愛好,斥巨資買了一架鋼琴。可惜姐姐并非這塊料,我顯然也不是。換言之,如果她需要時間的話,那么她有大把的時間干自己喜歡干的事,她可以掀開蒙在鋼琴上的布罩子,擦掉上面的灰塵,用滿是皺紋的手在黑白琴鍵上敲出她喜歡的音符,我相信,這時候她的腦子里會像放電影一樣再現(xiàn)她少女時代的70年代的列車、農田、灌溉渠、大隊書記、樹杈上的灰藍色的高音喇叭、鄉(xiāng)村夜晚的狗叫聲……但她沒有動過那臺鋼琴。當然,據(jù)說廣場歌舞也有上述功效,而且是以集體的方式,她們過慣了集體生活。她們不擅長獨自面對自己。她們對勞動的理解仍然與農業(yè)生產有關,就是要動,要出汗,要累得夠嗆,在抱怨中獲得成就感。具體到她現(xiàn)在的年紀和身份,帶孫子是實現(xiàn)這一成就感最合法最合乎天性的方式??上Ю钴镜膵寢專业脑滥负退臍v相似,所見略同。她們的矛盾實質,或許就是只有一個孫子/外孫。

    在這一點上,如果劉女士是壯壯的外婆的話,確實可能不會與我的母親形成上述對立。她還年輕,現(xiàn)在也不過五十來歲。十年前,她仍然還是一個待嫁的離異婦女。我母親第一次見到劉女士的那天,也就是十年前的除夕之夜,前者大吃一驚。時年已六十歲的她完全無法想象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可以和自己在飯桌的首席上并駕齊驅,加之劉女士的求偶愿望還健在,花哨的北方縣城穿衣風格也讓她身邊的老太太顯得更加灰暗。劉女士只比我姐姐大幾歲,和我的姐夫相當于同齡人。我的姐夫居然恬不知恥地阿姨阿姨地招呼她吃菜喝酒。而坐在蔣婷身邊的我的外甥,當年正處于青春期變嗓時期,雖然他并不愿意和我們多說什么話,但就我的經驗看來,二十出頭的蔣婷也未嘗不可以成為他性幻想的對象之一。

    那是一頓非常詭異的年夜飯。吃完飯后,遵照某種傳統(tǒng),劉女士率先拿出錢包給了我外甥壓歲錢,然后滑稽地不得不接受我外甥在我姐夫教導下的一句“謝謝奶奶”的謝詞。我媽不甘示弱,當即也給了蔣婷一個大紅包。本來平輩之間不應有壓歲錢一說,我那好心的姐姐思前想后覺得沒必要占劉女士的便宜,所以她又給蔣婷來了一個紅包。這其間的拉扯、謙讓和感激,讓人眼花繚亂煩躁不已。大家還一起坐下看了會兒春晚,等待趙本山出場,既而像往年一樣哈哈大笑后才各自散去。之后幾天也沒閑著,不是我姐姐姐夫邀請,就是我舅舅舅媽邀請,團團圓圓一大桌人,老的老小的小,節(jié)目相似,總之,我和蔣婷疲憊不堪。

    我不是說此類場景在我和李芫婚前婚后不再發(fā)生,相反,她就是南京本地人,遍布親友,場面更為壯觀。我只是想說明,在當年,我和蔣婷還很不適應這些。它們嚇到了我們,讓我們面面相覷而又看不清對方。我們試圖就這些聊一聊,但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怎么聊似乎都不在正題上,讓我們開始懷疑自己的理解力以及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懷疑對方。生活比我們預想的要喧囂得多。若干年后,當我和李芫遇到相同的場景時,我卻沒有了這些感受。李芫和所有的親友都能應付,她的應付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情實感。在這方面,她不僅得體,而且勤奮,她的存在使我也坦然了起來,認為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堪稱活在世上的證據(jù)。然后最終認識到,這一切沒有什么不對,很好。

    與去濟南不同,我和蔣婷睡大房間雙人床,劉女士則睡小房間單人床。南京沒有暖氣,我們給劉女士添置了電暖器她仍然覺得冷。睡覺并不費勁,但起床頗費躊躇,她每天都在空調熱風的吹拂下和電暖器的烘烤下起床,因此她的房間門打開時,一股熱烘烘的女人體味會涌入寒冷的客廳,讓我的鏡片為之一濕。那些飯局消停后,我和劉女士在濟南的所作所為相似,也帶著她暢游起了南京。她喜歡這些,每到一處都要拍照留念。這些照片的特點是,她要求自己位居大門入口處,必須要把某個公園景點的門楣題字涵蓋在內,這樣一來,在那些巨大的牌樓和雕刻之間,她在照片中顯得很嬌小。也有近景和特寫之類的,比如她單手扶住一根梅枝,在花團錦簇中露出她那張攢滿了笑容略顯寬闊(腮幫子大)的臉。就像她跟老天說好了那樣,年后沒幾天,天氣轉暖,果然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景象。她還在山水之間脫掉了呢子大衣,穿著一件緊身的高領毛衣上躥下跳。見此,我由衷地發(fā)出感慨,告訴蔣婷:你媽媽不僅年輕,長得也不丑。

    我媽當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很早。進屋第一件事是站在換鞋墊上謹慎地掃視一眼,這才午后,李芫當然還沒下班,然后她才大口喘氣,喊餓死了餓死了。她連午飯都沒有吃,就去菜場買了一大堆菜。進了廚房。她沒有先做那些菜,見我中午沒有剩飯剩菜,她假裝生氣地找到半筒掛面給自己下了碗,并越來越生氣地指責我(其實是妄想性地針對李芫)把廚房弄得這么臟,然后在面條煮熟之前利索地收拾一新。每次來兒子家,她除了當一回清潔工,也不忘自掏腰包買很多菜。雖然她聲稱是買給孫子吃的,但誰都知道,她其實是在討好李芫。李芫父母健在,退休金更高,對我們的補貼也更多,這讓她多少有點愧疚和不服氣。這也算李芫輕婆家重娘家的原因之一吧。

    吃完面。擇菜洗菜的時候,我媽開始埋怨劉女士。

    這個女人真是,大老遠跑來干嘛呀,又不算親戚,都這么多年了。不會有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我說,她在電話里什么都沒講。

    就是嘛,要不我還不來呢。我不喜歡這個女人。我只是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知道,我媽認真看了我一眼,你比我還老糊涂?你吃過這對母女的虧你忘了?

    我沒搭這句。如果說戀愛未成對方離開了你就是吃虧,那我確實吃了虧。但顯然又不是這么個道理。

    她現(xiàn)在人呢?見我不吱聲,我媽問。

    說是去棲霞寺玩了。

    切,就知道。這個女人韶得很,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穿那身花。

    人家年輕嘛。

    年輕?我沒記錯的話,也是半老太婆了。

    “半老太婆”這個詞倒是讓我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十年不見劉女士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樣子?如果我在大街上,或者我現(xiàn)在也在棲霞寺,能在人群中認出她嗎?我不禁努力地開始回憶她的長相。但什么也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她較為花哨的穿著和高高燙起的頭發(fā)。

    因為要準備晚飯,我媽表示她今天不能幫我打掃屋子。但她認為今天打掃屋子非常重要,因為家里要“來客”,雖然這個“客”在來之前即已遭受了她的批判。所以我得動起來,好好收拾收拾。我只得遵命。

    平時都是李芫打掃收拾屋子,我已經習慣了,她也不需要我動手,我的參與被她譽為添亂。但在跟蔣婷生活的那一年里,都是我們兩人一起打掃收拾。當然不是說李芫不愛整潔,而是蔣婷更為苛刻,開關插座上的灰塵,沙發(fā)縫隙內的碎屑,連刷牙時,牙膏她都不愿意我從中間擠而必須從尾部開始。另外,她還熱衷于重新布置房間。比如床原來在臥室里是居中擺放的,但過了一段時間她認為應該靠墻或靠窗,房間里的其他家具也便因此而挪動到新的位置。所以和蔣婷收拾屋子相當于一項工程,起碼是一項重體力活,確實不是她一個人能干得了的。每當我們干完,她總是十分滿意地在房間內全新的空間結構里走來走去。然后問我怎么樣?我說,挺好的。然后等待下次重新集體搬動。

    劉女士來那次,我們的床就在窗下。蔣婷的目的是當她中午醒來的時候,伸手拉開窗簾,陽光就直接照在她的身上。劉女士對此卻很不以為然。她對女兒的生活處境非常不滿意。她甚至攻擊女兒的穿著,老氣橫秋,并強行拉著蔣婷去買了一件花哨的羽絨服。蔣婷和我的生活確實色彩暗淡,她喜歡單色純色。劉女士不僅用自己的形象給我們的屋子帶來了花色,還給我和蔣婷的大床購置了遍布玫瑰花瓣的四件套。劉女士走后,我和蔣婷躺在這些玫瑰花瓣間心情無比沉重。因為她告訴我,她不打算留在南京了,她要回濟南。

    那我們呢?我問。

    你說呢?

    分手?

    不然呢?

    好吧。

    玫瑰花瓣的四件套也被我扔了。我從來沒有那么徹底地搞過衛(wèi)生。我把所有能讓我聯(lián)想到蔣婷的物件都扔了,尤其是我們一起生活時購置的物品。床肚下她遺留的長發(fā),衣櫥里她衣服取走后殘留的氣味,甚至我們沒有用完的一包避孕套。我是不是還可以這么夸張:后來我連房子都賣了,換了現(xiàn)在的房子也是因為想徹底擺脫蔣婷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跡?這肯定是做作了。我還沒有失控到那個地步。換房子是因為我認識了李芫,我們決定結婚,在李芫看來,我原先和蔣婷住過一年的房子無法裝得下她,尤其無法裝得下她已經開始膨脹的子宮。

    李芫和壯壯進門時,顯然愣了一下。她知道我媽會來,但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家突然變成了這樣,我從她的眼中才發(fā)現(xiàn):我收拾屋子的能力和水平太高了。一切都被我擦過了,散發(fā)著靜悄悄的反光,連換鞋墊上的鞋子,也被我鞋尖沖門外碼放得整整齊齊。我媽則在廚房熱火朝天地忙活。

    喲,真隆重。她冷笑了一下。

    我們一度認為劉女士不會來了。因為天快黑的時候我給她怎么打電話她都不接。我提議我們吃吧,但李芫不說話,我媽則看著兒媳,問孫子:壯壯,你餓不餓?餓了你先吃。就在我媽捧著飯碗追著壯壯喂食的時候,劉女士電話來了。她說她現(xiàn)在已經到了我們小區(qū),不知道怎么走。我只好下樓去接。我控制穿鞋的速度,盡量慢騰騰地開門、下樓。

    我確實也不急于立即面對劉女士,我承認自己有點慌亂。我不知道能不能認出她來,更不知道她到底來找我干嘛。小區(qū)里都是晚歸的人,有一個還沖我點了點頭。我記得他有一條溫順的大狗,晚飯后在小區(qū)公園里經常出現(xiàn),壯壯曾將小手放在它的牙齒之間安然抽回。我可能也回敬了點頭,但還是跟一輛電動車彼此避讓時差點撞上。

    劉女士就站在小區(qū)門口那個橋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還那樣,依舊是色彩鮮艷的大衣、圍巾,區(qū)別是她戴了帽子,腳上那雙高跟長靴顯得貴重。除了挎包,她手上還拎著一塑料袋的東西?!鞍⒁獭?,我這么叫了聲她,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將那袋東西交給我拎著。

    都是買給你媽媽的。太沉了,她抱怨道,估計手都被勒出了印子。說著她把手從手套里拿出來看了看,并沒有。這些做完,她才笑盈盈地看著我。

    小林,她說,你還那樣哦。

    嗯。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走吧,都等半天了。

    你媽媽在嗎?

    在。

    她仍然沒問我是否結婚之類的問題,而是就我們小區(qū)環(huán)境談了起來。她夸贊我現(xiàn)在的居住環(huán)境比十年前好多了,還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其因是被一條沖她皮靴跑過來的吉娃娃小狗嚇得尖叫了起來。我注意到有小區(qū)的人多看了我兩眼。

    進門的時候,她明明先看到了李芫,但她還是越過李芫的肩膀先和我媽打招呼。大姐,你好啊。甚至連鞋也沒脫,就沖過去跟我媽來了個擁抱。我媽尷尬地喏喏,一只手象征性地在她的背后碰了碰。這完了,她才微笑著向李芫致意。

    小林,你的媳婦挺俊的,她說。沒想到不需要我事先說明,也不需要我交代,她早已心知肚明。

    謝謝。李芫答。

    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了沙發(fā)上的壯壯。壯壯或是認生,或是被劉女士進門時這一連串動作嚇到了,把自己藏在沙發(fā)扶手后面只露出兩個大眼睛看著她。

    啊呀,多可愛的小家伙。說著她沖了過去,想一把抱住壯壯,不過被壯壯躲開了。他輕車熟路地跳下沙發(fā),然后繞過茶幾,迅速地躲到李芫的腿后。

    沒事的,壯壯,李芫說,去,叫,叫奶奶。

    壯壯顯然不會叫。

    不用不用,劉女士蹲了下來,逗孩子,你叫壯壯啊,長得真壯啊。

    然后她掉轉頭嗔怪我的樣子,說,小林,你怎么不早說。又問壯壯,你幾歲了?

    五歲零四個月。李芫代答。

    大姐,你真是好福氣啊。她試圖恭維我媽,我媽干硬地笑了笑,就立即轉身去廚房端菜了。這時候她大概才意識到自己穿著一雙靴子在我家擦拭一新的地板上,幾枚偶蹄類動物般的腳印十分扎眼。她連說抱歉抱歉,返回換鞋墊那換上拖鞋。她瞬間矮了一大截。

    要不要喝點酒?這只是禮節(jié)性地征詢,我記得劉女士不喝酒,而且她極其反對蔣婷和我喝酒。不過這次她居然大喊,太高興了太高興了要喝要喝。迫于無奈,我也只得給我媽和李芫分別倒了點紅酒。我媽和李芫也從來不喝酒。四個人真的像很高興似的交杯換盞了起來。壯壯因為吃過了,大概也喪失了對劉女士的好奇心,回到沙發(fā)看動畫片去了。劉女士頻頻舉杯,不僅跟我們所有人都“干”了一回,還多情地和沉迷于動畫片的壯壯也“干”了一下。飯桌上,主要她一個人在喋喋不休。然后自嘲自己是不是喝多了。事實是,直到飯后收拾碗筷,劉女士那半杯紅酒也沒怎么動。

    奇跡在于,劉女士既沒有提她女兒蔣婷,也不愛談自己,居然也能用她密集的語言填滿整個飯桌。她大談南京的名勝古跡,談房價,談房屋裝修,濟南的草包包子,聊城的醬菜,以及各種逸聞趣事。看上去,她絕非蓄意避而不談,而是不重要??瓷先ィ朔瑏砦壹?,就是跟我、母親和我素未謀面的妻兒見上一次。她表現(xiàn)得像極了一位多年不見彼此深知無需贅言但憑談興的親友,也像一個我們在馬路邊撿回家讓她吃頓飯的莫名其妙的瘋子。其間,我媽可能有點扛不住,試探著問蔣婷現(xiàn)在的情況,但大都被她充耳不聞地略過了。不過她也不能一概予以不理,她簡略地聊到了自己。說自己現(xiàn)在在一個保健床墊公司工作,職責就是向廣大飽受病痛和失眠之苦的人推薦一種高科技席夢思床墊。好在她沒有強烈推薦我媽去買這個床墊,她只是陳述她現(xiàn)在干什么。至于有沒有重新組織自己的家庭,她則前衛(wèi)或豁達地表示,世界是多極的,價值觀也是多元的,人們沒必要過一樣的生活。有的人迷戀于夫妻雙雙把家還,有的人更樂于孤身一人逍遙自在。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不知道她是夫妻雙雙把家還,還是孤身一人,我們只能自作聰明地從她的口風中認為她是后者。但這是錯的。

    晚飯結束后,我們一下子陷入了尷尬之中,不知道接下來是一起看電視呢還是干什么?李芫在收拾碗筷的時候曾用眼神示意過“她什么時候走”,我則用“我也不知道”的眼神答復她。這是我們,包括很多夫妻都會使用的交談方式。劉女士確實沒有表現(xiàn)出吃完就走的瀟灑,而是在壯壯身邊坐下,打算再跟孩子切磋切磋人生。可惜壯壯已經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李芫想把壯壯抱上床。

    能讓我看看他嗎?劉女士說,語氣近乎哀求。

    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讓我和李芫面面相覷。

    劉女士接過李芫遞來的小被子,幫壯壯蓋好,并職業(yè)地掖了掖被角,過程中一直深情地盯著壯壯的小臉。壯壯似乎被她看得有點害羞,將半張臉埋進了被子。她則微微探近身,繼續(xù)盯著看。我媽從廚房里擦干手出來的時候,試圖跟劉女士繼續(xù)客套地說什么,后者趕緊用一根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我媽小聲點,不要吵醒孩子。我媽趕緊閉嘴,三個人環(huán)繞著劉女士和壯壯。

    劉女士俯下身在壯壯的臉蛋了輕輕地親了一口,這才站起來。我們看到她的眼圈有點紅。但她笑著,一些皺紋在頂燈的照耀下出現(xiàn)了條狀陰影。

    那么,我走了?她像商量那樣輕聲問我們。

    還早呢,李芫說,可以再坐一會兒。

    不了。走了。說著她就徑直去取自己的皮包。

    我媽趕緊跟上,熱情挽留。就差說出你也可以住這兒的話。但劉女士只是微笑,不為所動。她穿好大衣,系上圍巾。然后向李芫招手,從皮包里取出兩張百元鈔票,硬塞給李芫。她慚愧自己不知道我們已經有了孩子,不,壯壯,壯壯真是個好孩子,而她居然空著手見壯壯,這是不應該的。彌補這一過失的唯一辦法就是李芫替孩子收下這兩張鈔票。她甚至動情地說道,壯壯還小,也許根本就沒有記住她這個人,更不會將來還能夠想起。但她既然來了,和壯壯見了,就是一段緣分。這段緣分也不是能用錢來表示的,況且也不算什么錢。就是意思意思,見證這段小小的緣分。

    老實說,這段話叫人動容,讓我們不知說什么好。劉女士再次和我媽擁抱了一下,這次我注意到我媽雙手都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由我送她下樓。下樓的時候,李芫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懂她的意思。

    有一件事,我媽和李芫都不知道,因為長期以來我無法描述這件事。

    十年前的春節(jié),鞭炮聲消停后,我、蔣婷和劉女士,我們仍然像一家人那樣住在一起。劉女士住的時間比她本來打算的要長。我們再也不用出門找地方吃飯,我們在自己家買菜做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我們還一起購物,一起去看過一場電影。有次我們打掃衛(wèi)生收拾屋子時,劉女士還參與了進來。她力主我們把床重新居中放在臥室,我們順從了。她也力主我們換上她送給我們的玫瑰花瓣四件套,我們也笑納了。她還囑咐我們以后酒要少喝一點,多出去運動運動。說著她還推開了窗,窗外確實春光明媚。有幾片風箏在我們的視線內飄蕩。

    這是一面。另一面是,劉女士四十來歲,遲遲不走,她給我造成了一些難以啟齒的困惑。比如她當時正在經期,沾滿血的衛(wèi)生巾就這么公然擺放在馬桶一側的紙簍里。她換下的內衣就這么懸掛在我和蔣婷居住的大房間的陽臺上。我們在睡覺,她會就那么穿著秋衣秋褲突然推門進來說個什么事。逛商場或看電影,她甚至還在另一側挽起我的胳膊。然后就是有一天,蔣婷出去買菜,她在洗澡,她圍著浴巾叫我?guī)退龑⑺疁卣{一下。調好水溫后,我看了她一眼,我承認我看她那一眼中摻雜了不倫的情欲,她很敏銳地感覺到了,這是我從她看我的眼神中領悟出的,她的眼睛和神情只是一面鏡子。沒有更多了,僅此而已,但僅此足夠。

    在我這十年的猜測中,她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了蔣婷,用什么方式說的,我不知道,蔣婷甚至沒有告訴我她為什么要走。迄今為止,我都認為蔣婷離開我與這件事有關。

    蔣婷說她要回濟南,我送她。在此之前,她已經給自己打了很多紙箱包裹。這些紙箱包裹就堆放在客廳里。在離開之前,她仍然和我睡在一起,我們仍然做愛,仍然一起買菜做飯。這一度讓我覺得她是在生氣,而并非真的要走。她說她買了車票,我仍然不覺得這是真實的。然后就是她跑郵局寄這些紙箱和包裹。她拿不動,我必須幫忙。我們搬動這些紙箱包裹費了很大力氣,汗流滿面,相視而笑,我還是不覺得她走是真實的。然后她就走了。我把她送到車站。她仍然有很多行李,我不得不買一張站臺票,把她送上火車。安置好了,我還囑咐她方便面、火腿腸、水果、零食這些在火車上吃的東西放在哪兒。她都點頭說好。然后火車要開了,我下車。我仰著頭看著車窗玻璃后的她,她沖我笑,揮手。她走了,真走了。

    她在南京的手機號碼注銷了。網絡通訊也毫無回音。我家的鑰匙她放在了茶幾上,有兩個月我都沒動那串鑰匙。后來我不得不將鑰匙收起來,鑰匙在茶幾厚厚的灰塵上劃了兩道黑色的印子。在深夜,我還在聽樓道里的腳步聲,我能聽出她的腳步聲,但沒有她的。她消失了,整整十年。

    蔣婷在這十年里結過一次婚,但很快就離了。劉女士說,因為那個男的會打她。有一只眼睛幾乎被打瞎了?,F(xiàn)在蔣婷跟一個男人同居,那個男人是一個壞人,無所事事,天天問蔣婷要錢,蔣婷都給。蔣婷的工資也一般,自己并不用什么錢,絕大多數(shù)給那男人花掉了。蔣婷沒有生孩子,她想生一個,但每次都掉了。

    我覺得我們家婷婷過得太苦了。劉女士有了點哭腔。

    是,我說,是不容易。

    但她自己覺得很好。

    劉女士和我在小區(qū)花園的長廊里坐了會兒。

    我猜你已經結婚了,她說,但是我不能肯定,我覺得你應該沒有結婚。

    對不起,我結婚了。我說。

    你誤解了,我沒有說你結婚不對,你當然要結婚,我也沒有叫你和我們家婷婷重歸于好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

    是,確實沒有任何可能了。

    我只是挺難過的。

    別難過了阿姨,你不挺瀟灑自在嗎?

    怎么可能,誰能瀟灑自在呢,我們又不是神仙。

    那你為什么不重新嫁人呢?

    然后她說她有個男朋友,說起這個男朋友,她高興了不少。這個男人在她口中叫老陳,六十歲左右,是個醫(yī)院的退休醫(yī)生,老婆死了,孩子也都各自成家立業(yè)了。老陳對她很好,噓寒問暖,體貼照顧,這輩子也沒有哪個男人對她這么好過。另外,老陳的孩子也很認可她,尊敬她。五十歲生日,就是老陳和他的孩子們給她過的。蔣婷也不反對,但是蔣婷沒有參加她的生日,這些年也不太跟自己的母親來往。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嫁給老陳。

    為什么?

    劉女士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問我,你覺得我還適合結婚嗎?

    當然沒問題。你不老,況且這跟年齡沒關系。

    那你媽媽呢?

    我媽?如果她愿意跟個老頭結婚,我沒意見。

    說得好聽。

    真的,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反對的理由啊。

    好吧,我信你。

    這時候那個遛狗的家伙出現(xiàn)了,他看到我和一個陌生女人坐在一起,似乎無意撞破了奸情那樣很不好意思地打算繞道而行。我不得不主動招呼他,然后摸了摸他的狗。雖然他不懷好意地盯著劉女士看,但我沒有也無必要向他介紹她是我的什么人。

    小林,你人很不錯。劉女士等遛狗人和他的狗走了后,鄭重地說。

    我有點心虛,我說我自己不知道。

    她說,真的,我挺喜歡你的。

    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你又誤解了,劉女士甚至笑了起來,你別胡思亂想。

    沒沒沒,說著我站了起來,感到無所適從。

    她笑,笑出了聲。然后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小林,你是個適合過日子的好小伙,哦,現(xiàn)在也不算小伙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

    小林!劉女士突然嚴肅了起來。

    嗯?

    你知道嗎,我一直把你當我的女婿看,雖然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我還是把你當我的女婿看。

    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婷婷后來找的那些男人。

    也不能這么看問題吧?

    劉女士沒有搭我的話,她徑直說了下去,我和婷婷爸爸離婚很早,這你是知道的,娘家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人可走的,我沒什么親人,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們家婷婷算不算我親人。我來找你真的就是探望一下你和你媽,哦,現(xiàn)在還有你媳婦和你的壯壯。

    謝謝你這么想,我會告訴我家里人的。

    唉,她嘆了口氣,但是我可能是自作多情。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什么?

    就是老是下不了決心跟老陳結婚?

    我真的不知道。

    我要是想結婚,多少次婚都結了。我只是放不下我們家的婷婷,你懂嗎?

    你可以不用管她的。

    我覺得好累。

    說到這里,劉女士居然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或者她也不需要安慰,她需要哭一下。等她哭完了,才掏出紙巾擦了擦臉。她已經不再使用手帕,這說明了十年確實是一個不容小覷的時間長度。

    好吧,她站了起來,就這樣吧,不早了,我得回賓館了。

    我也站起,陪著她向小區(qū)大門走去。外面停著幾輛出租,她老遠就沖它們招手叫喚。這一下子讓我很焦躁。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感到自己的脊背發(fā)硬。

    啊,什么?

    我說了一遍我的問題,聲音確實很小。

    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痛苦無比地說:你知道蔣婷為什么要跟我分手嗎?

    劉女士應該沒想到我會提這個問題,或者在她看來這根本就不是問題,她的回答也表明了這一點。

    她說:啊,你不知道?

    我說:我真不知道。

    她說:那是因為她不愛你啊。

    2016.12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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