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
以古器物配置花卉,這是中國古代藝術(shù)史中的一個特殊圖像類型,我們不能把它簡單地歸類于“花鳥畫”,更不能將之認作各類“禮器圖”。將芬芳馥郁的鮮花置于彩色斑斕的古器物之中,這是一種典型而又純粹的“審美”文化,它改變了古物的屬性,同時也為自然之物賦予了新的意義。
反映在繪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清供、歲朝兩種圖像類型。前者得益于佛教以鮮花禮佛的傳統(tǒng),后者取義于“花時”“花信”,并輔以種種象征性含義。從花型上看,這類圖畫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表現(xiàn)重點,六朝至隋唐的“芙蓉”(荷花)、唐宋的牡丹、宋之后的“梅蘭竹菊”各自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從器型上看,早期的“花屋”多為金銅日用器皿,宋以后,地下出土的古器物和仿古瓷器則頻繁出現(xiàn)。而在明代,專門為擺放鮮花而制作的仿古器物開始大行其道,三代銅器和唐宋窯器(及其仿品)流行一時。
從文獻記載中的“芙蓉蘸鼎”,到近代拓本“博古花卉”,我們看到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圖像傳統(tǒng)。畫家依照出土實物、公私收藏的古器物和古器物圖譜而制作的博古花卉,精致優(yōu)雅且含義豐富,為我們理解美術(shù)史或花鳥畫史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
一、芙蓉蘸鼎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梁元帝蕭繹“……有《游春苑白麻紙圖》《鹿圖》《師利像》《鶼鶴陂澤圖》《芙蓉蘸鼎圖》,并有題印。傳于后”。何為“芙蓉蘸鼎”?在畫跡無存,無實物佐證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將梁元帝繪制《芙蓉蘸鼎圖》的記載視為寄托歷史想象的道具。不過,借助這一道具,我們卻可以吸附更多的文獻和圖像,重新勾描、揣摩當時的文化氣氛。
在梁武帝、元帝時期,文物典籍充牣內(nèi)府,同時期大臣中也頗多好古嗜奇之士——如劉顯(481 543)、劉之遴(478549)、劉杳(479—528)等人?!读簳ぞ硭氖ち袀鞯谌摹酚涊d了劉顯的事跡:
顯與河?xùn)|裴子野、南陽劉之遴、吳郡顧協(xié),連職禁中,遞相師友,時人莫不慕之。顯博聞強記,過于裴、顧,時魏人獻古器,有隱起字,無能識者,顯案文讀之,無有滯礙,考校年月,一字不差,高祖甚嘉焉。
同書還記載了劉之遴的事跡:
之遴好古愛奇,在荊州聚古器數(shù)十百種。有一器似甌,可容一斛,上有金錯字,時人無能知者。又獻古器四種于東宮。其第一種,僂銅鴟夷榼二枚,兩耳有銀鏤,銘云“建平二年造”。其第二種,金銀錯鏤古樽二枚,有篆銘云“秦容成侯適楚之歲造”。其第三種,外國澡灌一口,銘云“元封二年,龜茲國獻”。其第四種,古制澡盤一枚,銘云“初平二年造”。
而《梁書·列傳第四十四·劉杏傳》還記錄了劉杳與沈約關(guān)于宗廟犧樽問題的討論,沈約用鄭玄舊說,認為現(xiàn)無此種犧樽上刻畫鳳凰尾的器物。劉杳反駁了這一觀點,并得到沈約的認同:
杳少好學(xué),博綜群書,沈約、任防以下,每有遺忘,皆訪問焉。嘗于約坐語及宗廟犧樽,約云:“鄭玄答張逸,謂為畫鳳皇尾娑娑然。今無復(fù)此器,則不依古?!辫迷唬骸按搜晕幢乜砂?。古者樽彝,皆刻木為鳥獸,鑿頂及背,以出內(nèi)酒。頃魏世魯郡地中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樽作犧牛形;晉永嘉賊曹嶷于青州發(fā)齊景公冢,又得此二樽,形亦為牛象。二處皆古之遺器,知非虛也?!奔s大以為然。
三代古器物最初多延續(xù)上古木質(zhì)、石質(zhì)或陶土器具的造型,劉杳所言:古尊彝“皆刻木為鳥獸,鑿頂及背,以出內(nèi)酒”既否定了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的見解,又在同時代出土的古器物中得到驗證。他的例子就是魯郡及齊景公冢被盜出土物。在今天,這類器物也多次出土,不斷證實著劉杏的判斷。1982年9月,鎮(zhèn)江大港母子墩西周墓葬出土的“青銅鴛鴦形尊”就是一個例證。
前引數(shù)條旁證材料,目的是想說明,在梁元帝的宮廷及周圍學(xué)者群中存在著收集和研究古器物的風(fēng)氣。在這種情況下,梁元帝作《芙蓉蘸鼎圖》也就不會令人感到意外了。
當然,還有一件前朝典故,可能對梁元帝也會有所觸動?!赌鲜贰ぞ硭氖摹ち袀鞯谌摹R武帝諸子》記載:
晉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諸子中最為清恬,有意思,廉讓好學(xué)。年七歲時,母阮淑媛嘗病危篤,請僧行道。有獻蓮花供佛者,眾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子懋流涕禮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勝,愿諸佛令華不萎。七日齋畢,華更鮮紅,視罌中稍有根須,當世稱其孝感。
在佛教文化中,蓮花具有神圣的象征意義,除了圣潔、遠離生死煩惱,以及“法身、報身、應(yīng)身”三身同駐等含義之外,蓮花還有生命不朽不壞的寓意。僧眾以銅罌盛水供養(yǎng)蓮花,子懋流涕禮佛,虔心祈禱,此事在當時盛稱“孝感”。梁元帝本人也是躬行孝道,其謚號即為“孝元”,他留給后人的著作和圖畫——《孝德傳》《忠臣傳》《全德志》《宣尼像》《貢職圖》等等亦頗具倫理與教化色彩。那么,《芙蓉蘸鼎圖》是不是也投射了這樣一個歷史典故呢?是不是“孝感”的寓意畫呢?
當然,這些只能是猜測。梁元帝作《芙蓉蘸鼎圖》也許沒有深意,用意也不在于教化風(fēng)俗,而僅僅是日常生活經(jīng)驗和個人情志的自由表達。梁元帝有《采蓮賦》,我們不妨一讀: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zhèn)饔鸨?。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
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薦,菊澤未反,梧臺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
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愿襲芙蓉裳。
除了象征性的含義,蓮花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夏始春余,葉嫩花初”、“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這樣的情形,總是令人怦然心動。以此來看,芙蓉蘸鼎,又難免令人起美人君子之思。其情緒類似于我們常說的“金屋藏嬌”
。
金屋是以金銅等貴重器皿作容器,嬌是艷美的鮮花,以金盤襯花待客,或是古人貴重的禮節(jié)。北周文學(xué)家庾信有《杏花詩》云:“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依稀映村塢,爛熳開山城。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倍敖鹞莶貗伞边@樣的比喻在后世同樣屢見不鮮,南宋周密有《依風(fēng)嬌近》:
云葉千重,麝塵輕染金縷。弄嬌風(fēng)軟、霞綃舞?;▏x傾城,暖玉倚銀屏,綽約娉婷,淺素宮黃爭嫵。生怕春知,金屋藏嬌深處。蜂蝶尋芳無據(jù),醉眼迷花映紅霧。修花譜。翠毫夜?jié)裉煜懵丁?/p>
二、金屋、花器
但是在傳統(tǒng)祭祀文化中,“金屋”這一類古代禮器用來盛放的并非嬌柔的花卉,而是用來獻祭的“腥膻血食”以及酒漿、谷粱。三代之后,或者說“禮崩樂壞”之后,禮器的實用功能漸漸弱化,地下出土的上古三代器物變成了人們愛重的珍寶,甚至被視為財產(chǎn)的一部分。
古器物本身充滿歷史氣息,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其審美意義在宋人那里得到了極大的延伸。宋代之后,特別是在晚明,用來焚香的鼎彝盈簠、插花的觚尊罌壺,以及用來陳設(shè)的兕觥和造型奇特的象形尊,都是三代食器和酒器。正如明代張丑在《瓶花譜》中所說:“銅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壺。古人原用貯酒,今取以插花,極似合宜?!?/p>
不過,在梁元帝那個時代,真正流行的花器是“銅罌”,而非鼎彝。這是伴隨佛教文化而傳入中國的“瓶供”。黃永川先生說,這種瓶供“方法與古埃及類似,在印度其淵源便是腎瓶與蓮花的組合。在印度有一種闊嘴小頸壺稱為卡拉薩(Kalasa),據(jù)說它有盛裝一切萬物之德,故稱腎瓶(Bhadraghatah)或滿瓶、寶瓶、吉祥瓶、如意瓶,尤其因其盛置甘露,也稱甘露瓶。以之插置那象征天寶、無上莊嚴的蓮花以供佛便是‘瓶供的開始,大約在南北朝時代傳入我國?!痹谝曈X藝術(shù)中,以容器盛放荷花,這種圖樣最初多見于埃及、印度。在印度的佛陀時代及佛陀涅槃之后,“花供”的圖像實例屢見不鮮。如印度“巴爾戶特佛塔”(Bharphut stupa)、“桑奇塔”(Sanchi stupa)等處的佛塔的塔門、欄柱上都雕刻有以花供佛的圖案,內(nèi)容有瓶供蓮花、大象鼻卷蓮枝、靈鳥背馱花葉等等形態(tài)。至貴霜王朝佛像開始出現(xiàn)之后,“花供”圖案依舊流行不衰。
以蓮花、鮮花供佛是佛教文化之常態(tài),在佛像、佛塔、金剛上師、經(jīng)書等“三寶”之前,佛徒或供養(yǎng)人會隨時供養(yǎng)蓮花、曼陀羅花、青蓮花,以及各式花鬘。在相關(guān)禮儀中,如“四供養(yǎng)”“六供養(yǎng)”“八供養(yǎng)”“十供養(yǎng)”等等,鮮花都被擺在重要位置,方式則有散花、花蔓、皿花、瓶供等等形態(tài)?!斗ㄈA經(jīng)》提到的“十供養(yǎng)”中,“花供”則居于首位。至此,“花供”開始與傳統(tǒng)的“牲供”和“酒食之供”分庭抗禮。而在日常生活中,“花供”“清供”也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南北朝、隋唐時期,在云岡、龍門石窟、敦煌莫高窟壁畫及南朝陵墓雕刻中,有關(guān)“花供”的佛教造像層出不窮,持蓮花或“瓶蓮”的禮佛者、供養(yǎng)人比比皆是,為我們理解六朝的“清供”圖案或梁元帝的《芙蓉蘸鼎圖》提供了直觀的材料。
與瓶花相比,真正可稱作中國傳統(tǒng)“花藝”的或許是“假盆盂以作地”的“盆栽”藝術(shù)。不過,隨著佛教文化的傳播及“閨孰”“書齋”文化的興起,廳堂的“缸花”與書齋案頭的“瓶花”開始成為典型的“插花藝術(shù)”,并直接影響了“歲朝”“清供”一類的繪畫創(chuàng)作。
關(guān)于“盆栽”,我們有古老的本土傳統(tǒng)。漢代隨葬冥器中屢屢出現(xiàn)的花樹陶盆,極有可能是模擬現(xiàn)實生活中的盆栽花卉。在唐代,這類盆栽被稱作“春盤”,歐陽詹有《春盤賦》云:
多事佳人,假盤盂而作地,疏綺繡以為珍,叢林具秀,百卉爭新,一本一枝,協(xié)陶甄之妙,片花片蕊,得造化之神。日惟上春,時物將革。柳依門而半綠,草連河而欲碧。室有慈孝,堂居斑白。命聞可續(xù),年知暗惜。研秘思于金閨,同獻壽乎瑤席。昭然斯義,哿矣而明。春是敷榮之節(jié),盤同饋薦之名。始日春兮,受春有未衰之意;終為盤也,進盤則奉養(yǎng)之誠。儻觀表以見中,庶無言而見情。……
歐陽詹提到的“春盤”或許就是后世的各類“山子”“盆景”。清雍正時期女畫家“上元弟子”陳書的一件作品《歲朝圖》,表現(xiàn)的就是這種“假盤盂而作地,疏綺繡以為珍”盆栽藝術(shù),這或許可以令我們遙想唐人的風(fēng)雅。不過,唐宋時代還有另一種“春盤”,也就是為時令節(jié)氣而準備的新年“禮物”——南宋周密《武林舊事》“立春”條:“立春前一日,后苑辦造春盤供進,及分賜貴邸、宰臣、巨珰,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精巧,每盤值萬錢?!边@可能與花無關(guān),是“春餅”或“春卷”吧。
歐陽詹“春盤”是盆栽,花籃與“占景盤”則是盛放折枝鮮花的常見花器,前者見于宋人的《花籃圖》(圖1),后者見于考古實物及相關(guān)文獻,繪畫中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
宋人的花器有大小兩種類型,大者如花鑒、花缸、春盤、花檻,小者如銅瓶、瓷瓶。在大型容器內(nèi)安置盛開的鮮花,適用于廳堂或庭院。在宋人《二我圖》,或宋靖康山林寺舍利石函線刻畫中,我們可以體會其擺放的環(huán)境。宋人《膽瓶秋卉圖》(圖2)是一件擺放在室內(nèi)的小型花器。此外,在許多帶有室內(nèi)景致的人物題材繪畫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各類盛放鮮花的銅器、瓷器。明人的“鮮花插瓶”在此基礎(chǔ)上又向前邁了一步,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對養(yǎng)護鮮花的銅器、瓷器的認識更為精微,對“瓶花”安放的場所、位置也有了明確的說明。高濂在《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的《瓶花三說》中討論了“瓶花之宜”,并將其細分為廳堂與書齋兩類:
高子曰:瓶花之具有二用,如堂中插花,乃以銅之漢壺,大古尊垂,或官哥大瓶如弓耳壺,直口敞瓶,或龍泉蓍草大方瓶,高架兩旁,或置幾上,與堂相直。折花須擇大枝,或上茸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兩蟠臺接,偃亞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鋪蓋瓶口,令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態(tài),得畫家寫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若直枝蓬頭花朵,不入清供?;ㄈ』蛞环N兩種,薔薇時即多種亦不為俗。冬時插梅必須龍泉大瓶,象窯敞瓶,厚銅漢壺,高三四尺以上,投以硫黃五六錢,砍大枝梅花插供,方快人意。近有饒窯白磁花尊,高三二尺者,有細花大瓶,俱可供堂上插花之具,制亦不惡。
若書齋插花,瓶宜短小,以官哥膽瓶、紙槌瓶、鵝頸瓶、花觚、高低二種八卦方瓶、茄袋瓶、各制小瓶、定窯花尊、花囊、四耳小定壺、細口扁肚壺、青東磁小蓍草瓶、方漢壺、圓瓶、古龍泉蒲槌瓶、各窯壁瓶。次則古銅花觚、銅觶、小尊罍、方壺、素溫壺、匾壺,俱可插花。又如饒窯宣德年燒制花觚、花尊、蜜食罐、成窯嬌青蒜蒲小瓶、膽瓶、細花一枝瓶、方漢壺式者,亦可文房充玩。
關(guān)于花器,明人又總括出古銅器和唐宋窯器這兩種類型,并分別給出了細致的“使用說明”。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古銅瓶缽養(yǎng)花果”一條稱:“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yǎng)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jié)實。若水銹、傳世古則爾,陶器入土千年亦然?!泵魅恕镀炕ㄗV》《瓶史》《遵生八箋》《長物志》諸書,均引述了這條內(nèi)容。但與此同時,這些著作對銅質(zhì)花器的認識更為豐富,其內(nèi)容完全超越了《洞天清錄》。張丑《瓶花譜》中說:“凡插貯花,先須擇瓶:春冬用銅,秋夏用磁,因乎時也,堂廈宜大,書室宜小,因乎地也;貴瓷銅,賤金銀,尚清雅也。忌有環(huán),忌成對,像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穩(wěn)而不泄氣也。大都瓶寧瘦毋過壯,寧小毋過大。極高者不可過一尺,得六七寸,四五寸瓶插貯,佳;若太小,則養(yǎng)花又不能久。”而袁宏道的《瓶史》更是道盡了花器的奧妙:
養(yǎng)花,瓶亦須精良,譬如玉環(huán)、飛燕,不可置之茅茨。又如嵇、阮、賀、李,不可請之酒食店中。嘗見江南人家所藏舊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大抵齋瓶宜矮而小,銅器如花觚、銅觶、尊、罍、方漢壺、素溫壺、匾壺,窯器如紙槌、鵝頸、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須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不然,與家堂香火何異?雖舊亦俗也。然花形自有大小,如牡丹、芍藥、蓮花,形質(zhì)既大,不在此限。
嘗聞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用以養(yǎng)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就瓶結(jié)實,陶器亦然。故知瓶之寶古者,非獨以玩。然寒微之士,無從致此,但得宣、成等窯磁瓶各一二枚,亦可謂乞兒暴富也。
在袁宏道的記述中,我們充分領(lǐng)略了明人花藝的神采——以銅為“金屋”,以瓷為“精舍”,同時,花器之大小、形狀和紋飾亦隨環(huán)境與花形而不斷變化。明人論銅花器,對于相應(yīng)的配件(如錫管)、水質(zhì)(滾水還是生水)、安放的位置以及具體的功用(如澆花器)都予以熱切研討。此處以高濂《遵生八箋》為例:
觚、尊、兕,皆酒器也。三器俱可插花。觚尊口敞,插花散漫,不佳,須打錫套管,入內(nèi)收口,作一小孔,以管束花枝,不令斜倒。又可注滾水,插牡丹芙蓉等花,非此,花不可久。
古之壺瓶,用以注酒。觀《詩》曰:“清酒百壺?!庇衷唬骸捌恐酪印!比艄潘販貕?,口如蒜榔式者,俗云蒜蒲瓶,乃古壺也,極便注滾水,插牡丹芍藥之類,塞口最緊,惟質(zhì)厚者為佳。他如粟紋四環(huán)壺、方壺、匾壺、弓耳壺,俱宜書室插花。以花之多寡,合宜此五器分置。
若周之蟠螭瓶、螭首瓶,俗云觀音瓶者,今之酒壺,全用此式。更變漢之麟瓶,形若瓠子稍彎,背有提把。此瓶也,俗例為瓠子壺類,誤矣。另有瓠壺,取《詩》云“酌之以匏”之義。今以此瓶注水,灌溉花草,雅稱書室育蒲養(yǎng)蘭之具。周有蟠虺瓿、魚瓿、罌瓶,與上蟠螭、螭首二瓶,俱可為多花之用。
明代吳門畫家陸治有一軸《瓶花圖》(圖3),即以古青銅尊為花器,內(nèi)有一叢水仙,一枝海棠。畫面上方有當時的長洲名流——彭年、王延陵、王轂祥、文嘉的題跋。這件作品,包括畫中的跋語,反映了蘇州文人的流行趣味。陳栝有一件類似的作品《平安瑞蓮圖》(圖4),花器作尊形(或變形的觚),內(nèi)有蓮花、蓮葉和蒲葦。蓮花用沒骨法。蓮葉、蒲草用花青揮寫,用墨勾筋、點莖。畫面上方有彭年、顧聞、陸治、王轂祥、文仲義、周天球、文伯仁跋語。很明顯,陸治與陳栝是同一個文人群體。
陳栝是陳淳之子,善畫花卉,能詩。先其父而亡。細審陳栝畫中的花尊,與陳淳《花觚牡丹圖》(圖5)中的花觚頗為相似,兩器腰部皆有一個“人面紋”,圈足至腰皆有蕉葉紋。所不同者,陳栝的器形近乎尊,腰部凸出部位有連個鋪首銜環(huán),而陳淳在同一部位畫的是乳釘紋(或出戟)。陳栝筆下的器形頗為古怪,筆法也更為恣縱。實際上,父子二人畫的可能是同一件器物。和陸治那件作品相比,陳家父子筆下的花器,器形和紋樣的隨意性很大,它們極有可能是一件玉雕仿古獸面紋觚,或白色仿古花觚,而不是銅器。如果參考一下類似花器,我們的印象可能會更為強烈。
而且,以仿古瓷器尊、觚等做花器,這種用法在《遵生八箋》中也有明確的記錄,高濂說:“古無磁瓶,皆以銅為之,至唐始尚窯器。厥后有柴、汝、官、哥、定,龍泉、均州、章生、烏泥、宣、成等窯,而品類多矣?!倍善髦械拿钇?,則是宋代以后開始出現(xiàn)的精美花器:
磁器以各式古壺、膽瓶、尊、觚、一枝瓶為書室中妙品。次則小蓍草瓶、紙槌瓶、圓素瓶、鵝頸壁瓶亦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茄袋、葫蘆樣、細口、匾肚,瘦足、藥壇等瓶,俱不入清供。
古銅壺、龍泉、均州瓶有極大高三二尺者,別無可用,冬日投以硫黃,斫大枝梅花插供亦得。
在文震亨的《長物志》中,我們又看到了類似的說法:
磁器用官、哥、定窯古膽瓶、一枝瓶、小蓍草瓶、紙槌瓶。余如暗花、青花、茄袋、葫蘆、細口、匾肚、瘦足、藥壇,及新鑄銅瓶、建窯瓶俱不入清供。尤不可用者,鵝頸壁瓶也。古銅漢方瓶、龍泉、均州瓶,有極大高二三尺者,以插古梅最相稱。瓶中俱用錫作替管盛水,可免破裂之患,大都瓶寧瘦無過壯,寧大無過少。高可一尺五寸,低不過一尺乃佳。
在陳洪綬的畫中,我們可以看到高濂和文震亨所描述的場景(圖6)。
袁宏道(1568—1610)曾任吳縣知縣,高濂(1573—1620)是杭州人,張丑(1577—1643)是昆山人,文震亨(1585—1645)是著名書畫家文徵明的曾孫。而這些文人要稍晚于前面提到的陳淳、陳栝、陸治等畫家,他們留下的文獻完全可以視為這些畫家的共同經(jīng)驗,同時又展示了畫面所無法表達的生活細節(jié)和生活經(jīng)驗。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這些人都與文徵明、與蘇州有著千絲萬縷的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因此,我們所說的明代的“花器”知識及相關(guān)繪畫,其實就是方圓幾百里之內(nèi)、以蘇州為中心的文人群體的學(xué)問和藝術(shù)。
組稿/趙小來 責編/趙小來