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翔宇, 張 鑫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穆旦詩歌的生命本體探究
吳翔宇, 張 鑫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穆旦的詩歌建構了具有現(xiàn)代品格的生命哲學體系。意義悖謬與死亡陰影使主體陷入虛無的境地之中,但這種虛無經(jīng)驗卻引發(fā)了主體對于生命本源性問題的質詢。由此引發(fā)的精神之旅,最終通過一系列的自審、尋找、選擇等行為意向,開啟了對未來可能性的籌劃。其意義擴充于置身張力場的主體的絕望抗爭來折射生命存在價值,并將這種生命意識的出場視為主體精神獲致的本體活源。
穆旦詩歌;生命本體;歷史生成;運思方式;精神張力
20世紀40年代,當不少在30年代取得重要成就的詩人幾乎瀕臨“失語”時,穆旦卻找到了闡發(fā)自我、歷史、時代的言說方式,詩歌意蘊的深刻性、多維性并沒有被過濾和簡化,反而更好地彰顯出來。穆旦將迥異于傳統(tǒng)詩詞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的因素,融入到詩歌的本體中,呈示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境域。他推崇艾略特“打亂語言的正常秩序來表達意義”[1](P25)的詩學主張,有意識地對詩歌語言加以非常規(guī)的運用,可觸摸的具象與抽象的情感、智性熔于一爐,在存在的瞬間悉數(shù)到場,昭示了與中國古典詩歌殊異的審美指向。這種寫法在當時無疑是具有反叛性的,鄭敏就曾提及當時有人指出穆旦的語言“不符合漢語的典范”[2](P33)。然而,正是詩人自覺追求詩歌的現(xiàn)代意識與社會深刻的歷史內涵相融合,讓他確實走到了“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最前沿”[3](P136)。顯然,這種被隔絕或被誤解的語言表述與其說是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斷裂”,毋寧說是具有自身的文化邏輯和意義建構的價值系統(tǒng)。超越了簡單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東方化移植已然具有了自身特殊規(guī)律和存在價值的探索性嘗試。由此,在把握穆旦詩性與智性融合的基礎上,強化主體的存在體驗,從個人的生命體驗和煉獄過程中把握主體所持守的思維路向,可以發(fā)掘穆旦詩歌生命本體的思維形態(tài)和價值取向。
“經(jīng)驗”是現(xiàn)代主義詩人非常倚重的要素。在《布拉格隨筆》里,里爾克提出了“詩是經(jīng)驗”的詩學觀念:“詩并不像大眾所想的,徒是情感,這是我們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經(jīng)驗”[4](P86)。艾略特也認為:“詩是許多經(jīng)驗的集中,集中后所發(fā)生的新東西”[1](P31)。在他們看來,人不僅是一個自然的人,也是一個社會的人。詩歌如能將主體的現(xiàn)實體驗和存在的精神命題相聯(lián),其本體的思維視界勢必拓殖。穆旦呼喚“新的抒情”不再僅僅停留在寫“風景”、寫“情緒”的層面上,而是要寫“經(jīng)驗”,寫詩人以“一顆火熱的心在消溶著犧牲和痛苦的經(jīng)驗”[5]。當然,這種“思想知覺化”的藝術實踐并不易為人所控馭,需要我們沉潛到靈魂深處去與詩人交流、對話,才能探究其內蘊的精神特質。
穆旦的詩歌中有一種很顯在的生存經(jīng)驗:空間重壓下的時間的虛無。即主體被拋置于黑暗和虛無的空間存在中,是一種“我在且不得不在”乃至“我在且不得不能在”的此在狀態(tài):“鎖在荒野里”(《我》),為“沉重的現(xiàn)實閉緊”(《海戀》),“我默默地守著/這彌漫一切的,混亂的黑夜”(《漫漫長夜》)。這種境域切斷了主體對過去的依賴和對將來的期許,作為時間形態(tài)的當下處境被完全抽空,導致了主體的意義體驗全方位“退場”,基于生存體驗所獲得的現(xiàn)代情緒,如孤獨、焦慮、痛苦等也就隨之而至。這與法國學者伊夫·瓦岱所說的“空洞的現(xiàn)時”[6](P51)頗為類似。具體到穆旦的詩歌,這種虛無經(jīng)驗主要通過如下兩方面來呈現(xiàn):
一是主體分裂遭致意義悖謬。穆旦詩歌極致地書寫了這種由意義悖謬生成的“豐富的痛苦”(《出發(fā)》)。主體“站在不穩(wěn)定的點上”(《詩》),書寫“我們失去的自己”(《從空虛到充實》)或者“不斷分裂的個體”(《智慧的來臨》)。在此情境中,主體容身的“時空體”被黑暗與虛無置換成空洞的外殼,其探求存在之真的方向性被阻塞,一種找不到立足點而漂浮的極境經(jīng)驗就此衍生。這即如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所謂“意向在直觀中完全得不到充實”[7](P7,19)的悖謬性經(jīng)驗。顯然,這種面對自我的探尋和內在精神的求索源于詩人對于特定“中國”的深層觀照,他的吟唱既是自我意識強化的產(chǎn)物,也喊出了整個苦難的中華民族的真實心音,“不再是一種自我的爆發(fā)或謳歌,而是強調自我的破碎和轉變,顯示內察的探索”[8](P43)。穆旦排拒中國傳統(tǒng)的平衡,擴張心理范疇中的知覺體驗,以直覺方式表呈主體的存在境域。在他的詩歌王國里,生命被虛無放逐成一個“空殼”,主體在突入外界時面對的是一片“荒原”,然而在求諸自我時卻陷入了自我對自我的疏離。穆旦的詩作浸透了這種經(jīng)驗,相當集中地體現(xiàn)在帶有自剖性質的《我》這一首詩中。“我”從母體中分離出來,就成為一個殘缺的個體——“永遠是自己”,這是主體自我意識確立的開始?!拔摇绷⒆阌邢蓿颉拔摇钡哪茉谕贿M,卻“痛感到時流,沒有什么抓住”?!拔摇狈辞笾T身,試圖打開自我的可能性,結果是“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只能永久地體驗著“鎖在荒野里”的痛苦境地?!对姲耸住窔v來被認為是詩人最具現(xiàn)代知性的作品,它隱喻了主體直面外在世界與自我時的雙重精神困境:人一出生就陷入了殘缺狀態(tài),就是不完整的自我,“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這是無可改變的命運,“我留在孤獨里”在所難免。于是,主體“不斷的尋求”,可是“求得了又必須背離”。在這里,愛情的法則、事業(yè)的法則、人類生存的法則都不過如此,都充滿了痛苦和無以解脫的悖謬,“在無數(shù)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以上兩篇詩作主體的自我是充分敞開的,卻承受著“非詩意”的存在經(jīng)驗,這是一種“受折磨又折磨人”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正如李方所概括的:“穆旦詩中剖露的,首先是嚴酷的現(xiàn)實給‘新生代’青年內心帶來的劇烈矛盾……敏銳的詩人率先同感到與時代脫節(jié)的‘失落’和不甘失落的心靈抉擇的迫急”[9](P63)。由于存在的本真蔽而不顯,主體的存在經(jīng)驗只停留在當下斷裂的時間點上,“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現(xiàn)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三十誕辰有感》)。過去和將來、黑暗和虛妄,無所依憑的現(xiàn)在成了一切痛苦之源。對此,艾略特有深刻的論說,“如果時間永遠是現(xiàn)在,所有的時間都不能得到拯救?!盵10](P182)于是,時間演變成需要等待由主體將某物填充的空虛結構,它是工具性的,而不是屬己的,也不是自身實現(xiàn)著的。正是因為這種被動的不確定性,主體無法綻出自我的精神立場,無奈地屈從于他人主宰的自我“熬煮”之中。
二是無法超越死亡的虛無境域。穆旦認為“詩應該寫出發(fā)現(xiàn)底驚異”[11](P184),這意味著詩人要對生活有特別的發(fā)現(xiàn),寫出深藏于日常生活表象之上的獨特經(jīng)驗來。他的詩歌立足此岸,執(zhí)著于書寫“陰暗的生的命題”(《蛇的誘惑》)。在20世紀40年代中國戰(zhàn)亂、危亡的際遇面前,詩人沉寂的心靈里喚起的荒誕、幻滅感受總無可避免地帶上存在主義的質地。在穆旦的詩中虛無與死亡是相鄰的,死亡而導致的生命的“無”給主體帶來了揮之不去的痛感。這與海德格爾所說的源于時間危機感而衍生的“煩”和“畏”[12](P372)經(jīng)驗相通?!盁薄ⅰ拔贰北旧頉]有特定對象,它是一般的人生態(tài)度,人之所以“煩”是因為人總是不斷追問存在的意義,以此來克服沉淪狀態(tài),面向未來,顯示人的潛在性。人如不勝其煩,感到畏懼,就會滑入非本真的狀態(tài)而取消自我。在“畏”的情境中,周圍的一切存在都變得與主體毫不相干,一種無家可歸的孤獨與無望于心底突然爆發(fā)和升騰,虛無與絕望是此在最切己的感知。穆旦意識到人們“這里跪拜,那里去尋找”,到頭來“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贊美》),“無邊的荒涼”(《哀悼》);而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宮”(《沉沒》),直到生命“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智慧之歌》),只有“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一生”(《時感四首》),唯有“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觸及的希望”(《悲觀論者的畫像》)。置身于此,對于主體來說,“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神魔之爭》),抑或是“那靈魂的顫動——是死也是生”(《時感四首》)。最終,主體根本就找不到一個確切的“我自己”(《自己》)??傊?,在死亡的“潛隱的存在領域”中,“命運和神衹都失去了主宰”(《不幸的人們》),“無數(shù)的人活著,/死了。”(《漫漫長夜》)。無法意指的行為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進而擱置了主體生命的價值。
“用身體思想”是穆旦詩歌的重要特征,釋放身體感官去體悟存在境遇使其詩歌和時代保持著深刻的關聯(lián),這正是詩人“新的抒情”的核心要義。不管是自我分裂的意義悖謬還是無法超越死亡的虛無境域,對于主體而言都表現(xiàn)為失去方向感的游離,時空體拒絕為主體提供顯明的路向,主體的行為意向無法真正獲得意義支援,換言之,意向在直觀中完全得不到充實。這種感覺有如:“在曠野上,在無邊的肅殺里,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在曠野上》;“當一陣狂濤來了/撲打我,流卷我,淹沒我,/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支持了”(《從空虛到充實》);“我們的周身已是現(xiàn)實的傾覆”(《黃昏》);“什么都顯然褪色了,一切都病懨而虛空”(《玫瑰之歌》);“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詩八首》)……。在這里,目的性意義拒絕為意向性行為提供動力支撐,其結果是“意識到我們所作為的一切缺乏目的……導致了一種形而上的極度痛苦狀態(tài)”[13](P2)。在穆旦的意識中,只有生命自身才能抗拒這種無以復加的虛無感,源于自我復雜深邃的存在本能的不斷潛伏和積聚,催生了主體對于生命本源性問題的深刻質詢?;诖耍采闪酥黧w獨立的自我意識來叩問生命本體的價值與意義。
對于存在而言,找尋本真意味著主體自我意識的自覺,反言之,如果本真以一直被遮蔽的方式而在則意味著主體的生命意向無法獲得意義的支援而陷入無意義的游離之中。為此,人該如何對與自己的本質休戚相關的神秘表達自己的存在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呢?是被強大的虛無吞噬或同化,還是著力于對存在可能性的籌劃?穆旦給予的答案是拒斥社會習俗的安排,從常人的包圍中突圍出來。突圍意味著對存在可能性的策劃,也是對本質之源的切近,因為“這種切近不能根據(jù)某種空間性的距離來衡量,而只能根據(jù)所顯示者以及與之相應的顯示的敞開狀態(tài)的方式來測量。本源在它的基礎的回到自身之中的固定中讓最遙遠的切近的可能性產(chǎn)生出來”[14](P314)。穆旦始終認為,社會習俗與傳統(tǒng)既是常人賴以逃避的避難所。正因為“四壁是傳統(tǒng),是有力的/白天,支持一切它勝利的習慣”(《成熟》),一切都已經(jīng)“就范”于成形的習慣和傳統(tǒng)(《被圍者》),所以“習慣于接受”的人們只能自私地“等待”(《退伍》),學著“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的常人,最終“痛苦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分”(《線上》),在“防空洞”里卻能感受到意外的“安全”(《防空洞里的抒情詩》)。然而,這在穆旦看來恰恰是奴役主體的精神枷鎖:“平衡,毒戕我們每一個沖動”(《控訴》),是勇士靈魂里長著的“霉銹”(《寄》)。
不獨社會習俗,常人也是阻礙主體本真存在的“他者”。他們以群體的形式存在,是日常習慣及秩序的存在者、維護者。用海德格爾的話,他們是“非本真、沉淪的人的總稱”[12](P327)??藸杽P郭爾稱這類人為“極膚淺的非個人”和“群體人”[15](P57),他們不需要孤獨,當必須獨處的時候,就會很快死去,是一種缺乏精神自我的個體,尼采則將其定義為“末人”、“平均人”[16](P11~12)。他們沒有創(chuàng)造的愿望和能力;謹小慎微、渾渾噩噩地度日;其個性已經(jīng)泯滅,千人一面,把尚未喪失個性的人視為瘋子。由于常人在認知和行為上表現(xiàn)出與多數(shù)人相一致的特點,意味著人的個人性和主體性被“弱化”,甚至被“同化”:“根據(jù)真實的或想像的來自他人的影響而改變自己的行為”[17](P454)?!侗粐摺窢I造了一個以“圓”為中心的“絕對的理念”,真正的存在者被圍困于其中,在他們的周圍是由“平庸”、“寒冷”、“閃電和雨”構成的“無形”群體。這里出現(xiàn)了“包圍”與“被包圍”的位置差異,位置感的追求隱含著主體在空間方面的訴求以及在時間中的精神訴求,兩者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具有權力的殖民關系,他們的相互作用揭橥了現(xiàn)實文化空間背后的整體形態(tài)和“權力機制”。因此,我們可以將以上兩種空間關系看成是一個雙向結合、明暗互現(xiàn)的敘述空間模式:在常人的圍剿下,主體最終不過完成一個平庸的圓,令人絕望的完整,“相結起來是這平庸的永遠”。然而,對于勇者而言,常人所制造的“他人即地獄”的陷阱不但不會切斷其存在的意義,反而更能激活其內在的行動源,使其對這種臆造的秩序產(chǎn)生狂歡化的反抗。主體通過“毀壞它”,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的決絕方式,給沉淪的常人以致命的打擊。在其它篇什里,詩人同樣以“碾過他”(《線上》《被圍者》)、“把你們擊倒”(《打出去》)、“向泥土擴張”(《反攻基地》)、“迸涌出堅強的骨干”(《合唱二章》)、“踏出這蕪雜的門徑”(《園》)、“他的頸項用力伸直,瞭望著夕陽”(《古墻》)等“突圍”意向,獲致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在這里,文化空間的僭越體現(xiàn)了主體突入他者世界的具體過程,界限與主體的“我在”相互依存,主體的存在力量越大邊界就顯得越無力,反而亦然。落實到穆旦的詩歌中,抒情主體的突圍或反包圍一方面呈示了他者力量的無處不在,但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無法阻止的主體精神在場。 “圍困”與“突圍”的雙向抵牾與究詰,意向在空間中的糾合和參照,使得各自的視閾發(fā)生交叉、重疊,從而構成了立體開放的互文空間。
對于強大虛無的重壓而言,空間位置的僭越趨向確證了主體的“在場”。要使受遮蔽的存在之真敞亮,主體還必須要開啟對未來時間和歷史運動的可能性探索。這種存在的可能性的開啟彰顯出主體的精神品格,也獲致了常人所不能得到的對存在意義的質詢。穆旦肯定尋找對見證主體存在的重要意義,他欣喜于“那尚未灰滅的火焰,斑斑點點的灼炭,閃閃的、散播在吞蝕一切的黑暗中”[18]。這正是他“那顆不甘變冷的心”存活和充實的價值。當然,常人和社會習俗所把持的價值體系不可能為主體提供意義支撐,主體不屑于成為常人的影子和化身,而是從日常沉淪中超拔出來,以獨立個體的姿態(tài)去受難。克爾凱郭爾的論見正說明這一點:“與其尋求幫助,他寧可帶著全部地獄的痛苦成為他自身”[15](P62)。正是借助這種高難度的精神操練和行動的意向性活動,在遭遇界限和沖破界限的既壓抑又激動的游離中,主體不斷進行自審,開啟了自我對自我的找尋:“必須一再地選擇死亡和蛻變,/一條條求生的源流,尋覓著自己向大海歡聚”(《詩四首》);“跋涉著經(jīng)驗,失迷的靈魂/再不能安于一個角度”(《控訴》);“我已經(jīng)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玫瑰之歌》);“他們終于哭泣了,自動離去了”(《潮汐》);“我將,/永遠凝視著目標/追尋,前進——/拿生命鋪平這無邊的路途”(《前夕》)……。盡管這種尋找不能一蹴而就,甚至充滿著矛盾和艱辛,但至少表征著人對存在之魅開啟了領悟之途,蔽而不顯的存在也因此有了敞亮與澄明的可能性。
對于存在探尋者而言,對存在去蔽、使本真敞亮是其無法逃避的使命,在這過程中,領會存在是其必備的能力?!凹偃珀P于存在的領會沒有發(fā)生,人就會永遠沒有能力作為他所是的存在者而存在,哪怕他已具備了多么奇妙的功能?!盵19](P117)應該說,有了領會這一勾聯(lián)主客間的橋梁,主體能越過自我或他人訴諸于生命內在世界的蔽障,敞亮存在的過程也敞亮自我??梢赃@樣理解,既然作為人的“此在”是既拋向外部世界也拋向他人的“共在”,那么有領會的發(fā)現(xiàn)和感知是主體開啟“生存之籌劃”的重要途徑和條件。循此路徑,穆旦從虛無出發(fā),在虛無的廢墟中鑄煉了抵抗沉淪的肯定性力量,虛無因此也被理解成激活潛在力量的酵素?!吧砸怀了紩犚娛ド湓跁r間的激流里,向他呼救”(《智慧的來臨》);“那里看出了變形的枉然,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還原作用》);“不不,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我僅存的血正毒惡地澎湃”(《我向自己說》);“我們?yōu)榱搜a救,自動地流放”(《控訴》);“‘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為什么?’”(《蛇的誘惑》)……。凡此等等都表征了主體的自我定位,成為實現(xiàn)其價值信仰重建的歷史過程。
當然,光有領悟還不夠,主體自我的意志與生命的強力也是必不可少的質素。正如薩特所言,“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種自由,這種自由的核心內容是自我選擇”[20](P708)。穆旦深諳此道,他說過,“要實現(xiàn)‘崇高的理想’,不能不通過‘辛酸的勞苦’;有了‘災難’,才更激發(fā)‘希望’;‘自由’是必須從戰(zhàn)斗里取得的。”[21]在這里,薩特所謂的“自由”并非彼岸的自由,而是此時此刻的“自由”。而這種自由飽含著主體生命情志與思維形態(tài)的內涵,在主體面臨絕境時能確保其作出必要的選擇,以確定其方向。穆旦詩中的“出走”、“漫游”、“流亡”、“跋涉”等意向是主體走出“自在的存在”向“自為的存在”躍進的隱喻。正如《蛇的誘惑》中所闡釋的人生選擇,“雖然生活是疲憊的,我必須追求,雖然觀念的叢林纏繞著我,善惡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滅”。主體“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鼠穴》),“它擰起全身的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野獸》),“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一切不幸匯合,像洶涌的海浪,洗去人間多年的山巒的圖案”(《不幸的人們》)。在穆旦這里,人沒有預先的規(guī)定性,人必然在不斷變化的時間進程中進行著自己的選擇,而人的所謂本質就在這種自由選擇中生成。
穆旦清醒地意識到,過去現(xiàn)代主義詩歌有偏離時代和現(xiàn)實的傾向,這勢必將“詩監(jiān)禁在象牙塔里”而難以提升其藝術境界。他汲取了奧登、艾略特等人關于現(xiàn)代主義詩藝與現(xiàn)實人生的“張力”關聯(lián)的理論資源:艾略特曾高度評價十六、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The Metaphysical Poets)“用暴力將最異質的意念拴縛在一起”[1](P31)的表現(xiàn)手法;理查茲肯定了詩歌知性“相互干擾、相互沖突、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沖動”[22](P44)的意義。理查茲的學生燕卜遜“沖突的詩”對穆旦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穆旦肯定“腦神經(jīng)的運用”之于詩歌的作用,他不喜歡“太平靜”的詩作,主張“它更應該跳出來,再指向一條感情的洪流里,激蕩起人們的血液來”[23]。穆旦樂此不疲地在他的詩歌中攝入大量對立性要素,給人造成掙扎、矛盾與痛苦的直覺:“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喜歡”(《出發(fā)》);“微風不斷地撲面,但我已和它漸遠”(《寄》);“兇殘摧毀兇殘,如同你和我都漸漸強壯了卻又死去”(《活下去》);“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我僅存的血正毒惡地澎湃”(《我向自己說》);“雖然他們現(xiàn)在是死了,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鼠穴》);“我們生活著卻沒有中心/我們有很多中心/我們的很多中心不斷地沖突”(《隱現(xiàn)》)……。除了這一系列富含張力的隱喻的運用,詩人還大量運用了“擴張人的精神”的特殊句式,如“雖然”、“倘若”、“自然”、“但”、“然而”、“卻”、“又”等轉折性的關聯(lián)詞。這并不是一種折衷的思維態(tài)勢,而是一種“非同一性”哲學在詩歌中發(fā)生作用。在這里,我們能讀到語言的掙扎和震蕩。這些因素既對立、沖突,又統(tǒng)一于“當下”這一動態(tài)的文化結構之中,成為獨特的張力藝術結構。
自我與他者是相互建構的一對范疇,他們的沖突與互動對于主體生命的生成至關重要?!斗揽斩蠢锏氖闱樵姟分小拔摇北灰环譃槎粋€是等待命運安排和被動給予的“非本真自我”,一個則是不甘于沉淪的“本真自我”,主體精神裂變的自我拷問被詩人書寫得極具張力。張力的存在取消了兩者之間“和解”與“緩和”的可能性,因為“和解會解散非同一的東西,會使之擺脫壓抑,包括精神的壓制;它打開了通向復雜的不同事物的道路,剝奪了辯證法對這些事物的權力。和解將是關于不再是敵意的諸事物的思想”[24](P5)。這即是說,主體若想真正彰顯自我生命就不能屈從于和解,必須在“非同一性”的邏輯中始終在場。鄭敏曾這樣評價道,“穆旦的詩,或不如說穆旦的精神世界是建立在矛盾的張力上沒有得到解決的和諧的情況上。”[2](P30)這涉及穆旦張力思維中一個重要命題:以決絕的否定姿態(tài)對抗強大的重負。這種否定意識是主體存在自覺的表現(xiàn),在自我與他者博弈中不做廉價的認同,而是時時顯露自己的身份及異于他人的個性與張力。在這一過程中,將個人的生命銘刻于歷史與未來的文化選擇和反抗中,這也許是穆旦詩歌內部充滿沖突而不愿消歇痛苦的根由吧。可以說,穆旦以甘愿下地獄的方式承接著無法達至的歷史與當下,將生命灌注于主體的領悟與選擇,在極境處來思考人的生命本體議題,拓展了中國新詩的內在境界。在他看來,指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盲從顯然太多廉價而虛幻;臆想出一個理想或圓滿的現(xiàn)實或存在只會麻痹人的真實視聽,由此也無助于主體生命的成長與彰顯。他看透了歷史與真理的謊言以及絕對理念的虛妄性,“呵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是一個真理”(《出發(fā)》),“莊嚴的神殿原不過是一種猜想”(《潮汐》),“希望,系住我們。希望/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的力量里”(《中國在哪里》)。在傾覆的現(xiàn)實的廢墟上,塑就了強大主體精神的自我神話。王佐良的概括很好地說明這一點,“穆旦對于中國新寫作的最大貢獻,照我看,還是在他的創(chuàng)造了一個上帝”[25](P4)。
張力結構由于取消了一方吞噬另一方而確立的“本質”,其歷史運動呈現(xiàn)出多元性和開放性。穆旦反復在詩歌中渴求著毀滅之后的“二次的誕生”(《五月》),因為“它們能給我絕望后的快樂”?!岸蔚恼Q生”實際上就是在毀滅、死亡、虛無、絕望等臨界點上精神的飛騰。關于這種“臨界處境”,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認為,它是人面對痛苦、絕境和死亡時的一種意識狀況,是必然的、最后的和絕對的狀況。在他看來,正是由于這種絕對的存在處境才使人們有體己的震驚,因為“在我們的實存的邊緣上被感受到、被體驗到、被思維了的處境,把實存的內在矛盾、二律背反統(tǒng)統(tǒng)展現(xiàn)出來了”[26](P175)。安內馬麗·彼珀在解釋尼采的哲學時認為,只有當主體企圖超越自己而回轉向自己時創(chuàng)造出瞬間,“有門的通道才成為過去和未來的連接點”[27](P341)。尼采的這種“眼下瞬間”意味著“偉大的解脫”瞬間,意味著所有能量的自由橫溢,有一種不斷增強、能夠導致譫妄的力量。主體在這種極端瞬間中,一方面超越了意義悖謬帶給主體的精神分裂性,另一方面將自我精神包含在新的創(chuàng)造中。可以說,穆旦詩歌的本體意義恰恰蘊含于主體與虛無對峙的張力強度,虛無的力量越大,生命不可遏制的律動也越大。難怪穆旦強調“從絕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從空虛到充實》),贊賞“一團猛烈的火焰,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兇殘”(《野獸》);在“他的身子倒在綠色的原野上”的瞬間,“最高的意志,在歡快中解放”(《奉獻》);正是詩人這種“擰起全身的力”(《野獸》),“不斷地迸裂,翻轉,燃燒”(《在曠野上》),不計后果的追求與反抗,收獲了“豐富,和豐富的痛苦”(《出發(fā)》),“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贊美》),而且“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先導》)。
當然,這里的意義生成與轉換并不是沒有條件的,主體生命的到場與非同一性的思維特征都保證了其生命意義的獲致。為此,穆旦在世俗與精神的通道之間游離與張望,在通與隔的兩端將詩歌的精神意蘊與藝術形態(tài)統(tǒng)一起來,這無疑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發(fā)展。 “生命的肉搏者”穆旦似乎“殘酷”地深入到“詩人的自我分析與人格分裂的抒悅”,進行“最深入最細致的人性的抒情”[28],展示了人在存在困境中奔突的情形。在這一過程中,郁積的生的欲望和強力在奔流,生命本體得以彰顯,意義被生成。
[1]艾略特.李賦寧,譯.玄學派詩人[A].艾略特文學論文集[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
[2]鄭 敏.詩人與矛盾[A]. 杜運燮,等.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
[3]曹元勇.走在漢語寫作的最前沿[A].錢理群.豐富和豐富的痛苦[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4]馮 至.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A].馮至全集(第4卷) [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5]穆 旦.他死在第二次[N].大公報·綜合(香港版),1940-03-03.
[6]伊夫·瓦岱.田慶生,譯.文學與現(xiàn)代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7]倪梁康.胡塞爾現(xiàn)象學概念通釋[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8]梁秉鈞.穆旦與現(xiàn)代的“我”[A]. 杜運燮,等.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
[9]李 方.悲愴的“受難的品格”——穆旦詩歌的審美特質[A].錢理群.豐富和豐富的痛苦[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10]艾略特.裘小龍,譯.四個四重奏[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
[11]穆 旦.致郭保衛(wèi)二十六封(1975年9月6日)[A].穆旦詩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12]海德格爾.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13]阿諾德·P·欣奇利夫.李永輝,譯.論荒誕派[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
[14]海德格爾.孫周興,譯.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15]克爾凱郭爾.張祥龍,王建軍,譯.致死的疾病:為了使人受教益和得醒悟而做的基督教心理學解說[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
[16]尼 采.尹 溟,譯.查拉斯圖拉如是說[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17]埃利奧特·阿倫森.鄭日昌,張珠江,等,譯.社會性動物[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
[18]穆 旦.關于《探險隊》的自述[J].文聚,1945,(2).
[19]海德格爾.孫周興.康德和形而上學問題[A].海德格爾選集(上)[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
[20]薩 特.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
[21]穆 旦.普希金的《寄西伯利亞》[J].語文學習,1957年7月號。
[22]趙毅衡.“新批評”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23]穆 旦.《慰勞信集》——從《魚目集》說起[N].大公報·綜合(香港版),1940-04-28.
[24]阿多諾.張 峰,譯.否定的辯證法[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25]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A].曹元勇.蛇的誘惑[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26]雅斯貝爾斯.黃 藿,譯.當代的精神處境[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
[27]安內馬麗·彼珀.李 潔,譯.動物與超人之維:對尼采《查拉圖斯特拉》第一卷的哲學解釋[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28]唐 湜.詩的新生代[J].詩創(chuàng)造,1848年第1卷第8輯.
Exploration of the Life Noumenon of Mu Dan's Poetry
WU Xiang-yu, ZHANG 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Mu Dan's poetry constructs a life philosophy system with the modern charact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aradox and the shadow of death make the subject sink into the void position, but this void experience leads the subject to question the origin of life. The resulting spiritual trip, ultimately through a series of self-examination, search, and other acts of choice intention, unlocks the planning of the possibilities of the future. The significance expansion by the despairing revolt intends to perspect and view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the subject who's exposed to tension. And t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the subject has been blossomed and confirmed 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
Mu Dan's poetry; life noumenon; historical formation; thinking mode; mental tension
1671-1653(2017)01-0056-06
2016-09-28
吳翔宇(1980-),男,湖南平江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張 鑫(1991-),女,江蘇鹽城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2014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I207.25
A DOI 10.3969/j.issn.1671-1653.2017.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