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峰
(大連民族大學 文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論張承志的多元文化主義思想
李 曉 峰
(大連民族大學 文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張承志對國家、民族、革命、人民、知識分子的理解以及相關聯(lián)的政治理想、哲學觀念、社會認知、文化立場、宗教情懷、文學思想與同時代許多“主流”作家的思想格格不入。他的文學話語中的多重文化身份表述和認同,建構了不同民族對他的民族身份認同。而實際上,張承志是一個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多元文化主義者。這種多元文化是以對多民族國家的高度認同為基礎的。他對中國智識階級的批判,對不同民族文化的尊重,對如何通過多元文化認同來強化國家認同,構建美美與共、和諧共生的中華文化的思考和認識,對破解中國目前面對的多重危機,具有重要的啟示。
張承志;多元文化主義;民族認同;智識階級
在當代作家中,從來沒有一個作家像張承志這樣被不同民族所認同、接納甚至視如己出。他因為《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黑駿馬》《金牧場》《金草地》等小說和《蒙古大草原游牧志》(日文)《牧人筆記》等一大批描寫蒙古草原的散文、隨筆,讓蒙古族的讀者無比親切,許多蒙古文學研究者認為他已經(jīng)被蒙古文化“同化”——盡管他在烏珠穆草原只生活了4年。
因為《心靈史》《西省暗殺考》《黃泥小屋》《回民的黃土高原》《從回教所見的中國》(日文)《殉教的中國伊斯蘭——哲合忍耶史》《清潔的精神》,他在伊斯蘭世界里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他們把張承志看成是自己的精神領袖。回族穆斯林,張承志對這種身份直言不諱亦高度認同。
因為《夏臺之戀》《正午的喀什》《波斯的禮物》《輝煌的波馬》《噢,迪麗拜爾》《日出天山外》《荒蕪英雄路》《冰山之子》等一大批以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蒙古族生活為題材的散文隨筆,他贏得了這些民族人們的衷心愛戴。
因為《北方的河》《紅衛(wèi)兵的時代》(日文),張承志讓主流文學界不知所措。如,王蒙面對《北方的河》就曾驚嘆道:“以后,我想,完啦,您他媽的再也別想寫河流啦,至少30年,您寫不過他啦?!?王蒙.《北方的河》:大地和青春的禮贊[EB/OL].[2016-04-11].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9-04/03/content_1127107.htm.在英雄走下神壇,崇高被消解的20世紀80年代末期,他被公認為是一位具有英雄主義精神和理想主義情結的作家——但這絕不是褒義。
但是,客觀地說,真正能讀懂張承志的人鳳毛麟角。曠新年是其中的代表。這不是因為他將張承志提升到“魯迅之后的又一個作家”*曠新年.張承志:魯迅之后的又一位作家[J].回族研究,2012(2):5-11.的高度——這會刺痛很多自以為可以比肩魯迅而且獲過各種大獎的作家。曠新年是在充分理解了張承志之后才這樣說的,他的理解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張承志自1978年開始的創(chuàng)作是“一位中國作家的孤獨旅程”*曠新年.一位中國作家的孤獨旅程——理解張承志[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08(4):44-52.。
更準確地說,張承志是中國作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思想獨行者。而大凡思想家,都是孤獨的。
張承志的孤獨是因為他對國家、民族、革命、人民、知識分子的理解以及相關聯(lián)的政治理想、哲學觀念、社會認知、文化立場、宗教情懷、文學思想與同時代許多“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然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旅程并不孤獨,因為,他已經(jīng)把自己融入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群體之中,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會贏得那里的民族及其民眾的信任。
從一定意義上說,張承志是一位認同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具有多元文化主義思想的國家民族主義者,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少數(shù)族裔民族主義者,他以自己的方式,承繼并發(fā)展了19世紀末開始的中國民族主義最積極、最有建設性意義的思想流脈。這也注定使他成為一個孤獨的思想旅行者。
過去,人們在談論民族平等的時候,過多關注政治、經(jīng)濟以及自治體制等問題,而較少從民族平等的角度來思考各民族文化平等的問題。實際上,文化平等本身就是一種多元文化主義思想,它的基本內(nèi)涵是在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國家內(nèi)部,各民族文化的地位、價值體系、文化遺產(chǎn)都具有合法性。而且每一個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都是中華民族共享的精神和思想資源。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何認識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化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和影響,如何認識少數(shù)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等原則性問題,一直未能得到有效解決。而在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中,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生產(chǎn)生活方式、生活環(huán)境、傳統(tǒng)文化、語言、習俗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這些都極大地損害了少數(shù)民族的合法權益。在少數(shù)民族內(nèi)部,一部分人試圖通過文化保護來解除本民族文化危機,而一些“其心早異”的人則借此開始了民族分離的行動。新疆與西藏的現(xiàn)實情形,都表征了中國國家統(tǒng)一所面臨的嚴峻形勢。
然而,無論在中國民族學、人類學、政治學還是文學領域,還很少有人像張承志這樣對中國的“內(nèi)憂外患”有清醒的認識。于是,張承志就像魯迅《野草》中的那個孤獨的戰(zhàn)士,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來進行回應。這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真正的勇士和戰(zhàn)士的共同宿命。對此,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張承志把自己逼到一種四面受圍的絕境:正面是西方‘列強’的殖民體制,背面是孔孟之道的漢文化體制,還有暗地里的民族主義分裂分子的勢力,以及他所認同了的中國伊斯蘭文化和宗教體制性的可能制約。應該說張承志一再聲張的對體制的戰(zhàn)斗,完整地包含著這四個方面;盡管這里存在內(nèi)、外、友、敵的區(qū)別。對中國來說他已成為一種新的象征,以其充滿矛盾性的存在,突兀出了中國、中國文化、中華民族、中國知識分子在后殖民主義時代的困窘與危機;同時也宣布了他為中國而戰(zhàn)的意義?!?姚新勇.呈現(xiàn)、批判與重建——“后殖民時代”中的張承志[J].鄭州大學學報,1999(1):117-123.
如果說張承志身處“四面受圍的絕境”的話,那么他有力地“突圍”和反擊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在民族和國家利益上,張承志對日本以及西方一些霸權國家對中國和其他第三世界國家的殖民企圖保持著高度警覺,他以自己清醒深刻地認識揭露這種企圖,并發(fā)起反擊。在2010年出版的散文集《大草原與大西北》代序中,張承志重申了自己十多年來一貫的原則和立場:“1994年初,我從異國徘徊歸來,懷著復雜的心緒和某種異議的沖動。因為在漂泊海外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感受到了新霸權秩序的興起、它對中國的眈眈敵意、對第三世界的歧視與毫無顧忌地踐踏?!彼f:“今日回憶起來,正是那個時期的思想的本能的反抗,使我奠定了——在后日里自己作為知識分子和作家的基本立場以及著述領域的基礎。比如,對新帝國主義重新瓜分第三世界的抗議,對中國古代與精神遺產(chǎn)的追詢,對信仰世界的靠攏和思考,以及知識分子與民眾結合形式的實踐。”*張承志.大草原與大西北·代序[M].南寧:廣西出版集團,2010:1.同時,張承志還冷靜、理性地認識到自己“被孤獨”的原因:“由于我拒絕遵循誘導和暗示,把中國少數(shù)民族解釋為簡單的受害者,所以在日本時而被人譏諷成國家主義者。這正與后來在國內(nèi)的體驗無獨有偶:由于我對中國穆斯林的歷史與價值的描述,一直被人起勁地渲染成原教旨主義者?!?張承志.大草原與大西北·代序[M].南寧:廣西出版集團,2010:1.
其實,從民族意識和國家立場上說,張承志的“被孤獨”恰恰是因為他有著如魯迅一樣的國家情懷或者如老舍一樣的國家至上思想。在散文《夏臺之戀》中,他說,在國外的每一天我都感到被一種空氣逼迫。海灣戰(zhàn)爭以后,西方包括日本為了他們不便明說的陰暗目的,如饑似渴地盼著中國肢裂。中國邊疆正在被不懷好意地加熱研究。源頭遠在漢代移民的新疆漢族近來更是他們的攻擊之的。盡管美國完全是一個移民窩,而且是一個建立在對印第安的滅絕性屠殺基礎上的移民國家;日本則不僅曾經(jīng)向南北美洲和中國東北大量移民,而且至今對“滿洲國”念念不忘。對于這些他們是決不會提一句的。在西方國家煽動民族主義的聒噪聲中,我發(fā)現(xiàn)無法講清楚一句話——漢族也是人。
在張承志的這篇序言中,“新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第三世界”“中國”“西方”以及“中國邊疆”“民族主義”等關鍵詞的頻繁使用,表明張承志對西方一些國家以民族問題分裂中國的話語方式、特征、步驟,洞察得非常清楚。因此,他反對新殖民主義的立場同樣鮮明,這也正是我們說張承志是一個主張多元文化交融共生的愛國的國家民族主義者的原因。
眾所周知,“新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是指美國自海灣戰(zhàn)爭后,通過軍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綜合手段,在世界政治、軍事、外交新格局以及處理國際事務和地區(qū)問題中,表現(xiàn)出來的新的霸權主義和帝國統(tǒng)治思想。與舊的霸權主義和帝國主義相比,其定位已經(jīng)由地區(qū)霸權的獲得、經(jīng)濟掠奪和殖民擴張,變成對整個世界話語權的絕對掌控。在現(xiàn)實中,美國的新霸權主義和新帝國主義,一方面在西方世界起到了負面的示范效應,英國、意大利、澳大利亞都紛紛以同盟者的身份追隨和效仿。其中,日本更是迫不及待。另一方面,為了爭取到世界警察和領袖的霸主地位,“新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還以維護世界和平和反恐為借口,不惜一切手段包括僭越聯(lián)合國,對國際法進行肆意踐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例如,以生化武器為借口,軍事推翻主權國家伊拉克;以解決地區(qū)因種族、民族問題之爭引發(fā)的地區(qū)性沖突,發(fā)動科索沃戰(zhàn)爭;以關心亞洲和平穩(wěn)定為借口,強勢介入南海爭端;以人權為借口,對中國的民族政策、民族問題、領土問題、主權問題橫加干涉。而中國民眾的愛國行動,卻被說成是民族主義等等。而張承志本人則因為穆斯林的身份,被那些試圖分裂中國的日本“友人”列入“誘導”的對象,“誘導”不成便給他戴上“國家主義”的帽子。
因此,張承志所說的,“西方導演了一切然后又在布施和平”“如饑似渴地盼著中國肢裂”“中國邊疆正在被不懷好意地加熱研究”“西方國家煽動民族主義”等,實際上正是對“新霸權主義”和“新帝國主義”的直接批判。
但是,張承志并沒有像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那樣,在話語/權力之間進行糾纏,而是將賽義德在《東方學》中對西方的理論批判——西方對東方的全面奴役、侵略和殖民地化,轉化為對中國正在面臨的種種被殖民的現(xiàn)實危機的憂患和反擊。張承志撕下了一切殖民者為達到殖民企圖而精心設計的各種美麗畫皮。在他那里,“中國人”的身份與對中國的認同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對國家利益的責任擔當和犧牲精神上。
在《無援的思想》一文中,張承志申明:“我出身源頭在西亞的回回人血統(tǒng)與炎黃毫不相干,但我是中國文化養(yǎng)成的作家,我感到人要知義?!睂嶋H上,這種“養(yǎng)成”以及“知義”在行動上的體現(xiàn),就是他對國家認同的形成以及將其轉化為責任和義務的過程。對自己所屬民族和國家認同的高度統(tǒng)一,在國家利益面臨損害,國家面臨殖民危機的時刻,自然而然地轉化為對國家利益的捍衛(wèi)。
這種個體民族/國家利益高度統(tǒng)一的國家民族主義思想,用曠新年的話說就是:“張承志是一個回族作家,同時是中華民族的兒子,是中國文化的兒子。”*曠新年.張承志:魯迅之后的又一位作家[J].回族研究,2012(2):5-11.用陸迪的話來說,是“做整個中華的兒子”“作為中國的兒子,張承志緊緊依靠著祖國的大江大河,豐富的歷史文化,作為一個作家,張承志更深愛著祖國的語言、文字,甚至視之為保衛(wèi)中華文明的重要手段”*陸迪.做整個中華的兒子[M]∥張承志:輝煌的波馬.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295-310.。或有人指出:“他意識到了族裔文化之根,皈依了伊斯蘭教的哲合忍耶,但他更確立了一種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思想,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公民認同的高級形式,集中地表現(xiàn)為對于民族精神的探究和反西方主義意識上?!?王曉文,高宏存.身份自覺與大中華民族精神的尋找認同[J].當代文壇,2009(1):87-89.
所以,張承志的價值和意義正在于國家利益與各民族利益的高度統(tǒng)一的思想意識和積極行動,正如他自己在散文《夏臺之戀》中所說:“我命定不能以享受美而告退下陣。我只能一次次拿起筆來,為了我深愛的母國,更為了我追求的正義?!边@種思想在當下的中國無疑是彌足珍貴的。
其次,張承志的“突圍”和反擊還表現(xiàn)在對“智識階級”的無情揭露和批判上。
我們知道,在中國,各民族的多元文化認同價值觀念的確立,對各民族的中華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有機統(tǒng)一,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在此基礎上,才能把國家利益和各民族利益高度融合起來。張承志的這種思想不僅為中國國家民族主義理論提供了重要的思路和研究范例,也使張承志成為一個具有明確身份意識的、有良知的、有正義感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如一面鏡子,既呈現(xiàn)出了真實的自我,也使那些為滿足西方“期待視野”,在所謂“國際化”“全球化”“文化無國界”的招牌遮掩下,拼命展示中華民族另類“形象”(“大紅燈籠”“三寸金蓮”“黃土地”和“生育革命”)的所謂“精英”露出原形。在此,張承志繼承了魯迅的傳統(tǒng),將這些“精英”稱為“智識階級”。
實際上,里應外合一直是“新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所慣用的、屢試不爽的策略。中國目前有兩種人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一種是“智識階級”,一種是生活在底層、身份各異的麻木的“看客”。前者不僅可以盜用國家權力,形成政治文化資源壟斷和話語遮蔽,而且由于他們身處權力和社會上層,有可能被作為“智囊”而影響國家的決策。 第二種人作為一種群體的力量,常常為某種強勢力量所挾持和左右。而這兩種人,都是“新霸權主義”“新帝國主義”在中國實現(xiàn)其殖民企圖的生力軍。對此,張承志在散文《夏臺之戀》中的批判也一針見血:“被魯迅先生喚做智識階級的中國文化上層也是不會提一句的。他們的一種敏感,他們不得罪今后‘國際化’以后恐怕越來越重要的‘外國朋友’,也不觸犯快要成為世道的丑惡。他們不會愛上誰更不用說愛上一個村莊。他們是茍活大王,他們的奸狡堂堂正正。新疆也罷、‘信仰’也罷、黨也罷、族也罷、甚至祖國也罷,沒有他們不可能背叛的事物。何況區(qū)區(qū)夏臺。他們是——后天若有危機明天才考慮背叛路子的人。對于直言危機的人,他們輕則損他故作多情,重則罵他精神分裂?!痹谏⑽摹栋芭c筆》中,他又說:“我想,1966抑或1968年的人和理想已經(jīng)被改造了,從骨頭到語言,我緊緊攀緣、日夜吮吸的,是另一種強大的、未被認知的、底層民眾的價值觀點和文化體系。這是‘另一種’千金難惓;因為依附體制的智識階級對它一無所知,他們頂多只能制造一種警察式的語境來壓迫它,而并不具備與它討論的文化基礎。”
在當下,“依附體制”,顛倒黑白,用“警察式的語境”來“壓迫”、歪曲、打擊正直的愛國者,卻“沒有他們不可能背叛的事物”的“智識階級”們,猶如吸附在社會肌體上的巨大惡性腫瘤。他們那可怕的吸管已經(jīng)延伸到中國社會機體末梢。問題在于,并不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丑惡嘴臉、險惡目的和嚴重后果,而在于“智識階級”已經(jīng)成為一個龐大的掌握了話語權的“階級”。這些人往往借助不知真相的大眾對知識分子“良知”的信仰,以及自己掌握的公共輿論資源,掩蓋真相,對下愚弄大眾,對上欺騙國家。從根本上說,“智識階級”是一個已經(jīng)喪失了信仰、良知和對國家的忠誠,“后天若有危機明天就考慮背叛路子的人”的階級,將之稱為“新漢奸”一點不為過,這種身份認定有助于提高全社會的警惕并把他們徹底鏟除。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如何認識中國各民族的歷史地位等重大原則問題上,“智識階級”往往都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大漢族主義。只不過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的真實面孔暴露而已。他們知道,如果直接以大漢族主義的面孔出現(xiàn),必然遭到各民族的反擊,于是便用威爾·尤里卡所說的“公民民族主義”或“自由民族主義者”把自己偽裝起來,用所謂的全球化來淡化甚至遮蔽各民族利益;用所謂的中華民族(其實是漢族)漠視甚至代替各少數(shù)民族的存在;用所謂的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實質是漢族文化)來轉換或者盜取各民族對中國文化的歷史貢獻;用所謂的公民意識來遮蔽各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意識;用所謂的普世價值來屏蔽中國多民族文化的多樣性。這也是為什么張承志在對夏臺各民族文化多元共生并存、各民族像親兄弟般和睦相處的美好景象由衷贊美的同時,對“智識階級”進行無情揭露和批判的原因。這也引出張承志國家民族主義思想的來源——基于國家認同和平等、正義、人道基礎上的對各民族文化充分尊重的多元文化主義。
C.W.沃特森曾以加拿大、澳大利亞、美國、中國這樣典型的多民族國家以及歐洲的英國、法國等民族國家中的文化多樣性和多元文化主義的不同表現(xiàn),廣泛探討民族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文化多樣性與全球統(tǒng)一性等問題。他指出,文化多元主義既是一種文化觀,同時也是一種歷史觀、教育觀,甚至是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C.W.沃特森的觀點值得我們借鑒和思考。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從多民族國家的角度看各個民族,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從各民族的角度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就會發(fā)現(xiàn)其多歷史、多文化的特征。因此,漢族與其他民族的歷史文化,都是多民族國家歷史文化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從民族與國家歸屬的角度,每一個中國人都有雙重身份,一是自己所屬民族的民族身份,二是作為國家公民的中國人身份,這兩種身份認同是統(tǒng)一的。相應的,作為文化的創(chuàng)造、承繼、傳播的主體,每一個民族成員自身的話語、生活、生命現(xiàn)象也是該民族文化的呈現(xiàn),他們在認同自己的民族身份的同時,也要認同多民族國家,此外,還要認同同屬于這個國家,像自己一樣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其他民族及其他們的歷史和文化。
由于文化認同在民族認同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對其他民族的認同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其他民族文化的認同。即,在認同和堅持自己民族文化的獨特性的同時,也認同其他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從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角度而言,這種認同表現(xiàn)為不同民族文化間的文化平等和文化尊重意識。在本質上,這種文化平等不僅是多元文化價值觀,也是民族平等意識的具體體現(xiàn)。
在《北京草原》中,張承志描述這樣的一個場景:巴特爾端起阿訇的茶碗?yún)s不敢喝,“額吉說以前又望了望藍阿訇:‘你哥說,問問你老師:我們放羊放牛,我們也不吃那個肉呢。這杯子——’”。阿訇聞言,“也感激地點著頭,‘喝!請喝茶呀!’”*張承志.牧人張承志[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204.這里,巴特爾的“不敢”與阿訇的“感謝”,均緣于對穆斯林禁忌的敬畏、尊重和被尊重,這種敬畏和尊重搭建了通向兩個民族文化和心靈的橋梁。從這一意義上說,張承志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走進了許多少數(shù)民族心靈的作家。他深深地知道宗教信仰、民族習俗、文化傳統(tǒng)對一個民族意味著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全球化”浪潮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意味著什么,清楚地知道多民族共生并存、相互交融的多元文化對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意味著什么。而且,作為受過歷史學專業(yè)教育的知識分子,他也十分清楚,對中國而言,多民族的多元文化并不是被建構出來的,而是客觀歷史。在此,張承志的多元文化主義思想與C.W.沃特森的觀點不謀而合。
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歷史觀,那么,張承志認為人類文化史正是由具有不同源頭的民族文化的“溪水”匯集而成的。在散文《夏臺之戀》中,他描寫道:“從正東和正西方面溪水一樣匯來的東干人(回民)、俄羅斯人、烏茲別克人和塔塔爾人,騎著毛驢從南疆翻山而來的、后來名稱為耕種人(他們被游牧民族的牧人們稱為塔蘭其,即農(nóng)民)——來到此地便落地生根?!呐_如同梅里美描寫過的直布羅陀——每走十步就能聽見一種不同的語言?!墒?,你可以去夏臺,至少可以去伊犁。去看人類交往的匯集點?!?/p>
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文化觀的話,那么,張承志肯定了多元文化之間是一種平等交流和相互影響的結構關系,而不是霸權文化或者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暴力“同化”。影響與接受總是雙向的,它對于影響與被影響的各民族而言,不啻增加了一雙能夠飛得更高、更遠的文化翅膀,如同《夏臺之戀》中“她(娜嘉——筆者注)會五種語言。和父親講蒙語的古老西部方言。和母親講俄語。她使用維語和哈語這社會語言(夏臺也是一個小社會);因為從兩三歲牙牙學語時起就和維、哈娃娃在一起、并長到15歲,所以他的維語哈語講得都和母語一樣純正。”
由此可以看出,張承志的多元文化主義思想,并不是抽象出來的“理想主義”,而是在夏臺這樣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和捕捉到的。只不過,我們很多人缺少這種發(fā)現(xiàn)的眼睛,或者根本沒有注意到多元文化間除了彼此邊界的清楚界定,多元并存,還有那種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
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教育觀的話,那么,張承志主張,國家應該在教育政策和體制設計中,充分考慮到在多民族多元文化并存的文化生態(tài)中,給各民族自主選擇的權力,例如語言的使用權。張承志非常贊賞夏臺的學校和自己曾經(jīng)生活過的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蒙古族牧民自主選擇語言的做法。“夏臺小學比世界上任何一所擺架子的大學都棒。它同時用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托忒語,以及漢語四種語言在各年級授課——不同民族的兒童在入學時,可以和家長琢磨決定,自由挑選一種進入學習。娜嘉挑的是漢語。這種對漢語的重視,是一種流水般的自然選擇,沒有任何強迫的外力。這種現(xiàn)象,我在60年代的烏珠穆草原也見到過。”
張承志并不是文化自由主義者,他對各民族自主選擇語言權的贊賞,潛藏著他對某些民族地區(qū)急功近利和“一刀切”的簡單做法的憂慮和批評。
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價值觀的話,那么,它就不應該是一種理想,而更應該是一種評價標準——什么是真正的和諧,什么是真正的和平?什么是“各美其美”?什么是“美人之美”?什么是“美美與共”?我們應該堅持怎樣的原則和標準,來創(chuàng)造“天下大同”的文明中國?正如他所描寫的:“再也沒有這么令人快意的地方了。哈薩克騎著大馬,維吾爾穿著花裙,東干戴著白帽,蒙古吸著鼻煙。我夾雜其中,酗酒和縱馬,學歌和串門”“一個兼通五種語言的真正小天才,就這樣在夏臺誕生了。沒有什么教授或外交部首席翻譯能和她比較。創(chuàng)造他的是夏臺的小小社會,和平的、多族屬多語言多文化的美好的夏臺社會”。
如果說多元文化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話,那么就應該從夏臺的圖景中提煉出某種國家層面的理念和制度范式,使之成為可以復制的模式。正因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張承志才有了這樣的醒悟“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那座木橋的形影越逼真,就愈有緊張的感覺襲來?!薄呐_形式一刻刻地在我的思想中清晰起來。使我開始意識到:它遠遠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小地方,它的形式是人們必須遵守的生存準則。
因此,在《夏臺之戀》這篇散文中,張承志非常清楚地闡明了自己的多元文化主義思想,特別是他將夏臺多元文化并存的和諧社會生活場景,看成是可以復制的社會制度模式和如何處理多民族文化關系的準則,盡管有些理想化。但他對國家的責任意識卻讓人感動。只可惜,他的這種思想,至今并沒有被重視。
塞繆爾·享廷頓對美國文化政策進行分析和評價時曾指出:“一些美國人在國內(nèi)推行多元文化主義,一些美國人在國外推行普世主義,另一些美國人則兩者都推行。美國國內(nèi)的多元文化主義對美國和西方構成了威脅,在國外推行普世主義則對西方和世界構成了威脅。它們都否認西方文化的獨特性。全球單一文化論者想把世界變成像美國一樣。美國國內(nèi)的多元文化論者則想把美國變成像世界一樣。一個多元文化的美國是不可能的,因為非西方的美國便不成其為美國。多元文化的世界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建立全球帝國是不可能的。維護美國和西方需要重建西方認同,維護世界安全則需要接受全球的多元文化性?!?塞繆爾·享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劉緋,張立平,王圓,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368.其實,享廷頓所舉那些向國外推行普世主義的人,恰恰是因為他無法不正視他要“普世”的對象的“非普世”性,即他無法不正視的世界(人類)多元文化的存在。這些人的可笑恰恰在于他們委實低估了文化這碗“堅硬的稀粥”或“滴水效應”——一個民族的文化真的可以輕易地被“普世”嗎。人類歷史和現(xiàn)實那些觸目驚心的事件就擺在我們的眼前。因此,多元文化的世界不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將是永遠的。在這種可以被命名為“趨勢”的高貴的頭顱面前,我們只能順應。但主動的順應和被動的順應,往往是思想家和弱智者的分水嶺。主動建構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和諧世界,便是趨勢的駕馭者,盡管這需要智慧、胸懷和時間。而這樣的人,又往往被認為是理想主義者,正如張承志。但實際上,90年代中期以后的張承志已經(jīng)十分的冷靜、清醒。如果說他還存有理想主義的話,那么這種理想主義也有你可以感受到的體溫——這便是夏臺。
在張承志筆下的夏臺,各民族多元文化之間相互交融,各族人民和諧相處已經(jīng)成為一種傳統(tǒng)。而且,在這里,人們的多元文化認同是與對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認同融合在一起的?;蛟S,他們認同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正是從他們在學校教育中對民族語言選擇權被尊重開始的。夏臺的各族人民心中有著一個潛在的認同共同體——中華民族,同時還面對著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漢族。正如張承志在《夏臺之戀》中強調的那樣:“我必須說,在夏臺的美之中,也有漢族民眾的創(chuàng)造?!?/p>
然而,怎樣才能由“美人之美”而至“美美與共”?
1995年,張承志在談及蒙古族文化時曾說:“我再說一遍,我只是呼喚,我覺得真正活生生地分析蒙古游牧文化的著作,應當產(chǎn)生于牧民的兒子們之間。但是我堅信,游牧文化的母親一定會養(yǎng)育出這樣的優(yōu)秀兒子。” 但事實是,并不是每一個民族成員都是具有中正立場的文化民族主義者,也并不是每一個民族成員都具有這樣的意識。因此,對北方眾多民族文化現(xiàn)狀非常熟悉的張承志也意識到這種“比例和概率會非常之小”。但他仍然執(zhí)著地認為這樣的人一定會從本民族中產(chǎn)生,只不過“雖然前定在成全這樣一個人之前要嚴厲地要求他的許多素質,雖然他不僅要忠誠于游牧民族的本質還要具備廣闊的胸懷和真理的原則?!边@里,張承志給出了正確解讀一種民族文化的三個價值標準:“忠誠”“廣闊的胸懷”“真理的原則”。
首先,忠誠是從自己心底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對其他民族文化的敬畏與尊重。對本民族文化而言,意味著對創(chuàng)造了這種文化的“祖先”、歷史文化以及不同時代的本民族成員——那些猶如接力賽一樣將這種文化代代相傳的傳承者們的尊敬。特別是對一個民族知識分子而言,這種尊敬還會促使其積極加入到這個文化歷史創(chuàng)造的接力賽,從而使自己融入自己民族的歷史之中,成為本民族文化的享受者、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實際上,每一個民族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都承擔著忠誠于自己民族歷史、文化的責任。
其次,廣闊的胸懷代表了一種超越具體族群(民族)意識,上升到人類整體性的高度上“海納百川”的文化視野和文化價值觀。它同樣基于對文化帝國主義的反抗和對文化霸權主義的抑制,同時也是對那些以忠誠為借口的狹隘、保守的民族主義思想的摒棄。人類文化的多元性,不僅表現(xiàn)在文化的差異性上——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有自己的獨特性,而且還表現(xiàn)在不同族群或民族的不同歷史發(fā)展軌跡和生命歷程。特別是當人們用一種文化價值標準去衡量其他民族文化時,必然會發(fā)現(xiàn)彼此發(fā)展水平的差異、文化類型的差異、價值標準的差異等等。這種差異常常以強勢與弱勢、先進與后進、中心與邊緣等結構表現(xiàn)出來。然而,人類文明的歷史本身就是反愚昧的歷史。不同民族之間、文化和社會發(fā)展水平之間的差異導致的種族和文化歧視本身就是反文明的,理應隨著人類文明水平的提高不斷消除。但人類遠沒有進化到這一階段。
特別是,在多元文化主義視域中,差異恰恰是多元的同義語。差異強調的是彼此的不同,而多元意味著包容、尊重、認同,意味著“美人之美”的廣闊的胸懷。正如張承志在《鞍與筆》中所說:“如果能理解對方不同處境中的感受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民族歧視。”所以,當把人類看成是一個多元文化的共同體,把人類回歸于它的本體——自然之子,那么,我究竟是誰的孩子?這樣的身份追問或許就不再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需要指出的是,在張承志看來,這樣的思想源泉并不在知識分子以及那些自以為引領人類前行的所謂思想家那里,而在廣闊浩瀚的民間思想之庫。正如他講述的那個故事:“一次,天山上下了大雨,我被淋得濕透,落湯雞一般從工地跑進她家時,她迎著我喊道:‘balam!’這個m是第一人稱領屬附加成分,即‘我的’意思。她喊的是‘我的孩子’。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無法忘掉她使用這個語法,以及在天山大雨中的她急切的聲音。”這位50多歲的柯爾克孜女人為什么將張承志稱為“我的孩子”。這就是在暴雨(災難的隱喻)前這位柯爾克孜母親袒露的廣闊胸懷,她的“balam!”,給人們上了一堂生動無比的課。
再次,張承志所說的真理的原則,意味著忠誠、胸懷是要有一種基于人類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的各民族文化存在的合法性的原則和標準。從這一點上說,多元文化主義最根本的價值觀,就是對不同民族文化存在的合法性的尊重。此外,真正的多元文化主義的真理性還是一種高度的信任——相信那些后進乃至落后的民族文化,會在動態(tài)的多元并存的全球文化進程中,不斷進行自我更新和完善。這在本質上是一種文化平等的思想觀念。這種觀念,相對于那種認為“國家間權力斗爭絕非根植于人性,而是源于國際體系的無政府本質”*蘇云婷,王晗.世界秩序:多維視角的審視[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3(1):15-20.的“新現(xiàn)實主義理論”具有更大的啟發(fā)性。因為,在民族國家語境中,不同的“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之間的“權力斗爭”,多半會與不同民族的族性相關,其背后往往是不同文化權力的斗爭。因此,全球化時代能否成為一個共贏的和平時代,取決于不同民族文化是否學會尊重、包容和理解——一種基于平等基礎上的“美人之美”。
然而,如果平等都要成為理想,那么,我們離文明還有多遠?
〔責任編輯:都 媛〕
A Study of Zhang Chengzhi’s multiculturalism ideas
Li Xiaofeng
(SchoolofLiteratureandLaw,DalianUniversityofNationalities,Dalian116600,China)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Zhang Chengz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ion, the ethnics, the revolution, the people and the intellectuals,and political ideal, philosophical concept, social cognition, cultural standpoint, religious feeling and literary thought, are different from many “mainstream” writer’s thinking. Because of multiple cultural identities in literary discourse,Zhang Chengzhi constructed different nationalities to his national identity.In fact,Zhang Chengzhi is a multiculturalist who respects different national cultures.This multiculturalism is based on a high degree of national identity. His criticism to Chinese intellectuals, his respect for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and knowledge of how to constnuct beautiful and harmonious Chinese culture through multicultural identities is of great enlightenment to solve the many-sided crises China faces.
Zhang Chengzhi; multiculturalism; national identity; intellectuals
10.16216/j.cnki.lsxbwk.201701134
2016-11-2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史”(13&ZD121)
李曉峰(1962-),男,內(nèi)蒙古赤峰人,大連民族大學教授,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少數(shù)民族文學理論及學術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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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0-1751(2017)01-013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