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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甲之年

    2017-03-29 17:36:17向迅
    紅巖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醫(yī)生

    向迅

    三月的一個周末,正在鎮(zhèn)上給我表姐家修建房子的父親在無意間向我透露了一條尚未在村子里成為公開秘密的消息:“你媽準備在這兩年把房子翻修一下?!闭f完,他還在電話里干笑了兩聲。

    他一定是豁著嘴巴干笑的。臉上并沒有擠出兩道笑紋。我想象得出他說話以及笑的樣子。許多年來,每當在生活中遇見諸如此類的事情時,父親就是這樣說笑的。而也正是這帶有某種自嘲表情略顯空洞而干燥的笑聲,讓我聽出了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這簡直就是一件天方夜譚的事情。

    與年過花甲的父親一樣,我也對母親的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感到十分意外——這個計劃,是我們兄弟在腦海里和嘴巴上設想過,但在最近幾年都沒有能力付諸實踐的計劃。要將現(xiàn)在的三間房子翻修成時尚洋氣的鄉(xiāng)間別墅,確實是一項卷帙浩繁的大工程,不僅需要一筆不小的資金,還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不禁想起《百年孤獨》中年輕時候的烏爾蘇拉。馬爾克斯在小說中對這個一生都熱衷于家庭事務的女人有過這樣一段描述:

    烏爾蘇拉忽然意識到家里已人滿為患,兒女們即將成婚并生兒育女,到時勢必會因為屋子擁擠而離開家門。于是她取出長年辛勞攢下的積蓄,又從顧客那里預支貨款,著手擴建家宅。

    她們確實是太像了,身體里永遠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活力,而且將畢生精力都傾注到了兒女的教育與瑣碎的家庭事務上。

    我分明記得,母親在此前絕不止一次在家人和親戚、鄰居面前發(fā)過如此感嘆:“這輩子再也不想房子的事了,傷了,確實是傷了。”那副搖頭咂嘴擺手痛下決心的樣子,好像她真的被修建房子這件事情所深深傷害,從此之后會安于現(xiàn)狀了。然而轉(zhuǎn)眼之間,她又生出了更加宏偉的修建房子的計劃。

    而此時,她已年過半百,兩鬢含霜,不再年輕了。

    難道她也與年輕時候的烏爾蘇拉一樣,擔心我們兄妹會因為屋子擁擠而離開家門嗎?我在電話里向她求證過這件事情。以為她只是在父親面前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的態(tài)度相當堅決。

    我自認為很了解母親。在很多事情上,她是比固執(zhí)己見的父親還要執(zhí)拗的。一旦下定了決心,就很難改變主意了。只是誰也不知道,那莫大的勇氣,她是從哪里獲得的。

    不過,她得以在知天命之年生成那個偉大計劃的原由,倒是不難猜測。

    這年二月,我和認識了兩三年的妻子奉父母之命非常倉促地舉行了婚禮,了卻了他們的一樁心事。

    我們奉命成婚,對他們而言,可謂意義重大——終于完成了一項頂頂重要的任務。接下來,就剩下小女兒的婚事了。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終于可以抽出時間和精力,做一些多年來一直想做卻因子女的教育和婚姻問題不得不將之暫且擱置一邊的事情了。而翻修房子,在這個前所未有的黃金時間段里,便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因此,這再尋常不過的一年,也就具有了百廢待興的意味。事實上也是這樣——不止是母親,我們一家人都在這一年對即將展開的生活充滿了無限憧憬。

    我們都相信,隨著我們兄妹先后參加工作,結(jié)婚成家,曾經(jīng)那些因為我們兄妹讀書,因為父親在工地上意外受傷而跌入低谷的歲月將成為永遠的歷史,過去那些舉步維艱的日子也將一去不復返。

    我們也都相信——鎮(zhèn)上那些只要是了解我們家庭背景的人都會相信,我們的父親和母親,即將過上苦盡甘來的生活。他們會安度一個令人羨慕的美好晚年。

    很多事情證明,我在骨子里是繼承了母親的樂觀精神的。譬如說,剛剛成家的我們,由于雙方父母均無幫襯,經(jīng)濟基礎薄弱,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沒有誰為此產(chǎn)生過任何沮喪情緒。我們計劃努力工作一年,就在這座安靜的蘇北小城購置一套房子。不僅如此,我們還打算在四月底回老家一趟,盡管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交下一個半年的房租了——一筆不菲的費用。

    我們都有必要回去?;厝ヅ愀赣H過六十一歲的生日。我們欠他一個生日。

    二〇一四年,對父親而言,是一個較為重要的年份。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五個本命年。馬年。這也就意味著,從這一年開始,他就要步入花甲之年了。而農(nóng)歷三月十六,正是他年滿六十的日子。

    我一早就計劃,無論如何都要在他生日那天趕回家,敬他兩杯薄酒,乃至與他一醉方休,以陪他度過這個人生中的大喜之日,遺憾的是,他在生日的前幾天,遠走西北,到烏魯木齊討生活去了。

    前一年,他也是在新疆謀生,很意外地賺了一筆小錢——比往年都要掙得多——他以為這一年依然能碰上好運,仍然滿懷憧憬地去了,即使腿腳抽筋得厲害,身體也越來越差。

    哪里料到,三月的新疆依然冰雪連天,他們不得不在雪地上搭建工棚架鍋煮飯,焦急地等候冰雪消融。他的六十歲生日,就是在異地他鄉(xiāng)的那個凍得跟冰窟窿似的工地上度過的。

    據(jù)說那兩天的烏魯木齊,還下了一場鵝毛般的大雪。

    依我們鎮(zhèn)上的風氣——或許整個中國都是如此罷——三十六歲與六十歲,尤其是后者,是要大擺宴席以示慶賀的。而我們家早在春節(jié)期間就曾放出口風,我們不打算宴請賓客為父親賀壽。

    母親認為,我這一年可能會結(jié)婚——而且她已在心底把這種不太確定乃至希望渺茫的可能當成了既定的事實。在此前提下,如果還要為父親賀壽,就顯得不是十分妥帖,既怕長舌婦們嚼舌根子,也難得還親戚鄰居們的人情。于是,為了我那并不確定的婚事,我們家選擇了犧牲父親的生日。

    父親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吧。我想。

    四月的一天,我打電話回家例行問候,同時告知我們回家的日程安排,卻意外發(fā)現(xiàn)父親的聲音與往日迥然有別。往日的父親,說話明朗,清晰,干脆,而他那天的聲音,嘶啞,混濁,低沉。

    一問,才知道他生病了。

    在這個生機勃勃的月份,父親運氣不佳。他先是感冒了一場,打過吊瓶后身體已無甚大礙,然而前兩天的一個上午,他右側(cè)的腋下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一時連胳膊肘也抬不起來了。

    這忽然而至的疼痛,超越了他身體的承受極限,不得不離開表姐家的工地回家休息。我囑咐他應及時就醫(yī),他卻說,已服用芬必得止痛片,疼痛有所緩解。再觀察觀察吧。

    過了兩日,在母親的陪同下,父親終于去了一趟衛(wèi)生院。一位被院里返聘回來的老中醫(yī)給他把了脈象,開了兩副中藥。吃了中藥,病情緩和了許多。

    可屋漏偏逢連陰雨——兩日之后,父親的后腦勺又無緣無故地疼起來,“一跳一跳地疼,像有閃電劃過”,而且伴隨著出現(xiàn)了全身乏力,走路氣喘,夜里睡覺冒虛汗,時常低燒等諸多癥狀。

    在生活面前一向以強悍面目示人的母親似乎還對此頗有微詞,“不曉得他是怎么回事,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彼恼Z氣聽起來不怎么快活,她甚至還將父親與他的弟兄們比較了一番,“其他幾個都是好好的,從來沒有什么毛病,就他一個人咳咳嗽嗽,坎坎坷坷的,跟著急人?!?/p>

    我的心里有些梗。但凡遇見父親生病或者是我們的身體出現(xiàn)了什么不好的狀況,母親總是會如此叨叨絮絮地抱怨一番。仿佛是我們自己要生病似的。

    我大約是對父親說過去縣人民醫(yī)院拍個片子做個檢查一類的話的,但直到我們回到家里,他也沒有動身?;蛟S是那疼痛尚且能夠咬牙忍受吧,又或許動了去縣城的念頭,但終究出于某種無言的顧忌,譬如說怕多花百十塊盤纏,又放棄了。

    父親無聲的忍耐,乃至母親沒有對他的病情引起足夠的重視——她一度唯心地認為那只是他過度勞累的結(jié)果,固然令人不滿,但那個時候的我們,不僅是在心理上,還是在口頭上,的確都一致認為,父親所患之病應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不必大驚小怪。誠如母親所說,他的身體素質(zhì)向來不怎么好,經(jīng)?;家恍┲T如感冒一類的毛病。

    我們都認為,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四月二十九日下午,我和妻子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家里。遺憾的是,我已忘卻這個下午當司機把我們送到院壩里時,父親正在做什么,母親又在做什么——細想起來,這樣的事情并非孤例,而是年年如此。在我的印象中,我僅僅對前幾年回家時的一次經(jīng)歷還保有模糊的記憶。

    這確是無法挽回的遺憾。由于記憶的背叛,我們輕而易舉地丟失了過去的生活。盡管那些由無數(shù)個鏡頭構(gòu)成的生活,對我們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我想,我們的人生之所以最終都會變得殘破不堪,或許與這些記憶的缺失有關(guān)吧。

    這個下午,從我的記憶里永遠地消失了,仿佛它從未存在,我也從未經(jīng)歷。事實上,無數(shù)個下午也就是這樣從我的記憶里永遠地消失的。它們就像是那些明明拍攝過卻在后期制作時被粗心大意的剪輯師咔擦一下剪輯掉的片段。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那些燦爛的陽光,并非出自我的想象,也不是來源于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式的推斷——尊敬的萊辛女士在年近九旬時,“以特別的方式回顧父母的人生”,寫下了《我的父親母親》。她在篇首這樣寫道:

    陽光永遠燦爛,沒有人會記得那些夏日之類的事情。既然無數(shù)回憶錄和小說都言之鑿鑿地如此這般描述,那么我有理由斷言,一九二〇年八月的那個周六下午,朗格菲爾德村一定陽光燦爛。

    ——而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他們那時正在忙碌什么呢?已然成謎。我甚至說不出他們是從哪扇房門里冒出來的——等我們站定在院子里時,他們也已先后出現(xiàn)在了臺階上。正滿臉喜色地邁下臺階,向我們迎來呢。

    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欠佳,臉色暗黑,說話也沒有多少氣力,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后來,我的那位剛剛在縣城動過一次手術(shù)的表姐夫在轉(zhuǎn)述別人形容父親在他們家修建房子那會兒的精神狀態(tài)時,也用到了這個詞語:輕飄飄的——胃口也不好,晚餐時僅僅吃了一小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但腋窩那里的疼痛似乎沒有前一陣子那么嚴重了,乃至晚餐后我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時,父親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明天一早,我就到鳳凰去了?!?/p>

    他的意思是說,明天一早,他要到河對岸的鳳凰村上班工作了,不能一直像現(xiàn)在這樣賦閑在家。

    當然,這話還有一層意思——你們自己在家里玩吧,我就不陪你們了。話語間多少含有幾分歉意,只是他不曾將之明確地表達出來。

    在許多事情上,他都是這么委婉含蓄。

    我的心里涌過一陣難受,畢竟過兩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再說我們父子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上幾面。即便兩人坐于一室相顧無言,也勝過電話里邊例行公事式般的寒暄啊。于是勸阻他:“明天您姑娘就要回來了。她專門跑回來給您過生日的。您不接見一下就去上班嗎?”

    “我那天再回來嗨。”父親想了一會兒說。

    “可是您生日那天,是5月4號,而她在5月3號這天就要坐車趕回武漢的。她請假不方便。”我如是告訴他。

    父親用左手抱著右胸,用右手托著腮幫猶豫了半晌,終于同意了我的建議?!澳蔷驮傩菹⒁惶彀桑眢w的確還有些不舒服?!彼麌@息了一聲,頗有些無奈地說道,但又像是自言自語。

    第二日上午,我和往常一樣,睡了個懶覺,起來得有些晚。在用作餐廳的那個房間見到弓著身子掃地的父親時,暗自吃了一驚。

    他臉色慘白,眉頭緊蹙,而且神情恍惚。說是一早起來,后腦勺疼得厲害。

    我伸手一摸,他的額頭竟是冷冰冰的,但又感覺有點燙。我這才意識到事情并非如我們想象得那樣簡單——從他感冒的第一天算起,到這一天差不多已有大半月光景了。

    “如果真是感冒,早該康復了?!笔遣皇撬念^部長了什么東西?

    這個忽如其來的想法,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更不敢告訴父親。只是建議次日一早由我陪著他去縣人民醫(yī)院檢查一下——這個節(jié)骨眼上,村子里已沒有前往縣城的車了。

    這個四月末的上午,父親并沒有向往日那樣在沒有去上班的日子到田地里去幫母親伺候莊稼,而是搬了把椅子獨自坐在院壩西邊那棵枝葉繁茂的柿子樹的樹蔭里休息——鄂西的四月,天氣已經(jīng)相當炎熱了——又或許是在回憶往事。他的身體太虛弱了。

    我鼓起從未有過的勇氣,假裝若無其事地湊過去,漫不經(jīng)心地對他說,我給您按按頭吧。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了。

    我站到他身后,煞有介事地給他按摩起來。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按摩術(shù),更不識穴位筋絡,只是根據(jù)我在盲人按摩院里接受按摩時獲得的模糊記憶,學著人家的手法在他的頭上胡亂捏著按著。

    眼下正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季節(jié),草木們在田野里一個勁兒地瘋長著,一條綠色的河流在半空云里嘩啦啦地奔涌著,頭頂柿子樹的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幾近透明了,邊緣還閃爍迷人甚至是刺眼的金光。簡直是一樹金葉子呢。

    可父親的頭發(fā)是越發(fā)地稀疏了,而且像是菜園子里營養(yǎng)不良的菜蔬,毫無光澤,兩鬢還潛伏著少許白發(fā)。

    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在一條鋪滿了石子的馬路上,他就有些憂心地對我說,“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頭發(fā)是越落越少了,眼看著就要謝頂了。”說完,他還用手象征性地梳了梳那一頭頭發(fā),自嘲般地笑了兩聲。

    不過,也有個問題一度引起我們?nèi)胰说暮闷妗赣H的頭發(fā)雖然像冬日的田地一樣日漸荒疏,然而到了花甲之年,卻見不到幾根白發(fā)。太奇怪了。與他同齡的伯伯和叔叔早已變成白頭翁了。

    母親打趣說,這都是他當了一輩子甩手掌柜的原因。她認真的時候,甚至拒絕與父親一同出席村子里的婚宴或其他集會活動,她擔心在父親的襯托之下,她會顯得更加滄桑老邁。當然,她也不是毫無作為,為了縮小這一視覺上的差距,她一直在使用染發(fā)劑。

    這一天,我與父親談到了這個話題。他在我身前的椅子上輕輕地苦笑一聲,“早就開始白了,只是不易察覺。”

    當然,我們不只是談頭發(fā)和眼下的天氣,我們也談及遠去的故人,向家院子的掌故,村子里的新聞,也談他久治不愈的病情。

    這大概是三十余年來,我們父子第一次如此親密地出現(xiàn)在同一幅畫面里。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他性格暴躁,脾氣壞透了,簡直就是一顆一點即燃的爆竹。在大大小小的家庭事務上,他獨攬大權(quán),蠻橫專斷,活像個暴君。

    我們從小就畏懼他。多年以來,我們的關(guān)系就像是貓和老鼠的關(guān)系。只要他眼睛一橫,我們就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也因此,我們兄妹都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們不像是父子,倒更像君與臣,老板和員工。

    在我長大成人終于明白父親的不易之后,我也曾試圖修復那道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無形裂縫,但最終都放棄了。因為我無比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再怎么像個修補匠那樣努力,我們這一生已無法做到像別的父子那樣親密無間,更不可能成為無話不談的兄弟。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無言的沉默。

    在我的心底,他永遠是一個不可接近的父親,盡管他的壞脾氣隨著年齡的漸增較于往年有所收斂,甚至主動向我們示好,譬如在與我們通話時,他總是在吞吞吐吐間試圖尋找一點話題,以便我們都不那么快地掛掉電話。

    然而這個上午,我們大約有些像是我理想中的父子了。

    或許是按摩有助于催眠吧,父親說著說著話就打起了瞌睡,腦袋無力地向一側(cè)耷拉著。他暗淡的臉上流淌著抹不掉的倦意,布滿了皺紋的皮膚在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的陽光中微微起伏,并晃動著一層不易覺察的光澤,沉淀著黑色素的毛孔變得格外粗大,兩鬢的白發(fā)似乎又長出來兩根。

    往日的那個怒目金剛似的父親不見了。那一身帶著條形花紋的虎威,被他卸在了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此刻的這個父親,是如此安詳。像個玩累了的孩子,乃至嬰孩。莫名其妙地,我按著按著,鼻子竟有些發(fā)酸。

    或許是覺察到我使出的手勁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又或許是終究適應不了我們?nèi)绱擞H密的接觸,父親掙扎著從睡夢里抬起頭來,迷糊地望了一眼院壩下方的馬路,和藹地對我說了一聲,“行了。”

    我把手從他亂蓬蓬的頭上移開,側(cè)過身問他,“感覺好些了沒有?”

    “按了這么長時間,肯定還是有好處的嘛。”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然后用手撐著膝蓋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原地環(huán)視了一周,然后向著因為太陽的照耀也跟著明亮起來的屋里蹣跚而去。

    他步履縹緲,像踩在云朵上。

    五月一日大清早,我們就出發(fā)去縣城了。前一天下午約好的司機,把車開到了我們家院子下方的馬路上。

    這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遠方奔騰如怒的群山,近處翠綠欲滴的田野,馬路邊尚未醒來的人煙,都被乳白色的河霧吞沒了。就像真相被假象掩蓋了。

    上車時,已有稀疏的雨點落下來。父親手里提著一個紫色的購物袋,里面裝著一紫一藍兩把雨傘。

    我們肩并肩坐在同一排座位上,卻一路無話,仿佛有一堵厚厚的墻壁橫亙在我們中間。

    好多次,我都想找他聊點什么,以緩和一下眼前微妙難言,讓人痛苦難堪的氣氛,可結(jié)局都一樣——話都到嘴邊了,就要從嘴唇上滾落出來了,卻又被我囫圇吞棗般地咽了下去,終究沒有開口。我的嘴巴似乎被一股神秘力量支配著。

    那種力量,可以讓業(yè)已成型的話無端消失。

    事實上呢,這大抵是從童年時代延續(xù)下來的習慣,我們并不喜歡在他和外人面前表達自己,更不用說表現(xiàn)自己了。

    這么多年來,不管在任何場合,只要父親在場,我們都會十分自覺地把自己擺放到傾聽者與旁觀者的位置上——一些時候,我們正與旁人談笑風生呢,但見父親一出現(xiàn),我們便壓低了音量,繼而閉緊了嘴巴——我們下意識地把說話的權(quán)利收回到口袋里,等著他發(fā)表意見。即使他表達的觀點是錯誤的,我們也懶得糾正它們,只是在心里嘲笑他迂,不懂裝懂。

    他的存在,讓我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抑。

    這一天,他坐在我身旁,把頭微微地向他那側(cè)扭著。被疼痛裹挾著的目光,也被他拋向了鄰近他那側(cè)的窗外。臉部表情頗有些僵硬。雖然他偶爾也會故作輕松地應和著司機與其他乘客講述的笑話,但更多的時候,是與我一起沉默著。

    我們像兩塊沉入湖底的石頭,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有時,我甚至感覺到游離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都繃緊了僵硬的面孔,都要膨脹開來了,都要爆炸了??烧l也沒有張開嘴巴驅(qū)趕這即將爆炸的空氣。有幾次,我瞥見他喉結(jié)蠕動,嘴巴努力地翕動著,布滿纖細血絲的眼睛也在掙扎著,可沒有聲音發(fā)出來。

    我的面部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就像被冰塊凍住了一樣,我甚至故意把目光固定在我的左前方,不去看父親。我把他屏蔽在眼角的余光之外。

    這副尷尬樣子,就像兩個彼此心懷敵意的陌生人擠坐在一塊。時間一長,呼吸不免有些受阻,屁股也開始難受了——怎么調(diào)整坐姿都覺得別扭。偶然用余光瞅父親,發(fā)現(xiàn)他頗有些不快。

    身旁的乘客一定發(fā)現(xiàn)了存在于我和父親之間的這種難以理解的“默契”,不然,那個靠窗子的家伙怎么會時不時地掏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目光偷偷打量我們呢?

    這無比漫長的沉默,直到縣城的出現(xiàn)才宣告結(jié)束——當縣城參差不齊的房頂遠遠地在我們的視野里隨著車身的顛簸而晃動時,一車人都像從一種無形的奴役中獲得解放似的。我感受到了車廂里氛圍的變化。先前的那種緊張感,一下子消失了,至少是消失了一半。

    父親繃緊的臉,也如同浮冰融化過后的河流,漸漸緩和下來。

    司機徑直把我們送到了縣人民醫(yī)院的停車場。

    我推開車門從車上跳下來,環(huán)顧四周,竟覺得有些暈眩。兀自矗立在眼前的兩棟被烏云覆蓋的建筑物,一個栽種著花草和綠化樹的廣場,看起來竟是那樣的陌生。

    我無法把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民醫(yī)院與眼前的建筑物重疊起來。

    而這種感覺多么熟悉。就在兩個多月前,當一輛從火車站開過來的公共汽車把我一股腦兒地拋棄在汽車站前喧嘩的街道上時,我竟找不著北了。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只閃爍著一個感覺,那即是時隔十二年,我曾經(jīng)生活過三年之久的縣城,已變得面目全非了。

    然而事實好像又不是這樣。在我故地重游之時,我發(fā)現(xiàn)那些可以為記憶提供憑證的參照物并未完全消逝。

    我想,很多時候,是我們的記憶本身出現(xiàn)了差錯。

    父親大概對于眼前所見也有些迷惑,站在原地左觀右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走。

    司機或許瞥見了自我們眼里流露出來的短暫的迷茫神情,抬手往一個方向一指,“掛號在那邊?!?/p>

    我和父親旋即向司機所指的那棟矮一點的樓房走去。說來也怪,還沒走出幾步,那棟樓房就從我的記憶里走了出來。

    它還是多年前的那一棟。還是門診部。提著兩把雨傘的父親,這時候也對我說,“我對人民醫(yī)院不陌生呢?!?/p>

    父親的話,據(jù)我揣測,大約是說,即使我不陪他來,他自己也能辦理好所有的事情。但是,在此時此刻,這句話卻像是導火索上的引信,“呼哧”一下調(diào)動起我對一樁往事的記憶?;蛘哒f,是這樁往事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契機,從我記憶的倉庫里恰逢其時地冒了出來。

    這樁發(fā)生于十余年前的往事,時至今日依然還在影響我們的生活。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么多年過去,我們已經(jīng)淡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唯獨這件事,還被我們反復提及。盡管我們現(xiàn)在提及它,早已不像當年那樣情緒激動,但是我相信,無論再過多少年,只要我們一家人還有興趣圍坐一爐共同回憶我們一起所走過的那些歲月,這樁往事仍然會成為我們談論的焦點。

    它不會從我們的記憶里消失。

    可是這個時刻,我實在沒有精力回憶這樁往事的細枝末節(jié)以及前因后果,甚至也沒有時間思考——剛剛來縣城的路上,在那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怎么就沒有想起這件事?

    很快,我和父親就穿過了門診部大樓內(nèi)那條光線暗淡的走廊,來到了門診大廳的掛號窗口。當護士問及我們掛什么科時,我望了望父親,只見他的嘴角囁嚅了一下,卻又沒有吐出一個字來。護士又問,哪里不舒服?父親遲鈍地用手摸了摸腦袋,小聲地說了聲“腦殼”。

    恍惚間,我仿佛在父親身上看見了多年前的我。那個被父親帶著到醫(yī)院看病的膽怯少年。

    “那就掛腦科吧?!弊o士的聲音把我從短暫的迷糊中叫醒了?!澳銈?nèi)フ疫@位醫(yī)生?!弊o士指了指她寫在掛號單背后的一個名字?!八诵U好的。如果他不在辦公室,就打他電話?!彼盅a充了一句。

    我拿過掛號單一看,那名字下方果然附有一個手機號碼。

    我們沿著走廊返回至住院部的那道側(cè)門時,才發(fā)現(xiàn)躲在烏云里面的雨,已經(jīng)落下來了,但還不大。

    我指了指父親提著的那只購物袋,對他說,“您還是打把傘吧?!?/p>

    他瞅了瞅天氣,并沒有聽我的,而是跟著我一腳踏進了那道薄薄的雨幕?!斑@點雨,還不要緊?!备赣H的語氣聽起來十分輕松。

    聽得出,他還沒看上這場雨。

    腦科設在門診部對面的那棟樓里。那是醫(yī)院的住院部。

    我們坐電梯來到腦科病區(qū)時,醫(yī)生辦公室空無一人。問護士站的護士,回答說醫(yī)生還沒有上班,得再等一等。我們于是在那排倚墻擺放的靠椅上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看著醫(yī)護人員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像影子一樣來去。父親把拿在手里的那只紫色購物袋輕輕地放在了那個空在我們中間的空座上。我們不時抬頭看那塊掛在護士站上方的時間顯示屏,可那時間似乎也生病了,走得極其緩慢。

    實在無聊,我站起身來去讀那些掛在墻壁上的宣傳文字,繼而又踱到電梯間的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業(yè)已模糊的畫面忽然從那些在電梯口進進出出的身影上緩緩浮現(xiàn)出來了,而且越來越清晰。我的心頭一緊,慌忙回到走廊,迫使自己又去讀那些硬梆梆的宣傳文字,并盡量不去觸碰父親的目光。

    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去問他。

    他獨自坐在那里,時而左顧右盼,像是一個對什么事情都感到新奇的人;時而神情落寞,像一個被人遺忘和冷落的孩子;時而又陷入沉思,眼睛直盯著面前一個不確定的地方,像一尊雕塑。

    他也一定想起了那些如同發(fā)生在昨日的往事吧?;蛟S還想起了那個捉摸不定的被人叫做命運的東西。

    半個小時后,那位醫(yī)生終于現(xiàn)身了。我們尾隨著他進入了辦公室。

    坐定后,我簡要地把父親的情況向他介紹了一下。他讓父親掀開上衣,并伸出手按了按父親的右胸,問他疼不疼。父親很認真地回答說,不按的時候感覺不明顯,而現(xiàn)在有些悶疼。

    醫(yī)生對他說,問題可能在胸部。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給頭部也做個CT,以排除頭部長東西的可能性。同時還做一個心電圖。

    說完,他將開好的檢查單遞給我,并囑咐到時候把片子拿上來給他看。

    下得樓來,雨比先前大了一些。我對父親指了指那棟被住院部和門診部供在中間的二號樓,讓他去那里等我,我去掛號窗口繳費。

    父親“嗯”了一聲,像個孩子似的答應了。

    他的樣子再次讓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個被父親帶著去醫(yī)院看病的少年。這也正是我要陪他來醫(yī)院的原因。

    我擔心他在醫(yī)院迷失方向。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父親和母親在我們的眼里,已變成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甚至懷疑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就像當年他們總是不放心我們一樣。

    等我繳完費沖進那道厚厚的雨幕來到二號樓時,發(fā)現(xiàn)父親就站在門口的臺階上,他正在認真地撐那把紫色的雨傘——很顯然,那把銹跡斑斑的傘并不好使,他接連撐了好幾次,那擋住了他半個臉的傘葉也沒有完全張開。

    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猛然抬起微微低著的頭,十分迷惑地望了我一眼。見是我,那副茫然的表情才從他臉上悄然褪去了,緊接著把我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這么大的雨,淋濕了吧?!彼贿呹P(guān)切地問,一邊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拍。那里估計還掛著幾顆晶瑩剔透的雨珠。

    它們像一些美好的事物,還來不及破碎,還在我的衣領上閃閃發(fā)光。

    我和父親在二號樓一樓人滿為患的候診廳里度過了一個無比漫長的上午。

    落地窗外大雨傾盆,醫(yī)院淪為人間孤島,可仍然有不少黑色的影子從銀白色的雨幕中鉆出來。他們或穿著雨衣,或打著雨傘,或頭頂一件衣裳,向著大廳小跑而來,鞋子在地面踏出一朵朵飛濺的水花。

    他們?nèi)肀涣艿脻皲蹁醯?,就像被剛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地板上印滿了密密麻麻的腳印,許多腳印重疊在一起。但是它們的主人誰也不會在意這無聲的交集。就像誰也不會思考,昨天那么好的太陽,今天怎么就翻了臉呢?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山里氣候的變化——他們都說,這天氣跟小娃娃的臉一樣,說變就變了——正如他們早已對生活中驟然出現(xiàn)的種種變故習以為常。

    父親心電圖的結(jié)果早就出來了,可那根像電波一樣上下波動的曲線對我而言不啻于一個謎。

    盯著這個謎,我的耳邊就響起了諜戰(zhàn)片里發(fā)送情報時“滴滴滴滴”的聲音。

    我至今好奇,那些特工究竟是怎樣將情報發(fā)送出去的——我們通??匆姷漠嬅?,只是行動詭異的他們戴著耳機不停地按動發(fā)報機上的一個按鈕,而敵方又是怎樣將那些無聲的電波截獲,并將之破譯出來的?這一切實在是太神奇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心電圖癥結(jié)所在的醫(yī)生,也是訓練有素的情報人員。只不過,他們是身體的情報人員。

    那么,那些命運的情報人員——專門以給人看手相為生的算命先生呢,是否真的可以根據(jù)你手掌心里的紋路而看出你這一生平淡無奇抑或大起大落的命運?

    剛剛從褲兜里摸出一個麻灰色眼鏡盒,戴上了一副老花鏡的父親,也將那張記錄著他一個小時前心臟心動周期所產(chǎn)生的電活動變化的報告單拿過去湊在眼前認真地看起來。我問他看得懂么?他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怎么看不懂呢?看多了就看得懂了。

    事實上,他盯著那條曲線看了一會兒,就把視線從報告單上移開了,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在大廳里來來去去的影子,望著落地窗外翻江倒海般的大雨。

    他終究讀不懂隱藏在曲線背后的秘密。盡管那些秘密是屬于他的身體的,是屬于他的。

    不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戴著眼鏡的父親,看起來倒像個高級知識分子,尤其像個教書先生,斯文,儒雅,氣度不凡。如果他以前多讀些書的話,以他的天賦,說不定現(xiàn)在還是個小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呢。我多次這樣設想。

    幾個月后,我在武漢的醫(yī)院里告訴了他我的這個不同尋常的發(fā)現(xiàn),沒想到他自嘲道,“搞了一輩子生產(chǎn)的人,竟然像個先生?!比缓筮€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個時候的他,已急速衰老,兩鬢的頭發(fā)全白了不說,就連新長出來的胡子茬都白了,與此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可是在這個百無聊賴的雨天,除開等待的焦慮——眼看著就快到醫(yī)生下班的時間了,我的心情大體上是平靜的,雖然也有些隱隱的不安——擔心他的頭部長了瘤子一類的東西,但并無什么不好的預感,更不曾預料到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

    我想,等拿到CT片子,給醫(yī)生看過之后,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父親也是這個意思。

    然而,我們沒能如愿以償——CT影像檢查結(jié)果出來時,已是十一點四十了。醫(yī)院上午班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那時,我準備從護士手中拎過CT片袋就帶著父親去見腦科醫(yī)生,可那位漂亮的女護士并沒有馬上將袋子遞給我,而是神色凝重地對我說,你父親的問題蠻嚴重,帶著片子去胸部內(nèi)科,找姚醫(yī)生。

    哪個姚?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緊張地問。

    女字旁一個兆。

    離開護士站,我忙從片袋里拿出診斷報告單,迅速看了一遍,以為自己看錯了,緊接著又看了一遍。那上面寫著診斷意見:肺穿孔,疑似為肺結(jié)核,以進一步診斷為準。我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我對肺結(jié)核略微有一些了解。

    在過去,這種俗稱肺癆的病可是不治之癥。少年魯迅在念私塾時每日奔走于當鋪和藥鋪之間,就是為了給患肺癆而咳嗽不止的父親周伯宜抓藥治?。欢壬救俗罱K也是因此病而在壯碩之年撒手人寰。又在先生的文章里得知,過去要治好這種病,民間的說法是要吃人血饅頭的。夏瑜被砍頭時,華老栓不是拿錢給康大叔換回了饅頭么?

    在我們村子里,也有身患此病的人因醫(yī)治太晚而英年早逝的。

    當然,肺結(jié)核最讓人恐怖的地方,在于它的傳染性特別強,這也就是它往往以家族遺傳病的面目出現(xiàn)的原因。雖然現(xiàn)代醫(yī)學早已攻克此病——患者若能及時就診,并得到合理治療,大多可獲臨床痊愈,但難免讓人提心吊膽。我就有過懷疑自己被傳染了此病而寢食難安的經(jīng)歷。

    父親的肺部已穿孔,病情顯然已經(jīng)十分嚴重了。

    當我把這個消息轉(zhuǎn)告給父親時,他的兩峰眉毛當即皺在了一起,臉色也在瞬間變得更加暗淡了。他再一次從褲兜里掏出眼鏡盒,戴上那副深色的老花鏡,顫巍巍地舉起黑白底片似的CT片子對著從天花板上射下來的燈光反復看起來,良久才將之慢吞吞地裝回片袋里,一句話也不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站在一旁趕緊安慰他,這病現(xiàn)在就跟感冒一樣,很好治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接著與他商量,還是先去腦科找那位醫(yī)生吧,請他看看頭部的片子有無問題。

    說話間,我已經(jīng)下意識地與他保持了幾步路的距離。

    父親點頭同意了,依然沒有說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

    我們趕到腦科時,那位醫(yī)生又不在辦公室。打電話給他,他委托一位同事接待了我們。

    那是一位十分年輕的醫(yī)生,大概二十八九歲的年紀。他把兩張片子先后對著窗外并不怎么明亮的光線瞅了瞅,說頭部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肺部有密集的陰影,而且穿了孔,問題比較復雜。

    可以確定是肺結(jié)核么?我不無擔憂地問,并暗自期待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

    醫(yī)生抬頭瞧了我一眼,隨手把片子還給了我,說這種可能性很大,但還需進一步檢查。

    懸在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剛剛在路上,我還在莫名其妙地想,肺結(jié)核固然令人擔憂,但只要積極治療,還有治愈的希望,最起碼不會危及生命。倘若是頭部長了什么東西,那就糟了。

    現(xiàn)在看來,我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

    十二點了,醫(yī)生們都下班了,去胸部內(nèi)科,得等到下午了。于是,我們決定到醫(yī)院外面的那條街上吃午餐。

    那時,下了一個上午的雨,總算小了一些,但還沒有完全停歇,依然有雨絲斜斜地落下來。

    我們父子一前一后走著,并無言語。我走在前面,可仍能感覺到父親的步子邁得十分緩慢。我不時回過頭來示意他跟上。

    在路過一家搭著個簡易涼棚的包子鋪時,父親停下腳步長長地望了兩眼,有三個人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大快朵頤地吃包子,其中一個還抬起頭來打量著父親。或許是他憑借第六感,敏銳地覺察到一個陌生人正隔著薄薄的雨幕,欣賞他并不雅觀的吃相吧。

    見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父親又跟著我走了。

    我們拐過街角,走進了一家位于縣城主干道上的面館——兩個多月前,我路過此地時在此吃過一碗蛋皮,覺得味道還不錯。我們點了兩個家常菜,一盤西紅柿炒蛋,一盤土豆絲炒肉。

    這頓飯吃得比較艱難,吃得很不是滋味。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從中作祟,我們依然無話可說。漂浮在我們頭頂?shù)目諝舛际悄痰摹?/p>

    記得拈菜時,我總是若無其事地避開父親用筷子觸碰過的地方。我本來是比較喜歡吃店里贈送的那碟泡蘿卜的,但自從被父親動過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下過筷子。

    父親吃得少,我吃得快,就在我準備放下碗筷時,父親忽然開口說話了,他用筷子指著那盤西紅柿炒雞蛋,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把雞蛋吃了。我已經(jīng)吃飽了。”

    那會兒,盤子里的西紅柿都被吃掉了,唯獨剩下一大塊色澤金黃的雞蛋,誰也沒有動。我知道,父親是舍不得吃,故意留給我的,但我也以吃飽為由,迅速地放下了筷子。

    他臉露不悅,不滿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重新拿起已經(jīng)放下的筷子,將那塊已漸漸冷卻的雞蛋夾過去吃了。

    我們沿著醫(yī)院門口的那條馬路一直向著河邊的公園走去,然后拾級而上,去了那座位于朝陽觀北麓半山腰的文廟。

    許是登山觀景確有排遣胸中塊壘之功,父親先前陰郁的心情,像天氣一樣好轉(zhuǎn)了不少。他扶著欄桿,一邊小心翼翼地抬腳,一邊認真地數(shù)著腳下的臺階。當他氣喘吁吁地攀到最后一級臺階轉(zhuǎn)身回望大半個縣城時,竟然高興得像個孩子。

    “恰好九十九步?!彼癜l(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秘密似的對我說。

    相較于十二三年前,眼前的文廟已經(jīng)相當破敗了——朱門顏色盡褪,墻壁上的油漆也剝落殆盡,斑斑駁駁的,一片殘陽之境。游客也少得可憐,院子里靜悄悄的。

    我和父親邁入大成殿去參觀??桌戏蜃蛹捌涞茏宇伝氐群闷娴赝覀冞@對父子背著手在他們面前走走停停,時不時還對著墻壁上的壁畫指指點點,但就是不跪拜,也不供奉一點香火錢。

    許是聞見了動靜,從門外闖進來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也不知他觸碰了什么機關(guān),空蕩蕩的大殿里立時梵音四起。哦,我想起來了,他大約是摁下了一臺迷你型收音機的開關(guān)……我識得那音樂,是齊豫唱的《大悲咒》。

    隔壁好像是觀音閣,正中供奉著觀音大士,還有一尊財神。那中年男子對他們做了些簡要介紹,但見我們并沒有要跪拜的意思,便像影子一樣退出去了,繞梁而唱的梵音隨即也像潮水一樣退去了。

    我在一個書櫥前停下來,隨意翻閱著擺放在里面的一摞佛教刊物。父親站在一旁打量著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他依然背手雙手,像個退居二線的領導干部。菩薩也悲憫地望著眼前這個正被疾病纏身的人,卻沒有說一句話。

    自觀音閣出來,見東邊的那間廂房里陳列著一些古董字畫以及佛門法器,我和父親便信步走了過去。

    剛一進門,那中年男子不知又從何處跟了進來,并隨著我們目光游移的方向逐一介紹起那些寶物來。然而我們只是自顧自地隨意看著,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著價格,他便懶得理會了,徑自坐到了位于廂房中央的一把太師椅上。不過我們一會兒又去找他談話了,因這屋子里也實在沒有幾件物什可看。

    您這可以抽簽么?我詢問道。

    可以的?;卮鹜?,他便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簽筒來??赡苁呛芫脹]派上用場了吧,筒沿上落著一層毛茸茸的灰塵。

    我問父親抽不抽?他望了望那簽筒,說抽一根吧。

    問哪方面的?那男子問。

    健康吧。父親遲疑了一會兒回答道。

    父親的話剛一落下,那男子便捧著簽筒暗用腕力上下左右搖晃起來,只見那些在許多人眼里能夠問卜命運沉浮的竹簽,像是千軍萬馬一樣在深不可測的簽筒里發(fā)出一陣低沉而又急促的響聲,百十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在這瞬間被重新洗牌。

    父親伸出右手鄭重其事地抽了一支簽。遺憾的是,時隔一年,我已忘卻父親抽的那支是下簽還是下下簽了,總之不是太妙。他臉上剛剛在孔夫子和觀音菩薩面前升起的光芒一下子消失過半,可仍舊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那男子從父親手中接過簽,對照一本已被翻破了的書,念出了四句對照工整的卦辭。

    問其何意?他也只是模棱兩可地解釋了一番,并不通透,似乎還與原意相去甚遠,卻又不好再問。

    或許命運就是如此吧,誰也說不透的。

    以為我們明白了,那男子便埋頭從屜子里翻找出一張空白紙,將那幾句卦辭工工整整地謄寫在了上面。落款蓋印之后,他將那張紙折疊好遞給了父親。

    我對他剛才的解釋心存疑慮,便從父親手中拿過那張暗藏父親命運玄機的紙仔細地看起來,一時也未能完全明白那幾句話的意思——大意是說這一生的功名都將付諸流水,且要放得開胸懷,不要過于執(zhí)著吧。

    回到醫(yī)院時,還不到兩點,我和父親無處可去,只好又來到二號樓一樓右手邊的那個候診廳休息。不銹鋼椅子上坐著不少一臉愁容的人,大概和我們一樣,也是從鎮(zhèn)上來的吧。

    由于這些年在外面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午睡的習慣,那個時候正困倦得厲害,渾身上下瞌睡直流,沒坐一會兒,眼睛就沉得睜不開了。而坐在我旁邊把手交叉抱在胸前的父親,比我更早地打起了瞌睡。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時,身旁的座位空空如也,只是那只紫色的購物袋還掛在椅背上。我來到大廳里四處打量,只見倦意未消的父親正從大廳里面的一條走廊向我蹣跚而來,手里還捏著一根煙。

    我氣不打一處來,等他走近,低聲厲色對他說道,“怎么還在抽煙?”

    父親佝僂著背,眼神躲躲閃閃,在戀戀不舍地將那支抽了一半的煙扔進了垃圾桶后訕笑著對我說,“你給我的那包煙,還剩下兩根?!?/p>

    “到底是命重要,還是煙重要?”我生氣得像個父親一樣在心底責備他,并為前日下午給他孝敬了一包“黃鶴樓”而后悔。

    “以后再也不抽了……”他將兩只手各自裝在左右兩邊的褲袋里,右腳在地上畫著什么圖案,帶著一絲狡黠的神情對我說。

    看著父親那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我沒有再說什么,也不想再說什么,而是氣鼓鼓地回到候診廳拿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兩份檢查報告和裝著兩把雨傘的購物袋,帶著他乘坐電梯去位于四樓的胸部內(nèi)科。

    一路上,父親都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跟在我的身后。

    而我,他的兒子,則像他的監(jiān)護人。

    現(xiàn)在,當我寫下這一幕時,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多年以前他帶著我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病抓藥的情形。那個時候的父親,是那么年輕。背是那樣的寬廣,手是那樣的有力,聲音是那樣的洪亮。那個時候,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們都會想到,有父親在呢。

    歲月究竟在我們身上奪走了多少東西?

    胸部內(nèi)科狹窄的辦公室里橫七豎八地擺著好幾把椅子,四五位醫(yī)生模樣的人擁擠在里面。一位醫(yī)生坐在臨門的一張寫字臺前,正與一個染了一頭紅發(fā)的中年女人嘰里呱啦地聊著注意事項,臉上冷冰冰的。其他的幾位,或站或坐,低聲談論著什么有趣的事情,臉上浮現(xiàn)著暗含深意的笑容。印象中好像還有一位站在窗前吸煙的。沒有一個人在意我們的出現(xiàn)。好像我們是兩團空氣。

    我們遲疑著走進去問那幾位正在談天的醫(yī)生,哪位是姚醫(yī)生?其中一位用下巴努了努那個正與紅發(fā)女人聊天的醫(yī)生。

    姚醫(yī)生顯然聽見了,卻又裝作沒聽見,因此也就沒有抬起頭來望我們一眼。

    出于禮貌,我并沒有打斷他和紅發(fā)女人的談話,而是和父親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好像又是另外一種情況。

    對,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我試圖干預過他們——見那個女人似乎沒有停下話頭的意思,而姚醫(yī)生似乎也只是在潦草地應付,我大約是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或者是俯下身子在他耳邊打了一個招呼,但他并未理會。

    這樣描述也是不準確的,實際上,在我與他打招呼時,他冷冷地打量了我們父子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了——而是選擇繼續(xù)應付那個女人。或許女人看起來總是要比男人順眼一些的。

    我們等了半個小時的光景,那個中年女人才扭著屁股走了。這位三十多歲年紀的胸部內(nèi)科醫(yī)生,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接待了我們,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愛理不理的表情。

    我現(xiàn)在才來得及想,他是在每一個病人面前都表現(xiàn)得如此傲慢無禮,還是看出我們父子乃一介布衣而故意冷落我們的呢?這些年,我見過不少醫(yī)生,卻是第一次見到態(tài)度如此惡劣的醫(yī)生。

    詢問完父親的不適癥狀之后,他在電腦里調(diào)出父親的CT片子,把頭伸到屏幕前草草地看了兩眼,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冷冰冰地對我們說,這個情況,需要住院檢查。

    “要不先開個手續(xù)?”還沒等說完,他就拿起了筆,準備填寫住院單。

    我一早就在新聞里聽說過他們的慣用伎倆——自從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制度實施辦法規(guī)定只報銷參合者在住院期間所產(chǎn)生的費用后,但凡屁大一點問題,醫(yī)生都會要求你住院的——于是趕緊湊過去問道:不住院不行么?

    但見他把眉頭皺了一下,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筆,然后斜過臉朝我翻了一個白眼,很不耐煩地說,“有好幾項檢查呢!”

    我并沒有立即理會他,而是扭過頭征求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父親的意見。我還對他說,“您說住院就住院。”

    事實上,我并不希望聽到一個肯定的答復。我討厭在醫(yī)院過夜倒是次要原因,我那時囊中羞澀確是實情。上午交過兩個項目的檢查費用之后,兜里只剩下了幾百元現(xiàn)金,而且這筆錢,還是我們準備在父親生日那天給他的。銀行卡里倒還有一千多,但那是我們五月份的生活費,如果提前挪用了,我們就要喝空氣度日了。還有一張存有六千元的銀行卡,我們也沒有帶回來,因為馬上就要交房租了。

    記得早上出門前,母親是給過父親一千塊錢用來看病的,可我不打算把那筆錢要過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目前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在于,我通過百度了解到的肺結(jié)核的臨床表現(xiàn),譬如說低熱、盜汗、乏力、消瘦;咳嗽、胸痛或不同程度的胸悶等,與父親這半月來所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十分吻合,加之CT影像檢查報告單上的診斷意見,便私下認定了他所患之病就是肺結(jié)核。

    局促不安的父親,或許敏感地覺察到了我與醫(yī)生之間的微妙的緊張關(guān)系,猶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對我說,不住院的話,門診費用報不了。但是今天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即使辦了住院手續(xù),也得回去一趟。

    “那我們就先做檢查。如果需要住院的話,再麻煩您幫忙辦理手續(xù)?!蔽野炎罱K的決定告訴給了姚醫(yī)生。

    “辦不辦住院手續(xù)?”姚醫(yī)生態(tài)度強硬地問。

    “先做檢查不行嗎?”我說。

    “需要三四天時間才能檢查完?!彼桨l(fā)不耐煩了。

    “為什么非得住院呢?”我終于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負不起這個責。”他把手一攤,答非所問地說。

    “需要您負什么責?”我問。

    “肺穿孔可能是結(jié)核引起,也有可能是由腫瘤導致的。我們要做進一步檢查,以確定到底是不是肺結(jié)核。”他很生氣地說。

    “不住院就不能檢查嗎?”我也有點沒好氣地問。

    “你們也可以不檢查,直接去防疫站拿藥,先吃一個月,看有沒有效果。”

    說完,他一本正經(jīng)地坐到寫字臺前,用鼠標點擊著電腦屏幕,干脆不理睬我了。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

    我只好來到窗邊,向另一位醫(yī)生請教。

    這位身型微胖的醫(yī)生倒要和氣許多,他一一告訴了我如果要對肺結(jié)核進行確診的話需要做哪幾項必要的檢查。我便請他幫忙開一下檢查單??伤送谎圆话l(fā)的姚醫(yī)生,聳了聳肩,很無奈地說,“既然你們是姚醫(yī)生的病人,還是請他開吧?!?/p>

    我對這位身型微胖的醫(yī)生的言下之意所包含的人情世故略懂一二,只好又轉(zhuǎn)回來,和顏悅色地請求姚醫(yī)生。

    沒想到他對我的請求仍然置之不理。

    時隔兩年,我仿佛還能看見我越來越紅的臉,越來越粗的脖子。我圓睜雙眼,直直地盯著佯裝工作的姚醫(yī)生,手心里攥出了汗。我聽見我在心底對自己說,且忍耐著,如果我將同一請求重復三遍,他仍然懶得理會的話,就對他不客氣了。

    當時,我因為憤怒,并未注意到父親的表情,現(xiàn)在,我越過時間設置的重重障礙,終于看見了。他像個孩子似的站在我的身后,把我這個監(jiān)護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他蹙著的臉上,有擔憂,有無奈,有失望,也有憤怒。他在等著我做出新的決定。

    我時常想,如果把我們的位置交換一下——我是說,假如我還年少,而父親還年輕氣壯,是他帶著我看病而遇到此種情況的話,他肯定早就對醫(yī)生大發(fā)雷霆了。父親身上的那股子血性,到我們兄弟倆身上打了一番折扣。

    這種血性的稀釋,不僅僅只是個例。在我們那個院子里,父輩們多是血氣方剛的漢子,而我輩多文弱之士,或許是我們比他們那一代人多讀了幾天書的緣故吧。文化在讓我們的行為舉止變得文質(zhì)彬彬的同時,也讓我們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這是我一直深感遺憾的地方。

    過了一分鐘的樣子,我壓低了聲音又對姚醫(yī)生說道,請您幫幫忙吧。不過這次,是一字一字說的,每個字都是咬著說的,語氣明顯已沒有方才客氣了??伤匀粺o動于衷,把我說的話當成了空氣。

    我又將請求重復了一遍,而且聲音更加低沉了。

    胸部內(nèi)科辦公室里的空氣,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其他幾位醫(yī)生不時朝我們這邊瞄上一眼,也不說話了——窗邊的那位醫(yī)生,似乎還勸了姚醫(yī)生一句:給他們開了算了,但我對此好像又沒有什么記憶——他們是在等待一場好戲上演嗎?

    或許是聞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火藥味兒,并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又或許是不想再聽到我的聲音,想盡快將我們父子打發(fā)走,這位姚醫(yī)生終于給父親開出了幾個檢查項目的單子,然后頭也不抬地遞給了我。

    我們終于離開了這個令人不快的地方,這個讓我沖動得想拍桌子發(fā)火的地方,但是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讓我對這個臨時決定后悔不已。是的,后面所發(fā)生的一切,幾乎都與這個臨時決定脫不開關(guān)系。

    這兩年來,我無數(shù)次責問自己,假若這一天接受了姚醫(yī)生的建議,父親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的痛苦,是不是就不會對生命產(chǎn)生絕望情緒,是不是還有可能幸運地躲過這一劫?可是沒有答案。

    所有的假設,都是沒有答案的。

    我們?nèi)缭冈诋斕煜挛缁氐搅思依铩?/p>

    我記得我們從車上跳下來時,天上依舊落著雨點,只是比清早出發(fā)那會兒要密集一些。獅子站在雨中迎接我們。它看著我們父子一前一后地邁上那一溜水泥臺階,轉(zhuǎn)個彎兒,再上幾步臺階,就來到相當寬敞的院壩里了。它在雨中來回跳躍著,兩只寶石似的眼睛親熱地望著我們,嘴巴里哼哼唧唧的,屁股后面搖著一條粗大的灰白色尾巴。好像我們多年沒有見面了。

    母親,妹妹,我妻子先后知道了父親初步的檢查結(jié)果,都表示出深深的憂慮。不需要我提醒,她們都知道肺結(jié)核是一種傳染性疾病。村子里好幾個人都患過這種病。

    我們的心情,都像屋子外面的雨天,潮濕而陰郁?;蛟S是為了緩解壓抑的氣氛,父親總是故意尋找話題與我們聊天,但沒有人搭理他。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被孤立了起來,盡管沒有人想這樣做。

    經(jīng)過慎重考慮,在晚餐時間,我與父親約法三章:從此以后,不要再像往日那樣隨地吐痰了,打噴嚏時也要盡可能地跑到屋子外面去,盡可能地少參加村子里面的公共活動。

    同時告訴母親,在父親康復以前,要與他分床睡;要找來陳年的艾蒿,把他們的臥室乃至客廳、廚房都要熏一熏;要給父親單獨準備一份碗筷,清洗的時候務必要用滾燙的開水。如果感覺胸部有什么不適,要及時去醫(yī)院拍片子。

    我擔心母親也感染上結(jié)核。這些年來,所有的家庭事務以及那幾畝薄田,都是她一個人苦苦經(jīng)營。如果她也病了,田園必定荒蕪,莊稼必定顆粒無收,圈欄里的家畜必定餓暈一千次一萬次,直至拼盡最后的氣力逃跑,我們這個從舉步維艱的歲月里走過的,如今已有種種跡象表明即將過上好日子的家一準也得垮掉。

    我簡直不敢繼續(xù)想象下去。

    好在,年過半百的母親一再強調(diào),“我的身體好得很,沒有哪個地方不舒服?!?/p>

    現(xiàn)在回想這一段往事,我覺得這個晚上應該是一個不眠之夜。它沒有理由不是一個不眠之夜。

    記得下午的時候,母親就在廚房里一個勁兒的嘆息,望著窗外的雨簾發(fā)呆。她翻修房子的偉大計劃,宣布泡湯了。

    而九死一生的父親,想必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他一定在這個雨夜里胡思亂想,為什么自己的一生總是這么不幸?十余年前的那個事故至今還在影響著自己的生活,如今又被這來路不明的疾病困擾。

    我也為自己的冷酷行為深感不安。記得我在與父親約法三章時,坐在我身旁的妻子一個勁兒地拉扯我的衣角,給我使眼色,讓我閉嘴。

    她怕我傷害了父親。

    雨夜雖然漫長,但黎明終究會慢慢到來。我們都得面對即將開始的生活,盡管誰也不知道這生活是好是壞。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又和父親搭車去了縣城。昨天下午僅僅抽了血,今天,父親得把采集到的第一口濃痰送到醫(yī)院。讓我和父親都深感不安的是,他清早吐出的第一口痰里竟然夾帶著濃黑的血絲。

    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記得上車的時候,我們本來是坐在第二排位置的,但父親這一天身體狀況比較糟糕,加上更加糟糕的車內(nèi)環(huán)境,車還沒開出鎮(zhèn)子,就開始暈車了。他難受得用右手抓著前面的座背,把頭枕在手臂上。

    他的樣子,看起來虛弱極了。

    我教他感覺特別不適時,可以做深呼吸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他默默地照做了,但快到縣城時,還是沒能堅持住,終究蹲在馬路邊哇哇地嘔吐了起來,然而除了兩行眼淚,地上什么也沒有。

    實際上,父親是不暈車的。多年以前,我剛剛到縣城念書的那會兒,但凡一聞見汽油味,胃部就開始翻江倒海。我把這些經(jīng)歷講給父親聽,他卻笑著說,暈車的人享不了?!瞧臀堵勚藕?,香噴噴的呢。只是現(xiàn)在,他的頭部總是隱隱作痛,而封閉的車廂里空氣又十分糟糕。

    再上車時,坐在副駕駛座的那個美女主動與父親換了位置。

    這一天幾乎是白跑一趟。抽血處的護士對父親說,昨天采的血有些問題,需要重新采集,于是又把他的手臂用一根橡膠管子扎起來抽了三玻璃管;而痰檢結(jié)果,由于正值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要五月四日才拿得到。

    我們還帶著CT影像檢查報告單去了一趟衛(wèi)生防疫站,試圖找那里的醫(yī)生幫忙判斷父親所患之病是否是肺結(jié)核。畢竟他們在預防和治療結(jié)核病方面經(jīng)驗豐富??晌覀兂粤碎]門羹。

    當時,我并未覺得這閉門羹吃得有什么不對勁。恰逢假期,醫(yī)生不上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是現(xiàn)在聯(lián)想起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我才意識到這個小小的插曲應該是具有某種深刻寓意的,只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把所有的事情放在一起認真地思考隱藏其間的奧秘。

    五月四日,農(nóng)歷三月十六,父親的生日。按照流行于我們鎮(zhèn)上的說法,父親從明天開始就要吃六十二歲的飯了。

    如果此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的話,我們本應該在家陪著他度過這個一年中對他而言最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的——我們原計劃是要到鎮(zhèn)上給他買一些好菜,打一些好酒的,如果有蛋糕店,還會給他訂購一個生日蛋糕,但是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這一天,我們又坐車去了縣城。我想盡快地拿到最終的檢查結(jié)果,讓父親得到及時治療——病情如戰(zhàn)機,瞬息之間也可能千變?nèi)f化——希望他早日康復起來。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是再過一天,我和妻子就要回北方去了。回程票在我們出發(fā)之前就已預訂好。如果還不能確診,我擔心我們離開后,父親獨自前往縣城時心里多少有些落寞,同時也怕他糊里糊涂地在醫(yī)院里摸不著方向。

    實際上,我和妻子完全可以延長假期,直至從容地把家里的所有事情都處理好,但回家之時,我們就已告知父母返程的日子——那時根本沒有預料到父親的病情竟是如此嚴重,以為他早已沒有什么大礙了——理由是妻子要趕回去上班。她已請了好幾天假了。而實情是,二〇一五年上半年,妻子根本就沒有工作。

    前一年十月,我被蘇北的一家市直單位以高層次文學創(chuàng)作人才的名目引進,專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引進人才的簡章中明確規(guī)定:根據(jù)本人意愿,家屬可按原單位同條件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原沒有工作單位的就近安排就業(yè)。毫不隱瞞地說,這個條件,是我之所以會不遠千里地投奔這座地理位置較為偏僻的北方小城工作的重要動機之一。

    這年四月上旬,根據(jù)我的要求,我們單位給市長打了一份有關(guān)解決我妻子工作問題的報告,市長很快做出批示,并責成市教育局妥善解決,但直到五月份,我們也不曾收到教育局的函復。

    而在此期間,妻子是應聘過好幾份工作的,待遇還過得去,可總擔心剛剛到自己應聘上的單位上班,政府安排就業(yè)的事又落實下來,而不好辭職,于是都將之一一婉拒,待在家里靜候佳音。

    但是,我們不能把這一切都告訴給父母,甚至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當大哥和妹妹在電話里問及我妻子的工作時,我也謊稱她已到學校上班。

    既然已經(jīng)把戲演上,只得繼續(xù)演下去,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我們要讓他們在我們身上看到信心,看到希望,而不能讓他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失望——在我們?nèi)置弥?,我讀書最多,學歷最高,沒有理由不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營好。

    直到現(xiàn)在,母親依然被蒙在鼓里。父親就更加無從知道了。

    到了醫(yī)院,我們拿到了父親在前兩日所做的幾個檢查項目的結(jié)果,血液中白細胞數(shù)量穩(wěn)定,在痰液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結(jié)核菌,并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回憶至此,一個問題忽然從我的腦海里冒出來:如果我是一個多少具備一些醫(yī)學常識的人,到此時就應該對父親的病因有所懷疑——既然是為確診肺結(jié)核所做的檢查,卻沒有發(fā)現(xiàn)引起結(jié)核病的病原菌——結(jié)核菌,那么,是不是果真如姚醫(yī)生所說,父親所患之病還不能妄下定論,還需要做一個鑒別、排除工作?

    遺憾的是,我是一個毫無醫(yī)學常識的人,而且在這一天,我急于知道醫(yī)生對父親病情的最終定論,因此,我并沒有從那幾張檢查報告單中的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更沒有意識到,我正綁架著父親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我在前面說過,任何假設都是沒有答案的,也就是說假設是不成立的。按照作家王十月在其長篇小說《收腳印的人》中的說法,我們或許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回到過去,但是我們不可以改變過去——“因為過去已然存在,連我們的回去,也是既定的歷史?!?/p>

    這個五月的上午,我們拿著這幾張檢查報告單和四月三十日拍的CT片子忐忑不安地去了胸部內(nèi)科醫(yī)生辦公室——可是我的記憶再次發(fā)生了短路現(xiàn)象,就像前面我怎么也回憶不起四月二十九日下午我和妻子回到家時父親和母親正在做什么事情一樣,這個上午留給我的記憶,錯亂而模糊。

    整整一天,我都在努力地回憶這個上午所發(fā)生的事情,并試圖在一團亂麻中理出一個頭緒,但直到黃昏在窗外悄悄降臨,仍然混沌不清。

    通過這件事,我無比悲哀地確認了自己千真萬確就是一個感性思維強于理性思維的人。在過去,我一直不敢承認這個事實。擔心一旦承認,即會給人家留下問責于你的把柄抑或并不美好的印象。

    我還發(fā)現(xiàn),在追憶往事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糾纏于一些最難以把握的細枝末節(jié)。我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事情的真相就隱藏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里??山Y(jié)果呢,我又時常迷失在求證這些細枝末節(jié)真?zhèn)蔚倪^程中,就像是一頭被蒙著眼睛而努力尋找方向和出路的驢,圍著磨盤把自己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譬如說,對于這個上午的事,我明明可以耍個滑頭一筆帶過——即使如此,也不會影響到我的敘述——可我總想著把與這個上午有關(guān)的事情都從記憶之井里打撈出來,結(jié)果耽誤了時間不說,還擾亂了正常的思緒。

    我們來到胸部內(nèi)科醫(yī)生辦公室——在這一天之中,每當我把我和父親推入到這間狹窄的辦公室后,正在播放的那卷記憶膠帶就卡在了這里,我的腦海里閃爍著類似于電視機因為信號不好而發(fā)生卡殼花屏現(xiàn)象時才會出現(xiàn)的凌亂畫面,伴隨這些畫面出現(xiàn)的,還有錄音機卡帶時制造出的那種嘰里呱啦的音響效果。

    我之所以被一次次卡在這個鏡頭上,那是因為我正糾結(jié)于,我們這次來究竟有沒有見到醫(yī)生。如果說見到了,我們見的又是哪位醫(yī)生?如果沒見到,我們是轉(zhuǎn)身下樓去了與人民醫(yī)院一墻之隔的防疫站,還是給姚醫(yī)生打了一個電話?

    我分明記得,我在這個上午是給姚醫(yī)生打過一個電話的,他當時推脫說正在外面取藥,讓我們找另外一位醫(yī)生幫忙代看檢查結(jié)果??刹灰粫?,我們就在那間辦公室里見到了他。他正趴在那擺弄電腦呢。

    我還糾結(jié)于那位善意的女醫(yī)生給父親開轉(zhuǎn)院手續(xù)時,我們是否已去過一趟防疫站。我也不敢確定,那時是上午還是下午。

    然而,我們在這個上午的確是去過一趟防疫站的,確鑿的證據(jù)在于中午我和父親去縣城有名的景點朝陽觀游玩時,他的口袋里還裝著一個衛(wèi)生防疫站的醫(yī)生遞給他的用來采集痰液的標簽盒。

    而且,我們和防疫站那位態(tài)度十分友好的女醫(yī)生站在她辦公室外那個空曠的院子里聊天的場景,也還歷歷在目。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情,或許就是人民醫(yī)院的那位年輕漂亮的女醫(yī)生在我們的請求下,把CT片子和那幾張檢查報告單看了一遍,十分肯定地對父親說,您的病是肺結(jié)核。

    之后,我們拿著這位女醫(yī)生開給父親的轉(zhuǎn)院證明,來到防疫站,辦理手續(xù),繳納了一部分自費費用,領了一個月的藥。

    這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中午。我們在防疫站空蕩蕩的院子里告別那位態(tài)度和藹可親的女醫(yī)生(她那時連口罩都沒有戴)后,又沿著醫(yī)院門口那條飯鋪和水果店林立的街道朝朝陽觀的方向走去,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來到了前兩日我們吃過一頓午餐的那家面館。

    念及這是個特殊日子,我便點了兩碗肉絲面。

    這一天年滿六十一周歲的父親,坐在我對面的一條板凳上。雖然身體有疾,滿臉病容,頭頂略禿,但粗看起來,他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蒼老——以前,我在文章中,總是會提到他與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老態(tài)。這既源于在我們一年一次地見面中,他留給我的印象,確實是一年老過一年了,也源于我對一個農(nóng)民父親容貌的想象,似乎他沒有過青春——甚至還看不出他已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這大約是三十一年來,我第一次覺得父親還是很年輕的。這種感覺真是奇特。以前他年輕氣盛時,我總認為他的樣子老氣橫秋——在那些不如意的年頭里,或者是染了風寒的日子,我常常能在他抑郁的神色里瞥見霧靄般沉沉的暮氣;而現(xiàn)在他真正老了,兩鬢含霜,臉龐瘦削,身高漸減,兩只粗糙的大手愈發(fā)滄桑如冬天枯瘦的樹枝,我卻認為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好幾歲。

    大約五十五六歲吧。我一邊望著父親,一邊在心里估摸著。

    事實上,倘若現(xiàn)在真有人讓我一筆一劃地細筆描繪出“此時此刻”正坐在我對面熟練地使用筷子吃面條的父親,我只能對他深表歉意。我不曾擁有穿越時光的本領,也就無法把“此時此刻”的父親纖毫不差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不用說他低頭吃面條時臉上流露出來的細微神態(tài),嘴巴里發(fā)出了什么樣的異于別人的吧嗒聲抑或他在不經(jīng)意間做了一個什么不易察覺卻十分有意思的小動作,就是他在這一天穿著一件什么顏色的上衣一條什么顏色的褲子,我也早已忘記得一干二凈。

    我忽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與他做了三十一年父子,我?guī)缀鯖]有認真地打量過他,以致于我在回憶有關(guān)他的形象時,多是蹣跚而行的背影,而非清晰可見如我們照鏡子時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于鏡面的面部表情。

    他的臉,對我而言,多半是模糊的,支離破碎的,不是打著一片馬賽克,就是彌漫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像一個籠統(tǒng)的政治概念。我只知道那是父親的臉,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一張張被匆忙儲存到我記憶里的父親的臉,更像是那些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彩色膠版照片,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和反復推敲——過不了一年半載,照片上的圖像就因褪色嚴重而蛻變得一塌糊涂,無從分辨哪是鼻子哪是眼睛了。

    我現(xiàn)在能夠清晰地回想起父親的臉部表情的,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鏡頭?;蛟S是它們的時間還沒有過“保質(zhì)期”吧,又或許是它們曾經(jīng)讓我難過,讓我揪心,讓我自責,讓我差點沒有忍住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的淚水,讓我深感自己在太多的事情面前都是那般無能為力,讓我聯(lián)想到命運的殘酷與無情吧。

    正如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越是動人心弦的文字,留給人的記憶才越深刻吧。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陪父親過生日,吃生日午餐。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我只記得他過過一個生日。那是他年滿三十六周歲的時候。

    我不是說過嗎,在我們鎮(zhèn)上,三十六歲與六十歲,都是要大擺宴席慶賀的。依照民間的說法,三十六歲,這生命中的第三個本命年,是一個兇年。面對這個十分特殊的年份,人們往往如臨大敵,多少都有些惶然不安。安然度過這一年,則預示著福壽安康,所以要慶賀一番。

    這一年,我們事先似乎也沒有打算要給他大肆慶祝生日的意思,頂多在這一天多給他炒幾個下酒菜而已,哪里料到向家大院里的長輩們都像約好了似的跑到我們家來給他過生。

    我依稀記得那時尚且不算年老的祖母給他拎來了一籃子紅皮雞蛋,一位伯父給他提來了一藤包金黃的麥子。那時時興送這樣的禮,而不像現(xiàn)在無論是拜年還是祝壽,送的都是現(xiàn)金。

    這一天,煙霧繚繞的火塘屋里坐滿了歡聲笑語的客人。父親的臉上堆積著層層疊疊的笑容。二十八歲的母親在狹窄的廚房里忙得不亦樂乎。黃昏時分,我被他們派出去一家一家地接那些給父親提了禮物而又返回到家中的長輩到我們家吃晚餐。

    那一定是個金色的黃昏,漫天晚霞籠罩著這個坐落于武陵山脈和巫山山脈中間的景陽盆地,籠罩著向家大院,籠罩著我們家。

    多年過去,我仿佛仍能看見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像匹歡快的小馬駒一樣奔走在向家大院迷宮般的巷道里,仿佛仍能聽見他尖聲呼叫那些長輩的聲音:伯伯——伯伯——到我們屋里吃晚飯——

    父親的生日,竟意外地讓六歲的我高興得像是在過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

    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對父親生日這件事毫無印象。但可以確定的是,自從他和我的叔叔們被席卷中國的打工潮卷出村子后,他的每一個生日都和六十歲生日一樣,無一不是在工地上度過的。在異地他鄉(xiāng),不會有人記得他的生日,更不會有人替他操辦一個生日派對。打得二兩小酒解一下憂愁就算不錯了。

    記得有那么一兩年,我明明叮囑自己記得在父親生日這一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問候一聲的,結(jié)果忘記了。等我再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生日早已從日歷上翻過去了。

    而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會準時接到父親從遠方打來的電話。在長途電話里,他不會和與時俱進的母親一樣,對我說出“生日快樂”這四個別別扭扭的字,只會問我這一天有沒有下館子,或者是炒了幾個什么像樣一點的菜。

    現(xiàn)在,當我想起這些往事時,我都覺得愧疚極了。明明是專程回家陪他過生日的,卻只是在一家街邊小館子請他吃了一碗面條。

    這一日從面館出來,作為某種精神上的彌補,我提議去縣城的朝陽觀景區(qū)游玩一番。父親欣然應允??吹贸鰜?,他對這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充滿了期待。要是往年,他肯定會拒絕。畢竟那景區(qū)不是免費的。

    朝陽觀是我們縣城最著名的景點,歷史悠久,風光秀麗,底蘊深厚。山頂不僅有始建于明朝中葉的天池古寺,還有各懷絕技的“朝陽十景”,確實是一個登高望遠、探幽攬勝的好去處。在清同治五年版的《建始縣志》中,就見得著這樣的文字記載:“山聳峻,蹬道隘而險,徒步數(shù)憩始得登峰。視諸山皆若培塿,俯瞰城市萬瓦鱗鱗,了如指掌。”

    前往山中的蹬道,確如縣志所言,陡峭而險峻。一眼望去,恍若從云端里鋪下來的一架云梯。李白筆下難于上青天的蜀道,或許就是這番模樣吧。

    這個中午,山中正落著一層薄薄的如煙細雨。臺階上濕漉漉的,我擔心身體欠安的父親吃不消——他的右腳在十多年前受過重創(chuàng),至今仍不能長時間地行走——他卻很幽默地說道:“爬山?jīng)]有什么事?!?/p>

    我們一前一后地埋頭往山中爬去。我走在前頭,父親跟在后面。剛剛爬過百十步臺階,前胸后背就已起了一層細汗。我脫下了格子襯衫,父親也解開了外衣的扣子。我們站在原地歇息了一會兒,只見他用左手捫著胸口喘著粗氣。

    讓我暗自奇怪的是,兩個多月前,我在登山途中竟然心慌得不敢回頭,下山時也是膽戰(zhàn)心驚的,不知道把腳往何處放,眼里晃得厲害,好像隨時都有可能一跟頭栽下去。

    可是這一天,我的恐高癥似乎沒有露出馬腳,即使行至絕壁似的半山腰時,不用攀著山道邊的灌木叢,依然可以自如地拾級而上。

    或許是父親站在我身后的緣故吧?!拔也荒茏屗Q見我內(nèi)心的軟弱?!庇浀梦疫€小的時候,他就在一條通往鄉(xiāng)場的山道上嘲笑過恐高的母親。

    和那日去文廟一樣,父親一路上都是興致勃勃的,對于山中所見事物贊嘆不已,譬如說那些生得標致的水杉,那些聳入云端的樅樹,都得到過他這個曾經(jīng)名噪一方的木匠師傅的欣賞。就是那些擺放在路邊的仿樹樁垃圾桶,也引發(fā)了他強烈的好奇心。他不僅走過去俯下身子認真查看,還用手拍了拍結(jié)實的桶面。

    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盡管他在此前的十來年時間里走南闖北去過那么多個省份,到訪過無數(shù)個城鎮(zhèn),甚至還在風景區(qū)里面工作過。

    十五年前,他曾帶著我大哥在北京房山、密云一帶打工,無限接近這個國家的心臟。每逢假期,工友們都會逮著千載難逢的機會,換一身干凈行頭,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偉大的首都,在天安門廣場上拍一兩張照片,在故宮感受一下昔日皇城的氣象,在長安街上呼吸一下新鮮的汽車尾氣。但是父親一次也沒有去。

    說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伯父。

    前兩年到他家去拜年,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儲存在手機里的照片,竟然都是他在打工之余參觀當?shù)鼐包c時留下的影像。嵩山少林寺啦,杭州西湖啦,南京玄武湖啦等等,都被他游玩過。

    事實上,沒有誰不對那些游人如織的景點動心的。只不過父親這一輩子節(jié)儉慣了,即使是一分一毫的碎銀,也舍不得隨便花一個。就像他在給我講述他在北京打工的那段經(jīng)歷時感嘆的那樣:

    “還不是想去??粗思胰?,心里就跟貓兒爪子抓一樣,但舍不得花那幾塊錢車費?!?/p>

    可就是這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區(qū)別,決定了他和伯父迥然有別的人生:伯父過得瀟灑,笑口常開如彌勒佛;他活得拘謹,愁眉不展若苦行僧。

    我們一路上走走停停,快到山頂時,雨點忽而變得大了,我回過頭來讓父親打上傘,可他依然像前兩日一樣,對我擺了擺手,說這雨并無大礙,然后把手背在身后,穩(wěn)穩(wěn)地踩著腳下的青石臺階,繼續(xù)趕路。

    我擔心他淋雨再染上風寒而讓病情雪上加霜,只得撐開一把傘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到得掩映于參天古木之下的天池古寺,我們從祖師殿開始,一個大殿一個大殿地參觀過去。我知道父親相信世間因果報應,便讓他拜一拜佛祖和觀世音菩薩,以消減前世的業(yè)障,或許對于他身體的康復有所幫助。

    他這一次沒有拒絕,而是笨手笨腳地拜了,也不知許了什么愿。

    這時節(jié)的朝陽觀,滿目青翠,煙氣騰騰,氣象萬千,憑欄遠眺,固然云霧漫漶,卻仍可見遠方的如怒群山,山腳的“萬瓦鱗鱗”,還真是心曠神怡。

    我們幾乎把“朝陽十景”挨個看了一個遍,把山頂那些分叉的小徑都走了一趟,才在斜風細雨中下山,回到車輪滾滾的現(xiàn)實生活中。

    在山道上望著父親飽經(jīng)滄桑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建始縣志》(清同治六年版)“藝文志”里的一句古詩:幽尋耽寂寞,豈敢嘆馮唐。作者姓甚名誰我早已忘卻,然而這句詩卻讓我印象深刻。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它。

    我不曾詢問過父親這一天在山中都收獲了一些什么,譬如說是否對生活有了新的感悟,或是對生命有了什么新的認識,只是在后來聽見他跟人家提及這段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經(jīng)歷時,總是說:去朝陽觀,得爬一千多步臺階。

    我們到防疫站領好了藥,于黃昏時分回到了家里。母親炒了幾個簡單的菜,算是給父親過生日。

    她已經(jīng)按照我的吩咐,給父親單獨準備了一副碗筷,盤子上還給他放著一雙筷子。好幾次,父親都直接把他吃飯的筷子伸進了盤子里,可還沒有接觸到菜,他忽而又將筷子拿起來,換上了另一雙。

    窗外落著窸窸窣窣的細雨,潮濕的屋子里顯得有些冷清。黑夜,很快就從屋檐上像幕布一樣垂掛下來了。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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