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寧寧
“性體”與“情識”
——論張岱“情欲解放”與“道德嚴格”的兩相并行
馮寧寧
張岱的思想繼承了陽明心學的基本面貌,主張作為本體的“性”為無善無惡而又為至善,以“真情”為人之性靈,并在本體意義上把“性”與“情”兩相同一。因此一方面,他既強調“情”的合理性,以此來張揚個體的獨立自由,另一方面又強調“率性而中”,要求“情”的表現(xiàn)須合乎“性體”之本然。“情欲解放”與“道德嚴格”在張岱那里是可以兩相并行的,而作為兩者之間強大張力的內在制衡,則是“誠”。本文對張岱的這一思想進行了深刻剖析。
張岱;情欲解放;道德嚴格;性情;誠
張岱(1597-1684)*關于張岱卒年,史上有不同記載。清雍正《浙江通志》及清嘉慶《山陰縣志》均載其“年六十九卒”;清乾隆《紹興府志》載其七十九歲卒;邵廷采《思復堂文集》載其“年七十余卒”;溫睿臨《南疆逸史》及徐承禮《小腆紀傳補遺》均載其年八十八卒;商盤《越風》載其“年九十三卒”。因2015年寧波天一閣新發(fā)現(xiàn)清沈復粲抄本張岱著《瑯嬛文集》,內有《萬休師修大善塔》詩、《大善寺修塔功德圓滿碑》文,可知張岱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尚在人世,是年八十八歲,可知張岱卒年最早應為1684年。至于“年九十三而卒”的記載,至今尚無明證。,浙江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字宗子,號陶庵、蝶庵、蝶庵居士、古劍等,博通經(jīng)史,長于為文,著作宏富。除大量小品美文以及史學著作以外,還有《四書遇》《明易》《大易用》等經(jīng)學(理學)作品。然其論《易》二書久已散佚,唯《四書遇》獨存,于1984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浙江圖書館于1934年購得原藏于江蘇常熟周氏鴿峰草堂的《四書遇》未刊抄稿本,列為浙江圖書館甲級特藏稿本。1984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朱宏達先生整理點校的《四書遇》,自此,張岱的理學作品才逐漸為人所知。?!端臅觥肥菑堘纷x四書的札記,亦是闡發(fā)其理學思想的主要作品。關于張岱的研究,學術界向來集中于文學、史學領域;隨著《四書遇》的出版,其理學思想逐漸引起學界的關注與研究興趣*目前,學界以張岱哲學思想及《四書遇》為研究主題的學術專著僅有臺灣學者簡瑞銓所著《張岱〈四書遇〉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8年)一書。該書對《四書遇》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包括其詮釋方式、義理內涵、內容特色等方面,拓展了張岱思想研究的義閾。但是,該書比較注重張岱單個哲學觀點的詮釋,在各個觀點之間的貫通上稍顯缺乏,體系性不足。臺灣學者鄧克銘在《晚明四書說解研究》(臺灣里仁書局,2013年)中的第五章,對張岱《四書遇》的注解特色進行分析,并對《四書遇》中的重要思想觀念進行探討,具有較高參考價值。韓煥忠《佛教四書學》(人民出版社,2015年)一書,在第四章第三節(jié)探討了張岱對四書的佛教解讀,從三教合流的視角研究張岱的四書學觀點。以張岱哲學思想及《四書遇》為研究中心的學術論文,主要有朱宏達的《張岱〈四書遇〉的發(fā)現(xiàn)及其價值》、臺灣大學黃俊杰的《張岱對古典儒學的解釋——以〈四書遇〉為中心》、張燕的《張岱與明代心學人物》、張夸的《以張岱為例淺析明末清初思想的變異》以及管技本的碩士學位論文《試論四書的心學視角——以張岱〈四書遇〉為個案的研究》(杭州師范大學,2015年)。這些論文主要側重于剖析張岱對四書的解讀,對張岱本人哲學思想體系建構的探究則相對較少。。
張岱的理學思想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一方面,他堅持陽明哲學“無善無惡心之體”的基本立場,又堅持對其后學在實踐上流于玄虛放蕩的批判;另一方面,他反對學術上的門戶之見,吸納程朱理學、蜀學等諸家之說,從而形成了他自己的完整觀點,整體上因應了反思王學的時代潮流。綜觀張岱的一生,以明、清嬗代為轉捩點,雖然其前期之放浪不羈與其后期之作為守節(jié)“遺民”,其行跡似乎判若二途,但若剖析其思想可以發(fā)現(xiàn),其前后仍是“一以貫之”的。就其思想本身而言,原本就蘊含“情欲解放”與“道德嚴格”之間的獨特張力,本文正以此為出發(fā)點來論述張岱的思想。
張岱的理學思想建立在關于“性”的認知之上。在他看來,性體是無善無惡的,性體超越于善惡之上,是不能用價值來評判的。《論語·雍也》“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一段,張岱釋曰:
性體無善無惡,無背向,無取舍;離此離彼而卓爾獨存,非中非邊而魏然孤立。故曰“直”如千仞峭壁,非心思意識之所能攀躋。*[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0—161頁。
依照張岱的觀點,性體是“魏然孤立”的,沒有背向、取舍,離彼離此,非中非邊,它超越于一切心思意識,沒有價值屬性。也就是說,“性”是一個絕對理念,不能作為價值判斷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他既批評孟子的性善論,也反對荀子的性惡論。
張岱對孟子性善說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孟子的以情言性上。他認為“孟子蓋即情以論性也”,并引用張侗初之言,對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也”與孟子的性善說進行評論:
圣人說“性相近”,較孟子說“性善”覺渾融。蓋圣人尚說習前之性,孟子卻說習中之性。子思說天命之謂性,是在習前說,率性之謂道,則在習中矣。人生墮地才動,知覺便是習。知愛,知敬,都是習始也。試看父母未生前如何?*同上,第337頁。
他認為孟子所說“性善”之性是“習中之性”,與孔子所說的“習前之性”并不一致,以“習中之性”所表達出的“情”來逆推“性善”是不成立的。他進一步反駁孟子對性善的論證:
孟子說性善,亦只說得情一邊,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惻隱為仁之端,而舉乍見孺子入井以驗之,然今人乍見美色而心蕩,乍見金銀而心動,此亦非出于矯強,可俱謂之真心耶?*同上,第507頁。
他認為孟子是從情之善的一面來論證性善,然而善只是“情”之一邊,“情”亦有不善的另一邊,荀子即是以“情”之惡來論證“性惡”的,所以,“荀子性惡之說,亦自有見,第不可以之立教萬世耳”*同上,第118頁。。二程與朱子均認為孟子“論性不論氣”,即孟子只論天地之性(習前之性)而不論氣質之性(習中之性)*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臺北:學生書局,1984年,第197—202頁。。張岱對孟子性善說的理解,恰與二程、朱子相反。張岱對孟子性善論的理解和批評,究其思想來源,應與王陽明有密切關系。王陽明曾就當時的“性”之爭論,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fā)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偠灾皇且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zhí)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fā)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01頁。
王陽明認為古人論性之所以各有異同,是因為對“性”的理解角度不同,“性”只是一個,從本體上講,性是無善無惡的,但從發(fā)用、源頭、流弊等方面說,又會有不同的結論。張岱亦認為性體是無善無惡的,他不僅以“只說得情一邊”來批評孟子性善說,亦以“盲人摸象”之喻來批評其它性說為一偏之見,未見性之本質及全體*[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507頁。。
這樣看來,張岱實遠承陽明之說,主張性體無善無惡。但是,無善無惡之性體卻需要通過經(jīng)驗層面來展現(xiàn)自身,即所謂“從來本體,未有不見之作用者”*[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57頁。。從先驗層面來講,人承天命之性,人之性與天之性通而為一,此即是道;從經(jīng)驗層面上講,人率性而為,下學上達,即是與天道合一,“天命之性,天而人者也。合而言之,道也。率性之道,人而天者也”*同上,第21頁。。正因如此,“性體無善無惡”同時是至善的。張岱引用張侗初之言曰:“元氣雖含藏,故四時必備。圣性雖深靜,故五德俱全?!?同上,第62頁。圣性“五德俱全”,即是至善;而圣性與天道合一,故天命之性亦是至善的。
“性無善無惡”與“性至善”看似矛盾,但這恰恰是張岱性論的獨特理論關照?!靶泽w無善無惡”是一個屬于先驗范疇的本體論命題,性體是超越一切現(xiàn)象而絕對無待的。張岱一直強調性為“獨體”,即“獨者無對之稱,有倫斯有對矣。觀毛猶有倫,則知絲毫有對,終非獨體”*同上,第67頁。。性體“卓然孤立”而“無倫”,所以它不能施以經(jīng)驗的價值判斷。但是,性體又必須通過經(jīng)驗層面來表現(xiàn)自身,若從經(jīng)驗角度來對它進行審視,性又是至善的?!盁o善無惡”與“至善”為一體兩面的原因是:第一,“無善無惡”之性體,就其作為存在本體而言,它恰好代表了絕對價值本身,故為至善;第二,正因“無善無惡”之性體同時必為價值本體,是一切經(jīng)驗價值的照鑒者,故為至善。張岱繼承陽明學派的基本觀念,認為“心即性”(不過,張岱在使用“性”與“心”之概念時,往往在強調超越層面時使用“性”概念,在論與經(jīng)驗相關的問題時,則多使用“心”概念),并說:
人心原來至靜,亦至動,如鏡子隨照隨滅,故常照。若終日有個影子在鏡上,便對面不受照矣。圣人之心惟無在,故無不在;常人之心有所在,故有不在。*同上,第12頁。
事實上,王陽明早有“無善無惡,是為至善”之說。誠如董平所說:“作為最高價值理念的心本體,只有當它超越于任何相對價值,不落于善惡一邊的時候,才可能如明鏡之高懸,鑒察一切善惡美丑,才可能如規(guī)矩,雖規(guī)無圓而矩無方,但方圓自不能遁其形?!?董平:《王陽明四句教意蘊發(fā)微》,《宋明儒學與浙東學術》,貴陽:孔學堂書局,2016年,第164頁。在這個意義上講,“性”亦是至善。
“性”“情”關系的恰當處理構成張岱理學思想的重要部分。他認為“天命之性,天而人者也”,“率性之道,人而天者也”,那么人要歸復于天道,就應當在日用倫常之中“率性”而為:“君子深造必以道。道者,率性者也。以道方自得,非由外鑠,我固有之者也……”*[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468頁。所謂“率性”,是以“性”的本來狀態(tài)而將它表現(xiàn)出來,所以“率性”即是“誠”,是自我內在心靈與天命之性兩相契合而無間隔,人的現(xiàn)實生活是可以通過“誠”來實現(xiàn)最高價值的:“誠即性也。誠至而性渾然全矣,有何不盡?盡性即是盡人性、盡物性也……無不有,乃無際之虛空。無不照,乃無塵之凈境。此盡性之義也?!?同上,第50頁?!罢\至而性渾然全矣”,“誠”即是“中”“正”,“正心”“誠意”是一貫工夫。張岱說:
意者,心之動。其實心無離意之時,雖默坐眠夢都有覺在。所以說善澄水者,去垢不去波;善正心者,去妄不去意。先儒訓誠以實,似也;不若《中庸》解“誠者,自成也”,有見成天不容偽之意。*同上,第10頁。
“誠意”之功,非難非易??吹锰祝终J情識作本體,是裊愛子*此處“裊愛子”,疑為“梟愛子”之誤。寒山有詩云:“貪人好聚財,恰如梟愛子。子大而食母,財多還害己?!笨芍獥n有子大食母的自然特性,此處以“梟愛子”作喻,闡明“情”由“性”生,但“認情識作本體”,終會遮蔽本體。;看得太難,恐祛情識尋本體,是提燈覓火。此皆有志于“誠意”而卒失之。*[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4頁。
可見,張岱是特別注重“心”與“意”、“本體”(性)與“情識”(情)之間關系的厘定的。“意”是“心”的發(fā)用,“心”無時無刻不在起“意”,因此所謂“正心”,并不是斷絕意念,而只是要祛除妄念。心體之所發(fā)與心體本身不是一回事,但意既是心之所發(fā),便有其存在的必然性與合理性,除去妄意、妄念,即是“正心”。在“性”與“情”的關系問題上,張岱也認為“情”是“性”的必然發(fā)用,“情”保證了“性”不淪為空寂,“情”的發(fā)而中節(jié),即是“性”的應然表達,只有“過”或“不及”之情,才流于價值上的不善。他既肯定了“情”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強調不能離“情”而論“性”,又強調要謹慎對待“情”,不能以“情”為“性”。論述孟子性善論時,張岱指出: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孟子蓋即情以論性也。賀瑒云:性之與情,猶水之與波,靜時是水,動則是波;靜時是性,動則是情。蓋即此意。李習之乃欲滅情以復性,亦異乎孟氏之旨矣。*同上,第507—508頁。
照此看來,“性”“情”之本體實為同一,亦猶“水”“波”之體一不二?!凹辞橐哉撔浴惫炭赡苷`入歧途,“滅情以復性”則必如緣木而求魚。前者之過,或誤將情識作為本體,則本體之性必為情識所掩;后者之誤,則滅裂心身,本體必落虛玄。在張岱看來,“性”必藉“情”來呈現(xiàn)其自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甚至為“聲色”辯護:
鶴鳴而子和,目與而心成。聲色,亦化民所不廢也,而本在焉,故曰“末”,不得盡說壞聲色。*同上,第66頁。
“情”為“性”之發(fā),“性”為“情”之本,“聲色”是情,“亦化民所不廢”,故不當“盡說壞聲色”,因離“聲色”之情則“性”亦無由表達。在張岱看來,“真情”、“真性”恰恰是個體最寶貴的?!搬穱L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明]張岱著、夏咸淳點校:《張岱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49頁。理想人格原是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傳統(tǒng)理學家認為需要盡行革除的“癖”與“疵”,在張岱看來卻不僅具有其合理性,而且是個體性所需要彰顯的,因為“深情”、“真氣”正是“性(心)”的率真體現(xiàn)。顯而易見,張岱其實是在心性學的架構之中為“情”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安置,從而充滿了個體自由與解放的意味。
在這樣一個具有情欲解放傾向的理論建構之下,張岱強烈批判虛偽、拘板的偽道學。他在注解《論語》“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時,嘗說:
此皆圣人自然之德容,非相濟之謂也。睟面盎背,著一毫妝點不得。故宋儒有學“恭而安”十五年不成者,亦大可笑事。幾分“溫”幾分“厲”,自作秤量,覺圣人于此笑啼俱不敢矣,豈不板殺?*[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191頁。
這種要求在“率性”前提之下而表達“真性”、“真氣”的思想,體現(xiàn)在文學上便是其“獨抒性靈”之說,而體現(xiàn)在史學上,則是秉筆直書,求真求實,不為世俗之見所裹挾,而直抒人物之精神氣貌。但是,這并不表示張岱贊同所謂“任情恣性”,恰恰相反,為免于淪入隱怪狂者之流,他認為必須謹加“戒慎”、“恐懼”的修養(yǎng)工夫,要有所“忌憚”:
楊復所曰:“忌”字即“戒慎”二字,“憚”字即“恐懼”二字?!盁o忌憚”者,無“戒慎”、“恐懼”之心也。大抵異端只為大膽誤了事。千古圣學,唯有小心而已。
馮具區(qū)曰:“小人之中庸”,小人自以為“中庸”也。其“無忌憚”處,正是認“無忌憚”為“時中”耳。此小人不是小可,正是隱怪一流人。*同上,第23、24頁。
這些觀點表明,就張岱個人的思想傾向而言,他顯然是推崇陽明學的,其思想路徑也基本上屬于陽明一系。他既希望能夠給“情”找到一個合理張揚的空間,又希望能夠將“情”嚴格地控制在“性”之所發(fā)的合理限度之內。正是在“性”、“情”的巨大張力之間,我們可以看到張岱對陽明后學之弊病保持著清醒反思,并試圖將心性修養(yǎng)功夫落到實處的思想努力。
張岱是一個具有反叛精神的思想家。他既批判傳統(tǒng)理學對人之“性靈”的桎梏,更抨擊偽道學的虛偽。他主張“學貴自得”,要通過“學”來建立一個獨立的精神主體。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嚴格的道德主義者,認為應當時刻檢視自己的內心,以保證“情識”的表達能合乎“性”之本然。正是這種“性”“情”之間的內在理論緊張,導致張岱“情欲解放”與“道德嚴格”之間的兩相并行。
在張岱那里,衡定道德的標準不能是人的外在表現(xiàn)。若以行為外觀來判斷一個人的內在道德水準,那么“世豈無衣冠堯禹,而行同桀跖者哉!”*[明]張岱著、朱宏達點校:《四書遇》,第73頁。外觀既不足恃,則評判標準只能是內在的“心”。只要“心”不受“習”“氣”“私”的遮蔽,便能行于中道而廓然大公,則“率性”而出之“情”,即是“性”的體現(xiàn)。
董日鑄曰:……率性而出,則為“中”、“和”,倚于氣稟,則為南北。需從心體入微處辨別。
王道伯業(yè),只在根本毫厘上差別。浮云太虛,功名便是道德,金屑著眼,功名只是功名。*同上,第32、112頁。
“心體入微處”,即是“心”的自體狀態(tài),它既是行為的依據(jù),又是道德評判的準則。但他同時強調,“心”雖具有超越性,卻是極易為“習”所熏染的,因此功夫須在“習”上做,而“誠”之一字,則是全部功夫所應落實之處。他論曾子曰:
曾子一生得力止一“誠”字?!爸宜 笔恰罢\”的表德。格豚魚,貫金石,只有“誠”字擔當?shù)闷稹?同上,第125頁。
曾子認“忠恕”為孔子“一貫之道”,而張岱認為“忠恕”只是“誠”的“表德”,顯然“誠”是較“忠恕”更為內在的。在張岱那里,“誠”既是“性”,也是功夫,作為功夫的現(xiàn)實落實,即是“性”的經(jīng)驗體現(xiàn),所以“人須要識得個誠體性體。無假之謂誠。有此誠,故性用不淪于空寂。無礙之謂性。有此性,故誠境不滯于思為”*同上,第50頁。。誠之“無假”,即同一于“性體”,故“誠體”即是“性體”;現(xiàn)實行為的“無假”,即是“性”之用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故性用不淪于空寂”。可見,作為功夫的“誠”正是“無假”地體現(xiàn)“性體”(也是“誠體”)的根本方式?!靶浴笔恰扒椤敝荆扒椤笔恰靶浴敝?,兩者皆以無假之誠為其終極規(guī)定,則“情欲解放”即是“道德嚴格”,兩行不悖。
張岱的這一主張,顯然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一方面,就其個人的思想傾向與生活實跡來看,他實際上更多地主張個性的自由解放,要以“性靈”來對治拘板,就需要為“情欲”安置一個合理空間;另一方面,他又看到了陽明末流的工夫疏曠之病,以至于任性放誕,流于猖狂,所以又要以“小心”來對治猖狂,從而又必然需要“道德嚴格”。“情欲解放”與“道德嚴格”之間的內在張力,迫使他必須要在兩者之間尋得一個合理的制衡點,“誠”終于在他那里成為這一制衡的關鍵。在“率性”意義上的“誠”,既是無假之真情,則“解放”為應然;既須確?!扒椤北貫檎娑羌?,則“嚴格”為必然。“情欲”與“道德”的“解放”與“嚴格”之間,正因此而在“誠”的基礎之上獲得了并行的現(xiàn)實可能性??此泼艿膬煞N傾向,經(jīng)過張岱的合理措置,終究獲得了統(tǒng)一。這一以“誠”為“性”、“情”間內在張力之制衡的思想,不僅在哲學上是有意義的,而且也可以解釋張岱本人的生命軌跡,既有風流名士的灑脫不羈,又奉行著嚴格的道德主義。眾所周知,其前后生命軌跡的轉變,乃是以明清易代為其根本的轉捩點的。
B248.99
A
1000-7660(2017)05-0148-05
馮寧寧,河南開封人,哲學博士,(杭州 310023)浙江科技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楊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