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學 峰
(云南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論勞思光對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不合理評價
龐 學 峰
(云南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中國最早的哲學史著作之一,在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shè)和研究模式方面具有奠基石作用,對國內(nèi)外學界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當代哲學家勞思光在其《新編中國哲學史》中對馮著提出批評,并認為它不是一部成功的中國哲學史。通過文本細讀和分析對比發(fā)現(xiàn)勞思光的評價有失偏頗,進而為正確評價這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哲學史著作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勞思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不合理評價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7-05-23 18:32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國內(nèi)最早的中國哲學通史之一,在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shè)和研究模式方面起到了奠基石的作用,對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馮著采用西方哲學的研究框架和模式,對中國的文化思想典籍進行梳理和研究?!吨袊軐W史》一出版就引起了學界極大的關(guān)注,在1952年由Derk Bodde譯成英文并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英國著名漢學家李約瑟曾評價“在眾多的中國學者和西方漢學家中,馮著的確堪稱翹楚之作”[1]。但該書后來遭到一些學者的批評,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當代哲學家勞思光的評價。勞思光認為,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雖有哲學成分,但并未觸及中國哲學的特性,一方面是因為它的觀點僅限于早期柏拉圖理論和近代的新實在論;另一方面則源于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特性的茫然無知。通過考察和對比分析兩位哲學家的著作會發(fā)現(xiàn),勞思光對馮著的批評不合實際且有失偏頗。
馮友蘭在胡適開創(chuàng)的中國哲學史研究方法和研究模式的基礎(chǔ)上,運用西方哲學的思路對中國哲學思想進行了更完整和更精確的整理分析。從內(nèi)容涵蓋的范圍來講,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涉及從孔子之前的宗教哲學思想一直到清末的康有為、譚嗣同和廖平的哲學思想,貫穿整個中國學術(shù)史;從寫作方式來講,馮友蘭采用“宋學”的義理分析方式,更加注重哲學史的義理分析和內(nèi)在邏輯發(fā)展。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分為上下兩冊,主要內(nèi)容根據(jù)研究對象的不同分為子學時代和經(jīng)學時代。子學時代是指從春秋戰(zhàn)國到漢初的諸子百家爭鳴時期。該時期出現(xiàn)了儒家、墨家、道家、名家、法家及陰陽家等學術(shù)流派,他們各抒己見,提出不同的治國主張以應對春秋末年周亡疲敝和社會無序的狀態(tài);經(jīng)學時代指自董仲舒至康有為的漫長時期。“在經(jīng)學時代中,諸哲學家無論有無新見,皆須依傍古代即子學時代哲學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經(jīng)學之名,以發(fā)布其所見?!盵2]4在經(jīng)學時代,中國哲學家的思想見解也基本是以子學時代諸家思想的術(shù)語來闡釋。《中國哲學史》不僅對中國哲學思想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和分析,而且在很多地方都采用了中西比較的方式。
勞思光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新編中國哲學史》一書序言中對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進行了評價,“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雖有哲學成分,卻仍然并未觸及到中國哲學的特性”[3]2,它是一部哲學史,但不是一部成功的哲學史。勞思光之所以認為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不是一部成功的哲學史,原因有三:其一,作者運用的西方哲學思想有限。“馮友蘭自己在哲學理論上造詣不算太深;他解釋中國哲學時所能運用的觀念即理論,也限于早期的柏拉圖理論與近代的新實在論”[3]2。其二,作者對中國哲學的特性不了解。馮友蘭“對西方哲學理論所能把握的本已不多,對中國哲學的特性更是茫然無知”[3]3。其三,作者對宋明理學的分析是失敗的。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解釋某些較簡單的理論時,雖然可以應付,但一接觸到宋明理學,立刻顯出大破綻”[3]3。
勞思光認為馮著的不成功之處涉及3方面的內(nèi)容,現(xiàn)結(jié)合勞思光的《新編中國哲學史》加以詳細的分析。
(一)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中所涉及的西方哲學思想
勞思光認為,馮友蘭書寫的《中國哲學史》僅限于柏拉圖理論與近代的新實在論。誠然,馮友蘭在書寫《中國哲學史》時用到了柏拉圖的理論和新實在論的觀點,尤其是對辯者與名家思想進行了分析。如馮友蘭指出,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和柏拉圖的思想有些相似:個體的“馬”與共相的“馬”是有區(qū)別的,公孫龍的“指”就類似于柏拉圖的理念(idea),“公孫龍未為共相專立名詞,即以‘指’名之,猶柏拉圖所說之概念(idea),即指共相也”[2]174。另外,馮友蘭在評論朱熹的哲學思想時說:“朱子之哲學,非普通所謂之唯心論,而近于現(xiàn)代之新實在論?!盵4]297這種采用柏拉圖理論和新實在論來進行分析的作法比較合理,它們之間也確實存在相似之處。但縱觀整部《中國哲學史》,馮友蘭采用的西方哲學理論并不局限于此,而是涉及整個西方哲學史。在講述孔子思想時,他將其與古希臘智者相比較,認為孔子與西方“智者”的風格比較相仿,孔子也頗似蘇格拉底;在講到兩漢的讖緯和象數(shù)之學時,他認為“中國之象數(shù)之學,與希臘哲學中畢達哥拉斯派之學說頗多相同處”[4]43,并將兩者進行了詳細的對比。整部《中國哲學史》涉及的西方哲學家有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巴門尼德、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貝克萊、康德、洛克、休漠、邊沁、霍布士、威廉姆斯、詹姆士、叔本華等,內(nèi)容涵蓋整個西方哲學史,并且在恰當?shù)牡胤接眠@些西方哲學觀去比附中國哲學文化思想。
總地來講,馮友蘭撰寫的哲學史是以中國哲學固有的特點為基礎(chǔ)對其進行整理和分析,并不是牽強附會地去比較中西哲學思想。整部《中國哲學史》以中國哲學思想自身的發(fā)展邏輯來進行分析和論證,這也是馮著流傳至今并且一直被認為是中國哲學史權(quán)威著作的原因之一。雖然馮友蘭的思想傾向于新實在論,但他沒有以新實在論的觀點和成見來撰寫《中國哲學史》,這在當時是很難得的。因為,即使在西方,哲學史的寫作也通常是對某個哲學家或某一哲學流派學說展開闡釋。金岳霖指出,馮友蘭在寫《中國哲學史》時“沒有以一種哲學的成見來寫中國哲學史……馮先生的思想傾向于實在主義,但他沒有以實在主義的觀點去批評中國固有的哲學……馮先生的這本書,確是譯本哲學史而不是一種主義的宣傳”[5]。
總之,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運用的西方哲學思想并不局限于柏拉圖理論和新實在論,他沒有以某種思想成見去書寫《中國哲學史》,也沒有借助《中國哲學史》來宣傳某種哲學理論,而是以中國哲學思想為本體和主導,按照中國哲學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進行分析和研究。
(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對中國哲學特性的把握
仔細考察《中國哲學史》會發(fā)現(xiàn),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的特性闡述得較好,主要反映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馮友蘭對中國哲學史的劃分符合中國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規(guī)律。他將中國哲學史劃分為子學時代和經(jīng)學時代,并對這兩個不同時代的特征進行描述,還指出造成兩個時代完全不同的社會文化因素,這符合唯物史觀的要求,更是對中國哲學特性的正確把握。第二,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的弱點及其原因的分析體現(xiàn)出他對中國哲學特性的正確把握。他認為,相比西方哲學家和印度哲學家,中國哲學家在邏輯思維方面較弱,這是由于中國哲學家不愿為求知識而求知識,與其空言理論,倒不如親身實踐這些理論。他還引用《左傳》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來說明這一點,即中國哲學家多講內(nèi)圣外王之道,以推行圣人之道為最高理想,不得已才退而作書立言。在講到辯者與名家思想時,他曾有意加大篇幅。因為在他看來,“中國哲學史中之只有純理論的興趣之學極少”[2]161,而如公孫龍等辯者的純粹知識論和邏輯思維的內(nèi)容不多。在這一點上,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特性的把握及對其產(chǎn)生的原因分析得很準確。第三,馮友蘭認為中國哲學思想的一個明顯特性就是天人合一。在馮看來,西方哲學注重我與非我的區(qū)分,“‘我’及‘非我’既分,于是主客觀之間乃有不可逾越之鴻溝,于是‘我’如何能知‘非我’之問題乃隨之而生,于是知識論乃成為西洋哲學中之重要部分”[2]8。而中國哲學家“不喜為知識而求知識,然亦以中國哲學迄未顯著的將個人與宇宙分而為二也”[2]8。他的這一分析符合中國哲學特性,并且被后來的研究者視為公認的理論。第四,馮友蘭認為,中國哲學無形式上的系統(tǒng),但有實質(zhì)的系統(tǒng),這是中國哲學的又一特性。他提出系統(tǒng)應分為形式上的系統(tǒng)和實質(zhì)的系統(tǒng),并指出一個思想家的思想若是可稱為哲學,就必須有實質(zhì)的系統(tǒng)?!爸袊軐W家之哲學之形式上的系統(tǒng),雖不如西洋哲學家,但實質(zhì)上的系統(tǒng),則有也?!盵2]10中國哲學從形式上來看不及西方哲學明顯,但有實質(zhì)的系統(tǒng)和內(nèi)在的邏輯發(fā)展軌跡,這也是中國哲學的一個顯著特征。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對中國哲學宏觀的時代劃分、中國哲學思想總的呈現(xiàn)規(guī)律以及微觀的特征分析等方面,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特性的把握都是比較精準的。因此,勞思光認為馮友蘭對中國哲學特性不了解的觀點不切實際。
(三)馮友蘭和勞思光在宋明理學上的分歧
在宋明理學的體系劃分方面,兩人存在很大的差異。馮友蘭認為,宋明理學呈現(xiàn)出兩種體系,也就是理學和心學的區(qū)別。而勞思光認為,宋明理學只有一個體系,且在同一個體系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對比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和勞思光的《新編中國哲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只是看待問題的視角不同,但不能用其中的一種觀點來評判另一種觀點。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指出了二程之間的差別。他通過收集和研究史料,分別對程顥和程頤兩位思想家的言論進行考證,最后得出程顥是心學一派的先驅(qū),而程頤是理學一派先驅(qū)的結(jié)論。馮友蘭說,二程之學“開此后宋明道學中所謂程朱陸王二派,亦可稱為理學心學之二派。程伊川為程朱,即理學一派之先驅(qū),而程明道則陸王,即心學一派之先驅(qū)”[4]257。而勞思光認為,宋明理學的兩系和三系的說法不成立,并提出了宋明理學只有一系的觀點,原因是宋明理學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不同哲學家的思想觀點只是其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他認為,宋明理學有一個共同的回歸方向,即回歸到孔孟之學的基本方向,因而它排拒漢儒傳統(tǒng)及印度佛教的壓力以回歸“心性論”為目的。在勞思光看來,周敦頤和張載的思想特征是混合了形而上學與宇宙論的哲學系統(tǒng),所以同“心性論”相差甚遠,這是宋明理學的第一階段。二程之學提出“性即理”的主張,以此建立了純粹的形上學系統(tǒng),尤其程頤的學說更體現(xiàn)出這一點,朱熹則是綜合了周敦頤、張載以及二程諸家學說,但都與孔孟“心性論”有一定的距離,這是宋明理學的第二階段。陸九淵提出“心即理”,接近孔孟“心性論”,但勢力甚小,直到明代王陽明才建立起成熟的“心性論”。所以,陸王哲學思想是宋明理學發(fā)展的第三階段?!翱偠灾?,依一系說之觀點論之,宋明儒學可視為一整體,其基本方向是歸向孔孟之“心性論”,而排斥漢儒及佛教;其發(fā)展則有3個階段,周張、程朱與陸王恰可分別代表此3階段?!盵6]39這是勞思光在《新編中國哲學史》中所提出的新觀點。由此可見,在對待宋明理學的體系劃分方面,兩人的分歧就在于此,即馮友蘭認為宋明理學分為心學和理學兩個體系,勞思光則認為只有一個體系。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勞思光和馮友蘭只是看待問題的視角不同,但兩者之間并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首先,兩者都認為宋明理學的最終目標是排斥佛教的影響,恢復孔孟的“心性論”。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的第十章介紹宋明理學的起因時就指出,宋明理學旨在恢復孔孟之道統(tǒng),“《孟子》一書,遂為宋明道學家所根據(jù)之重要典籍焉。蓋因孟子之學,本有神秘主義之傾向,其談心談性,談‘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4]214,這里所說的宋明道學即是宋明理學。他指出,宋明道學實質(zhì)上吸取了佛教的一些觀念,但目的是恢復孔孟之學以排斥佛教,“此李翱及宋明道學家所以雖援佛入儒而仍排佛也”[4]220。第二,兩者都認為二程之學不同,都同意程頤和朱熹學說與陸王學說的不同,也都認為陸王學說更接近孔孟的“心性論”。雖然在具體問題上兩者有分歧,但從大的方面來看,兩者的觀點沒有太大的沖突。第三,勞思光認為馮友蘭不了解中國哲學的“心性論”特性,這種觀點也有失偏頗。馮友蘭認為,宋明道學是以恢復孔孟之學的道統(tǒng)思想為目的,以《孟子》為主要經(jīng)典,并指出孟子注重心性之學,陸王的心學更接近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的觀點。
綜上所述,勞思光對馮友蘭的評價不切實際和有失偏頗,兩者之間只是看待問題的視角不同,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兩種觀點。評價一部作品成功與否,應該將其放在具體歷史語境中去評價。勞思光只是看到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觀點與自己觀點的不同之處,并沒有歷史地去看待問題,并且以自己的視角去否定之前的觀點。正確歷史地評價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可以認為它是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奠基石,也是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成功的中國哲學史。這部哲學史在研究方法、指導思想和哲學史論等方面都代表了當時中國哲學研究的最高水平,并且成為后來中國哲學史研究的典范。即使在今天,這部書中的內(nèi)容和觀點仍然受到學界的認同和推崇,具有廣大的讀者群。
[1] 李約瑟.評馮友蘭《中國哲學史》[J].中州學刊,1992(4):85.
[2]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3]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一卷)[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4]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5] 金岳霖.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M]//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462.
[6]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三卷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張盛男)
On the Unreasonable Judgment Passed by Lao Siguang on Feng Youlan’sAHistoryofChinesePhilosophy
PANG Xue-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500,China)
As one of the earliest works of Chinese philosophy in China,Feng Youlan’sAHistoryofChinesePhilosophyplays a fundamental role in the subject construction and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influences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home and abroad.However,the contemporary philosopher Lao Siguang passes his judgment on Feng in hisANewHistoryofChinesePhilosophy,thinking that Feng’s book cannot be counted as a successful one.Through close reading and comparative studies of the two books,the paper not only argues that Lao’s judgment is not reasonable,but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correct evaluation of this book as well.
Lao siguang;Feng Youlan;AHistoryofChinesePhilosophy;unreasonable judgment
2016-10-23
龐學峰(1980-),男,河南駐馬店人,云南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文化。
B 261
A
2095-462X(2017)03-0032-04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523.1832.0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