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侶鎮(zhèn)

一

女中學(xué)生祖伊在社區(qū)圖書館打工，是一個真正的文學(xué)愛好者。她天賦異稟，精通多門語言，讀起書來廢寢忘食，閱讀品味十分挑剔。十四歲之前她從不讀活人的作品，十四歲之后，由于所有經(jīng)典都已讀完，她開始讀那些她認(rèn)為最優(yōu)秀的在世作家，其中一部分人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或其他國際獎項，另一些人在本國被奉若神明，在別處無人知曉，還有另一部分人寫得最好，卻默默無聞。

她讀小說一般按照出版順序，從處女作一直讀到最新出版的書，她沒錢買書，只從打工的圖書館借閱。有些小說家寫得又慢又少，并且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出版新作品了，為了維持樂趣，她不得不隔幾年才讀一本。

一個寒冷的一月中午，她打開在書架上等待多年的《西摩：小傳》，邊吃午餐邊讀完后，滿意地合上了書頁?！八邪雮€世紀(jì)沒出新書了吧，要是寫得勤快些就好了。可現(xiàn)在他至少九十歲了?！碑?dāng)天晚上，廣播里播報了J.D.塞林格在新罕布夏爾的家中去世的消息。

另一天清晨，她合上了多麗絲·萊辛《阿爾弗雷德和艾米莉》的最后一頁，羨慕地想：“一個活到老寫到老的女戰(zhàn)士，聽說她還在猶豫要不要開始一部新長篇？”下午，萊辛在倫敦家中去世，享年九十四歲。

又有一天，她依依不舍地讀完了《苦妓回憶錄》。由于有之前兩次的教訓(xùn)，她把這本書的閱讀過程盡可能拉長，遠遠超出了她的正常讀書速度所需要的天數(shù)。晚些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親戚費爾南達在推特上證實了馬爾克斯已于當(dāng)日在墨西哥城因肺炎去世。

就這樣，這類事件發(fā)生得越來越頻繁，間隔越來越短。過去的一年里，她讀完了二十多個在世作家已出版的最新一部小說，而他們都因為各種各樣自然或離奇的原因于她合上書頁的當(dāng)天去世。盡管她極力不讓別人知道，“克死作家的熱忱而年輕的女讀者”這一名聲還是逐漸傳開，到了但凡寫得還行的小說家都人人自危的地步。有的小說家想方設(shè)法動用人脈，防止自己的最新作品被送往女孩所在的社區(qū)圖書館，有的干脆不在女孩所在的國家出版新作。

漸漸地，女孩所在國的小說家中開始盛行一種防身法：寫一部完整的作品，把手稿寄存在版權(quán)代理那兒，直到完成下一部作品才出版之前的一部，這樣“致命女讀者”讀到的永遠不會是作家的最后一部作品。據(jù)說有幾位杰出作家的拖延癥由此痊愈。

自然，一些新近旅居本國的小說家，如果他或她能很快打入本地的文學(xué)圈子，就會及時得知這個秘密，而那些不善社交或被排擠在圈子之外的新來者就只有仰仗自己的勤奮和運氣。“為了保命，您得一本接一本，快些兒寫下去?！边@句話成了編輯們給作者寫信時最愛用的結(jié)束語。

一位剛來此地不久、尚未出道的青年作家裘德，因為常去祖伊所在的圖書館查閱資料，愛上了這位狂熱的年輕閱讀者。他向她求愛，他的戀情得到了回饋。不久，裘德完成了第一本小說的手稿，把它題獻給她：“你是這本書的源泉，你應(yīng)該成為第一個讀者?！庇捎谶@是他的第一部完整作品，也是最近一部，祖伊很謹(jǐn)慎地拒絕了閱讀的請求，雖然和任何處于熱戀中的少女一樣，想閱讀戀人為她所寫的作品的欲望折磨得她徹夜難眠。

她向他解釋她的顧慮——裘德是個除了寫作外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的人，對圍繞祖伊的傳言一無所知——他卻對此不屑一顧，認(rèn)為這一切不過是巧合：“再說，親愛的，嚴(yán)格來說這本書并未結(jié)束，因為我對你的愛永遠沒有終結(jié)那天。如果死神是個有經(jīng)驗的讀者，他會知道故事還有續(xù)篇，在續(xù)篇完成之前，他總不會想要中止我的工作吧?！?/p>

“死神可未必讀小說，”祖伊說：“他這么忙，即使有時間讀虛構(gòu)作品，我覺得他應(yīng)該只讀詩歌?！?/p>

“我很好奇死神的詩歌品味，”裘德說：“既然所有最杰出的詩篇都是關(guān)于他本人的。而上帝也許在天堂里讀小說，他的工作要清閑得多。但是言歸正傳，你真的要拒絕做我第一本小說的讀者嗎？”

祖伊無法拒絕。她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由小說家本人把故事朗誦給我聽，那就不算我讀了這本書，那么也就不會發(fā)生可怕的事了吧?！?/p>

裘德也覺得這樣不錯，于是，在霧月火苗搖曳的壁爐前，他一連十個晚上給祖伊念手稿。祖伊的瞳孔仿佛是貓，隨著他短短長長的句子，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在第十一個夜晚，他們來到了故事的末尾，而裘德對自己精心寫就的結(jié)尾早已能夠逐字背誦，所以雖然手稿攤開在他的膝頭，詞句從他唇畔如白蟻般排著隊迤邐而出，他的眼睛卻一直望著祖伊離他不遠的右耳。

那是一只半透明、淡粉色、耳廓上栽種著金色絨毛的耳朵，一只因?qū)ＷA聽而微微擴張的耳朵，在幾輪螺旋的骨肉背面通往幽暗深淵的耳朵，以伸手不見五指的虛空引誘著凝視者的耳朵。

不知何時，裘德感到自己的身體漂浮起來，并且不斷變小變輕，直到他如一粒塵埃懸在空中，隨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fēng)進入了祖伊的耳孔中。最初一陣風(fēng)的呼嘯平息后，裘德沒想到祖伊的耳蝸深處是如此安靜，如此寬敞。當(dāng)雙眼逐漸適應(yīng)了內(nèi)耳的黑暗，他發(fā)現(xiàn)自己懸浮在一間非常寬敞的客廳半空。確切地說，那是一間改建成圖書室的客廳，四面都是頂天立地的書墻，沒有門。房間中央錯落著大約二十張書桌——或許更多——每張桌邊都坐著一個或奮筆疾書、或埋頭讀書、或托腮沉思、或伏案打盹的人。他覺得其中幾個人非常面熟。

裘德發(fā)現(xiàn)房間角落里還有一張空桌，上面放著一盞綠色燈罩的銅臺燈，還有鋼筆、墨水瓶、紙。燈，已經(jīng)被擰亮了。

二

以下摘自辛西婭的日記：

“似乎是從春分那一天起，天光突然被可笑地拉長。整個漫長的冬季，下午四點就暗下來的城市，突然像是裝上了一百瓦的備用太陽，所以雖然現(xiàn)在是夜晚九點，我還可以指著這片最熟悉的海，說這兒是藍色，那兒有一點發(fā)紫。

幾乎每個來島上的人都會被我拉去海邊。別誤會，除了苔蘚，我在島上沒什么朋友，連熟人都沒有，假如我消失，絕不會給周圍的人造成困擾。

正因為這樣，我才每晚去海邊，看看爛熟于心的礁石和島嶼，日落后翻動著銀色手掌的波浪，還有青蛇般沿著海岸線呼嘯而過的綠色火車。回來的路上，大體知道自己并沒有消失：那樣干凈的命運，是我配不上的。

所以把遠道而來的朋友帶來這里，似乎是一件滑稽的事。在這一帶旅行的人，沒有誰稀罕海，何況除了烈日下和暴雨前，它是那么的乏善可陳，早在兩個世紀(jì)前就被度假者拋棄了。走上一座滿是陳舊涂鴉的拱橋，下到一條狹長的甬道，左邊是扭成大辮子的鐵軌和四四方方的玻璃候車塔，在夜色中發(fā)著清冷的光，也照亮對面空蕩蕩的站臺。右邊是一堵高高的石墻，上面是同樣平庸的涂鴉，還嵌著幾扇陰森的鐵門，也許是火車站的庫房。再走幾步，抬頭可以看到幾排廢棄的看臺座椅，也許在它的黃金時代里，這片沙灘曾布滿巡回馬戲團的帳篷。

從拱橋的另一頭下，就站在了海堤上?？粗切╅_裂的巖石，巖石上熟稔不過的幾種對齒蘚，幾只在水草叢中奔跑的磯鷸。伊麗莎白·畢肖普有一首詩就是以這種鳥為主人公的，第一句似乎是這樣，‘他把沿途的嘯叫視作理所當(dāng)然/并且世界注定時不時就得震顫/他奔跑，跑向南方，笨拙又謹(jǐn)慎/一種節(jié)制的恐慌，不錯的開端，我好像還能再背幾句：‘世界是一場迷霧。然后世界又/微緲，廣袤，澄澈。潮汐/或漲或落。他無法告訴你是何者/他的喙已聚焦；他分身乏術(shù)/尋找著某種事物，某物，某物/可憐的鳥兒，他著了魔！數(shù)百萬沙礫呈黑色、白色、黃褐、灰/摻雜石英顆粒，玫瑰晶與紫晶……

也許那是伊麗莎白的自畫像吧，親愛的伊麗莎白。

這一晚我沿海岸線走到了從沒到過的地方，沒有路了。我在翻過一垛亂石墻時被扎破了指尖，血珠滲了出來，我熟練地把它吮干。這時候，遠處海平面上那座熟悉的島嶼突然亮起了燈，不是一盞兩盞，而是漫山遍野，像星的瀑布，也像一個巨人源源滾下的淚珠。揉揉眼睛再看，那白日被我當(dāng)作海面的地方，竟是一片帶狀的次大陸，被一閃一閃的暖黃色點綴著，慰藉著鄰近的海面。

我想起在我來這片海邊的第一天，就看到路邊的布告欄里貼著‘僧侶鎮(zhèn)的信息：它的歷史，它的廢墟，它孤絕的地理位置，如今它的人口構(gòu)成，鎮(zhèn)上死去多年的杰出人物。關(guān)于這最后一項其實乏善可陳，我向來記不住政客和商界大亨的名字。唯一有印象的是一個叫做裘德·艾塔赫奈爾的作家，他在二十七歲那年從外省來到僧侶鎮(zhèn)定居，同年年末突發(fā)疾病去世，沒有人知道那是種什么病。他死后才由一名年輕的女性友人代為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一經(jīng)出版即引起了全國轟動，在世界范圍內(nèi)獲得了一系列大獎。僧侶鎮(zhèn)政府給他追頒了勛章，并以他的名義設(shè)立了本鎮(zhèn)歷史上第一個文學(xué)基金，專門資助二十七歲以下的年輕作者。布告欄的末尾驕傲地用紅字寫著：文學(xué)是本鎮(zhèn)的名片。

我一直以為那是旅游局隨處張貼的廣告：僧侶鎮(zhèn)也許在附近的某座島嶼上，可以搭乘渡輪來一次一日游，或者就在我所住的這座荒島某個更為荒僻的海岬上，只要有可靠的地圖，徒步就能走到。我甚至在心里擬定了探訪的日期，興許可以去看看僧侶鎮(zhèn)上的泥炭蘚、提燈蘚和紫背苔。

然而這天晚上，當(dāng)我站在夜幕已降臨的海邊，看著海平面上那片亮晶晶的、暗影幢幢的陸地，聽見波浪像一只被困的猛獸拍打著堤岸，感覺著右手無名指尖一跳一跳的鈍痛，憑著所謂的直覺，我忽然明白了關(guān)于僧侶鎮(zhèn)，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三

“有個作家非常討厭電燈，同時他又討厭白天寫作，于是在家里囤了很多蠟燭。他有許多裝在大杯子里，可以點上五十小時的巨型蠟燭，也有高高低低插在銀燭臺上的枝形蠟燭。他總是同時點燃一批蠟燭，過一陣就吹熄它們，換上另一批。由于蠟燭數(shù)量眾多，他還從沒有點完過任何一根，他相信不把蠟燭燒完是他保持高產(chǎn)的秘密。

一天夜里，作家窗內(nèi)照常燭火通明，到了清晨卻沒有熄滅，燭光整日在窗簾背后黯淡地跳動。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兩天兩夜，好奇的鄰居終于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作家已經(jīng)趴在稿紙上死去。除了巨型蠟燭還在杯底燃燒，滿屋的蠟燭多半已熄滅，盡管屋內(nèi)亮如白晝?！?/p>

辛西婭一邊往下午茶里加方糖，一邊給路娜講了上面這個故事。路娜是社區(qū)中學(xué)的一名中文教師，她倆是如何成為朋友的，對辛西婭而言是個謎，畢竟這個中國女孩給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樣：誰會向第一次見面的人傾訴一段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婚外戀情，并且一傾訴就是兩小時？路娜不傻，以她的年齡甚至可以稱得上博學(xué)，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放蕩女人。但她太執(zhí)著于戀愛這件事，賦予它太多莫須有的意義，以至于雖然有著翠鳥般輕盈的外表，整個人卻散發(fā)一種令人遺憾的滯重，辛西婭幾乎可以看見路娜的過去如顆顆汞珠從她周身滾落，令她無法向前邁開干燥的一步。

但是路娜懂得傾聽，像執(zhí)著于自己的情緒一樣關(guān)心別人心靈的秘密，路娜有和她的舌頭一樣工作狂并且高效的耳朵和眼睛。路娜的丈夫在島上的移民局工作，出差的時間比在家多，路娜和一個叫夏爾的詩人常年保持著情人關(guān)系，甚至在認(rèn)識丈夫之前就如此，因為某種復(fù)雜的原因，她最近主動結(jié)束了這段關(guān)系，而這卻讓她的精神陷入了更深的泥潭。辛西婭既沒有丈夫也沒有情人，她在大學(xué)生物系擔(dān)任助理研究員，白天的工作是研究苔蘚，最近正忙于一種罕見的生于海邊巖石上的光苔的培育，晚上她整理文獻，看些專業(yè)以外的閑書。辛西婭對人的感覺很遲鈍。除了系里的同事，還有偶然來島上度假的幾個老家的友人，路娜是她僅有的社交生活。

“為什么給我講這個作家的故事呢，某種警醒我振作起來的寓言？”路娜無精打采地問，麋鹿般的眼眸像蒙了一層翳。

“這是我昨晚的夢?！毙廖鲖I說。

四

以下摘自路娜的日記：

“我失戀了。再次像個初次失戀的少女，落入了手足無措、失重的境地?？晌以缫巡皇巧倥?，他也不再是少年，一起站在人生中途的門檻，背后是腳印凌亂的灘涂，前面是螢火幽微的莽林，驚覺就愛情而言我們已是怎樣地兩手空空。

是這樣的嗎？成年人的心痛，是這樣比少年時切得更深，更讓人深深預(yù)感到命運刀俎前我們所有人沒有懸念的結(jié)局嗎？不，這只是我的命運，看見絕望的是我，主動走入絕望的也只是我。我在平安夜凌晨的馬路上晃蕩如一個失心的弄臣，這些人家的圣誕樹都好高好美啊，門廳里這些金銀璀璨或水果色的彩燈要整夜閃爍嗎？可是那些門廳里空無一人，并且哪一棵冬青或縱樹背后都不可能有我從小夢想的充滿歡笑的家了。我已經(jīng)弄丟了我的愛人，親手毀棄了在我身上發(fā)生過的最好的事。

街上火樹銀花但空無一人，只有拐角處的酒吧門口醉漢們肆意吹著口哨，仰頭向寒風(fēng)中吐出螺旋的白霧。我多么羨慕他們的醉態(tài)，我想向著銀河大聲咆哮，我抬頭看見了今夜清冷的北斗，多么輪廓分明而又堅定地清冷著，此刻他也在某處看著這些星星嗎？還是早已進入疲憊無夢的睡眠……

是的，最讓我心痛的是他聲音中的疲憊。他曾是那樣一位意氣風(fēng)發(fā)、英姿颯爽的少年，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在我們初識的深夜他便是這樣直勾勾看入我的眼睛。我曾被這樣赤裸的告白所驚嚇，為什么是我？總是笑聲爽朗，陽光下不管不顧、一往直前的他，為什么會中意這樣孤僻、膽怯、瞻前顧后、在陰影中踉蹌前行的我？他值得一位更驕傲，更能殺伐決斷的伴侶。我恨透了住在自己體內(nèi)的女人，恨透自己總是一副腎虛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世人前，也許那是我自我保護的鎧甲。

曾有人從遠方給我背來一柄未開刃的寶劍：‘你除了劍氣，什么都不缺?？晌抑牢胰钡锰?，而他對我的理想化讓我害怕，我怕他愛的只是個幻影，是只存在于他詩中的我。真相是，我或許至今仍是那個在幼兒園里被欺負(fù)和孤立，小手指被咬到流血，被拔下新毛衣上的絨球并被塞入耳孔……因為有了教訓(xùn)而從不敢與人爭奪玩具，總是在老師把積木倒上桌那一刻就乖乖鉆到桌底撿別人落下的積木、導(dǎo)致每天放學(xué)褲管都黑乎乎一片的小女孩。當(dāng)然，上小學(xué)后我逆襲了，因為我有漂亮的面龐，優(yōu)異的成績，老師的寵愛，我反過來欺負(fù)那些曾經(jīng)欺負(fù)我的男孩，掌握了永遠能全身而退的秘訣?？赡鞘嵌嗝床B(tài)的逆襲，那個跪在桌底等待玩具掉落的小女孩，永遠，永遠，永遠困在我身體里。為了把她藏好我從小是個工作狂，我想要變強，變得更強，像個男人一樣！是的，我渴望成為強者同時仰慕強者，我心中住著一個法西斯也住著一個O娘。而他，一直是那位強者，我的航標(biāo)，我策馬飛奔的情郎，即使在陰影中也閃閃發(fā)光，而現(xiàn)在，他告訴我他的心碎了……

是的，當(dāng)他說他的心已碎，我才真正地再次失戀。這些年來我壓抑著心中的創(chuàng)痛，努力奉行善待眼前人的原則，顯然并不成功。對于丈夫我既未能給予妻子的溫柔，也未能給予情人的愛，愛，原先是有的，可是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在我再次見到他之后……是慣性，是婚姻本身的屬性，或者只是我不能安于任何勻速圓周運動的愚蠢心魔，我知道，平靜的表面下，我的婚姻正在分崩離析。屠格涅夫說一切情感都可能通向愛，敬仰、柔情、嫉妒甚至憎恨……唯獨感謝不能。那么我想一切情感都不能磨滅愛，傷害、猜忌、憎恨乃至蔑視都不能，除了內(nèi)疚——內(nèi)疚是和自我最根本的斗爭，本性和愛無法相容，內(nèi)疚的對象和愛戀的對象無法合一，除非它能轉(zhuǎn)換成其他情感。

我多么渴望原則分明，雷厲風(fēng)行，可是我連拒絕街邊醉漢的性騷擾都困難，我居然，居然需要籍著微笑和道歉來擺脫一切我厭惡之事，被壓抑的攻擊性……或許也談不上攻擊性，對這世上無趣的一切我并沒有蹂躪的欲望，只想遠遠走開。而對極少數(shù)能使我發(fā)生興趣的人和事，我總是太容易就臣服。這也是為什么在他扛著我走上頂樓房間的那個夜晚，起初的掙扎太容易就融化成一種柔軟的疑惑，在他懷抱中恍若無骨地疑惑著，身后一級級退入夜色的臺階是通往地獄還是天堂的階梯。我……心靈容易好奇而身體容易濕潤，這是我一切麻煩的根源?！?/p>

五

“路娜，除了認(rèn)字，你給學(xué)生們講中國文學(xué)吧？”

“也講。不過挺困難的，中國近現(xiàn)代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一個普通的白人高中生很難產(chǎn)生共鳴，況且好的譯本也太少。古典小說的話，宗教和文化背景上的距離又太大，語言也難，他們不感興趣。”

“你可以講講愛情故事，或者鬼故事？誰都能理解這兩種故事。”

“那可未必，我曾經(jīng)試著讓他們讀《紅樓夢》縮寫版。結(jié)果，不止一個女學(xué)生有這樣的困惑：寶玉為什么不去向賈母提出，自己非黛玉不娶？如果連死都不怕，到底能有什么障礙把相愛的兩人隔開？‘他為這份感情做得不夠多，‘他根本就沒有把感情付諸行動，‘父權(quán)制度只是他的借口，他從來不是一個專一的戀人……對十幾歲的小姑娘試圖解釋這類問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p>

“因為你不贊成？當(dāng)然，這里的女孩很早就有很強的性別權(quán)利意識，我剛轉(zhuǎn)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工作時，還頗不適應(yīng)了一陣?！?/p>

“也不是贊成不贊成的問題。人和人之間的每段關(guān)系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認(rèn)為無論男女，所有人都有權(quán)利在短暫的一生中去創(chuàng)造和不斷加深對各種關(guān)系的理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因為其易操作性，是一切伴侶關(guān)系中最明朗和最容易得到外界寬容的，就像光。但還有其他更晦暗和復(fù)雜的關(guān)系，對于一個人理解自身和世界的征途一樣重要，愿意費這個麻煩去理解自身和世界的人應(yīng)該被視為心靈的探險者，至少不該被視為反常……”

“怎么聽都像自我辯護啊，路娜。你先生對這套論調(diào)怎么想？”

“他從頭到尾都知道夏爾的事，他甚至認(rèn)識夏爾的另一個女友。但他并不覺得有需要去發(fā)展一段婚外戀情來達到內(nèi)心的平衡，他先天就是平衡、穩(wěn)定、難被擾亂的。辛西婭親愛的，每個人對自我認(rèn)知的需求不一樣，方法也不一樣，所以人只能對自己負(fù)責(zé)?！?/p>

“你先生可真是光一樣的存在?！?/p>

“看似光的事物背后，幾乎無一例外能找到晦暗。光本身就是陰影孕育出來的東西啊。你最近在培育的那種苔蘚叫做什么……cyathodium……”

“Cyathodium cavernarum，光苔?！?/p>

“對，光苔，在玻璃瓶里閃爍著黃綠色熒光的那種苔蘚，自然環(huán)境下不是只能在潮濕陰暗的礁巖縫中存活嗎？Cavernarum直譯是‘屬于洞穴吧？自從和夏爾切斷聯(lián)系，我感覺一直處于一個漆黑的洞穴中，渾身無力，每天總也睡不醒。不過，或許我身上某處也有什么東西開始生長了，也不是不可能吧?！?/p>

六

以下摘自辛西婭的日記：

“這些年在島上不斷搬家，從一個封閉的處所到另一個。而今年，因為地面上房租瘋漲，學(xué)校又不再提供住房補貼，干脆住進了地下室。

拿到鑰匙的第一天，在地毯上發(fā)現(xiàn)了幾只蝸牛，小小的，探頭探腦伏在墻沿。它們是怎樣長途跋涉，鉆過兩道門縫，從屋后荒草叢生的花園蜿蜒抵達此地，實在沒有線索。另一種可能是它們從正門進來，可是那樣就要學(xué)會上下臺階。

浴室角落和窗臺上有不少蛛網(wǎng)，懶得清理。用手抓的話，難免會不小心弄死，何況比起軟體動物，和蜘蛛還算能融洽相處。上一個住處，一只碩大的長腿蛛就筑巢在蓮蓬頭上方，每晚淋浴的時候，它就在頭上晃來晃去。一開始還不習(xí)慣這樣和它赤裸相對，漸漸也就找到了前伊甸園式的放松（實際上，也搞不清它的性別），拿下噴頭沖洗時注意不澆到它。

掉發(fā)很嚴(yán)重。每天起床梳頭可以捋下好大幾簇，這時往往還衣冠不整，便打開臥室窗順手拋向院子（只有高處的一小部分窗能水平打開）。無奈頭發(fā)太輕，常常絲絲縷縷掛在窗框上，時間長了，有次去院里推自行車，看到一些貌似蜘蛛?yún)s比蜘蛛黑且硬朗許多的蟲子，正以我的頭發(fā)為吊橋，奮力向窗子高處攀爬。這才略有些害怕，清理了一番，但還是難改往院子里拋頭發(fā)的積習(xí)，有種在拋棄自己身體的，天葬似的快感。

臥室屋頂和朝花園的那面墻之間有個馬蜂窩，在磚縫深處，我看不見具體位置。只看見馬蜂一刻不歇地在那里進進出出，嗡嗡嗡的，至少有二三十只。每次去園里曬衣服都提心吊膽。晚上躺在床上，總會聽到那面墻深處傳來輕輕的叩擊聲，也許是啄木鳥（但我并未聽過這種鳥啄木），也許是蜂窩里正在進行一場午夜秘儀？可我怎么也無法相信小小的昆蟲能發(fā)出這樣堅硬的叩擊聲。一開始也會怕得睡不著，生怕磚墻被蜂群攻破，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封存在金黃的蜂蠟里動彈不得。然而漸漸開始喜歡這意象，我早已用看不見的蜂蠟把自己層層封裹，如何還怕多裹一層？逐漸睡得不省人事。

除此以外——以及有一次半夜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一只蛞蝓爬進了廚房——地下室真是個讓人安心的地方。僅有的餐桌在廚房里，充作書桌，隔窗常能聽見外面北風(fēng)呼嘯。這里的氣溫常年比地面低七至九度，所以在八月就開了暖氣，睡前要開一會電熱毯。到了十月，即使有暖氣，漸漸也坐不住。倒是有個壁爐，平時樓上稍有振動就會不斷往下掉渣，根據(jù)它焦黑開裂的內(nèi)壁，判斷過去常有人點火。但我害怕一氧化碳中毒，于是冷得不行時就煮一鍋雞蛋，讓蒸汽突突突地冒出來，要不了十分鐘，屋里就會霧氣繚繞。我關(guān)掉廚房和臥室之間的門，小心保存著蒸汽，蒸汽在頭頂?shù)鯚舻狞S色光暈中跳舞，窗上凝滿水珠。有時點上蠟燭（醒著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黑夜里度過），火苗會在玻璃上的水珠間隙形成不可思議的圖案。

這棟樓里共有六戶，因為住在地下室，平時不會遇見別人。除了每天定時去花園里喂貓的馬可，幾乎沒有人會經(jīng)過院子、花園、我窗前。至于貓，常駐的有四只：胖子菊丸，大胖子剛田武，瘦子小黑，斷尾的伊西斯。伊西斯是一只奶牛貓，丹鳳眼，五官像人，像我認(rèn)識的一兩個人。

菊丸和伊西斯經(jīng)常趴我在廚房窗臺上。在餐桌上看書寫字，一抬眼就看見它們弓起背或露出蓬松的肚子，把自己拉伸成一只豹子。或者就目不轉(zhuǎn)睛地隔玻璃看我，定慧雙修。房東囑咐不能讓貓進屋，甚至在所有窗臺擺上一個綠色小盒，間或發(fā)出據(jù)說貓無法忍受的低分貝噪聲。我覺得吵，偷偷關(guān)了，也就只去花園里喂食。我準(zhǔn)備的貓糧似乎不如馬可華麗，貓們只有特別餓時才吃得起勁。伊西斯有時吃完一頓，又會蹲點到馬可窗下咪嗚乞食，這讓我略有一點瞧不起它。

馬可是個電纜技術(shù)員，但不知怎么白天永遠在家。我想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病得不輕或者更甚，和人說話時雙手會顫抖。他的聲音非常尖細(xì)，語速過快，因為過分緊張總會說得比合適的更多，這些癥狀我都再熟悉不過。第一次說上話是在花園里，我在晾衣，他去喂貓：‘啊，貓是最富有同理心的生物啊。我暗笑。大概我生性邪惡，忍不了溫情脈脈，即使自己和馬可一樣竟然只有貓可依賴，最好別人不要知道?！翘煳以隈R路對面，小黑一看到我就橫穿馬路跑過來，一路躲閃著各種汽車……‘真的嗎？多甜啊。我真是壞到家了，說話不過腦子。但那一刻，確實想不出別的辦法來表達‘我為你的高興而高興。（那一刻，這心情似乎是真的，就像上星期，看見沾滿路娜周身的汞珠似乎蒸發(fā)了一大部分，看見她的輪廓在此時此地的光陰中不斷變得清晰，也有類似的心情。）

院子地面上時常有血跡，一開始以為是矮仙們在過逾越節(jié)啥的，頗用掃帚蘸水掃除了一番。但是屢掃屢敗，血斑依然四處散落，有時蔓延至窗臺，讓我懷疑此地受了詛咒。后來發(fā)現(xiàn)是剛田武和伊西斯，剛田武和菊丸，菊丸和小黑，或者小黑和伊西斯打架所至，這大概解釋了個子最小的伊西斯的尾巴為什么斷了，用紅絲線纏著，也許是馬可帶去看的獸醫(yī)。那么我也不再清理血跡，既然爭執(zhí)是拙劣天性而貓也不能例外。

剛田武真是霸王一樣的存在，有時我忘關(guān)廚房頂窗出門，回來發(fā)現(xiàn)它正在餐桌上徘徊，放在窗臺內(nèi)側(cè)的幾瓶從實驗室?guī)Щ丶业墓馓⒘艘坏?。四只貓中屬它最居無定所，有時一星期才回來一次，此刻它從窗臺一躍而上想要翻出頂窗?？墒谴暗倪@一側(cè)掛有窗簾，剛田武狼狽地吊在白紗上抓撓了半天才竄上高高的窗框，咕咚一下消失不見，留下我站在一堆玻璃渣和苔蘚中，面對千瘡百孔的窗簾攤手——本來要開臥室窗讓它翻出去的，真是性急。

島嶼進入雨季，夜晚越來越冷。伊西斯總是蹲在院子里鐵椅的軟墊上，整夜看著我窗內(nèi)的燈光。想要招呼它進來，對方似乎也不稀罕。這樣，地下室的漫漫長夜，風(fēng)聲雨聲入窗，我漸漸被滿地滿桌的卡片和文獻埋葬。想起至今為止蒼白而乏善可陳的人生，內(nèi)心倒也平靜無比，像半枯的玫瑰終于獻給了愛米莉?！?/p>

七

以下摘自路娜的日記：

“愛，是能在他者那里辨認(rèn)出的她所擁有的絕對唯一的東西。這種關(guān)系在所有一切之外。

愛索要忠誠，fidèle，而非相信，croire?！艺\于人類的無限超越，忠誠于這個敞開，哪怕完全不知道忠誠的對象是什么。神就是那種打開的空無，或者說，神在一次抽空自我的運動中給創(chuàng)世騰出了位置。

有時候，我覺得我可以那樣去愛他。無論境遇如何流轉(zhuǎn)，無論他是否依然愛我，無論他的存在如何遙遠和抽象，我可以對他保持一種靈魂的忠誠，在我的fidèlité中抵達他的深處，那也就是我自己的深處。他越是沉默，缺席，我就能越好地保持這種忠誠，如果不斷有新的外境出現(xiàn)——他的新艷遇，新戀人等等——我忠誠中幸福的無知狀態(tài)會受到一些損毀，一個空無的形象被填入血氣。但以如今的我，恐怕能很快修復(fù)那種忠誠。

他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感受到的聯(lián)系的獨一性。這聯(lián)系如此真實，沒有一天可以逝去而不提醒我他的缺席，無論是品嘗了新的知識和趣味，或者遭遇痛苦。‘如果此刻他在，這個條件句成了我的救贖和永罰。焦慮、恐懼、困頓時，我設(shè)想出一千種力量之源，而它們?nèi)縼碜运?，他有力的臂膀，他孤注一擲的心靈，他與我再不相交的存在本身。

我明白神秘主義修女的狂喜，affective devotion，新娘對基督的無條件忠誠。這是缺席者方可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他的缺席，注定我會無條件地繼續(xù)愛他。

而這也許具有普遍性。也就是說，如果有天我的丈夫離開我的生命，那么擔(dān)當(dāng)永恒被愛的缺席者的人，很可能會換成丈夫。人們總是對“失去才知珍惜”之類的敘事嗤之以鼻，仿佛那是一種性格上的愚蠢，或者人類墮落的明證。他們不知道，唯有先徹底從可把握的現(xiàn)實層面“失去”，一段已經(jīng)結(jié)束的關(guān)系才會接近一種無限的敞開，變動的心靈、每日流轉(zhuǎn)如瀑的意念才可能抓住它，將它沉淀為錨，以一種信徒面對神時的安全感去珍惜，在一種因為對安全有把握而格外甜美的顫栗中，去絕對珍惜。

作為受困于肉身和地獄情緒的凡人，我們?nèi)舨皇ケ舜?，就根本無法相愛?！?/p>

八

剛過完一百歲生日的祖伊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坐在年輕時打工的圖書館前臺，翻閱一份題為《僧侶鎮(zhèn)縣志》的泛黃檔案。說是僧侶鎮(zhèn)縣志，其實也記載了附近其他島嶼的歷史。說是歷史，其實更像是各個時代報紙頭條的匯編。在這片人口稀少、對全球事務(wù)少有參與的海域，報紙的頭條也不過是些奇聞異事：鯊魚襲人、大批月光水母在海灣擱淺、神秘死亡事件。最后一類中有些條目引起了祖伊的注意，比如一名中國女子和曾被寄予厚望的一名青年詩人的殉情事件：尸體在碼頭邊一條廢棄的捕鯨船的船艙里被發(fā)現(xiàn)，兩人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被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掩埋，警方至今未能核實具體死因。還有諸如一名女生物學(xué)家進入一座偏僻的山間溶洞采集青苔樣本，卻再也沒有走出溶洞這類離奇失蹤事件（“我看著那位女士走進洞穴的，向她打招呼時，她還調(diào)皮地朝我學(xué)了幾聲貓叫”，目擊人小男孩說）。讀著讀著，祖伊的眼皮沉重起來。在夢中，她伏在裝《僧侶鎮(zhèn)縣志》的檔案袋上墜入了另一重睡眠。

在這更重深的睡眠中，夢中的祖伊夢見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還有自己的初戀情人裘德，像她第一次見他時那么年輕，兩人的戀情也像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那么新鮮。然而，夢中的裘德收到了祖伊的病危通知書：原來祖伊年紀(jì)輕輕卻得了一種嚴(yán)重的供血疾病，皮膚從腳底開始向上變得煞白（小腿肚以下已然沒有一點血色），她在緩慢走向死亡的同時也將逐步失去記憶。隨通知一起寄到的，還有一張通往墨菲烏斯海岬的火車票。

墨菲烏斯療海岬是墨菲烏斯療養(yǎng)院的所在地。療養(yǎng)院是當(dāng)?shù)刈罟爬系墓哺＠?，專為行將入木的老人或身患絕癥的青少年提供臨終關(guān)懷。據(jù)說那里的設(shè)施是世界一流的，具體的運轉(zhuǎn)機制卻是個謎。很少有人見過療養(yǎng)院的真容，因為只有從僧侶鎮(zhèn)中央車站搭乘一班特定的火車才能到達墨菲烏斯海岬（好奇的人們試圖徒步或走海路前往海岬觀光，最后都以迷路折返告終），而那班火車對外出售的車票最遠只能坐到墨菲烏斯海岬（終點站）前一站。

也就是說，除了被政府認(rèn)定行將不久于世并寄去海岬車票的垂死之人，普通人根本無法抵達療養(yǎng)院，即使是為了護送病人也不行。

此刻，裘德正伏在中央車站的售票柜臺上苦苦交涉：

“求您了，我得把她送到終點站，她都快記不住任何事了！賣給我一張全程票吧。”

“我們愛莫能助。這已經(jīng)是全程票了：您能去的最遠一站就是老人巖，墨菲烏斯的前一站?！?/p>

“應(yīng)該總有辦法通融一下……”

“請別浪費自己和其他乘客的時間了，您看，這么多人還排著隊哪?！?/p>

裘德只好拉著祖伊的手上了火車。車廂很空，只有三三兩兩穿灰綠西裝的老人零星坐著，還有一些大概是去附近郊游的帶小孩的家庭，小孩興奮的嘰嘰喳喳是唯一能聽到的聲音。為了多少讓她高興些，裘德輕聲給祖伊背誦她熱愛的小說家的作品片段：馬爾克斯、萊辛、塞林格，還有他自己正在寫的第一部長篇的片段。祖伊仿佛很冷，緊緊攥著裘德的手，頭靠在裘德肩上，不說話，嘴角掛著疲憊的微笑。此時，她小腿肚以下的煞白已經(jīng)蔓延到了膝蓋。

列車從山間隧道里呼嘯而出，廣播里開始催促：“前方到站是老人巖，請所有不持墨菲烏斯方向車票的乘客下車”，播報三遍之后又加大了音量補充：“為了您的生命安全，請所有送行的乘客立刻準(zhǔn)備下車?！?/p>

裘德做出了決定，起身躲進了兩節(jié)車廂之間的洗手間里。透過鎖孔，他看到幾名身穿黑色制服的乘務(wù)員將那些郊游的家庭盡數(shù)送下了車。列車再次出發(fā)時，車廂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些沉默的穿灰綠西裝的老人，還有依然向著看不見的遠方微笑的祖伊還留在車上。

裘德輕輕走過去，挨著祖伊坐下，重新拉起她的手。窗外，微光灼爍的海平面無限延伸，列車仿佛疾馳在蔚藍的水面上。這一站是如此漫長，以至于裘德竟在中途睡著了。當(dāng)他醒來時，列車已經(jīng)停靠在墨菲烏斯海岬的站臺上，除了他和祖伊，所有人都已經(jīng)下車。

裘德拉著祖伊出站，空蕩蕩的站臺對面就是大海。他正在納悶理應(yīng)同一站下車的那些穿灰綠西裝的老人去了哪里，就看見一排巨浪打在一座屹立在海畔的礁巖上：那是一塊灰綠色頁巖構(gòu)成的礁石，頁巖的分層如同一本本打開的書，上方突出的部分酷似一個弓著背翻書的老人。定睛環(huán)視，裘德發(fā)現(xiàn)沿著海岸線站滿了一座座這樣的礁巖。

“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療養(yǎng)院……”裘德喃喃道，“所有收到車票的老人只要一落足這片海灘，就變成了閱讀者或者抄書者形狀的礁石——這就是僧侶鎮(zhèn)嚴(yán)守的秘密嗎？祖伊，親愛的，別害怕，我這就帶你回家……”

這時，裘德發(fā)現(xiàn)剛才還緊攥著祖伊左手的那只右手現(xiàn)在空空如也。海風(fēng)汩汩涌過指縫，空氣里是海生物腐爛后釋放的半腥半甜的味道，專屬于大海的味道，混雜著死亡的苦，遺忘的甘。

近處，一群磯鷸正在浪尖盤旋，發(fā)出凄厲的嘶鳴。其中有一只停落在淺灘上，緊鎖著喙，邁開雪白的細(xì)腳桿。疾涌的海水漫過它的趾縫又向后瀝干，這只磯鷸沿著海岸線奔跑，在沙灘上留下一串不可捉摸的腳印。

個人介紹

包慧怡，1985年生于上海，都柏林大學(xué)中世紀(jì)文學(xué)博士，復(fù)旦大學(xué)英文系講師。著有詩集《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散文《翡翠島編年》，另有譯著《唯有孤獨恒常如新》等十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